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天,各种公众平台和报刊上刊登纪念父亲的文章较多,我不再一一避而不看。
自从父亲去世的前几年,我非常害怕看到和父亲平日里关系要好的朋友,见到他们,说不上几句话,我都会流泪,害怕看到父亲的遗像,看不上几眼,心里就会隐隐作痛,泪流满面。特别是临近节日,或父亲忌日,或父亲生日的时候,那种想念更是无处不在,更是无处安放。我试图刻意不想父亲,或企图强迫自己去忘掉过去,发现到头来只能枉费心机。
随着十年时光的洗磨,我对父亲的想念,从最初的如山崩般惊恐,如锥刺般的伤痛到如今变成内心深处幽幽的思念,虽浓烈不再,但这种思念已融入血液,成为日常。不再害怕提起父亲,不再害怕看到父亲的遗像,不再害怕看到父亲曾经用过的遗物,不再害怕一些重要日子的到来,内心告诉我,是该写些的文章,来告慰告慰天堂的父亲,来表达一下儿子的思念之苦。而父亲需要写的地方太多了,我只好从脑海中抽出一小部分,来写写我心中的父亲。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从小因家境苦寒,自己早早便舍身豫剧戏班,刻苦学艺,唱得一腔好红脸,练得一身好身段,成为戏班的顶梁柱。高亢优美的唱腔,英俊帅气的扮相,俊俏挺拔的身材,能言善语的爷爷在一次给县城大户张老先生祝寿的演出中,深深地打动了这户人家的小姐。家人虽万般阻拦,但面对张小姐那软缠硬磨,寻死觅活,非爷爷不嫁的决绝态度,最终全家只好屈服,只得同意了这门亲事,这位张大小姐,也就成了我的奶奶。一年后,他们就有了我的父亲。
作为家中的老大,父亲被爷爷寄予了厚望。在父亲随着爷爷奶奶颠沛流离的卖艺生涯中,爷爷仍然对父亲严加管教,精于指教。于是,父亲不到十岁时,红脸的唱腔,武生的身段,精湛的演技,已相当老成。在一些地方会演时,多次登台献艺,并赢得满堂喝彩,在我们那一片地方家喻户晓,被喻为神童。于是,父亲成为爷爷奶奶最大的骄傲。
跟随爷爷走南闯北的演艺生涯中,在以样板戏为主的地方会演中,爸爸一次出色的的演出赢得了妈妈的芳心。爸爸继续演绎了以戏结缘的传奇,于是,在两家亲人的共同的祝愿和见证下,他们举行了婚礼,不久,他们便有了爱的结晶——我的出生。随着爷爷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不方便,父亲便接过爷爷的衣钵,传承爷爷的理想,继续前行。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生活仍然贫穷,除了农忙时节,大部分时间也都没有什么活可干。于是,父亲便像爷爷那样,在河南省兰考县某个村庄,也就是焦裕禄书记防沙治沙的地方,开始教授戏班。那时候,家里小孩多,国家也没有实行什么义务教育,平常又没有什么农活可干,所以,很快就招收了三四十个了八到十二岁的孩子,当然学费也相当便宜,一年也就十块钱,但对有些家庭来说,要凑齐这些学费,还是有些困难。父亲带着母亲和我,还有本村教授打鼓和乐器的一位本家爷爷,一行四人,在这个村的糖厂开始了父亲三年的执教生涯。
早晨,四点多钟,在糖厂的广场上,父亲领着学员们就开始跑步,待身体各部位筋骨舒展以后,就要进入一天的各种专项训练。
踢腿训练时,脚尖要高过头顶,腰不能前倾,还要挺直。然后是压腿、扳腿、撕腿、吊腿······一堂课下来,双腿疼、酸、胀、麻、颤五味杂陈。拿“顶”功课:双手撑地,倒立背墙,父亲掐表计时,时间不到不许下来,不然会柳棍伺候。开始只练几分钟,后逐渐加时,最长耗一个多小时,累得双臂颤抖、酸痛,满脸通红,汗水直流,眼冒金花。身段课的“扎功”训练同样吃苦。“扎功”即训练戏剧身段表演的某种姿势。为使身段使出来姿态规范、稳定,姿势好看,就必须通过“扎功”来实现。上课时,经父亲纠正到位后一“扎”就是个把小时,其间姿势不得有丝毫走样,否则就要“挨”两下,直累得臂膀酸疼,双腿麻木颤抖,各中滋味真是难以言表。其他基本功训练也不轻松,如走台步、蹲马步、跑圆场、溜“虎跳”、前空翻、后空翻······
伴随着这些身段练习的同时,每天还有唱腔训练,每天早上在清嗓练习之后,背词就成了学员的功课。然后一组一组地搭词,试着一段一段地演,串起来再演。这期间,父亲、母亲会不厌其烦地教授学员们怎样背词,怎样搭词,怎样串演,父亲、母亲再声情并茂领着学员们清唱,直到学会学通学得有模有样为止,有时学员们也练得口干舌燥,嗓子破哑。父亲排戏也更是精益求精,表情不到位就继续再演,动作不到位就再演,角色不入戏就再演。一遍不行,就演两遍,两遍不行,就再重来,直到演到学员完全进入角色、深入感情、演进戏里为止。
父亲常说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此时学员们真正体会到家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天都要训练,每天都要排练,从不间断。 这样,新入行的“生胚子”学员们,通过“开胚子”——打基础练基本功,然后一步一步地加强训练,最后成为了“熟胚子”。
学艺不练功,到头一场,所以,平常的训练尤为重要。唱、唸、坐、打,手、眼、身、法、步便是学员们的日常训练,每日必做,每日还必须做好。有的孩子悟性差,父亲便一遍又一遍地教,从不因此而生气。有的孩子身段差,父亲便帮孩子一次又一次纠正,从不因此责骂学员。
当然,出于小孩的天性,也有调皮、捣蛋的,不好好训练,甚至有逃课的。父亲也毫不留情,一顿柳棍侍候罢,还要罚跪,有情节严重的,甚至还要被撵回家,直到学员再三哭着认错道歉后,再算作罢。那时的孩子都不娇气,大人也更不护短,三番五次以后,学员们再也没有逃课的。虽然有痛,虽然有伤,有时还会被父亲责骂,罚跪,打棍子,但他们都很快乐,都很上进。
那时家里穷,有时连吃饭都成问题,学员有时缴不起学费,那是经常的事情。父亲便酌情减免,特别是那些自身条件好,学习、训练又非常刻苦的孩子,如果有什么困难,父亲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到家里做工作,为的能让孩子安心地学戏。有时孩子的衣服破了、烂了,妈妈便亲手给他们缝补,有时孩子家里没有人,便让孩子在我们那里吃,真是亲如一家。
那时我刚刚记事,他们都把我当作弟弟,有好吃的就从家里带给我吃,有好玩的就拿到糖厂让我玩,再加上我憨憨胖胖的样子,也讨人喜欢,所以大家都非常疼爱我。所以,我的童年是在衣食无忧、欢乐幸福的生活中渡过的,并且在浅移默化中学到了一些戏剧知识和乐器、鼓类的知识。也许是对音乐的痴迷,也许是小孩天生对音乐的敏感,我不到四岁,便对大鼓、小鼓技艺熟练掌握,并能在平常训练中配合其它乐器打上一阵,竟惹得满场喝彩。大家都认为,我这个小顽童真是门里出身,强似三分。父亲、母亲也为我的出彩相当高兴,相当自豪。到现在,我还为我的曾经不同寻常的童年,感到由衷的沉醉、幸福。
记得在第一年春节学员们汇演时,专门搭建的舞台前,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学员们那俊俏夸张的扮相,潇洒稳健的台步,字正腔圆的吐字,高亢嘹亮的唱腔,娴熟洒脱的身段,赢得观众们经久不息的呐喊声和掌声。而父亲却坐在化妆室内,静静地听着外面的一切,泪流满面。
“情比海深,艺比山高,戏比天大”,是父亲一生对待戏剧的执念。相信,他的这种理念也会影响他的学生们的一生。
父亲那教戏、排戏、唱戏时候的音容举止以及对待戏剧的态度及精神,永远印在我的脑海中,永远藏在我记忆中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