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品酒
端坐在品酒室里的杨改进,表情顷刻严肃起来。看色泽,闻香型,品酒味。六轮比赛加上每轮六个不同样品的酒,三十六种味,全靠一张嘴排出子丑寅卯。
全国品酒大赛上,杨改进的一等奖,落在他砸吧嘴皮子的一瞬间。
比赛回来的杨改进,看着工作室门口“国家一级品酒师工作室”几个鎏金大字,笑得嘴角差点拉到耳根处。他双手抖了抖衣领,控制住兴奋。荣誉是一条独木桥,稍不留神就会跌进地沟。越是走到高处,每一步越得小心走着。
酿酒技术日益提高,本是机器解放人的时代,杨改进反倒应证了能者多劳这句古语。除了品酒的本质工作,培养新品酒师的担子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在酒厂里,制曲、细菌化验、上料、发酵、蒸馏、勾兑和包装等环节都可以用上自动化设备。唯有品酒,只能用人体的原始器官来感知。
杨改进打开一瓶客户退回来的高度大曲酒,自个儿倒了一小盅品完后,把酒瓶递给几个助理,让他们品鉴。杨改进重复着他那句几乎老掉牙的粗鲁见解:只有训练出警犬般的嗅觉和婴儿般的味觉,才能成为一名合格品酒师。
“酱香应该是焦糊味,这酒带点酸。莫不是高粱出了问题?”杨改进最为满意的徒弟高和发表了看法。
杨改进拍了拍高和的肩膀,高和心领神会地拿起笔记本,紧跟在杨改进身后走进发酵车间。
发酵车间夹在二楼和三楼之间,不锈钢发酵罐体穿透楼层,如同一对对合扣悬空的蒙古包。不同罐体设定好了不同温度和时间。经过多次发酵后的高粱,最终进入蒸馏车间。酿酒环节出问题,十有八九在这个车间。以前有送料工不小心把鞋掉进发酵罐影响味道的,现在用输送带上料,人只发挥个按开关按钮的辅助作用,掉进其他东西绝对没有可能。
杨改进和高和边走边分析变味的可能,迎面碰到市场部经理曹红。
“杨总呀,你这舌头能不能申请个专利,或者买个上千万的保险?上次客户说酒味出了问题,你伸出舌头一舔,比化验室里进口仪器出的数据都准确。别人说客户对酒做了手脚,故意敲诈公司。你说是高粱可能淋过雨。最后证明有辆车运输时防护不到位,淋湿了部分高粱。尽管客户烘干后才交给我们,但水泡过的原料,品质已经打了大折扣。你建议公司更换新发酵设备后,生产周期大大降低,产量翻倍增长。董事长给你发个大奖才对,比方说奖一套海景房。”
高和故意慢走几步。他知道曹红看到师父,每次都会有事无事说上一大堆。
杨改进的心思全在酒上,只应了句:“谢谢。”
“杨总呀,晚上有时间吗?今天是我生日,想请你一起去吃饭。要不,把你的得意徒弟也带上?”
高和立刻笑着说:“曹姐,我晚上要加班分析数据,抽不出时间。”
杨改进马上接过话:“是呀,晚上我要和高和分析数据,这批酒的味道有点酸味,需要弄清楚原因。”
“那明天了,我们一起找去家农家乐?明天是我的进厂十周年纪念日。”
“估计明天还要分析一天。”杨改进摇了摇头。
“后天晚上了,下班后请你吃火锅,算命先生说后天是我今年的幸运日。”
“后天师父应该有时间,要是三天分析不出酒味问题,老板会炒掉我俩。”高和一看杨改进被曹红一连串的特殊日子缠住,帮师父先预答应下来。
曹红打了个响指转身走开。
“师父,曹姐就是厉害,难怪她的市场开发得那么好,一年有几十万的奖金进账,她有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开拓市场,就需要这种死打硬磨的人。师父为什么总拒绝人家?我觉得曹姐人很好。听同事说,你一进厂人家就追你,都几年了,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修路,不要耗下去呀。”
杨改进瞪了一眼高和,高和学曹红打了个响指。
加班到晚上十点钟,杨改进打开抽屉拿出一小包红茶丢给高和,然后把桌子上剪开喝剩的小半包泡在自己的水杯里。
“师父,这茶是不是曹姐偷偷放在你抽屉里的?你不锁抽屉,以前认为你粗心,还提醒你注意安全。后来发现曹姐每次出差回来,都会拉开你的抽屉,放进她带来的土特产,你这没上锁的抽屉好像专门为她而开。”
“女人就是一匹野马。只有男人才是拴马的桩。给你讲个大哥的故事吧。以后别喊师父了,搞得跟旧社会一样。喊我大哥,别人都这样喊。有些事也到了该讲的时候了,你听后不准讲给别人,别人听到,你曹姐就没面子了。”
杨改进喝了口茶。为保护味觉,杯子里的茶淡到跟白开水一般。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在特意把先前的故事说得和眼前的茶一般,让情节淡化下来。
十六年前,开家具厂的杨改进经常喝酒。有一次,作为老板的他带着几个朋友喝酒时和邻桌的人起了矛盾,双方打起了群架,结果邻桌一人倒地死了。谁闹出的人命?怎么死的?死者是否有心脏病史?那时候大家法律意识不高,不懂解剖尸体探究出真正死因这些方法。只知道死了人,就得承担责任。其实那天杨改进根本没动手,只因香港古惑仔电影看多了,时髦的纹身,加上他是工厂老板,侦查人员先入为主地把他当成元凶。案件后来被法院定性为群殴,杨改进判了十五年。
三十岁的杨改进,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在家门口排队呢。那时他有更高的人生理想,家具厂即便办不成全市最大的,至少要办成全县最大的。一场酒后斗殴,前程尽毁。他在生意火红的时候进去,出来的时候工厂早倒了。由于表现良好,杨改进总共减掉四年刑期。可一个在监狱里呆了十一年的人,怎么能跟上国家发展的高速列车。进去的时候市里还没有一条高速路,出来后的他一度不敢钻进地铁站,塌下来怎么逃?下雨进水怎么抽?
杨改进下决心东山再起。阴差阳错,本来打算应聘酒厂装卸工的他,变成了大名鼎鼎的品酒师。
“那你还算顺利,出来后没遇到太多挫折。”
“怎么没有挫折?我只是挑好的先说。没有容易的成功,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别人眼里的好后面其实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酸楚。”
杨改进继续着他的故事。
说来话长,那次招聘酒厂费尽了苦心。董事长听了一名酒厂老工人的话,采取了独特的“鼻子+舌头”考核法。十样不同型号的白酒,分左右两行摆在两张桌子上。左边的酒杯按数字从1排到10,右边的酒杯依照十二地支顺序从子排到酉。每种酒倒进两个贴了特殊标签的杯子里。面试人员须发挥特长,喝了左边的酒后,在右排酒中找出味道相同的那种即可。一两百面试的人,第一轮下来就只剩下五个了。
闻香品酒。酒厂要的是品酒师,要的是味觉和嗅觉。只要测试者具备良好的感知器官,酒厂就有培养前途。许多面试的人惦着海量,忽略了自己的舌头和鼻子。脖子一扬一大口,酒厂那么多大酒坛子,还怕品酒人的那个小肚皮?等其他品酒师找到第五种相同的酒时,杨改进已经全部品完。最后面试人员又安排他品了四种酒,四种全对上了号。这事他后来理解为因祸得福,十一年缺油少盐的隔世般生活,保护了他良好的嗅觉和味觉。
杨改进感谢酒厂,没有酒厂的挖掘和培养,他永远走不上品酒师这条路。看到许多企业高薪招聘“千里马”,他就发蒙,好员工只有两个条件,第一是个好苗子,第二是要有好的培养机制。你说高薪招聘吗,不是招聘不到,既然全用钱来衡量,当别人开出更高薪水,“千里马”就跳槽了。挖杨改进的人不少,但他总觉得到别的地方去,有一种风雨飘摇的感觉。
技术达到一定程度,工资也不会低到哪里去。杨改进坐上品酒室的第一把交椅后,再次自信地认为他是个有用之才。他的品酒技术,让美国研发的顶端品酒机器人落了下风。品酒用的是身体器官,嘴巴舌头鼻子这东西是父母给的,机器人靠把输入“大脑”的海量数据,变成它的记忆才能分析判断。大自然中,每一粒粮食都是独立的存在,每次酿出的酒怎能完全相同?杨改进坚信大师级的人向来都是天生的,太极大师杨露禅,成名前太极拳都传多少代了,但总是那么默默无闻地存在着,只有杨露禅出山,太极拳才凸显出来。咏春拳也是这样,没有李小龙,估计没有几个人对咏春拳感兴趣。越相信大师是天生的,越觉得父母的功劳大。因酒后犯事耽误了前途,没有想到老天爷居然突破天荒地又用酒给了他第二次人生。
高和最喜欢钻研杨改进不同寻常的一面,比方说喜欢上师父的舌头后,他一直想弄清楚许多人都光着脊背乘凉的大夏天,师父为何总要穿着长袖衬衫?甚至连衬衫脖子上的纽扣不解开一个,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师父,你为酒厂几个大龄员工介绍了对象,大哥称号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赏赐给你的。”
杨改进迟疑了一下说:“等会儿就谈这个问题。”
“有些人私下议论说,你介绍对象有个共同点,撮合的总是那些别人觉得要放弃的人。”
在杨改进心中,越是别人觉得要放弃的人,才有拯救的紧迫性。比方说叉车司机阿彪,身强体壮,却是个连小便都要发出一声大吼的粗人。车间清洁工小蔡,人勤快却身体差,需要个力气好的男人照顾,这样的人介绍在一起就稳定。这多年阿彪都住单身宿舍,说他不想个漂亮女人吗?一定想。可人家看不对眼他也没办法。这种粗人你越是让他单身,他越粗鲁,粗到半夜在楼道里用干哭来发泄心里窝着的那股火。自从介绍跟小蔡结婚后,双方有个照料不说,阿彪凭着吃苦耐劳,一举成为优秀员工。稳定,这就是最合适的婚姻。
杨改进解释完后,反问一句:“有前科的李光头,给他不找个女人拴住,难道让他再进去?”
“给他介绍对象,对人家女的不公平。”
“假设这个女的也有前科,或者是失足女呢?”
“那两个都不结婚最好。”
“谁和谁结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万岁。”
“那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杨改进最怕别人问他为什么还不结婚,每遇到这个老大难问题,他最保守且最有效的回答方式就是“嘿嘿”一笑。他不想接话,问的人明白这个道理。
2、大哥
杨改进说到大哥二字的来历时,声音压得更低。
从高墙里出来后,把家里可以变现的东西全卖掉,再找大姐借了点钱开了个洗车店。可他坐过牢,开的洗车店别人当黑店看,没人敢去洗。至于开公司等,想都不敢想了。要生活,总得找个活干吧。跟重刑犯打交道,别人都怕。跟活人打不成交道,就跟死人打。
杨改进加入一家殡仪公司。公司业务分两块,一块负责转售公墓,一块负责殡葬服务。他以前开过家具厂,有管理经验,轻而易举地成为殡葬项目负责人。这块儿工作,属于公司业务开发最难的一块。要接到一个完整的业务,就得从救护车和病人一样“哎吆哎吆”的报警声中开始。
“举个简单的例子吧。”杨改进说着话,眼前闪出一幅画面。
救护车呼啸着驶进医院,胖老二迫不及待地穿好鞋冲出店铺,一路小跑奔向急救室。
胖老二戴着口罩,保镖般站在急救室门口。如果病人抢救成功,换到重病监护室,接下来的几天他得在重病监护室外转悠。要是病人身体熬不过紧急抢救时间,他就给病人家属递上一张名片。
胖老二非常珍惜这份不需要多大劳动量,盯着医院门口进出的救护车就能赚钱的工作。五十三岁的他,一米五的身高配上一百八十斤的体重,让肥胖的身材变得更加臃肿。加上肚子超大双腿又特别短,离远点看,跑起来跟滚动的球一般。每次赶到门诊大楼下,胖老二都要先扶着楼梯喘几口粗气才爬楼梯。
胖老二没事就看手机。他不看新闻不网聊,不跟小偷一样研究新式包服的口袋设计在哪儿,也不钻研网络诈骗的缺口。胖老二在手机上读服务标准。年龄大了,在高墙院子里呆了十八年,他的记忆力远不及以前。一个两百多字的服务标准,他从早背到晚,甚至躺在床上还在背,可背了三天还是背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错一个字就卡住了,大脑里词汇太少,无法支持他随意变通。胖老二知道,背不下来服务标准,很难做好服务工作。干这一行,不但要手脚麻利,还要时刻调整自己的情绪,尤其是服务语要说得无可挑剔,语调要跟着对方的表情走,否则不要说收钱,说话冒犯了客户,生意就没了。
杨改进是负责人,自然是大哥了。胖老二十天没有接来一个活,虽然他没有直接批评,但也不停地叮嘱要尽快入门。同一条街上,好几个竞争对手。那家开着车往医院大门里驶,就知道他们又抢到单了。尽管用抢这个字不太文雅,但只要是赚钱的服务,说透了就是抢生意,只不过有些话大家忌讳,得绕着圈说罢了。
胖老二在抢救室门外徘徊,看到来督查工作的大哥心里更加发毛。他递给大哥一支烟,大哥干咳一声后,用眼光扫向柱子上的提示语:无烟区域。胖老二赶紧把烟塞进口袋。其实他也知道这地方不能抽烟,他掏烟更多是向大哥献殷勤罢了。大哥身材魁梧,比胖老二高出一个半头。黑色服装,打着黑色领带,加上那双黑色皮鞋,很有美国电影里黑社会老大的范儿。不过大哥戴着一副斯文的金边眼镜,手里提了个小公文包,这种带着文化气息的装扮,把他的身份定位为一名有品位的服务人员。
胖老二喜欢大哥这套打扮,也想买套大哥这样的服装,但他必须干好这份工作。有了收入,才谈得上支出问题。
胖老二盯着大哥,想请教什么,大哥一句话不说,眼睛打量着抢救室门外的家属。等医生低着头说了声:“抱歉,我们尽力了之后。”守在门外的家属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胖老二盯着家属,想到自己十多年没有回家,回到家里不光爸妈早去世了,连老家的房子也因拆迁改造消失了,成了一个真正的流浪汉,他抱住柱子抽噎得比家属还要厉害。这些家属比他幸运多了,至少他们还能见到死去的亲人,他是独生子,连个抱在一起哭的人都没有。
胖老二揉着眼睛,大哥早把一张名片塞了出去。
大哥说话得体,节哀两字出口后,边安慰边递给家属一张可打勾选择殡葬服务的表单,表单上的物品价格一目了然。接了名片的家属说跟家人商量后再回复。大哥朝胖老二使了个眼色,胖老二跟着大哥离开了医院。
胖老二不解,大哥怎么知道接名片的人就是家里主事的人?
在大家哭成一团的时候,要用眼光判断出一家之主,这就是大哥的经验。
第二天,大哥的电话响了。对方简单问了几句后,大哥在一张物品单上勾画出需要准备的全部物品。胖老二按单准备好,一件一件搬上车。
出殡仪式上,突然刮来一阵风,胖老二端在手里的一副纸糊的金银山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坏了。东家主事的人马上翻脸了,人都说给去世的人烧得越多,自己会得到得越多。即将烧的金山银山倒了,这不是他家今后赚钱的希望打折了吗。家属中有位年轻人情绪冲动,指着胖老二的鼻子骂了起来。
胖老二连声说对不起,对方说这次服务费一分钱都不给了。
一听钱没了,胖老二立马火了。摔坏的金山银山不给钱也就算了,怎能连前面帮他家死人洗身子穿寿衣的劳务费也能不算了呢?
双方越吵越凶。胖老二被东家人拉扯时撕破了衣服,胳膊上露出两条张着血盆大口的蛇形纹身,红色的蛇芯恰好就在衬衫袖口处,蛇的尾巴直接纹到腋窝下。看到纹身,东家的人全停住了手不说,齐刷刷往后退了一大步。
及时赶到的大哥,支开了胖老二。大哥深鞠一躬,把责任全揽在他身上,说他雇人不当,服务费折半。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大哥料理了。
大哥回到店铺,胖老二扑通一声跪下。
大哥点燃一支烟猛抽几口,然后拧开一瓶酒,咕咚咕咚喝上几口。这是大哥的习惯,从墓地回来,用酒洗脸,用酒漱口,用酒洒在衣服上消毒。
胖老二求大哥别把他炒掉,炒掉他真就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了。从高墙里出来,还没有给父母扫过一次墓呢。要炒掉也行,也等他挣够给父母扫次墓的钱后再炒吧。胖老二因盗窃获罪,算高墙大院出来的人中比较体面的那类。虽然属于“二进宫”的人,他觉得自己和那些杀人、抢窃、强奸进去的人身份完全不同。他下跪,这可真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了,他不想第三次进去改造了。
大哥扶起胖老二。别人做笑脸生意,哭声就是他们的买卖。死人生意比活人生意好做,这一行门槛低,属于社会闲散人员最容易从事的工作。可经营不好,兄弟没有一个稳定收入,还会再进到高墙大院里去。
胖老二哭了,说大哥不再是大哥,而是爹,至少是干爹,以后他就叫干爹算了。胖老二收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没有像他刚入行时说的那样,去父母坟上祭奠。他进了一家纹身店,花了一大半工资,请纹身师傅清除他胳膊上的蛇形纹身。可这渗进皮肤里的黑色药水,怎能清洗干净?最后两只胳膊变得跟狗熊啃过一般,结果还得靠长袖衣服护着。
3、改进
“师父,我明白了,你的大哥称呼那个时候就有了。而且你出来后有了新名字,改进。”
杨改进竖起大拇指。
这个留洋回来的博士,进酒厂时人事部门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有的说酒厂需要高学历的人,自从美国开始围堵中国,大家才发现所谓的科学无国界,只在人家向你卖技术卖产品的时候有用,一旦他们要卡脖子,什么界限马上都有了。光专利二字,就可以把所有他不想给的技术卡死,而且是冠冕堂皇的卡死。要突破竞争壁垒,必须要培养和储备好一流的人才。有的人说一个从国外流洋回来的博士,一进厂什么都不能干,却要拿比师傅级高几倍的工资不值。酒厂吗,讲的是效益,哪有不产出拿高薪的道理,这对其他做出贡献的人不公平。按劳分配不能变成按学历分配。杨改进的建议改变了董事长的看法,他觉得读硕士、博士的人,进厂第一天下车间干活,不要说跟老师傅比,绝对连个熟练工人都不及。可酒厂需要的是发展,需要有见解的人。这些人一旦熟悉了业务,在公司技术拓展方面,他们的思维和视野绝对跟熟练工人不一样。杨改进敢下这样的结论是有道理的,当初从高墙大院出来,他年龄最轻反而被大家喊大哥,原因就在于他的经历和阅历。见过大世面的人,有别人无法超越的优势。
“那个大哥和酒厂人心目中的大哥意义完全不同。”
“既然那行有这么多朋友,大家又信任你,为什么要离开?”高和有意避开殡葬服务几个字。
杨改进叹口气。许多人为了钱什么生意都做,可他赚够了点生活周转费就选择了离开。一旦挂上生意二字,火葬费涨,埋葬费涨,甚至被人称作冥界房地产的公墓也长个不停。刚入行时带着负罪感,希望给逝者做点贡献,积些阴德。可什么都涨价了,不再是积德了,反而成了勒索死人入土为安最后一里路的帮凶。看不惯从医院花完钱,抬着棺材还要被别人费尽心思去营销的殡葬买卖,杨改进丢下老大的位子,买了五十斤高度酒把全身洗了一遍后,洗彻底离开了。
杨改进觉得应该多干些喜庆的事,即便让人花钱,也是笑着花钱的那种事。他最看不惯别人流着眼泪掏钱,那比身上挨刀都难受。干过殡葬业后,他变得更加珍爱生命。浪子回头金不换,四十多岁的人了,结婚生孩子还来得及,可就怕别人知道他的前科后有心理阴影。说实话杨改进听到别人提到前科两个字,每次都会感到浑身的皮肤缩紧一次的。
杨改进喝茶的时候憋了憋嘴,跟喝高度白酒时的表情一样难受。
“去参加曹红的宴请,觉得心里不踏实,人家那么优秀,你这高才生说句心理话,我俩适不适合在一起?”
“说出来人家不拒绝才叫适合。感情这事,要是能成就早点成,要是成不了让它提前结束,拖着多难受。”
“一看到人家,我就没话说了。”
“上次厂里开会,曹姐建议生产果酒。现代人身体保护意识强,果酒酒精度低,市场竞争激烈,需要好的味道和品牌支撑。曹姐在领导面前特意夸奖你,说只要通过品酒师的舌头,生产出最好口味的果酒,酒厂的生意一定能翻一倍呢。不妨你跟她一起探讨果酒的事情,生产不生产果酒那是董事长决定的事,对你来说有个谈话借口就足够了。”
“这个话题好,会显得咱有酒厂发展的责任,女人喜欢有梦想又有进取心的男人。”
高和越分析,杨改进发现自己身上优点越多,一兴奋没了瞌睡。他把头探到窗户外边,觉得酒厂上面的天空都比平常亮了许多。
曹红擅长交谈,杨改进准备好的话题根本没有配上用场。
曹红海阔天空地谈她销售去过的旅游景点,一张一张从手机里翻出来,杨改进也只好将屁股移到她跟前近距离欣赏。
杨改进所担心的问题,都没有出现在曹红嘴巴里。曹红在杨改进面前似乎不再是一个经验老到的销售高手,而是一个刚刚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她每翻出一张照片都等着杨改进点评。倒是杨改进一看快到十一点了,赶快急着表白身份说他有过前科,还说他胳膊上有纹身。
曹红说从眼神里看得出他是个好人。
杨改进突然觉得好人两个字其实是一个非常高的标准。在进了酒厂后,他一直要求自己做个好人。
他问曹红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
曹红说从他进酒厂后从来不多喝一口酒,说明是个能够控制得了自己行为的人。还说她觉得杨改进酒量不小,闻到酒味后的那种眼神迷离的表情,看出是个喜欢喝酒的人。
杨改进说他还有很多缺点曹红没发现。
曹红说她的缺点更大,小时候因疾病切除了子宫,她知道许多男人找女人是为了生孩子,杨改进一直没有找女人,觉得对孩子的要求不是那么强烈。
杨改进回到公司直接进了办公室。他知道高和加班晚点后,有在办公室睡觉的习惯。熬夜加班的高和,急忙给师父倒了杯水。
“师父,曹姐的话给了灵感,经过充分调查分析,酒质问题找到了。我用逆向思维倒推,把责任先放到客户那边。结果证明不是咱生产环节出的问题,是客户保存不当弄出了大问题。为方便招待,客户直接把酒放在汽车尾厢里。排烟管导致尾厢温度升高,酒的味道全变了。酒瓶上写着在清凉通风处储存,客户不看也没办法。”
杨改进挨着高和的折叠床再撑开一张:“问题解决了我心里更踏实了。今晚睡这里了。”
“失意了?”
“不是。”
“那?”
“只问一句话,你回答了咱们就睡觉。”
“什么问题?”
“假如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其他方面的条件双方都认可,只有一条就是对方不能生育,你会怎么看?”
高和抓着头皮眼睛盯着天花板。
“不好回答是吗?看来你们高才生也有回答不上的问题。”
高和想了一会儿,有了答案,但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要是身体不允许,两个人真喜欢孩子,收养一个也可以。现在社会科学发达,找人代孕也是个选项,当然这条法律上尚未许可。就算这些都不选,头痛感冒多个人照看,两人总比一人强。
“以后别再喊师父,叫大哥。我作师父,人家当姐,会搞乱辈分的。”
杨改进说着梦话,翻了个身打起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