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峰
爱石头的人,大约性情中总带些烟霞之气吧。
初识石头,是在八十年代就读西北师院期间。那时常和同学到黄河边散步,河岸边大大小小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卵石令我着迷。黄河石的圆润是在上善之水中不记年月浸润、磨砺的结果,也是阅地球沧桑、行无尽时空后的丰盈。那时也不兴玩石赏石,只是觉得有趣。记得与少雄在黄河边翻拣石头,看冬青夏黄奔腾不息不舍昼夜的黄河,虽未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也有过波澜壮阔的向往。
1983年我到陇西师范当教师,那些年喜欢摄影,闲暇常去渭河边溜达。一次少雄来,一起去渭河边,一边捡石,一边垒石,垒成各种造型。其中一组一个象征女人的圆石头、一个像男人头像的不规则石头,另一组是一株草和一块山状的石头,面对面摆了几种不同角度的造型。一圆一方,一柔一刚,颇有趣味。当时正好带着老式120相机,拍了一组名为《对话》的摄影作品。回家后写了一首诗,其中一联是:“索酒围炉掏掌故,搜石逐岸入云烟。”未曾想垒石也能成为一种行为艺术,在国外很流行。去过几次青藏高原,在水畔山间常见玛尼堆,那也是垒石艺术,只不过更多地融入了天地敬畏、宗教信仰等社会内容。
十多年前,与一帮朋友开了一辆面包车去宕昌大河坝,在沟中小溪边,大家都去捡石,我觉得没有什么好石头,就没捡,其他人都捡了好多。出沟返回途中,汽车驶过,路边乱堆着好多石头。我从车窗瞥见有一块石头很特别,赶紧叫停车,倒回去下车查看,果然是一块体量较大的好石头,搬上车返程。这块石头在当地人眼里可能很不起眼,顶多也就是砌墙砌猪圈的材料而已,但那行云流水般的纹路色泽足以让人目光流连。再细细地看,石头有筋有肉,筋肉平行,筋细肉宽,筋黑肉白,筋凸肉凹,也是地球某一时段的缩影。我没学过地质,不知道那黑的一层间隔白的一层代表着什么,不知道亿万年前地球上经历了无数次怎样的变化,不知道这块石头何时从山体上脱落,在河流中磨砺了棱角,圆润了身形,远离了母体,孤独流浪至此。但我知道他曾与母体在地球无尽的时空无数次动荡中沉浮,见证了我们所不曾见过的天地沧桑,在深山中修炼出了智者的木讷。石头要在河流中磨砺方得圆润,人也要在社会中历练才能豁达。世上有高人否?有。有比石头更高的高人否?否。从此,我家里有了第一块石头,晨昏相对,无言。
2015年夏,我和弟妹五人自驾去了扎尕那,扎尕那意为石头城,山即石,石即山,山石皆俊美。翻越海拔4200米的迭山山脉喀拉克垭口,到达卓尼大峪沟。在沟中一处河湾席地而坐,大峪河的支流缓缓流淌。吃喝缓乏之际,我随手拿起身旁一块石头看看,顿时觉得很特别,不由起身四周溜达,翻检了周遭几步方圆的地方,最后选了一大一小两块,大的二十余公分,小的十几公分。我觉得此处石头有共同特征,石质一律的粗粝,色调灰青或灰褐,绝不是藏石玩石家眼中的美石,不但不是,他们见之肯定不屑一顾。我却觉得有意味。精美是人为的雕琢,粗粝是自然的本色。这些粗粝的石头,浑身斧劈刀削沟壑纵横,蚀裂深入的纹路令人惊心动魄,无言横陈河滩,又似向谁言说万语千言。冥冥之中,似在等待读他沧桑阅历的人的到来。我来恰好,不偏不倚、不远不近,捧于手上,反复观摩,痴之于眼,动之于心,洗去泥沙,带他回家。
带回家放置案头,泡一杯茶,杯中是四季的烟霞,眼前是自然的肃杀。面对这两块石头,内心有许多特殊的感受,想说两句却又茫然无从说起。忽然想到同窗冯永波才思敏捷,就把图片发给他,看他怎么说。果然,他写几句诗,写出了我心知却未能言的契合。一块:“斯石如斯世,幻化似天苍。老面听风啸,纵横看苍茫。”另一块:“浑如剑舞交兵处,千载犹闻征战声。”我回了两句:“同窗永波咏此石诗,深得此石精髓,读之拍案慨叹。当请名家镌之石背,传之后世。”随后,我请学生马维华把这两块石头带到通渭,交给我的另一个学生魏春贵,请他刻石。魏春贵师从刘洪洋,书法篆刻均精,闻名陇上。据维华说:“大的那块选取一自然面刻诗,蜿蜒曲折,错落有致,如行云流水。小的那块,坚硬无比,春贵同学反复揣摩,几经周折才用锤子在稍大一点的面上敲出‘苍苍’二字,手指也磨破于其间。石如其字,字如其石,斯世如斯石,反复玩味,妙趣横生。”我忽然恍然,请篆刻家刻粗粝丑石,惯刻温润印石之手之刀均难适应,也难为了春贵,不是师生之谊,恐难成此佳话。两块粗粝丑石,因缘际会来到我家,我待之如宾。从此,读书写字,枯坐发呆,均不寂寞。
2017年3月23日,我和弟弟、维华、小闫四人驾车去太白山,不料因为山上有雪,太白山、红河谷景区都封闭。实在无处可去之时,我想起陇西师范校园摆放的奇石据说是周至黑河石,太白山距周至不远,何不去捡石呢?开车到周至县,找到黑河,天下着小雨,四人打伞下去到河湾,石头被微雨打湿,免去了水洗的环节,真是好事者天必助之。天上蒙蒙细雨,河滩芸芸众石。逡巡行走在石头的王国,乐而忘忧。周至黑河出好石,果然名不虚传。翻拣片刻,收获已丰。黑河奇石,历来为人称道,当地人不知在此翻拣多少遍了,我们还能拣出满意的石头,可见黑河奇石之多。捡了一个时辰,头发淋湿两脚泥,才心满意足。虽未登太白山,周至黑河捡石,却成了意外惊喜。所捡之石千百万年游移等待,就等我们几个将其捡走,跨越时空的缘分,不免令人慨叹。
河湾里的的石头,有可能被人捡去呈列在博古架上作为艺术;有可能被玩弄石头的人数番倒卖而成为石中精品;也有可能被运石车拉去粉身碎骨拌成混凝土,打作井桩或构造柱;还有可能被顽童掷来掷去,或竟然当作打狗的武器……但最大的可能是无人理睬,被河水冲到哪里就是哪里,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同化。前几种可能虽沾染了功利色彩,但却实现了石头的价值;后一种可能虽体现不出石头的价值,但自由自在,最终还是石头。
看到心仪的石头,眼前一亮,细心端详,心生喜悦,类乎初恋。抱上车,抱上楼,弄个底座,打扮齐整,放置显眼的地方,朝夕赏玩。我自读写,石自默然,互不相扰。朝阳如金,石头灿烂生辉;月光满地,石头隐约如山。现代楼房,风生水起,颇得山水意境。有了美石,生活中多了趣味,如佳人,如良友,消解孤独之余,还可冲淡繁杂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人无癖则无深趣,得此一癖,累也是福。一块石头就是一段地质构造,就是一段岁月。地质学家对着他可以讲地球的故事,诗人望着他出神,也许不经意间成就一首千古绝唱。我感觉山水的一部分在我案头,恍然惚然,烟霞迷漫。万物都是粒子构成的,人不例外,石也不例外。高耸入云的大山,还是由这大大小小的石头构成的。因而对着案上石头,如处深山,“山中无历月,寒尽不知年”。
我们但凡出行,途中捡石头也是旅行的重要内容之一。目的地是有,但也并非异常重要,自由散漫的行走更符合旅行的意义。哪儿令你驻足,令你流连忘返,那儿就是目的地。由于是自驾,行动比较自由。只要遇到方便停车的河湾河滩,总要下去看看。此时,沿河湾走走,点一根纸烟,即使顽石无可捡者,心里也自悠闲。山青水绿,旷野无人,微风拂面,清流潺湲,自然深处,自可徜徉。自然深处也不一定尽在深山老林,一座山,一湾水,一棵树,一朵云,一缕风,一声鸟……只要除去物累,坦诚相对,心有所感,因寄所托,面前的自然就是已谋面或未谋面的老友,心心相印的契合各有各的路径。
川西丹巴大渡河,青海祁连黑河峡谷、野牛沟,太白山汤峪河,安康汉水,渭河等等河谷,都留下了我们流连的足迹。人生何处不相逢,捡石之乐自然在于发现,在于邂逅,在于千万年的一场相遇相逢相知。那石头千万年被河流搬运至此,在河流中一路走来,看云卷云舒,听流水淙淙,修得此身,静静地在他的时空等待我的时空,时空重合,四目相对,互相归依,缘来如此。不同的河流即是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宇宙,遇不同河流即遛达捡石,岂不是涉足多重宇宙?小河潺潺,大河奔流,人生匆匆,驻足亦乐。
石头的历史比人类的历史悠久多了,随便翻出一块石头,恐怕其时间单位都要用亿年计算。不同地方的石头,共同诉说着天地之间的沧海桑田,听得懂,你就是妙人。
石头是微缩的山水,是千山万壑的微观版本。爱石头就是爱山水,玩石赏石就是用目光游走于山林,用心灵感知美学意境,用意念抚摸中国最重要的审美元素,关照自身的自由。还可以用手去抚摸,这就是山的一部分,不同的石头就是不同的山。只要爱石,即不是俗人,不管以哪种方式、从哪种角度去爱。
满山谷、满河滩的石头,就是亿万年走丢的孩子,遗失的爱情。
爱石者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