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漠 之 树
朋友,您到过沙漠吗?您想象过沙漠中立着一棵树吗?
我曾经在青海省的沙海中流连忘返, 可那不是生存,而是游览,那感觉就是一个“爽”啊!当然,也曾经有人去探寻沙漠的奥秘,最终却把自己变成了秘密,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相信在大多数人的信息硬盘上,刻得最多的,是沙漠中的狂风劲舞、沙漠中的干旱肆虐、沙漠对人类的侵犯和沙漠治理的艰难……。当然,当然,还有那沙漠中的绿洲、沙漠中的一汪清泉,……等等,等等。但那些美好的字眼,都是拿来向往的。谁能想象出,沙漠中会立着一棵树呢!
但有一个人,她就活成了一棵树,一棵沙漠中的树。她就是沙漠。她的艺名叫沙漠,她的笔名也叫沙漠。
走近沙漠,源于我的一段痴人追梦。
在机关这张魔床上心灰意懒的我,终于醒悟到“走自己的路,让被人去说吧”!于是,两年后出版了我的首部长篇小说《来自布达拉宫的感动》,又两年后改编完成了四十集同名电视连续剧,再两年后我又开始学习改编话剧。尽管我搜索了大量的话剧剧本阅读,尽管我反复地搜看话剧实播,尽管我不惜高价去鉴赏舞台剧……但剧本写完了,我还是深深地感到了差距。我是多么渴望专业的指导,多么向往科班的熏陶,多么期待善良的人能“拉兄弟一把”!
新年伊始,一个细雨纷飞的下午,我在朋友Y的陪同下,慕名走近了沙漠。
在此之前,朋友告诉我,沙漠有一个话剧之家。早在四十年代,年仅二十几岁的沙漠就和丈夫一起,成为重庆名重一时的话剧精英。五十年代,她又和丈夫一起,从中国青年话剧院来到青岛,成为青岛话剧院的创始人之一。她的儿子黄小振先生,七十年代曾经主演了话剧《于无声处》,(我在一个县城里看过那场演出,那声惊雷仍不时在我心头回响)后成为国家一级编剧,其创作的话剧剧本多次在国家级大型刊物发表,并在多家院团排演。她的外甥女雷婷女士,五岁就是银幕上的小童星,现为国家话剧院的制作人和编剧。多么令人心向往之的话剧之家啊!
但是,那些腕们的傲慢,艺术家们的高贵,年迈者的冷酷和不近人情,也让我这个不速之客心生忐忑。当我跟着朋友站在她那间普通的房门外,等待房门打开的时候,我就不停猜测:会遇到一个冷若冰霜还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呢?
等了约五六分钟的时间,房门被慢慢打开。呀!一位满头银发、漂亮优雅、热情爽朗的老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微笑着告诉Y说,前不久摔了一跤,身体就懒了一点。Y跟她说,这是我的朋友,是专门来看望您的。她微笑地握着我的手,欢迎我的到来。我的那些紧张和忐忑,一下子就被关在了门外。
阿姨的热情使我变得放松起来。我大胆地放眼四周,见这个家的墙壁和案几上,到处都或挂或摆着大大小小的照片,那是亲情和艺术展示!一些名人题字和绘画挂在墙上,这是资历和资本的象征!还有一摞摞的书籍、杂志……都是享之不尽的精神源泉啊!难怪八十九岁高龄的沙漠,会那么精神矍铄,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在黄山顶上见到的那棵生机盎然的不老松!
进门不久,阿姨就说,这些天她还在忙着赶稿子,有时一天竟在电脑前坐了六个小时。我不仅诧异:八十九岁高龄,还有能力自己改稿子?还有必要自己改稿子?带着疑问,我只好说,阿姨,我在电脑前坐上两个小时,都会累得腰酸背痛,您可不能这样了!阿姨笑呵呵地说,是啊,以后可不敢了!
阿姨温润的手牵着我到了她的书房,先拉一把椅子让我坐定,然后打开电脑,指给我们看,她的两个邮箱里已经积攒了一千多封邮件,都没有时间去读啊!看着她电脑上放大的文本,我简直震惊了!那一刻,真想抱着吻她一下!但是初次见面,毕竟太显鲁莽。我只好说,阿姨,我们在您的书房里合个影吧!她说,好啊,但是我最近眼睛干涩,先去戴上眼镜。我又赶紧浏览她的书房,等再见到她的时候,阿姨不仅戴上了眼镜,脖子上还多了条漂亮的花丝巾。我一下联想起曾经拜访过的十八军女兵、当年也是八十岁高龄的李国柱阿姨,跟我合影的时候,她专门去戴了一条鹅黄色的长围巾,还喜滋滋地跟我说,这样照相就好看多了。相比这两位老人,自己该是多么自惭形秽!看来人是要追求美的,这是精神的重要来源之一。有了精神之美,不管多大年龄,人都会青春靓丽!
合完影后,阿姨握着我的手跟我们说,她七十五岁了才开始学习文学创作,已经有许多文章在重要报刊上发表,还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集《我心深处》。我惊诧道,阿姨您太厉害了!我五十岁才开始在文学之路上起步,都感觉到很晚了呢!她笑吟吟地说,其实我打字用的也是“一指禅”,虽然打得慢,但是我一篇篇的文章也是这样问世的。我又不失时机地求书,阿姨善解人意地说,等会儿我会送你一本。
回到客厅,阿姨见我满脸通红,就对Y说,麻烦你把窗户帮我打开,屋子里太闷了!其实我知道阿姨心疼我了。她可能知道我见她会很忐忑,她知道她的故事会令我很兴奋,她知道我去求见名人大家也不容易!所以,她就像一个看着我从小长大的邻家阿姨一样,始终微笑着跟我交流,还不时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一股暖流就轻轻地流进我的心田。我在想,这位老人真不一般!那“钢铁是怎样炼成成的”呢?
在阿姨跟我们聊天的时候,我的耳朵和大脑感觉不够用的。因为我浏览那些漂亮的照片,揣摩墙上的那些名人题字,想象阿姨的人生轨迹……让我心生很多的羡慕和探究。一会儿工夫,阿姨搬出了从网上订购的《我心深处》。Y帮着打开后,她拿出一本交到我手上。我又不适时机地说,阿姨您给我签个字吧!阿姨乐呵呵地说,那你可就是我的小朋友了!我说,那我太高兴了!自己在向文学和艺术靠拢的时候,竟然能结识有着如此魅力的忘年之交,我这个五十七岁的“小朋友”是何其幸运!
阿姨告诉我们,沙漠这个名字,是她十五岁的时候,学校里组织话剧社,每个人都需要选一个艺名。当时因为她年龄最小,她就朝着自己想象得最大的选,所以她就叫了沙漠。我心想,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开始了自己生命的沙漠之旅?也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起,她就自己在沙漠里埋下了一颗树的种子?但这是我的想法。面前的阿姨女人味十足,就像永远都开不完的月季花,脸上写满的,全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生命的景仰啊!
当晚我就开始阅读《我心深处》。从书中得知,阿姨四十年代就是重庆的著名话剧演员,主演了《家》、《雷雨》等八部经典话剧。难怪八十六岁的老人,在接受青岛媒体的采访时,还对繁漪的台词一字不差地朗诵出来,而且声情并茂,令人叫绝!但还有一个事实是,阿姨的艺术生命是短暂的。因为“五七”年的时候她就被打成了右派,“文革”时期又遭受了不公,之后就再也没有演过重要角色。而且她已经考取上海戏剧学院的女儿、已经考上中央戏剧学院的的儿子,也因此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再后来,上苍又给了她情感上的重创:先是失去了丈夫,接着又丧失了爱子。沙漠里的暴戾竟然接二连三,无情地摧残着这棵蓬勃向上的生命之树,这是多么的不公和残忍!事业和家庭,亲情与心灵,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让她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读到这些的时候,我心想,阿姨啊,其实,那时,您就是再也站不起来,世人也会给您投去景仰的目光!但是您却勇敢地站了起来,而且还让自己站得很直,站成了沙漠中的一颗树!
那天下午,阿姨还在她的客厅里,给我们朗诵了袁隆平的散文《妈妈,稻子熟了》。哎呀,太精彩了!本来阿姨就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再加上她在话剧舞台上修炼的艺术功底,那朗诵,就像深山幽谷里静静流淌的小溪,让人不忍亵渎她的纯净唯美!但我又怎舍得错过这永久保留的契机啊!我悄悄地打开手机,按下了上边的摄像录音键。阿姨摆摆手谦虚地说,别录了吧,有的地方我可能会背错了!一位耄耋老人,就是背错了又当如何!一千一百多字的散文,阿姨啊,您竟通过您的口,声情并茂地打造成了一曲精美的艺术品,还让我们看到了世界著名的农业科学家,那颗孝老爱亲的赤子之心!
我蹲在阿姨身边,仰头看着她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见两个洁白的珍珠耳环在她耳边微微颤动,似也在听她娓娓道来那些过去之事。突然我又想到了2011冬天去拜访阴法唐伯伯。他当时也是八十八周岁高龄,也是亲自给我倒茶水,也是面对面地给我讲解历史,且连续不断地讲了整整两个多小时。那可是为新中国做出巨大贡献的革命前辈啊!在他写给我的亲笔信中,他说因为我的《来自布达拉宫的感动》这本书,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多么亲切的话语啊!一个是省部级领导,一个是草民百姓,用当今官场的视觉来看,相互之间的距离岂止是十万八千里!但他却用人性的光辉,照亮了我怯懦的脚步,把人类共有的情感一下子糅合在了一起!眼前的这位阿姨,她的微笑,她的热情,她的才华,都仿佛一簇簇希望的火苗,让人觉得艺术水平之间虽有差距,但追求艺术的心灵却是没有距离的。
沙漠老人,本应成就一番辉煌的艺术人生,却因种种原因使艺术的种子搁浅在人为的沙漠里。还有什么能比浪费人才更令人痛心的!这岂止是个人的悲哀,这是国家的悲哀,民族的悲剧!还有,还有,那么多的奢侈浪费、弄虚作假、腐化堕落、拍马溜须,等等,等等丑恶现象,是多么令人迷茫和彷徨,多么令人无奈啊!自己也曾在心灵的沙漠里挣扎,也曾蹒跚着去寻找绿洲,也曾向往着一汪清泉,也曾执着于一份坚守……但最终却不得不放弃理想,为拯救灵魂走向充满未知的文学之路!虽然属于“草根”,却更接地气;虽然差距多多,但我愿意学习!我相信,树木不拒小草,才更显自己之高大;大海不拒细流,才能永保起浩渺!
沙漠阿姨啊,您就是因了对生命的景仰,对人的尊重,对真善美的崇拜,您才能笑对人生,笑到最后,最终也让自己成为一棵沙漠之树!成为女人之楷模!相比之下,每个人生命中所经历的那些迷茫、彷徨和困顿,又何足挂齿!
将要离开沙漠家的时候,阿姨又说,多读点书吧,读书能使人头脑更清楚,更明辨是非,更了解真相。于是,我又接受了您送我的《往事并不如烟》,您推荐的《炎黄春秋》等杂志……当您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视线之外,我的脑海里却渐渐浮现出一个高大的形象:那是一棵树,一棵沙漠之树.
其实,我心深处,又何尝不期待着中国这棵大树,能够屹立在世界文明之林!那么,借这次走近沙漠,就让我的沙漠印象,都化成一个心愿吧:惟愿沙漠之树常青。(此文2016年发表在《文学纵横》第18期。文中的朋友Y既杨光涛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