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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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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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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

唐德宗兴元元年(784),长安城里繁华依旧,宫中却是另一番凝重气氛。

安史之乱刚平息不久,又有报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唐王朝已走下坡路,庙堂崔巍,江湖纷乱,狼烟四起,王公大臣们眼神慌乱,局促不安。

此时,一个人的身影日渐清晰,慢慢地从幕后走到前台。他就是颜真卿。在中国人的记忆中,赫然跃出的是他的书法。历史的曲解从来都是先入为主的知见,我们自幼读书上学时接触其最多的是他的书法。之于颜真卿,其实书法艺术的历史影响不应超越他效忠社稷,悲悯苍生的伟岸身影。

颜真卿(709—784),字清臣,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祖籍琅琊孝悌里(今山东临沂)。“秘书监师古五世从孙。少孤,母殷躬加训导。既长,博学,工辞章,事亲孝”。三岁时父亲去世,由母亲殷氏管教成人,在苏州外祖父家受小学启蒙,26岁举进士第,登甲科,历任太子太师、监察御史、吏部尚书、刺史,身居要职。

颜出身地方望族,“魏晋以降,颜氏即为江左望族,世代以儒雅传家,善小学,留心翰墨。”,且攻学苦读,学业仕途较为顺利,一路走来,学业、品行、仕途都如春后竹笋节节攀升,属“学而优则仕”比较成功的典范。颜真卿意气风发,一腔热血,以儒家“仁义礼智信”为信条,笃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颜真卿出仕后历任醴泉县尉、长安县尉、临川内史等职,经两次提升,任监察御史,相当于现在最高检检察员,从事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整肃朝仪等事务。巡视中发现久拖不决的“五原冤狱”,决断之;巡查河东时,朔方县令郑延祚不孝,母亲去世,久不下葬,忤逆“入土为安”训,被劾罢,朝廷下诏其终身禁止录用。

一般来说,古代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读书人大都单纯执著,书生意气,理解世界的视角和尺度都以书本为借鉴,在古训遵循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留下深深的脚印,甚至带着残留的点点血迹。此类读书人踏上仕途,行事为政奉“三纲五常”为朝笏,离现实多有距离,无法适应和融入封建王朝的官场文化与诡谲气场。但在这种与艰难的对峙中,越发显现出真读书人的风骨。

天宝十二年(公元753),杨国忠代相,排斥异己,“精择”不肯依附者。颜真卿“被”列在“精择”名单中,奉诏出守平原郡,属当时权臣安禄山辖下的一个小郡。2年后,安禄山谋反,举兵范阳,直扑洛阳,河北诸郡手忙脚乱,顿时陷落。唐玄宗闻风哀叹“河北二十四郡,无一人向国乎”。此时有颜真卿率先举义。

颜真卿书报长安的同时,誓师城门,慷慨举杯,洒泪壮行:“国家之恩,戮力死节,无以上报!”众将士群情激奋,士气高昂。其实,早在安禄山谋反迹象显露时,颜真卿已全然洞察,假托数日阴雨,暗中加高城墙,疏通护城河,招募兵勇,整顿将领,储备粮草。而表面上每天与宾客饮酒笙歌,以障视听,消除安禄山的警惕心理。

安禄山气盛,攻克洛阳。御史中丞卢奕等三人不肯撤离,府署端坐,安禄山擒之,斩首,而后命叛将段子光携三人首级,示众河北诸郡,以震慑人心。至平原,段子光竟被颜真卿以首级是假为由,下令捉拿,并被腰斩。三人首级被颜真卿所截。此时,卢奕脸上尚有血污,颜真卿没有随便擦洗,而是恭敬地用舌头舔去,用湿毛巾轻轻拭去污迹,把头发一根一根地梳过,扎起,戴上帽子,以蒲草为替身,入棺埋葬。

颜真卿曾做过执礼的官。我不知道古人是否有这样的礼节,对所尊重的死者的血迹要以舌头舔净。这一个沉重的动作,让我们看到了颜真卿的一部分品格,那就是对英烈的无比尊重,对血腥、对死亡的藐视,面对危难时的勇气,更是对自己内心的告慰。这个舔过死者首级血迹的人,此时已经成为一个浴血将军。

颜真卿腰斩叛将、舔血英烈的事情像凌厉的北风扫过华北平原,河北各路郡守遥相呼应迅即围拢过来。十七个郡同一天自动归顺朝廷,推颜公为盟主,统帅大军20万,横绝燕赵,与安禄山叛军对决鏖战,艰苦对垒,后历时七年又两个月(至763年2月)、都城长安一度沦陷的“安史之乱”结束。当然,期间唐王朝诸多将领如郭子仪、李广弼等为护守社稷江山也发挥了极大作用,而不能歪曲历史,而归功于颜真卿一人。但颜氏一族在战争中的付出着实令人扼腕垂泣。

当时他的兄弟颜杲卿为常山郡守,酣战之中,友军不救,城破。敌将将刀架在其子季明的脖子上逼他归顺,他拒绝了。季明被杀。颜杲卿被押解洛阳,面斥安禄山,遭剐,骂声不绝。叛军断其舌,他则以含糊之声痛骂,壮烈殉国。季明被安禄山杀之后大卸八块,归葬时仅存头颅。颜真卿悲痛至极,后有《祭侄文稿》。从文稿版面看,从一笔一划开篇,继而加速腾挪,直至肆意挥洒,连笔飞舞,在巨大的情感悲恸和愤懑驱使下纵横狂放,江河汹涌,波澜起伏,直冲云霄——安史之乱中,颜氏一门被杀三十余人。就连长子颜颇也送给河北某郡守作人质,以博取信任——兄颜杲卿因友军不信任,兵败。颜真卿“国”仇家恨罄竹难书,无以言表。

亲人的热血、家族的耻辱、己身遭遇的非人冤屈都换不来对朝廷忠贞不渝的丝毫动摇。这是怎样的一种骨性?又是怎样的一种读书人的深印到骨子里的对社稷苍生的悲天悯人?

经过安史之乱重创,让本已颓靡,日薄西山的唐王朝更是不堪。淮宁节度使、南平郡王李希烈拥兵自重,看唐朝国力衰朽,乘机举旗兴事,图谋不轨,于建中三年(782年),撮合王武俊等人各自称王,公然反叛。

皇帝听信奸臣卢杞之言,以“不劳师旅”为由,派颜真卿亲去宣抚。颜真卿深知,此举乃卢杞为排斥异己,企图利用自己“三朝旧臣,忠直刚决,名重海内,人所信服,真其人也!”(《资治通鉴》语)的身份和名望平息李希烈的贼心。这是一石双鸟的恶毒伎俩。但他们低估了贼人的野心,凭借忠诚、善良角逐贪婪从来都是近乎理想化。德望面前,每个人的镜鉴都是选择性的,放大个人的反省与自律非常危险。解决纷争,解决丧乱从来都是依靠实力。卢杞明白,颜真卿更明白。

颜真卿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上诏”有命,定不能违抗,只身前往,至敌军阵营宣读圣旨,遭受千人“环绕谩骂,拔刃拟之,为将剸啖之势”,手持尖刀谩骂震慑,毫无惧色。李希烈知道颜真卿的名望和德能,内心尊重,更想用他做“新政权”的宰相,如能用其“三朝元老”的身份“入相”则可解决许多问题,堵上许多人的嘴,便使出百般手段,威逼利诱,煞费苦心,还在院子里挖一大坑,说要活埋颜真卿,颜决然跳进大坑,并“以一剑相与,岂不快公心事邪”相求,视死如归,……李希烈无言以对,终不能撼之。最后,颜真卿被缢死在蔡州龙兴寺内,时年77岁。

历史上有诸多报国无门,“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感慨,而要真入了“报国门”,那些文人仕官玩的都是真格的,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视人格、情操重于性命,这是真文人的风骨。苏东坡后有“吾观鲁公书,未尝不想见其丰采,非独得其为人而已,凛凛乎若见其诮卢杞而斥希烈也”的表述。我也似乎看到了一尊峨冠博带,昂首挺胸,悲怆无言的伟岸身躯。

南京乌龙潭公园设有颜鲁公祠堂,纪念一代英烈,又史载乌龙潭原为放生池,亦系颜真卿创建。颜真卿到任之时,恰逢朝廷命天下州县临江带郭处各建放生池,计八十一处,乌龙潭是其中一处。乾元二年(758),颜真卿任昇州刺史(治今南京),南京至今还有条“昇州路”,且颜真卿自己拿俸禄,买石料,刻放生池碑,并向皇上乞讨碑额题字。唐朝是一个佛教兴盛的朝代,佛事频繁,建放生池大兴放生之举理所当然,但像颜真卿这样自己从工资里列支,亲自撰写《天下放生池碑铭》,又专门向唐皇帝祈求碑额题字实属罕见,内心好生之德旌表昭然。

深秋时分,清凉山东麓的乌龙潭碧波荡漾,荷叶连连,环湖树影娑婆,清桂飘香。我不知道,颜真卿蔡州被缢身亡,闭目前涌上心头的百般情感,社稷恨,家族痛,同俦泪,身已灭,情何堪?悯苍生,又如何?长河落日,暮色苍茫,一声嗟叹,一声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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