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庚——义萍

“阿姨！阿姨！”在下班的人群中传来热切的呼唤声，我寻声找去，两个年轻的女子从人群中向我走来。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呀？“您下班了，最近都好吧？”我仔细辨认才想起来她们是我的老庚——义萍的女儿和侄女。她的女儿小名花花，化着浓妆、披着秀发，穿着职业西装，比以前胖了。两三年不见和以前那个瘦弱的农村小姑娘判若两人，她不叫我我真的已经认不出她了。寒暄几句，她非把单位发的花椒芽菜酱礼盒送给我。我推辞不要，她放下礼盒跑走了。

我提着礼盒向家里走去。那段我刻意努力关闭的关于义萍的记忆闸门瞬间破溃，对她的回忆如洪水般涌来。我瞬间想起了在她去世时我写的那段祭文：2018年11月2日，李咏死了，金庸死了、蓝洁瑛死了，重庆公交车掉河里了，你也凑热闹的抛下一切走了。我很伤心，也很自责，我没有督促你早点去医院，没有早点去看望你，没有......可是谁的中年不是一地鸡毛等着自己去处理呢？我们都是幸运的躲过计划生育生出来多余的女孩，这也注定了我们此生命运的不幸。我们热爱着生活，爱着我们的亲人，可是谁真的爱过我们，我们都是被嫌弃的松子，一生都在寻找被爱，一直都得不到爱。今天在你入土为安的日子里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那是天国派使者来接你上天堂的路标。我相信在天堂一定再没有伤害，没有病痛，没有辛劳......你一定被爱包围幸福永远......我的老庚一路走好！

3年转眼过去了，斯人已逝，所有的过往都如云烟般飘散而去。活着的人依然在这纷繁复杂的人世间苦苦挣扎。记忆力好对于学生时代来说是如虎添翼，但是对于成年人来说记性太好在生命的旅程中也是一种负担和重复的伤害，忘记才是是疗伤的最好方法。这就是农村的老人比城市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少的原因吧？上学时因为记忆好，大部分人学习都好，有了工作去了城市里。可是记忆力太好，生活中的各种创伤反复回忆，反复受伤，对大脑造成伤害，老了痴呆了。而农村的老人大多不去想太多，记忆力没那么好，反而过得无忧无虑，患老痴呆症相对较少，想来就是这个原因吧？我也是老年痴呆症的高危人群呀！总是努力不去想从前那些糟心的事情，一直想努力忘记从前，但总是在某个诱因下不经意间想起。那些曾经发生过的往事不是想忘就能忘记的。只要想起曾经的过往，泪水就抑制不住流下来。3年过去了时间稍稍抚平着所有的创伤，我才可以用相对平静的心情回忆和她有关的过往。

我从奶奶家的小村庄被接回到外婆家，准备上学前班。那时候没有幼儿园，孩子们都是从学前班开始上学的。第一次记忆中有了义萍的印象，是大人们都说我们俩是老庚。我一直以为关系好就是老庚和现在说的老铁应该是一个意思吧？直到网络普及，我才知道不是我认为的树根的根，而是天干庚辛的庚，很是玄幻深奥。

那时的我们常常在山野里疯跑，在河里戏水。在我家牛圈前面的一小块土地边，我骄傲的给她说，我妈妈说这是分给我的地。她嘲笑我，我们一生下来就有分地了，你妈嫌弃你是女孩不要你，现在又把你要回来才给你分的地，你不知道吗？顿时我像被浇了凉水，一下明白自己的处境多么尴尬。很久没有关于她的记忆，想来是我生气不和她玩了吧！以后每每在哪块地里干活，我都会想她和她说的话。在以后每年给祖辈上坟经过那块地时，我也会看看它，头脑里总会闪过她说你妈不要你的话。顿时上坟该有的悲凉气氛一下子就有了。四十年过去了，因为修路、取土等等原因，它的面积已不足以前的一半了，大概只有二、三十平方米大了吧，而且也送给别人耕种了。但是无论它变成什么样，每每经过这块土地时，我总会想起义萍。这时内心总是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了石块，难以平静，又不可言说。

虽然我们俩是同年出生的我比他大四个月，但是我的生日在八月，她生日在十二月。所以九月份开学时我比她早一年上小学。我上一年级时，她上学前班，大孩子们不让她和我们玩，上学、放学也不许她和我们一起结伴同行。有一天下午放学，她非要跟着我们走小路。大孩子嘱咐我在后面看着不许她跟着我们。我不知道是傻，还是聪明竟然躲在墙后，捡起一块土疙瘩，在她跟过来时扔在了她的脸上。她大哭起来，我吓得跑了。后来妈妈领她去卫生所包扎，并赔礼道歉。忐忑和内疚了没几天，在她脸上的伤疤还没有全好时，我们又玩到了一起。小孩子们在一起总是今天好了明天又臭了，今天好的不分彼此，明天又打的你死我活。日子就在这打打闹闹中流逝，我们也渐渐长大起来。

 在妹妹开始上一年级时，上三四年级的我和义萍又结成坚定的同盟，因为上学、放学要领我妹妹。去学校时还好点，放学时妹妹就不走路了，我俩轮流背着妹妹回家，义萍长的比我高比我胖，力气比我大，她比我背的多一些。而不背她的人是要背我们三人的书包的。多亏那时的书包比现在的轻，不然那是多惨痛的回忆呀！气急了好几次我俩扔下她就走了，因此妹妹故意扔了她的东西 。印象最深的是她扔了我喜欢而爸爸只给了她的毛线编织的姜黄色带花边的漂亮帽子。让我心痛不已，你想要而不得的，别人轻易的就扔了。同样是一个父母生下的，而自己却过成了最卑微的样子。最可气的是因为我俩不给她背书包，她就故意扔了书包自己回家了。害的妈妈去找也没找着，只能给她买新书包和新本子，文具，期末考试她竟然考了一百分。然后每每说起，她总是骄傲的说，看我聪明吧，没有课本也能考一百分。

  我上四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值日，班上的男同学把什么油抹在了我的衣服上。我气急了，去找老师告状，可是放学了，没找着老师。回教室的路上遇到了义萍和姐姐，忘记了我说什么了，她们俩就找到男生打在了一起。姐姐骑在男生的身上掐他的脖子，义萍也扑上去连打带踢，还被男生踢了一脚。而我却吓得只是哭。最后被一个老师看见，呵斥我们散开，训了一顿，都回家去。我和姐姐没有受伤，反倒是帮忙的义萍被踢了一脚，好像还挨了一拳。姐姐领着我俩去找男生的妈妈告状后，我们才胜利的回家了。其实刚开始我很生气，但是找老师没找着，已经没有那么激动了。回来的路上给姐姐一倾述，也就没有多大的事了，根本没有想让去打那个男生。谁知道姐姐却去打了他，真是自己的妹妹只能自己欺负，不能让别人欺负呀！在长大以后，遇到很多难过的事情只是想找个人说说，情绪发泄发泄，多大的事也就过去了。现在想想，心理医生其实承担的角色就是花钱找个保密的倾述对象，并给予当事人适当的引导而已。真不想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他伤害了你，你能去把他杀了吗，当然不能，只想找个人说说而已。这件事后我的懦弱和她们俩的勇敢仗义在以后经常被提起，唉！年少无知、年少轻狂呀！从此以后我和义萍的关系更铁了。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写作业，一起打猪草，一起玩耍，在一起有说不完悄悄话......

  一切和她有关的幸福、美好记忆在我小学毕业上初中后截至了。那时她上六年级，每天她去小学朝西边走了，而我的初中却在东边。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结伴同行了，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闲聊。大概就在那一年吧，记不清是具体怎么回事，我去她家看见她扶着她妈妈在家里慢慢的走动。阿姨本来就胖，现在浮肿者，喘着粗气，躺下更是气都上不来，只能扶着坐着，坐不住了起来活动活动还强些。我妈妈劝她赶快去医院，可是她说家里没有多少钱，去医院要花钱，在家里药吃着缓缓就好了。义萍很细心的照顾着她妈妈，可是她才十来岁，她又能怎么样呢？当天夜里阿姨就走了。那时的她是多么的伤心呀！那么小就没有了父母的庇佑，真的太可怜了。

 她上初中时因为她哥哥没有托关系所以没能和我上同一所学校。依然是一个学校在村庄的东边一个在西边，没有交集。初中后我们都匆匆忙忙早上六点多出门，晚上下晚自习已经九点多了，再没有闲暇时间和她玩耍了。三十年前择校就已经很流行了，那时候寒暑假补课是学校统一组织的免费的。我享受到了相对来说优质、免费的教育，同时也失去有时间和她玩耍的假期。紧张的初中上完，我就去市里上中专去了，而她上完九年义务教育便回家了。我们更少机会见面了，假期里见面以后也只是客气的打个招呼，便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不上学后帮她哥哥种地，干干家务。还贩卖过矿石，听说开始是挣了点钱，后来全赔了。再后来在砖厂打工时认识了她的老公结婚了。妈妈说结婚时她去送了，女婿看起来还可以，就是地方不好，竟然从相对平处嫁到了山上。再见她时是寒假过年期间，她和老公回娘家给她哥哥拜年。她比以前更胖了，穿着大红色的新衣，怀孕而隆起的腹部有六七个月大的样子。她尴尬的向我笑笑，问我啥时候放假的。我回答十几天了，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再听到她的消息是暑假了。听妈妈说山上的人都坏得很，义萍怀孕七八个月了，因为年龄不够被管计划生育的人拉去引产了。引产出来是一个长的很好的男孩，可惜了！不是结婚了吗？我惊讶的问。年龄不够整二十岁没领到结婚证呀！妈妈遗憾的说。未婚生子的多了去了，为什么义萍会这么听话的去引产呢？那对于一个女人身体上、心理上是多大的创伤呀！

  再见她时，依然是冬季，依然是回娘家。她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已然是农村妇女的模样。女儿爱生病经常感冒发烧，在山上看病不方便，便领着孩子回娘家看病。丈夫打工挣钱去了，婆婆整天病恹恹不管孩子，还嫌把她没伺候好......在这苍凉的冬季的农村，怎么那么的悲凉，那么的无可奈何。我也无能为力，只能听听，逗逗她的女儿。

  后来听说，因为间隔年限不够四年，她再次怀孕七八个月时又被管计划生育的拉去引产了，并再次引产下来一个男孩。你为什么不跑了，躲起来呢？当我再次见到她时问她。女儿没人管，婆婆有病没人管，害怕计划生育罚款，家里没有闲钱，害怕管计划生育的拆她家房子......总之都是为别人担心，总之受伤害的只是她自己。两次都是晚孕引产，两次都是健康的男孩，对于农村想要男孩子依靠的她是多大的创伤呀！好在她思想简单，没有想太多，随着身体的康复，又开开心心过着每一个农村妇女都过着的平凡、艰辛而又踏实日子了。

  几年后她又生了一个女儿，然后在管计划生育的人强迫下做了绝育手术。总算这辈子告别了生育之苦。

  再后来她找我总是因为给婆婆看病、买药。自从她嫁过去，婆婆就因为高血压、心脏病、风湿病、关节炎等等疾病，每天不离药，每年住几次医院，住院都不在我们乡镇卫生院，而是县医院、市级大医院。大家都说是药三分毒，可是她的婆婆几十年的服药经历颠覆了几千年古人智慧的总结。在她婆婆身上药物只有治疗作用没有毒副作用。也让我对药物说明书上治疗作用一句话，毒副作用一大篇，产生了新的认知。真的是你就看治疗作用就好了，毒副作用发生的概率很小，而且也是身体能够承受的。极个别会产生严重的不良反应，但是那都是极个别的。她们家给婆婆看病每年给医院交的钱应该也有他们家家庭收入的一半以上了吧？每次开完药，病人不多时她会和我聊聊。说说家长里短，说说婆婆怎么折磨她。我也只是听听，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的生活是真的万事如意呢？

  后来每个镇上都修建了安居工程房保障房，她们家也买了五十多平米的保障房。她不管在老家山上，还是住镇上的保障房总是带着婆婆。我说她，你那么讨厌她，为什么走哪还要带着她？她总说，没人给婆婆做饭，没人管可不行。

  有智能手机后她总爱发发朋友圈。一次她把同学聚会的照片发到朋友圈，我们都惊讶了！那些同学我们也大都认识，有的是公务员，有的是小老板，大都比她过得好。而她一个农村妇女，是里面长得最胖，却最开心的人。我们都认为如果是我们绝对不回去参加这样的同学聚会的。记忆力好，想的太多，恰恰是我们过得不幸福的根本原因。什么都不多想的她却是幸福指数最高的人。

  她的大女儿在镇上的初中上学，上到初三时不想上学了。我也苦口婆心的劝说了半天，可是还是辍学了。而小女儿从上学就学习好，一直保持着全班第一二名的成绩。每次开家长会，领奖，带大红花什么的，她总会发个朋友圈。想想她的大女儿还有自己学习不好的孩子，不由的感叹学习好不好真的是先天的，跟家庭教育关系不大。

  再后来她血压高了起来，才三十多岁就开始吃降压药，血压控制总是没有达标。偶然的一次化验尿常规，尿蛋白阳性。我劝她去住院，她也去市内的大医院住院了，可是回来后依然是老样子。因为工作调动我离开了我们共同生活的小镇，联系就少了。核桃成熟的季节她让已经在幼儿园当保育员的大女儿给我送来了核桃。再后来在她的朋友圈里看见了她发住院的图片。我这时叛逆的孩子上高中，上班，家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搞得我身心俱疲。想着高血压慢性病就没有抽出时间去看看她。也许她想着给我说，我只会让她去大医院看病，帮不上忙吧，总之这次她没给我说。可是她不知道高血压这个常见的小病在她身体上已经引起了高血压肾病和高血压心脏病了呀！到肾病这个阶段小医院根本没办法了呀！这个总是带着婆婆看病，可是她病的很重却没有好好看病，却还要给婆婆做饭，伺候婆婆。

  没过多久的一天半夜，她女儿哭着打来电话说她妈妈叫不答应了，我说赶快打120急救电话。他家住在山上，等着120去，拉到半路人就已经没了。她女儿哭着告诉我时，我抑制不住的流泪，彻夜未眠，她那年才刚刚四十岁呀！

  第二天我来到她山上的家。一路上这些年的过往如洪水般涌入大脑，眼泪怎么也抑制不住的流下来。这些年农村发展很好，几乎家家都盖起了白墙红瓦的新房。义萍家也是新房，说起来有房有车，也不太缺钱呀，怎么就不去好好看病呢？灵堂里跪着她的女儿和侄女，黑白的照片里依然是每次见她时笑容满面开心的样子。难过的我不能控的泪流不止，好像所有人中就我最伤心一样。不远处的地里玉米杆没有被全砍到，最里面挨着山坡下冒着袅袅上升的青烟，那就是她最后永远归宿的地方。赤条条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又在亲人的啼哭声中长眠于地下。她的一生就这样匆忙的走完......

 不到一年她老公已经和其他女人过起了日子，第四年的现在她的婆婆八十多岁了，依然摇摇晃晃的活的有滋有味。而她呢？静静的躺在山坡下的泥土之下，无声无息。她短暂的一生像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划过爱她的人的心里。

  义萍，我的老庚！我们一起渡过了快乐的童年，各自忙碌的青年，磨难重重的中年。我们本该一起渡过中年危机，进入幸福晚年时，你却撒手人寰。让我独自伤心、难过、自责。从此我的世界里再无老庚，独自走过这剩余的孤寂的人生旅途！伤心啊，是最远的那颗心！

 人们说人的一生都是在失去中渡过！曾经一个个爱我的和我爱的就这样猝然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总有一天我也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但是我来过，努力过、付出过、幸福过、痛苦过、得到过、失去过、爱过，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