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鲫鱼,就在我刚开电脑前的午睡刚起时就死去了。它眼珠子煞白,它肤色煞白,它鳞儿煞白地横躺于煞白的地面砖上。它的突然死去,让我回忆起它几次险遭杀戮的机会和它几次跃出水盆的“自杀”的场景。这条鱼是我姐姐在今年大年初二给我姑妈拜年时,姑妈给的八条鱼中之一条。其平均身长约一支铅笔般大小,每条鱼黝亮透明,鳞光闪烁,朝气蓬勃,青春可人。
记得我第一次将它们倒进水盆中时,个个如飞翔的小鸟。鸟儿的翅膀是为天空生长的,鱼儿的翅膀是为江河大海生长的。我的好心的姐姐在给我的时候瞩我几次:趁新鲜时,杀掉它们熬汤喝。我连连答应:好,好。可是,当我看见它们在盆中游得那么欢畅和捞起将它们一个个地排列在砧板上时的不屈不挠地为自己的生命抗争蹦跳的情景时,我的锋利的菜刀钝了下来,我的刚毅的心也软了下来,我把它们又一个一个地放回到水盆中。
它们在水中的仍然的欢腾和喜欢,让我的心突然安详了起来,突然崇高了起来,突然敬畏了起来、突然有了母性的情怀。于是,从那日起,我决定,要为它们做点儿什么:我买了鱼饵饲料、青菜碎叶儿、每天坚持换水丶用十指帮每条鱼拂去身上的垢涎。而就在我细心呵护的第三天,有两条鱼死了。第十天,又一条鱼死了。笫十五天,又三条鱼死了。第二十五天,又一条鱼死了。七条鱼相继死去,我感觉到它们的生命有些太仓促。
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用保鲜袋儿装着,象举行仪葬似地轻轻地放入冰柜中。我以为它们的死应该是安详的,我的心也是安详的,并且有几许心满意足。可是,另一条鱼,也就是刚去逝的那条最后的鱼儿,却自它的伙伴们纷纷死去后而不得安宁和快乐,而使得我也不得安宁和快乐。当这条鱼儿独自一个在盆中游来游去时,我似乎觉得它应该是自由和快乐的。我每次出入厨间,都要悄悄地回眸它一眼:看看清亮的水儿有无掉进去的杂物,看看它的身体上有无厚重的垢涎,我以为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忽然有一天的寅时,我听见厨间有一阵阵的拍地的声音,我以为是窗外的风叶鼓捣的声音,没在意。当拍地的声音越来越清脆和清晰的时候,我的想象的预感来临了:它躺在地上正在极力地向水盆蹦跳式的靠拢。我不知道它的动作究竟是为了纯粹地求生,还是为了纯粹地求活。它每一次的蹦跳声音,似乎合拍着我的心跳。我轻轻地用双手搂起它,象搂起我的婴幼的儿。我快速地放入盆中,它欢畅而游。它的高兴,似乎连接着我的高兴。
我把鱼饵饲料和叶片儿撒入盆中,我想看看它是否饿了,或是饱了。然而,撒进去的诱饵并未引起它的反应。它在狭窄的空间内游来游去,两只眼睛似乎有很多话儿要说。“要对我说吗?”,我低身默问于它,也默问于自己。鱼儿稍停了一下,它的眼睛与我的眼睛交集着和交融着。我用手抚摸了一下,它没有动。按照先前的鱼儿们群居于水的方式,它是会动弹的,并且是逃跑样子的,而此次的表现,令我吃惊:
它的淡定,或者叫从容;它的沉静,或者叫安详,让我内心忐忑起来。我突然想起那句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另类含义。这样的场景,是我平生的第一次。在我半个世纪的生涯中,宰杀鱼儿的数量足以以吨位来计算。那些曾经的宰杀的辉煌,丰美了佳肴,丰美了喟口,丰美了喜悦。然而,却丝毫未动摇为了鱼儿们而牺牲自己喟口的爱心,我片刻沉思于对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们的回忆之中。眼前的最后一条鱼盯着我,似乎听懂了我的心声。
它原地摇摆着尾巴,嘴巴噙着泡沫,身体一直未向前移动。我用手扒拉了两下,示意它游动,我想看它欢喜的倩影。只有它欢喜的倩影,才可以带动我此时的欢喜的倩影,它终于游动了。而游动的姿态,再也没有先前鱼儿们群居于水的欢畅和淋漓了。它的缓缓游来,它的慢慢的游去,让我有些儿担心。在我的印象中,鱼儿在水里永远是个舞蹈家和音乐家。水既是它们的天地,也是它们的家园。水既是它们的温床,也是它们的舞台。它们游起的波浪,肯定是快乐的旋律。
我疑惑于眼前的最后一条鱼:它为什么游得那么缓慢?它的欢畅到哪儿去了?它的欢乐到哪儿去了?它的欢欣到哪儿去了?它的欢呼到哪儿去?它为什么游得那么沉重?它的单纯到哪儿去了?它的纯洁到哪儿去了?它的透明到哪儿去了?它的优美到哪儿去了?我每次进入厨间,都要侧目一下它。每天一次的定点换水是不容迟疑的,每隔三天一次的撒入鱼饵饲料是不容迟疑的,每次的用手抚去它身上的垢涎是不容迟疑的。它此时仍然缓慢地游着,我仍然悄悄地观察它游动的变化。
我的信念是:只要它活着,我仍然做我该为它做的事。它的这种缓慢而游的动作,直到上周日晚凌晨1点,不锈钢蒸锅盖儿脆响的声音,把我叫醒。我立马跳下床,直奔厨间:它幸好跃入了旁边的不锈钢蒸锅盖儿上。白花花的鳞片,纷纷脱落于不锈钢蒸锅盖儿上。那些数得清楚的鳞片儿,与它的身体间距着,隔膜着。它这次的举动,让我意识到这条鱼非平常之鱼,而是一条独立思考的鱼。我忽然想到一个词儿,它的名字叫“自杀”。
我双手搂着它,轻轻地放入水盆中。它依然缓慢地游着,它游动的姿态那么牵强而又别扭。它的眼睛枯槁而又茫然,不再专注于我的眼睛。我说:你别想不开哈,找死不如赖活着!它似乎听见我说了什么,身体游得更慢了。它身上的鳞片的光泽黯淡了许多。而躺在不锈钢蒸锅盖儿上的鳞片儿,却睁大着眼睛望着我。它们在黎明之际的深夜,闪烁着凄迷的光亮。我的心陡然地被震撼了:一条不会说话的鱼儿,一条会思考的鱼儿,它究竟为什么要自杀?
我检查我的有无过失:是没给它吃的饵料吗?我给了。是没给它换水吗?我天天换。是没抚去它身上的垢涎吗?我每次都会双手去完成这个动作。我还因怕水太多,故意将水位压得很低,免除它跃出水盆的后顾之忧。而我的设想并未能改变它的思想,它仍然以第二次跃出的姿势,证明它“哈呣雷特”的存在和活着的哲学意义。我以为鱼儿只是能满足于人们丰美佳肴上的盛宴而已(再退其次,是作为人们在岸上观赏水中嬉戏的游物)。
而事实上,我眼前的这条鱼儿,却不是等闲之辈。它妄想以屈原的动作,来实现自己的优美姿态。我猜想:它先失去了以江河湖泊山沟为本的家园,后又失去了一起上岸的伙伴们。它觉得一个人活得孤独没得快乐,又背了井离了乡。魏晋陶渊明说过: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莫非此鱼也读慬了陶渊明,继而又读慬了屈原?我悄悄地再一次问它: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我对你不好吗?是我不够关爱吗?它沉静无语,眼睛没了光亮地缓慢地游着,我的心绪也随着它缓慢地流淌着。
我以为凭借着我的热忱和爱心,能拯救它的孤独和伤情,能唤回那个活蹦乱跳的倩影。然而,这条有思想的鱼,却在第三次(也就是我开笔始时描写的场景),再次跃出水盆。此次不再那样幸运了,跃出的声音时,我听不到:午睡了,门儿也是关着的。它死了,或者说它去逝了。它肚子空空的,身体瘦弱得还不如我。而它身上闪烁的片片鳞光,仿佛夜空上的星星和大地夜幕下的灯火,照亮着一个个未曾醒悟过的生命前行。
鲁迅先生说:悲剧(的美),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一条鱼死的举动,是否是对自己及其有着同样命运的同类的一种抗争,或是对人类肆意暴行的警告。它不是田园主义的诗人,却以陶渊明的境界,实现了皈依“旧林”和“故渊“的情怀。它不是浪漫主义的诗人,却以屈原的境界,实现了“献身于楚国”的情怀。它的自我毁灭,让我再次体会到什么叫“悲剧”?什么叫“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