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者

第三个儿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当天，杨成才摆了十桌酒席。这对生活在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的农村人来说，算得上是轰动村子的大事。第一次在村里挺直了腰杆的杨成才，把八十岁的老母亲请到首席坐定，来吃酒席的人，无一不向老人家敬酒时，顺便夸奖一番他的出息。

父亲三十出头因病去世，是母亲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人的。母亲就他一个孩子，为了让杨成才平平安安顺顺当当过日子，老人家这么多年来教导儿子的话只有一句：无事不出头，有事也躲着点。她生怕从树上掉下一片大点的树叶，会砸破儿子的头。杨成才把母亲的话一直记在心上，做事向来唯唯诺诺，只有生孩子这事，他冒着超生罚款的风险，偷偷摸摸生了三胎。那时候他在内蒙古小煤矿打工，一年四季在外，镇里抓计生的干部根本找不到他。等第三个孩子在集体宿舍出生，一件传了三代人的羊皮大衣变成孩子的保暖工具后，他对妻子曲爱财说：“没衣服穿了，不能再生了。”

回到村里缴完超生费，杨成才心想：再过十多年，三个儿子当街一站，那就是三面帮老杨家人撑腰的墙。从小缺少父爱的杨成才，没少受过同龄人的欺负，他坚信人多力量大这句古语。

随着家庭支出不断增加，曲爱财最头大的问题是钱。用她的话来说，一个嘴巴就是一个填馒头的窟窿。随着孩子不断长大，这需要填到肚子里的馒头数量还会增加。夫妻俩捉摸了足有一个月时间，说走就走，打工地转战到经济大省广东。到广东轻而易举地应聘进一家外资家具厂，夫妻俩足足乐呵了大半天。可当宿管员把他俩带进公司宿舍，夫妻俩有点寒毛直竖的感觉。说是公司宿舍，其实是一间腾空的车间。男女员工睡觉的空间，就那张窗帘布隔开的单人床。宿舍摆置简单，就男左女右两排床。

杨成才问宿管员：“夫妻空间怎么整？” 宿管员冒出句标准的粤骂：“丢雷个嗨。需要单间，到外边住酒店去。这里可提供的是免费住宿，有得住就行了，还要我告诉你两公婆怎么同房不成。”到外边租房子住，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夫妻犹豫了一会儿，把行李放到女生那排的一张空床上。

时间一晃就过了。小儿子长到十六岁那年，一笔一千多元的医药费，成了杨成才的骄傲。小儿子跟村里首富的儿子打完架，他家的三个儿子各持一根木棍开始有目的地“示威”。村主任到他家劝说要邻里相和时，杨成才拍着桌子骂村主任偏心。口口声声有钱人家儿子抢他儿子的女朋友，不挨打才怪呢。后来经多方调解，杨成才还是按医院凭证付了药费。尽管是付钱，他觉得儿子们给他长了脸。这之后，村里再也没有人敢跟他家打架，杨成才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人多势众”。

其实杨成才对首富家早有不满。首富家开了一家焊接工程承揽公司，招聘有十多个工人，河边船只需要修理，都是他家包揽。首富家村里一套房，镇里一套，县里也有一套。一个农村人，能有三套房子，经济实力自然不能小看。杨成才是焊工，首富也是焊工。可一个小地方就那么点生意，他拿走了，就没有杨成才的份了。杨成才把自己没有成为村里首富的事，跟别人抢占先机切走这块工程蛋糕联系在一起。三儿子干架的时候恰好是春节放假期间，首富的工人不在身边，杨家的三个儿子一个个人高马大，这在村子里发生纠纷有着绝对优势。别说干架，提根棍子在别人家门口来回走几步，那可是浑身起鸡皮疙瘩般的压力。这次对决差点吓死他老母亲，老人家自打娶进杨家，一辈子没跟人吵过嘴。男的走得早，和为贵平为福这是祖训，也是她安家立命的法宝。那夜，她挨个儿对孙子讲祖训，讲她经历的各种坎，说内心强大的人都能忍，蛮力解决不了问题。可孙子不听老人家的，他们更相信膀宽腰圆的实力。

三个儿子升学和毕业时间前后不一，生活压力似乎没有先后顺序。他跟妻子打工，一天哪怕上十五个小时班都心甘情愿。别人骂骂咧咧抗拒加班，他总是笑着给班长递烟，恨不得把别人不加的班，全揽在自己手里。他焊五金家具底架，妻子做装配，综合收入在车间工人里算高的。三个儿子每次伸手要钱时，他还得得东借西凑。

等第三个儿子走上工作岗位，杨成才觉得身上的三座大山总算全部卸完。手头一宽松，心里就发痒，一个买车的念头又跳了出来。有网贷买车的方便，他决定买辆小车开回家过年。尽管驾照没有拿到手，夫妻俩态度坚定，车必须到手。大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有辆车停在门口，那是必不可少的“面子工程”。回到村子里谁能知道你贷没贷款？车开进村子，别人十有八九谈论的是你赚了多少钱的事。自从儿子们一个个长成男子汉，他觉得老杨家这座大屋子，他们四个男人如同四根有力的大柱子，稳稳当当顶了起来。

办完所有过户手续，偏偏车行的小靓仔帮忙倒车时，撞在了路边的栏杆上，前保险杠弄出了个鸡蛋大小的凹坑。小靓仔才进车行半年，弄出这么大麻烦，脸都变绿了。看在他叔叔是车行副总的面上，车行老总只说了一句话：自己搞定就好。

杨成才忙着赚钱，退车的事由妻子曲爱财负责。双方谈判了三天，小靓仔做出巨大让步：除更换全新保险杠外，另外增加五千元补偿。小靓仔只想破财消灾，让这事尽快了结。曲爱财口口声声这辆新车出事不吉利，坚决要求换一辆。谁都知道车不是衣服，说换就能换的。新车过了户，车架、发动机的编号都已经固定下来，是不能退回去的。

小靓仔要保工作，把曲爱财从姨喊成干娘，最后把赔偿增加到两万，曲爱财寸步不让。理由很简单：现在她可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上帝要求换新车就得换。她要的是吉利，不是补偿金。过惯紧日子的曲爱财，在一辆新车面前，第一次觉得钱对她的吸引力，远不及这辆车即将带给她的吉利重要。最后小伙子火了，直接破口大骂曲爱财是害人精、不讲理的泼妇，是想弄丢她的工作。做母亲的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算人吗？

这一骂，问题出来了。俗话说宁要大户人家的蛮婆，不要穷人家的女。大户人家的婆娘那可是见过世面的，曲爱财是标准的一根筋，只要在她的脑子里发出个向东的信号，你要她向西转，那除非让她在娘肚子里重新走一回。她不光坚信买车就是买运气，而且那车轮子转得顺，风水运气都会转回来，要是车轮子转得不好，那出的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被毛头小伙子臭骂一顿，回到出租屋的曲爱财，对着杨成才添油加醋哭诉一番。什么跟着他没吃好一顿、穿好一件。外出打工，也住了好多年集体宿舍，一天好日子没过上。自己掏钱买辆车，人家都当上帝，咱怎么就得吞一肚子窝囊气。杨成才哪受得了这气，请了一天假，专门找车行小靓仔干架。

关键时候小靓仔的叔叔出面了，同意给杨成才换辆新车，换了全新前保险杠的车直接过户到毛头小伙名下。车行老总通情达理，表态这辆车在车行里就当二手车出售，买多少算多少，买后的差价由小靓仔补上。如果半年时间卖不出去，那这车就折抵工资后，算卖给小靓仔了。老总这决定，小靓仔感动得流下两行眼泪。说透了，他算是提前买了辆车，这车他知根底，只是撞了点外皮，没什么实质质量问题。要是能冲上业绩，收入高了，开着辆车回家也不是坏事。要是业绩上不去，只能说又得他爸多掏一份买车钱了，起码保住了工作。对刚走入社会的小青年来说，一份好工作，那可是人生起步的云梯呀。

杨成才开着新车回出租屋的时候，有位信风水的工友，还在车头蒙上蓝布，口中念念有词为他祈福了一会。事后他才知道，这蓝布象征着“因难而解”。车一旦撞了人，那可是一片血红，车盖铺蓝布，就是为了对冲红色。当晚杨成才请工友吃了顿烧烤，他吹嘘的不是车价，而是他如何征服车行毛头小伙的胜利感。觉得自己以前路过车行，看到西装革履的男青年和穿着时髦的女营销，总觉得自己一身汗味的工作服，有点比人家差半截的感觉。自从毛头小伙弄出了问题，他才发现自己上帝般威严。车行男销售、女营销、经理、副总轮流跟他说对不起，这时候他才知道，在有些场合原来对不起一分钱都不值。

工友酒喝高了，声音更大。从今之后杨成才就是老大，车间老班长退休了，他要用自己的勇气抢到这个位子。做班长除了基本工资比别人一个月高三百元，另外还有两百元的代班费。一听钱，杨成才发现贷款买车这事自己有点冲动，买个车就折腾了这么多事，要是开在路上，出现点磕磕碰碰，那不知道有多复杂。当工友说他堂弟撞到了一位七十多岁的中风老太太，赔了八十多万后，他深深担忧。自己驾照没考到手，敢不敢开车回家？过年花钱的理由一大堆，余钱买了车，要是工资推到年后发，加油钱都是问题。以前听说有当老板的人因没钱加油向员工开口借油钱，他觉得那是有钱人在寒碜没钱人。现在他深信，开得起车加不起油的大有人在。

杨成才主动打报告申请当了班长，没想到打脸的事情就连着脚后跟。当上班长的第二天，一心想着多赚钱的他，结果忙中出乱，把两块板料焊错了方向。车间计件算工价，一旦出现返工或者报废，工钱扣了也就罢了，还得自己承担材料钱。就算工钱不要，总不能贴钱吧。杨成才花费了三个小时，把焊错的部分用角磨机切割开来，然后调整好方向再焊在一起。偏偏向来粗心大意的质检员那天倒细心了一次，发现他弄错了料，而且没有上报私自改造了，严重违反作业程序。一张再好的板材，经杨成才这么一折腾一点美观度都没了不说，关键是影响到平整度。出口家具，质量不得有半点马虎。一张两百元的罚单递到手里的时候，杨成才本能的反应是别人难为他，一巴掌打到质检员脸上。

这一闹腾，除多弄来三百元的罚款外，当了两天的班长也被免了。免职等于逼迫他辞工。可到了年底，辞了工，过完年回来还得从头再来。没有找到好下家，辞工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绝对是件烦心事。自打了质检员，连庆祝他买新车喝酒的工友也都不敢再恭维他了，私下议论他有了车人也变膨胀了。他以前吹嘘三个儿子打村里首富儿子的事，工友们大有杀富济贫般的过瘾感；他打车行的愣头青，与工友们一点关系也扯不上。质检员挨巴掌那一刻，工友们完全惊呆了，杨成才的下一个巴掌随时会扇到他们头上。

那晚杨成才差点儿打了曲爱财一巴掌。他觉得窝气，要是曲爱财劝他忍着点，至少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前，他还有个托辞。曲爱财说出的理由让他愤怒，三个儿子上学花大钱，买房子要钱，结婚生孩子要钱，车加油买保险都要钱。钱钱钱，他突然觉得能帮他出气的儿子们有点像黑社会老大，帮着他可是要付出代价的。这车也不是一份炫耀资本，跟个二奶一样，需要钱供着。加满一箱油三四百元不见了，他加班加点，一天也就赚个两三百元。

翻来覆去彻夜未眠的杨成才，天亮照样去上班。车间员工跟他保持着安全距离，他知道这不是怕他立马出手伤人，而是心理上的陌生和防范。新上任的班长给他安排工作也有些不太自然，那种眼光里埋得最深的信息似乎只有一种：为什么不辞工走人。

放过年假了，驾照考试的科目四安排到了年后。几乎所有的驾校要乘寒假时间重点培训在校学生，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市场经济，但凡与钱有关的事情都是热门。两口子回家坐火车得七八百元，开车，一箱油差不多就能回到家门口。杨成才做出一个大胆决定，他自己开车，而且顺便捎带三个老乡。捎带一人两百元，三人也能赚六百。想到赚钱杨成才阴了多天的脸，马上多云转晴。他跟曲爱财不谋而合，一旦有老乡问驾照的事，就说早拿到手了。

车开了四个小时，他们在一家路边的农家乐吃了碗米粉，稍微放松休息了一会。等回到车上，不管杨成才怎么打火，就是启动不了马达。打电话到车行，车行售后服务人员回复：整车质量保证是厂家承诺，如果在车辆销售地，他们免费接车检查；要是在外省，只能先找厂家了。杨成才气冲冲地拨通电话，厂家不管他发多牢骚，回复只能到最近市区4S店检修。可车偏偏在小镇上熄火，哪有4S店。

最后等了两个小时，总算等来保险公司派来的救援拖车。检修排队又等了一个小时，三位搭车的老乡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埋怨运气不佳。几小时前在农家乐谈笑风生的氛围，半点影子都找不见了。

检查结果非常明确：行车时手刹没有松到位，车辆负荷加重。长时间高油门轰，停车后遇到冷空气，回油后油路发生了堵塞问题。杨成才一听全是他的责任，心里不服。坚持车先不修，找专门机构鉴定后再修。一听车不能上路，几位老乡更加窝火。这小地方别说买火车票，拼车回家也难。杨成才骂道，世上比差钱更难受的事情是倒霉。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好在交警没有查车，要是交警查车，无证行驶估计还得折腾上几天。曲爱财还想跟厂家继续纠缠，几位老乡不愿等了，嚷着退钱。无奈，夫妻俩只能接受就近自费维修了。

几人合力，刚把车推进维修间，一辆巡查的交警巡逻车从身边慢速驶过，吓得杨成才转身往旁边的树林子里跑。这一惊，身上的怒气全消失了。他把曲爱财拉到一边耳语几句，剩下的路只能导航到那些县级公路和乡镇公路了，总而言之国道、省道这些交警容易出现的地方，无论如何不能走了。车进维修间那是小事，人进到拘留所那就麻烦大了。

本想着回家开着小车风光一番，可买车时出现了摩擦，工作上又不顺利，车开到半路又出了问题，杨成才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道这车路上出事，当初接受毛头小伙的两万元，那不是赚大了。细挑慢捡，弄了个问题更多的，这苦水只有自己吞。再找车行换车，这辈子估计可能性不大，再找车行销售经理打架，估计也是挨揍的主儿，说不定人家窝着一股火等着往他身上发呢。

手里缺钱，人也就低调了。后来杨成才找瞎子算算命，瞎子摸完的右手后说：“指头跟钢筋一样硬，一点绵软感都没有。”然后提醒他一句：出手必出财，要管好手。杨成才觉得瞎子比明眼人更能看清世事，别人的话他可以当作耳边风，从瞎子口中讲出的“天机”，他深信不疑。

从年头熬到年尾，没再惹事的杨成才等来大喜事。大儿子自由恋爱成功不说，小老两口时髦，生完孩子补办结婚。女方家一分彩礼钱未提不说，亲家主动打来电话报喜。杨成才和曲爱财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儿子结婚这事又省下了二三十万的彩礼钱。年尾来个冲喜的好事，这个年一定要过得风风光光。

杨成才提出大摆一场酒席，请全村人美美喝一顿。儿子和儿媳妇坚决反对，说能省一分就省一分，将来随着孩子不断长大，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最后按照女方的要求，酒席一桌，且摆在女方家。席间两亲家谈笑风生，气氛和谐，倒是儿子和儿媳妇一脸愁云，没有半点开心的样子。杨成才这次大方，酒过三巡，从口袋里掏出两万元，一万给儿媳妇庆婚礼，一万给孙子庆满月。

回家前，曲爱财问儿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新婚又得贵子，人生三大喜事遇到了两件，怎么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儿子抓了抓头皮叹息道：“在城市里生活，最核心的问题是生活成本。一位同学开玩笑说，生个儿子是‘建设银行'，生个女儿是‘招商银行'。咱恰恰生了个‘建设银行'，今后生活压力多大呀。要是生个女的，就不愁彩礼钱以及买房子的事情了。没钱，今后找对象不知有多难。”

回家的路上，妻子呸了一口唾沫：“大儿子是做了上门女婿吧？儿子成了倒插门，孙子是人家的不说，儿媳妇还嫌生了男孩成了负担。我当年生三个男娃，村里人都说多子多福，养儿防老。现在的年轻人，事事讲成本，最怕担责任。”

他俩还接到了二儿子和三儿子打来的电话。二儿子说毕业后换了好几家单位，最终决定走考研之路。人生有些路需要多走，比方说学习。三儿子更加相信奶奶说过的话，城市里靠胳膊粗腿壮的蛮力解决不了工作和生活问题，他要好好学门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