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我到大舅家门口时已是上午十点。那天阳光明媚,温度远超以往春节。
大舅一个人坐在门前小椅子上,腿又痛风了,勉强只能靠拐杖移步,鞋底在地上拖着走路。村口挤挤挨挨停着许多小车,路两旁、家家户户门前都是鲜艳耀眼的红、各家小院里三五成群的人衣服五颜六色,说话声、打牌声、厨房里煎炒油炸亦热气蒸腾,小村里的颜色、声音、气味都宣告一年中最重要的时节的到来。
大舅家院子金碧辉煌,院墙上的琉璃瓦泛着金光,不锈钢的院门上贴着猩红的春联,燃过的细碎的鞭炮屑堆在墙角。地面干干净净。院里一棵大枣树,大枣树下栓着一条狗,还有门前坐着的一位老人。
“伢子,你来了!”每年春节去看他,他都是这样一句话,好像早已约好,知道我今天要去。其实,每年只去一次,都隔一整年了,春夏秋冬。日子不算短。我也是从亲朋好友的嘴里知道,大舅喝酒跌了,腿上的青筋静脉曲张了,痛风了等等等等。我常不忍,叫妈妈捎带点钱给他,或打电话给大舅儿子表示一下关切和问候。大凡农村没有一个老人是安安静静地老去,是伴随着摧枯拉朽、伴随着拐杖、伴随着病痛,伴随着久了的,儿孙辈渐失耐心,觉得自己仁至义尽时才撒手西去。
大舅像门前那棵大枣树,很老了,一根杈枝死掉了,也没那么多果了。但每年春天来临还是一篷头浓浓的绿,欢欢喜喜,兴致盎然。大舅儿子是一家建筑公司的经理,常年在外,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生俩儿子,在大城市买了房,出进都开着小轿车。但他回家的次数远不及他的三个姐姐对大舅的嘘寒问暖,像小电脑公司的技术员住快捷酒店,来去匆匆。
他对他父亲很大方,给好烟好酒,还给足了打小麻将的资费,并委派几个姐姐轮流来看望他们的父亲,弄好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大舅坐在门前晒太阳,手里夹着卷烟。他正享受着儿子发达后的大方,吃的用的都是村里大部分人够不到的东西,听到的艳羡之辞也让别人觉得他应该知足,他儿子孝顺着呢。
舅妈去世五年,大舅每年春节都这样。儿子挣的钱越来越多,自己的身体缺越来越差,像摆在老屋墙角的风箱,木腿受潮后霉蚀了,扇片开裂了,尽管还能摇扇出风,但哐当哐当声难以掩饰岁月沧桑的无奈。儿子每年给钱给东西,家里要用的也都安排的妥妥的。他今年八十四岁,抽的卷烟喝的酒是同茬人根本享用不到的。大舅似乎什么都不缺了。
这茬人现在还有许多要到小菜地里拾掇,眯缝着眼采摘自家茶叶。责任田被征收了,在大势所趋的农田合并后仍然情感不舍,在种了几十年的田地的边上埂上种一畦茄子或黄豆。伺弄茄子,拔拉黄豆时还能看自己种了大半辈子的田地。不过看过以后,还要拾掇小菜,还要采摘茶叶,还要伺弄茄子,还要还要其它的许多劳什。还不忘在地里带点柴草回去煮饭,电饭锅根本焙不出土灶上铁锅里金黄香脆的锅巴。
这茬人的忙碌,不是为生计,纯是一种习惯使然,抑或是多年的对土地的情感的延续,或是不想食用受诸多助长剂、杀虫农药、大棚温度等所加工出的果蔬,而是自己亲手在露水晶亮,青草簇拥的水塘边搭栽一架子的绿油油的豇豆。
大舅参与这种忙碌的资格被剥夺已经有些年头,也好长时间没吃过土灶烧的饭了,尽管只有三颗牙齿,但还念想土灶烧煮的饭粒在嘴里研磨的味道。现在的厨房满是金属的亮光和瓷砖的冰凉,一尘不染,稻草灰、焦糊味哪些原本温馨的东西没了,连灶神像都没地方贴了。“怎么连灶神都不贴了呢?没灶神护佑,五谷杂粮吃了怎么能不生病?”大舅因此耿耿于怀,对儿子在富丽的客厅大堂悬挂大脑门、猪腰子脸,像个葫芦娃的MY像总有隐隐的不快。儿子说这人是他的偶像,在他思想指引下挣了好多钱,改善了生活,购置了家当。他说他要颠覆传统,引领潮流,让他的两个儿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在周末去上外教的专业英语口语,为留洋做好准备。
大舅对灶神的感情源于他和舅妈接连生下四女一男时,当时饥不择食,什么都可以往锅里放,都可以往肚子里放,前提是要在锅里煮过。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到了冬天,山芋藤干本来是给牛过冬的,因为救命,拍掉藤干上发的霉,用水浸过,在锅里一煮,撒点盐花,竟也可以嚼得有滋有味,挨过了最辛酸的日子,四女一男竟也颤颤巍巍,抖抖地一个接一个长大成人,不仅在那个到处死人的年代没落下一个,而且没病没灾,所以他感激灶神和其它一切神祇。
灶神是天界最小的官,连个庙宇、神龛都没有,如果连个厨房灶屋都不给贴个像,那它还真是无处安身了。大舅对小时候无处安身,屋墙漏风,阴雨湿冷的记忆永生难忘。现在条件都那么好了,竟连个贴灶神像的地都让不出来,是不人道的,是忘本的。屋外阳光暖和,主房、厨房、杂物间,凡农村需要的物件、家当一应俱全,只是人的活动少了,人的气息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柔弱不堪,充斥在空气中是绵长的冷寂、清寡,像朝北的窗户里终年穿流的清风。
大舅儿子、孙子不在家时,看着别的人家一架子热热闹闹,暖气腾腾,有一种莫名的孤独、冷清。他说实在感到委屈的很。大舅用“委屈”二字,我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八十多岁的男人,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受过?现在自己说“委屈”,可知他内心承受的痛有多重!我只有静静地听,他继续似喃喃自语:时间长了,一个人都差不多要疯掉咧!就天天盼,盼儿子孙子回家,回家团圆。可盼回来的儿子和自己说话时间不超过十分钟,感觉没什么说的,那么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呢? 哪怕就这样靠在一起的坐坐,搭搭(俗语,即随便说话)都是奢望了!
在昨天,这院子里还是人声鼎沸,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左邻右舍,亲堂兄表,在大舅儿子招呼下来玩的,挤满了客厅。在满是溢美之词的寒暄后,大舅儿子提议玩牌,说是给大家发压岁钱,玩牌玩得通宵达旦,但这小子狡黠的很,每年都是他赢,他还说他并不想赢。他出手挺阔绰,说大年三十,怎么也不能空手回家,每人发了四包软中华香烟和一份小孩子吃的上乘坚果,很随意的发,又像事先准备好的,赢了别人的钱还让人家高高兴兴的。不能空了手回家,其实是把口袋里带去的钱输了个精光——从另一个角度看,有点让人不寒而栗。
大舅在客厅边上的卧室里辗转难眠,外面牌局的嘈杂声、空调沉闷的嗡嗡声,村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轮番轰炸他本来就因年高而不正常的睡眠。他觉得他现在就是等死了,什么事都不用烦神动手了,连祭祀天地祖宗的事,儿子都竭尽所能,整得风风光光,有气魄,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祭品器具流光溢彩,腌制的猪头近三十斤重,老早就跟屠户预订的——天地和先祖会满意吗?大舅心里一直思忖,就像自己在儿子丰裕的孝养下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上世纪九十年代,儿子打工一年,回来时给他买了件三百多块钱的羽绒服,他是着实打心眼里高兴。第一次穿羽绒服,那个暖和的劲道就像喝下去的北京二锅头“腾”地一下子在全身铺展开来。
儿子每年都要去村里的祠堂,上次还捐了一套木质桌椅和祠堂用的厨房餐具,张贴在墙上的善款名单里他的名字很靠前。附近的一座寺庙也是逢年必到,对老人非常尊重,每个人都给钱,庙的功德碑(建寺庙时出资人的名录和数额)上的名字赫然在目。别人说他“一点架子都没有”,他很受用,喜欢听。其实他供养的是钱,不是心;得到的是帽子,好几顶还是想当然的帽子。他已经把这种敬重寺庙、祠堂的思路延续到了他的父亲身上了。
他的父亲,我的大舅什么都不用干,什么都不让干,以至于什么都不想干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庙堂里的佛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