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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毅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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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河流

                     1.生在冬天

我们要家族的那么悠长的历史干什么呢?我们都是些串在一起的"糖葫芦",本也没有太多的相干,时光取走一个,又安上几个,那一串一串的糖葫芦,不过是一些独立的个体,说那是缘便是缘,说是碰巧就是碰巧。

在青弋江两岸,有数不尽的村庄。当青弋江穿过皖南山脉,拐过九个弯,进入平原与水乡交接处,河水就显得妩媚起来。河边洗衣的妇人,摆动的衣衫常在不经意间带起一瓣两瓣桃花,幽青的洗衣石四周长满暗绿的青苔,那时有着乌油油脊背的鲳条鱼,争相啄食妇女淘洗漏弃的食物。若在夏天,鱼就啄这些站在水中的女人们健壮的小腿和雪白的大腿。她们谁也不经意,盘着发髻,或挥动棰棒捣衣或与来河边挑水的男子打趣,鱼儿啄多了只是微微觉得有点痒,挺受用。

但眼下是严冬,河水瘦削了身肢,两岸河床显出夏日的水位线,半裸的河床显得有些冷峻苍凉。幽暗的河面刮来的风有切肤之感,河弯平静处,已结着厚厚的冰,胆大的小孩,正拭探着从冰上走路。一个中年妇人在用棒棰使劲儿砸开冰冻,打算洗一盆尿布,她的头上扎了一块大红手帕,头顶搭着两条黄底起碎花的毛巾。这种着装在当地妇人中,不是病了,就是产褥期。而这个来洗尿布的妇人,显然是个产妇,生孩子尚未满月,而那一盆又脏又臊的尿布就是我的杰作。在这个大冷的季节,我实在是难为我的母亲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过意不去。这是公元一九六六年十二月的一天。我想我的父亲一定外出挣钱未归,而我的哥哥还不能胜任。难为母亲了。

我的母亲年轻时白净丰盈,小巧玲珑。有一张发黄的相片上,母亲拖着一条粗黑的辫子,明眸皓齿,那是母亲十九岁的照片,也是她青年时代惟一的一张相片。可惜,我没能见到风华正茂的母亲,母亲生我时已是三十几岁,这个年龄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早已告别了女性的风韵,更何况等我记事,她还要四十开外呢。

我的出生对我很重要但却并不是这个普通农家的大事。家里已经有了两个男孩。我和同年月的儿童一样,不过是那些农夫农妇劳作之余自然恩爱的生理结果。不足周年时,我因病,乡医在未做皮试的情况下给我打青霉素,在打第二针时,几乎要了我的命,人没了气息,大伯已将蓑衣拿来准备裹了我葬回沙墩,肥沃自家一片麦田,母亲却不让,说还有点温热,抱在怀里又拍又抖。合该我要在人世走上烦烦恼恼、是是非非、恩恩爱爱、也平平淡淡的一圈,我又醒转来。看完露天电影的父亲回来看见我偎在母亲怀里吃奶就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没死?"母亲怨恨地剜了他一眼。其实,在我后来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是很爱我的。我现在想起来大概是人生下不久,父爱尚未透过厚厚的襁褓在我身上立足,而且浑身红红皱皱,病不啦叽的样子,如只小猫小狗,实在也让一个养家糊口辛劳困顿的汉子难以上心。再说,生性喜欢热闹的父亲,一场露天电影实在是一顿精神的盛宴,他一辈子也没看上几回,自是稀罕不已。这就像后来我们兄弟守着长期病重的父亲,守久了忍不住要下棋一样。人有时是敌不过一种渴求欢乐的本能的。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我们活着都趋向一种欢乐,像藤儿蔓儿趋向阳光和水一样。我原谅我的父亲。实在说来父亲本就没有什么需要我来原谅。

我的出生使家中人口增加到五口,在我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兄长。我是无法描写我的祖父、祖母,在我出世前,他们早已作古。父母亲似乎也不大愿意跟我们多谈起,偶尔我们问了,母亲也只轻描淡写地说:你祖母是个小脚女人,一把桃木梳醮点唾沫把个小巴巴头梳得精光。还经常跟你祖父两个对吸水烟枪。你祖父吗,是个开店的小掌柜,但不善经营,人也懒,外号称懒坯。晚年时因灶屋起一场火灾,烧了全部家当。他遗给你们父亲兄弟二人的只有身上几件薄衣。你们这个家是你父亲挖藕、打工、放排、开荒挣起来的。这就是我对于祖辈所知的一切。我没有多少寻根溯源的意识,我觉得只要有了身边的父母,就踏实,就足够了。我们要家族的那么悠长的历史干什么呢,我们都是些串在一起的"糖葫芦",本也没有太多的相干,时光取走一个,又安上几个,那一串一串 的糖葫芦,不过是一些独立的个体。说那是缘便是缘,说是碰巧就是碰巧,我不怎么在乎父亲以前的先祖,恐怕将来也未必留意孙辈以下的后嗣,但这是后话,谁也难料。

我躺在摇篮里,或是把眼盯着草屋顶,或是咿咿呀呀似唱似哭。母亲怕草屋顶上掉下蜇茅虫,害了我的眼睛,就用帐子搭在摇窝上遮挡。如果那时我还醒着,就要哇哇地哭。母亲就用脚边踏摇篮边哼"摇呀摇,摇呀摇,宝宝睡觉觉"拉长了声音,正如他手里纳着鞋底的线。而这种声音倒是很能催眠的。这时,我那在屋外屙屎,受了谁的惊吓的三岁多的二哥,慌慌张张跑进屋来,将那扇通风漏亮的门用背顶上,一脸惶恐。母亲问:"怎么了,儿子"。二哥涨红了脸,断续又急切地说:"一个老头子,戴顶兵帽子,豺狗子眼睛,要吃小把戏。"母亲哈哈大笑,放下鞋底,把二哥拥在怀里。那时我那个头不高,人却结实的大哥,正跟着村上的劳力在麦地拔草。春天暖融融的阳光晒得他老要瞌睡。经历了一场大饥饿后,新的生活使他在满足中又带着余悸。本来要去祠堂小学读书,但自从那天送他到村头的母亲,发现在大哥必经的坟茔地里立着只大豺狗后,母亲再也不让他去念书了。命比识字要紧。现在我的大哥成了一名做三分工的小社员了。我却只知睡摇篮,二哥只知蹲在稻场边屙屎。我那未来的小妹,还不知以一种什么样的微粒存在着,但我相信那是一种看不见的生命因缘。你瞧,这就是我们卑微而平凡的一家。父母与长兄生命的旗帜已经展开多时。我小得还不能辩认世界的色彩,可一切会随着时间到来的。一个尘粒般的生命,终究要折射一点历史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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