战蓝海
老虎灶,家乡人称屋灶,在外久了,我也不知不觉地改口叫老虎灶了。老虎灶这名字挺有意趣的,也让人一番思量——无疑,与老虎有关。可不,多像老虎啊!你看:老虎灶的灶孔就是老虎的嘴,它张开血盆大口,你不断的垂饵虎口,皆欲壑难填。那“嘴”,无论是形还是神,是逼真的。要属最像的还是尾巴。家乡的烟囱青一色是砖斗砌成的,早年的砖,长条,小巧玲珑,颜色青灰,未经粉刷,保留着岁月古朴的质感;耸立在屋顶上,远眺那斑驳的纹理恰如那老虎尾巴的斑纹,形象至极。尤其是那烟囱头,家家户户都用灰黄的大约七八十厘米长的圆形的陶质材料,沿口略微向内收缩,有一种弧度的意想,与老虎尾巴一模一样。
老虎灶有大有小,我年少时生活在老家的那个年代,每家大抵是两眼屋灶,即可满足两口锅煮饭。大致是外锅煮人吃的饭,内锅煮猪食。锅的大小不同,老虎灶大小有别。锅的大小依居家庭人口多寡而定;因此,锅的尺寸也五花八门:小的尺六,中档的尺八、大的二尺,更大的二尺二不等。两锅之间,灶山脚置一汤罐,不可思议的是乡人反过来叫罐汤,里面的水也叫罐汤。汤罐设置与锅同一平面。做饭时,汤罐里自始至终盛着水,否则会烧裂。年少时,农忙季节,有些父母把粮食拾缀好后交给孩子做饭,孩子贪玩忘了在汤罐里续水,把汤罐烧裂了,惹得父母大发雷霆。有的父亲(或母亲)气急败坏,攥着柔软的竹棒,一边像猫追老鼠在畦径追赶,一边骂骂咧咧:“你这个小棺材,烧饭魂落啊?你吃饭怎么魂没落?吃了一碗又一碗!”追不上孩子,就在田间搓手顿足,对着天骂,边骂边把手中的竹棒向着空中做打人状,绵软的竹棒在空中发出呼呼的吼叫。孩子吓得魂飞魄散──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汤罐里还永远陪伴着一只尖嘴的竹筒勺,用一块圆木板遮着。冬天洗脸时,用汤罐里的热水掺到冷水里,家里人多的,罐汤要省着用,不然,晚来的就要洗冷水了。
老虎灶有个灶山头,高出灶面约七八十厘米。灶山头的内空就是排烟的通道,底端是炉膛。在灶山头的烟囱脚,有一个用砖斗砌的专门放置火柴的小框,父母有时把壹分、贰分的零币扔在这里,每当看到这些零币时,我眼睛就闪着光,心花怒放的,心里盘算着:拿几枚壹分?几枚贰分?在这个小框的上方,搁着一个香炉,每回做月半时,父母便点几支香插在上头。
老虎灶旁侧,有一只风箱,长方体,内中空,一块四周拴着鸡毛的长方形活动隔板紧贴内壁,同时连着两根或圆或方的拉杆,露在外面的部分是一个U形的把手。烧火时,一手握着火叉,一手握着风箱把手,呱哒呱哒地一前一后的抽拉。随着风箱的抽拉,火焰也呼呼地跳动。拉风箱是有讲究的,稻秸、麦秸、茅草等软软的柴禾,只需轻轻拉动,柴禾便熊熊燃烧,甚至不用风箱,任其自燃亦是可以的。读小学时,恰巧是割晚稻季节,吃的是白米饭,我从地里挖了一块小地瓜,塞到柴禾的灰烬里煨。煨不熟,我就在“转烧”再煨。“转烧”是家乡土话,即第二次烧──乡人烧饭是第一次饭烧熟后,隔五分钟左右再短暂的烧一次。经过“转烧”后,米饭烧得更透,吃起来也纯口。可“转烧”后地瓜还未熟透,我就第三次烧。当火叉把地瓜从灰烬中刨出,剥开黑乎乎的地瓜皮时,便露出澄黄的地瓜肉,一股煨熟的地瓜香儿扑鼻而来,啖之陶然自足。然而,在盛饭之时,发现饭烧焦了。父亲知道后,瞅着一层厚厚焦黑的锅巴,又瞅着我焦黑的嘴巴,边摇头边唠叨:“这么贪吃,今后长大了怎么办?”我只是默默的吃着饭,头也不敢抬。
有几种燃料必须用到风箱,如煤、柴爿、砻糠、瘪谷。煤与柴爿只有通过强有力的外力作用,借助风力,才能把自己烧得通透,发挥最大热能。砻糠与瘪谷轻盈飘逸,砸到灶孔里,飘飞着的,烈火焚身,并蹙变成迸火,溅射出点点灿然的火花,同时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少许,如若萤焰。但底部堆积的砻糠,因萤焰的熄灭,渐入沉寂的熏蒸状态,冒出浓浓的烟雾。再砸砻糠进去,也无法燃烧。此时,若任其沉寂,当熏蒸到一定程度,烟雾到无穷大时,突然听到“轰”的一声响,灶孔内一股怒火喷涌而出,火光葳蕤,狞狰的火舌伸出灶孔,躲闪不及,眉毛头发会被烧掉。遇此状况,须谨慎,人要预先往后退避,以防不测。如在此之前用风箱助力,就不会有此险象。但风箱也不能急速抽拉,要恰到好处,否则,砻糠迸逸,烟尘飞扬,不仅会弄得乌烟瘴气,煤底上的砻糠吹尽,没了火种,就要重新起火。所以,烧砻糠与瘪谷时,拉风箱要使其风力与灶孔里的余烬厚度、火苗喘息的缓急相适应。
童年时,母亲烧饭,我经常在母亲身旁凑热闹,用两只小手抱着风箱把手,把风箱杆拉出长长的,又颤颤巍巍地把风箱杆推到风箱里,那景况,彷像要把风箱杆折断,母亲总是“啊呐!啊呐”胆颤心惊的。读小学后,我对风箱的兴致依然缱绻旖旎,仍绕着风箱转,母亲做饭,我便握着把手呱哒呱哒的抽拉,却总是虎头蛇尾,倦怠了,胳膊酸痛便偃旗息鼓,转眼就跑掉了。我现在反思童蒙时的怪异现象,或许是那时我缺乏玩具所致。
明堂里的屋瓦一溜溜相互衔接四四方方的围成一圈,一家挨着一家,烧饭时拉风箱那呱哒呱哒声不约而同地连成一片,站在明堂的道地上,那声音就如一群黎族姑娘在跳竹竿舞。随着呱哒呱哒声音的响起,屋瓦上的“老虎尾巴”渐渐冒出了白色的炊烟。那缕缕炊烟,寄托着我对故乡的无限遐思,憧憬着对未来美好的图景。每当我放学回家,背着书包,与暮归的农人行走在田间阡陌,“望炊烟田舍,掩映沟渠。山远近,云来去”的美丽画卷悄然笼罩在夕阳深处;走到村口的池塘边,家里房舍的炊烟袅袅地缠绵着,便悠然有了“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意境;踏入明堂,抬头望着瓦楞上的炊烟,又有了“柴门寂寂黍饭馨,山家烟火春雨晴”的情调,但那时我家吃的不是黄米饭,那香味应是地瓜饭的味儿。
那时,曾发生一件稀奇古怪的事。风箱口是喇叭型的,要对着老虎灶的通风口才能把风箱里的风送到灶孔里。有一天烧饭时,母亲拉风箱时灶孔里静悄悄的,仔细查验风箱口,互相对接着,可就是怎么抽拉,风穿过通风口后又回旋到了风箱口。母亲便把风箱挪开,用火叉清理通风道,不料,通风道堵塞,可就是疏通不开。就在一筹莫展之时,父亲得知,用火叉用力往通风道里戳。
“感觉软软的,如棉絮,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像蛇?又像蛤蟆?”父亲茫然。
“蛇?蛤蟆?它们怎么钻到通风道呢?”母亲也不解。母亲是信佛的,就一再叫父亲不要把蛇与蛤蟆打死!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而是如何疏通,否则无法做饭!”见母亲喋喋不休,父亲些许不耐烦。忽然,父亲急中生智,端掉锅,把灶孔里的煤底揭开,用火攻。这一招真灵,不一会,真的是蛇出现了。蛇从通风道探出头来,信子嗞嗞地伸缩着。
就在这时,邻居们三三两两过来看热闹,人们围着老虎灶,七嘴八舌:
后生说:“把蛇打死,不打死还会回来的!”
老者说:“蛇自撑自吃(方言,自力更生),打死罪过的!放它走吧!”
母亲和几个老婆婆说:“不要打死!不要打死!放生!放生!”
蛇溜出通风道后,父亲用火叉勾住,把蛇抛出后门。
“外面冷,蛇到屋灶肚里取暧来了!”
“屋灶间有老鼠,蛇以为通风道是老鼠洞,就钻了进去,谁知,进去了,却不见老鼠,蛇就在洞里守株待兔!”
瞅着蛇爬向池塘的竹林,人们在探讨着——蛇为何钻进屋灶肚里呢?
灶膛前(乡人叫屋灶前)潜匿着流年的雪泥鸿爪,如今想起,思绪葳蕤如潮。屋灶前逼仄,我家安顿着两只磉石,一口锅一只,双双正对着灶孔。磉石上搁着一只蒲凳(稻秸编织的圆鼓鼓的凳鼓),坐在蒲凳上人离后壁约一米,用来堆放柴禾。屋灶前既是我的安乐窝,也是小动物的乐土。灶膛前的地是泥土的,地面、柴禾、后壁经常有臭虫虱子粘附在上面。把磉石揭开,底下十有八九钻出潮虫(乡人叫鼓鼓虱),一串串似航拍的驼队;还有会飞的地老虎、软柔柔的蚯蚓、心惊肉跳的蜈蚣,见到亮光后,这些小动物难为情地四处躲藏。夏天,屋灶前有虫儿嘶鸣着,其中有一种调子如蝉的叫声,发的是长音,但声调幽隐而凄抑,音量比蝉低,父亲说是蚯蚓在叫。那时我不懂,就一直认为是蚯蚓的鸣声,经查阅得知,蚯蚓没有发声器官,是不会叫的。数十年过去了,那声音成了一个谜。还经常有老鼠、猫在屋灶前出没,有时猫追着老鼠在奔跑。猫逮到老鼠后,有时就在灶前嚼吃,边吃边发出“呜——呜——”的颤音,那声音在夜间听来阴惨惨的,我和妹妹听了毛骨悚然。父亲怕猫把柴禾弄脏,就执棒驱赶,只见大花猫嘴上噙着耷拉脑袋的老鼠刺溜一声消失在昏黄的光影里。
关于老虎灶,在记忆的墙壁上还残存着模糊的一个印记──吹煤头纸。吹煤头纸已是遥远的事了,有五十年光景了,即便如此,我认为自己至今还会吹。那时,家家都穷困,为了节省火柴,乡人们就相互点煤头纸,以此来传递火种。到做饭时分,母亲经常让我到邻居家去凑火,我就听声音,左邻右舍谁家呱哒呱哒的响,我就到谁家。我捏着火头通红的煤头纸,走进昏暗的灶间,就如一颗慧星划过无际。要吹燃火红的煤头,是有技巧的:吹的时候,先把舌头卷起来,对准煤头,气流冲出嘴唇的刹那,同时捋直舌头,只听啪嗒一声,眼前便倏然明亮起来,一束火焰亮晶晶地燃烧着。柴禾点燃后,再把煤头纸插到竹制的煤头筒里。
后来,我家古屋拆了盖新房,父亲在新房里也搭了个老虎灶。四年后,我离别了故乡。再后来,父母相继走了,曾经的新房也在时光里一年年失去光彩,成了老房,然而,老虎灶依旧,就是一直闲置着。我偶尔回到家,就到老房子里转一圈,瞟一眼老虎灶。每当我走到灶间,仿佛时光穿越到那个年代,母亲忙碌的身影立即浮现在眼前:屋子里热气腾腾,母亲在灶前遽忙着炒菜羹;母亲坐在炉膛前的蒲凳上烧火,拉着风箱呱哒呱哒的响;母亲端着碗盛饭,微笑着对我说“叫你阿爸、大大(哥哥)他们来吃饭!”我似有恍惚,有那么的片晌,觉得自己就回到了从前,定睛四顾,又落入了烟火红尘,灶间一片黯淡,冷冷清清,哪有母亲啊?哀哀父母,已隔人天,只是自己的眼睛朦胧了,眼眶湿润了,一股激壮之情潮涌于心,泪水竟不住泫泫落下……刚刚过去的这个元旦我又回了趟老家,为了写这篇文章,想专门去瞻望老虎灶,却不见了踪影。问大哥,大哥说房子漏雨,灶泥坍了,反正不做饭了,就拆了。我默然!
如今,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老虎灶几乎拆除殆尽,只有农村极个别八九十岁的老人孤居寮房偶尔使用。我曾经问一位九十开外老耄龙钟的大爷,用液化气烧饭清洁又省力,老虎灶笨拙又费时,为什么不改用液化气?老人只是反复说“习惯了习惯了!”我不十分明白“习惯了”的真实含义。习惯可以改嘛!但老人有一句话我似乎听懂了:“在屋灶上烧饭温暖!”“温暖”这个词信息量超大。听起来,“温暖”这个词好温暖啊!包括昔日父亲在世时,也一直不肯放弃老虎灶,我给他安装全套液化气灶,他还隔三差五到老虎灶烧饭。尤其是冬天,饭烧熟了,父亲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坐在屋灶前“取暖”。仅仅是取暖吗?不,必然还有其他原委。现在总算明白了:老人孤寂,蹲在灶膛前,瞅着眼前那闪闪烁烁的火苗,那烟熏火燎的情形,那刻满岁月风尘的墙壁,那不是那一代甚至几代人远去的清苦的人生写照吗?老人离不开老虎灶口头说是习惯了,其实是一种精神寄托,是对过往时光的怀念,是那一代人宣泄内心情感的方式。
2021年秋,我到大姐家作客,发现大姐家的小屋里居然有一只老虎灶,是独眼(一只锅)灶。大姐说是其公公留下的,公公在数年前近百岁离世的。姐夫说,今天米饭放老虎灶用树枝烧。我求之不得,并欣然坐在灶前,望着眼前跳动着的火苗。此时此刻,灶孔里仿如一个空旷的舞台,舞台上有一群人在跳舞,舞者手握悠长而深红的绸缎,不断向高空抛出,抛到穹顶,在穹顶飘曳着,又回旋到舞台上。就这样一曲一曲地醉舞狂歌。这其中,有多少回,舞者把红绸缎抛到天外,火光煜煜,在灶孔口飘飘漾漾……那红绸缎,那蹿跶的火焰,又让我陡然忆起一桩事来──
我曾经听过古法中医的课程,其中说到一件事很是玄妙,说中国人煮饭用土灶柴火烧饭已达数千年,柴禾生长于田园沟渠山野池边,是经过阳光雨露的滋润,聚天地之元阳。我们用柴火燃烧的火苗是红色的,取其煮饭,是天地之气还原于食物,人们吃到用柴禾做的饭菜不但香气四溢,而且其食物能量倍增。反之,当今普遍使用的液化气、天燃气则不然,燃烧的火苗是蓝色的,即使是红色的,是燃气没有燃尽的结果,空气中有一股臭味。中医古法上讲,蓝色是阴气的象征,如坟茔中的磷火,幽冥之气,远不及柴禾燃料的食物吃了健康。听后,我当时感触颇多。之于说得是否科学,还真的难以言说。不过小时候,天寒地冻时,我喜欢坐在老虎灶的灶膛前取暖,脸蛋被火光映照得红朴朴的,周身暖烘烘的,坐下就不想离开了,须臾便恹恹欲睡。听父亲说过,我小时坐在屋灶前取暖睡觉了,就躺在稻秸上,整个人被柴禾烘得像火炉。可没有听今人说用烧液化气、天然气取暖的,就是想通过它们取暖也于事无补。还有,老虎灶烧的锅巴在嘴里咬得咔嚓咔嚓的响,反复咀嚼,余味无穷,真的叫香啊!液化气等所谓清洁能源烧的锅巴是品尝不到那种滋味的,也没有那样的天然、纯真。
吃饭时,我闻着香喷喷的米饭,把刚才忆起的一番话说给姐夫姐姐听。他们听呆了,问我:这是真的吗?我也不知所以然。只是说,后门叠着一大堆柴禾,你们有这个条件,今后就多在老虎灶上做饭。
老虎灶,是那个时代,直至更遥远年代乡村最具烟火气息的一种历史图腾;我连续17年吃着用她烧的饭、喝用她烧的水;连续17年听着她富有独特韵味的民谣;她陪伴着我一起走过无忧无虑、顽劣至极的童年,走过像雾像雨像风又像花的青葱岁月。如今,我远离那时的生活也已四十多年了,然而,在我心中遥袅着的画面已然是一种记忆,一种符号,一种乡愁。你虽已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里,但并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在我的记忆里消亡,你将永远清晰地惊艳在每一个游子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