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城人

正月初四，老修一大早骑着摩托车出门了。他知道药店开门的时间是早上九点，为了避免排队等候，七点半他已经站在药店门口。大概因为过年原因，药店的门迟开了半小时。排队等候的人倒没有半句抱怨，大家心里明白，这家药店有口罩。

“不好意思，口罩没进到货。”打开店门的女店员似乎早知道大家为什么等她。

“不是你的手提袋里有一盒吗？”一位眼尖的阿姨盯着店员放在柜台上的透明塑料手提袋说。

“这是我们药店自己用的。也是托人买来的。没有口罩戴，我们的店都不让开门。”

“那怎么办？全城大街小巷贴满告示，进入公众场合都得戴口罩，可药店都没口罩卖，我们怎么办？没口罩公交车都坐不成了，我们老年人买菜都变得非常困难了。”一位戴着口罩的老大爷半个身子侧对着老修说。老修知道，老大爷之所以侧着身子，原因是他有口罩戴，而老修没有戴口罩。这新冠肺炎疫情在全国呈上升局势，城里不光在陆路交通要道设下关卡，进城的人一律得先查体温再放行，有人说检查人员为防止水路“偷渡”，在河里横向拉了一张大网，所有人员经过检查后才能放行。更让老修烦恼的是，他每进出一次小区，保安都拿着个手枪式的体温计对着他的额头瞄一遍，瞄得的他头晕。

城里多的是药店，老修骑着摩托车朝下一家药店走去。他熟悉这南北两条，东西两条，共四条主要公路形成的井字形小城里的所要药店。现在摩托车的优势彻底体现出来，他可以随便拐个弯绕过红绿灯，通过狭窄小路甚至人行道赶往下一家药店。老修觉得这个时候红绿灯可以全部关停了，整条路上没几辆车。

老修走完内城四条主要街道中的三条后，第四条街他根本不用看。内城交通便利，街边药店里的口罩所有人都会抢着去买，如果三条街上的药店卖完了，第四条街上的药店里一定没有口罩卖。老修调整路线，到外环路去看。人口密度低的外环路，到了春节放假，随着务工人员回老家过年，显示出萧条般的宁静。要是平常，这地方的药店里口罩一定有得卖。可当老修的摩托车跑完外环路的三条主路后他开始犹豫了，这第四条路要不要去看？想到家里人等着口罩出门，他咬了咬牙，决定跑完第四条路。摩托车开上第四条路后，他才发现自己出门时少穿了一件棉衣，一阵风吹过浑身只打哆嗦。老修停下车搓了搓手，然后降低速度继续行驶。

大家首先关注的是大药店，现在要买到货唯有盯住小药店。老修边骑车边在心里分析着买到口罩的另一种可能。

在一家写着“便民”二字的小药店门口，店员打量着停稳摩托车的老修，老修也打量着他。

“口罩有。”

“你怎么知道我来买口罩？”

“三天年刚过完，今天正月初四，吃药哪有这么积极的？来的人都是买口罩的。”

一听有货，平日里买一斤白菜，一元钱要讲到九毛九的老修根本不问价钱，要了四包后他迟疑要不要再多买一包？可想到这疫情也不会长时间折腾下去，加上他看了一眼身后几个顾客焦急地盯着他，便问店员：“一包里几个？”店员说：“十个。”

老修转身离开，心想一家四口人，一人一天用一个，也能用十天，况且大家不是每天都出门，这四包差不多能用二十天左右。要是二十天后疫情没有控制住，或者口罩还供应这么紧张，那只剩下关门不出这条路。

老修走到小区门口时，看到一辆警车一辆和一辆救护车一前一后离开。平日里爱凑热闹，喜欢围在一起分享小道消息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都躲在远处看。老修向楼上住的何阿姨走去，带着口罩的何阿姨看到老修后立马转身走开。这何阿姨向来热情，见人就话长话短的，今天怎么了？老修拍了拍了脑袋马上明白，他没有戴口罩。他立马撕开塑料袋，拿出个口罩戴在嘴上。老修心想，自己才四十多岁，身体处于健康阶段，这何阿姨都七十多了，就算有个口罩本身的抵抗力也未免能超过他，可见了他就跟见了瘟疫一样躲着。既然那么害怕就别出门了，出了门一个口罩难道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心里嘀咕着，可防备不能少，这不，他不是也买了口罩。在穿过小区花园小路的时候，老修碰到的另外几个去买菜的街坊笑着跟他打招呼。老修心里明白，这些人没有躲着他，是因为他戴着口罩他们也戴着口罩。

老修走到家门口，小区物业的保安门神一样守在那里。

“你不能进去。”

“我家的门我不能进去？你说的是人话吗。”

“你真不能进去，你家邻居刚被强行带走隔离。”

“我可没有出城呀。不算外来人员。”

“你邻居属于疫区返回人员，由于抗拒隔离，刚被强行带走。为了大家健康，现在要对整座楼消毒。目前最好的方式是家里人待在家里别出来，外边回来的人呆在外边别进去。一句话，都是为了你们好。”

一听邻居从疫区返回，老修头上直冒冷汗，“可我给家人买的口罩？”

“口罩从门缝里塞进去，人不能进了。”

“那我去哪儿呀？”

“先等消毒，消毒完后再说，你先到院子里溜达去。”

从门缝塞进口罩后，老修在花园里盯着楼上的阳台看。妻子和孩子带着口罩向他挥手，这一刻他觉得跑了多半个城买口罩值得。

坐在小区花园里刷手机头条，看到一条豪华游轮上一位八十多岁的老者感染新冠病毒的消息，老修骂了句有钱人自做孽。都这么大年纪了，不乖乖呆在家里养生，这不是自闯鬼门关了吗。接着读到一条关于北京一知名医院院长批评武汉一病毒专家的新闻，读到这里老修火气更大，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地方官员和医学专家不成为众矢之的才怪呢。老修在打算关手机前看到一条求助信息，发信息的是一位感染新冠病毒的武汉患者，他的求助更像一条举报信息：他岳父母确诊感染了，他父母确诊感染了。他从发热到现在已经好几天了，还在确诊过程中。没确诊就不给收治，他已经咳得喘不上气来，还得继续熬着。他该怎么办？

看到境况不及他的人，老修有了恻隐之心。他写了一段安慰的话发了过去，他知道这个时候各地情况不一样不说，各类人的需求也完全不同，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他只能安慰了。他突然觉得安慰也是在做贡献，总比骂骂咧咧抱怨几句好吧，都这个时候了，发求助信息的人需要的是温暖，哪怕收到一句温暖的话也好。

起身转了几圈后，老修又坐下来翻看手机信息。平日里为了多赚点钱，街坊找他说话，他更多是应付几句了事。现在他发现一个人想找别人聊天的时候，别提有多么孤独。

看到了一条让他坐不住的信息，政府发文要求，所有企业不得在2月10日前复工。老修年前给员工说得清楚，正月初六开工，许多员工都买好了返程车票呀。况且他是经营修车生意的，厂里十个工人他说好过年放的是带薪假，现在推迟十一天，这十一天的工资、房租加在一起得两三万。老修起身在小区里转了几圈后，急躁气也消了不少。就当平常赚的多支出点吧，他开始给工人一个一个打电话，通知延后的开工时间。

晚上，老修总算被许可进了家门。他回头看了一眼邻居家的大门，一张冠状病毒防控通知贴在不锈钢门缝上。看来他们全家都被劝去隔离了，居委会的人用防控通知当封条，特意在门上做了标识。

大女儿和妻子忙着做饭，上幼儿园的小女儿看到老修回来，热情地冲过来抱住他的大腿不放。老修赶快推开小女儿，脱下外衣挂在阳台上，洗了把脸后才抱起她。现在是非常时期，出门戴口罩，进门就洗手，做好防范就是应对疫情的最好办法。

小女儿没有等老修吃完饭，嚷着要他帮忙画画。幼儿园的老师发来信息，家长跟小孩一起画一幅主题为“中国加油，武汉加油”的图画，画完拍好照片发给老师，对画得好的小朋友会发奖状鼓励。老师的话就是圣旨。老修抓着小女儿的手画了两只戴着口罩和护士帽的老鼠，老鼠眼前画了两个病毒图像。老修说：“今年是鼠年，让老鼠消灭掉病毒。”女儿说：“还要写字呢。”老修在图画的左右两侧跟写对联般竖着填上两行字：中国加油，武汉加油。

正月初六，老修接到居委会的电话：外省员工暂时不要回厂，已经回厂的，如果没有发烧、干咳、浑身乏力等症状，先自行隔离14天；疫区员工一律不准回厂。一旦用工单位没有通知到员工，因此引发疫情，整个厂区隔离，责任全部由用工单位承担。

老修又开始给工人一个一个打电话。这次员工不只是嗯嗯啊啊地应承了，打完电话老修简单梳理了一下，员工反应至少有三类：一类是问什么时候上班的，这类比较理性，知道不上班就没钱收。说银行缴房贷的时间到了，等不得呀。第二类属于网络暴民问政模式，这没班上的时间老板可要发工资呀，网上都说了，老板停工停产期间不得克扣工人工资。第三类是没有生活负担的那类，就算老修马上要求开工他们也不会来，他们的意思很直接，哪天国家宣布疫情全部消除了哪天再从家里出发。

正月初十，老修刷开微信，群里传着几条被大家以实际行动证实了的信息。公交车停运消毒，一份只有停止时间没有具体启运时间的虎头蛇尾的通知盖着权威的红印章。不光公交车停运，城里跑外县市的大巴车全部停了不说，群里表达的大概意思老修明白，虽然当地没有和重点疫区一样直接说封城，可所有的高速路口设卡站岗，不让外来人口进城也就罢了，同城人从外地归来也分两种情况对待，没去过疫区的要求隔离14天，要是去过疫区的坚绝不容许进城。

正月十五，修车厂隔壁一个开五金厂的被老修称作“老五”的人发了张复工复产备案通过的名单照片，并留下一句话：按照规定企业停工停产期间要发工资，可复工复产了，工人自己赶不来，那与企业无关了。老修马上觉得这老五比他精明，他修了多年车，混了个“老修”的绰号，这个老修怎么也没有老五好。与五相关的大多是吉祥话，比方说五虎上将，五福临门，五路财神，难怪人家开五金厂，自己搞了十多年还是个个体户，这思维模式本来就不在一个级别上。人家不光早知道备案的事，还对工资政策也理解得比他早。他前几天打电话时，好几个员工就说了，现在除非他开车来接，车停运、高速封闭，外出人员还得到乡政府办个外出证明，经过审批才能外出。一旦开工，工人自己出不来，不关老修发工资的事了。既然当地政府限制不让出来，那工人去找当地政府好了。老修终于明白这个2月10日不是正常开工的时间，还得提前进行备案。

老修急忙刷开微信，找到居委会负责企业复工复产的领导，发完一条咨询复工复产的信息后，又发了三个急字。好在领导办事效率高，不到半小时发来一套文件并回了条信息：按照表单填好后回个电话，不用到居委会交文件，居委会会派人到现场检查复工复产情况。老修点开文件一看，文件分成三类，一类是关于工厂防控物资方面的，不外乎就是上班人员要每人有一个口罩，有84消毒水和75%浓度的酒精，防控物资至少要有一定天数的储备。作为修车厂，除了口罩外，准备另外两样物品对他来说不是难事。第二类就是关于员工信息摸底的，表单又分成两种，疫区人员信息与非疫区人员信息。这个好填，作为老板员工是哪里人他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第三类自然是应急预案类，这是政府管控的常规。

老修心里明白，只要老五的厂能通过备案，他的通过不是问题。政府也在强调，抗疫和生产两手都要抓，没有生产做后盾，前线也缺粮少草。

老修缺的是口罩，他给老五打了个电话，把老五弄到的口罩先拿来应付检查，毕竟离开工还有几天时间，况且员工也不一定开工当天就能来齐，只要备案通过了，他有的是时间购买口罩。这段时间网上都在叫卖口罩，不是买不到，而是一个原来两毛钱的一次性口罩涨价到四元多了。老修对买消毒水和酒精的人他更反感，19公斤大桶装的消毒水和酒精推销给家庭买，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家里放这么大桶的消毒水和酒精，那不是消毒，是存毒呀。保管不好，会害死人的。

由于居委会按照企业大小以及备案顺序分批审查备案资料，尽管开工时间推迟了两天定在2月12日，好在备案顺利，老修心里踏实了。开工第一天，修车厂算上老修，一共四个人上班。另外三个人都是买了房住在城里没有回老家的，回老家的给老修发来几乎一样的请假短信：车辆停运，买不到票，出不了门，归期未定。

一辆救护车开进修理厂，修车工跟碰到瘟疫一样远远躲着。理由相当简单：这救护车十有八九是拉冠状肺炎病人才坏了的。抗疫关键时期，大多数单位都停工，哪有一大早就开来修车的。

老修动员工人说：“医院本来就没有停产，不光医院，加油站、燃气站、电力公司、自来水公司、清洁公司都没有停产。”

修车师傅站在一起不动手不说，看都不看老修一眼。

救护车司机急了：“老板，要送病人呀，这疫情控制不住，大家都是受害者。赶紧修好，我要拉发热病人去定点医院复查。”

一听这话，三位修车师傅只往远走。

老修朝司机笑了笑：“别急，我再做做思想工作，这病传染厉害，都死了好多人了，大家都怕。”

司机说：“怕个毛，老子天天开车也不照样活着。这是工作呀，一个个临阵脱逃，做饭的不做饭，送水的不送水，该上班的不出门窝在家里，那抗疫抗个屁。你告诉那几个胆小鬼，老子这车全车消过毒。要是那样害怕，医生都不敢看病了。”

老修走到三个工人前做思想工作。最后三个工人意见一致：要么让司机去别的修理厂修理，他们当天上班不要一分工钱；要么大家一起修，你老板不怕，工人也不怕。

老修转过身，还没有来得及张嘴，司机开口了：“城里三个得了冠状肺炎的人，都是老子送到市里的定点医院的，要是老子也不送，说不定你们其中一个就是被传染上的对象。”

“你看能不能到别的修理厂修修？我手下这些修理工书读得少，思想工作不好做。”

“这条街，就你们一家修理厂开了门，其他的门都没开怎么修？”

“可你这车拉过病人，大家害怕。”

“都跟你们一样，那中国加油，武汉加油成一句空话了。关键时候人要有些担当，都做缩头乌龟，那遇到战争咋办？炮弹追着屁股打，你能躲得了吗？大家都这样，怎么能教育出好的下一代呢？”

老修记起在家里给女儿画的那张中国加油，武汉加油的图画，他朝三位工人招了招手后，戴上手套打开了引擎盖。

不到半个小时，车修好了。

老修对司机说：“冷却系统出了问题，烧干锅了。辛亏你来得及时，要不整个发动机都报废了。”

司机说：“公交车、出租车都停了，我一天在大街小巷接送医护人员，还要给他们送盒饭，要跑好多趟，估计车跑得太猛了。”

老修点点头说：“辛苦了。”

司机笑着说：“这段时间见过的各种各样的人多了，我们同城人中你算一个爷们，有担当。我最心里不平衡的是，我忙出忙进帮着控制疫情，可小区里一些闲人议论说我在医院开车，最容易感染，要禁止我进入小区。平常他们找医生看B超，做手术，生个孩子什么的都找我托关系。冒出个这病，大家都把我当成了病毒。网上就有禁止医生回家的，你说这些人的头是不是被驴踢了？没有一线人员出生入死，说不定这病早传到他家了。你再看看，国家发生了这么大事，还有哄抬物价的，坑蒙拐骗的，冷漠仇恨的，跟妖怪一样一个个开始现身了。我一个开车的，文化水平不高，用错词语你们别笑我，但我知道人要有担当。”

老修说：“网上说因为有个专家说不会人传人，结果影响了防范，疫情才控制不住的。”

司机笑着说：“全是外行话。我们医院对待一个重症病人都要搞专家会诊呀。会诊你总知道吧？就是几个人坐在一起讨论。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就信一个专家的话？说不定专家半边嘴给地方官员说抓紧控制，半边嘴又为稳定社会秩序说了句问题不大。要是全靠专家治理，还要地方官员干吗？你看钟南山院士说出会人传人之后，从武汉封城算起，又过了所谓的两个14天，怎么确诊人数还在增加？明眼人知道主要责任在哪里。”

老修说：“专业。我觉得你说得专业，我服气，比我这段时间呆在家里在网上看到的那些飞沫观点水平高多了。”

司机坐上车后回头说了句：“咱俩的专业就是车。我好好开车，你好好修车，就这样。今天给你增加了麻烦，以后有车修，我会多照顾你的生意的。”

晚上回家，看到邻居家门缝上贴的防疫通知不见了，老修掐着指头算了算，刚好过了14天，邻居隔离期满了。可网上说这新冠病毒可能会潜伏24天乃至更长时间呀。

老修进了房门，换好衣服洗了把脸，把小女儿招呼到跟前小声说：“除咱家人之外，遇到其他人都躲远点。哪怕一只猫，也要躲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