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岭县的火车迟迟没有驶来。
站台上的人们等待得有几分焦灼了,有一些人不停地跺着脚,还有一些人的两只脚来回磕着鞋帮,他们不时地在看火车有没有驶来。远处雾霭沉沉,白茫茫一片。有零零散散的人走到了站台的边缘,站务员紧忙让他们走过来,他们瞅了一眼头上扣着棉帽的站务员,嘴里低声嘟哝着,管得可真他娘得多。一个三四岁样子的男孩晃悠着小脑袋,在站台上蹶蹶跶跶地跑着,他的年轻的母亲紧追,嘴上呵斥儿子,不要跑了呀!不要跑呀!喜儿。一位眉角上方有一道褶皱的伤疤、下巴颏满是胡楂的中年男人抽着劣等的旱烟,他鼻孔里喷出的烟雾碎破在她的脸上,引发她一阵咳嗦。她一把抱住了儿子,喜儿抵着身体挣扎不休,最终拗不过母亲,他撒娇地搂住母亲的脖颈,冻的通红的脸蛋埋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和蔼地说:“快戴上手闷子,小手冻掉了。”
下了一夜的雪,有的路段没来得及清除积雪,火车延误了,站务员对身旁的旅客说了这样一句话。
挂在站台墙壁高处的电铃发出嘶嘶嗡嗡的杂音,随之单调地铃……铃……铃……地响起,旅客们知道火车即将进站了。他们焦急地张望着,依旧不见雾里有火车的轮廓,却听得见“呜呜”地鸣笛声。旅客们顿时躁动难安起来,零下三十七度的低温天气,他们的身体捱着冬日里的寒冷。
他身穿着黑色的中山装,高等身材,长相在这人群之中算得上英俊了。他面目清癯,浓眉,眼睛清澈熠熠,鼻梁略高,嘴巴紧闭,颏下没有一根胡须,看上去他的年龄约摸在三十岁上下。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紧贴着墙壁,目视着前方,他想自己并不显眼。他像一棵挺拔的松柏,眼珠悄悄地左右转动,没发现站台上有扎着辫子的小女孩,他长舒了一口气。方才那个男孩从他面前跑过的时候,倒使他的心怵了一下。
火车劈开雾气终于驶来了,一阵急促刺耳地刹车声过后,停靠在站台前面。在这一站下车的旅客不多,有三五个人从靠近火车尾部的车厢迈下来,头探出车厢门的那一刻,双手立马裹紧了棉袄的领口,和涌上来的人群摩肩擦踵。站台上的人们前前后后、推推搡搡,一个紧跟着一个进入了车厢。他是最后一个进入车厢的。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先是掠过两旁栉比鳞次的房屋,紧接着,就是毫无遮挡的平原。他坐在靠着车窗的座位,车窗的玻璃上凝结着一层水雾,他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横向抹掉了窗玻璃下半边的水雾,随即有水珠悄无声息地滚下,像一个人脸上滚落的泪珠。窗外是辽远的北风呼啸而过的旷野,大地覆盖着厚厚的皑皑白雪,看不见房屋,看不见树木,更是不见半个人影。在这封闭的火车车厢里,他想看向窗外是对自己有利而无一害的。
这是第三节车厢,车厢里的座位几乎坐满了人,偶尔有人站起身活络手脚。火车吞下闪耀着黑色光泽的煤块,为自身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并且为在这冰天雪地的冬日里乘车的旅客供予温暖。他们的身体暖和了,就得以慵懒地舒展,车厢内的空气凝滞,使得他们倦意稍长。太阳爬到了半边天,不温也不火,趁人们没留意的间隙驱散了雾气。这期间,他擦拭了玻璃多次,手绢已潮湿。冻得坚实的积雪反射着明晃晃的光,他长时间看向窗外的白雪使得眼睛极度的疲惫,似乎产生了眩晕的感觉。他害怕极了。他让自己的身子向前挪动,靠着车厢和椅背,难以踏实地合上眼睛,也努力让耳朵不去听旁人的说话声。
火车正在减速,将要停在途中的又一个站台。来此处的人在这里下车,去往别处的人在这里上车。坐在他对面座位的是一对老夫妇,他落坐之前就看见这对老夫妇依偎在那里,看样子不像是刚刚落坐,他猜测他们一定是在先前的车站上的车。这位老妇人花白的发丝上别着一枚黑色的一字发卡,兴许这枚发卡有些年头了,发卡松弛并锈迹斑斑,她不小心拨弄掉在衣襟上。她的老伴恰巧看见这一幕,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忧心忡忡的样子让老人觉得他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他掐起那枚发卡,老妇人欲要接过发卡,他攥着发卡晃动一下,抬手夹在她的头发上。
他听见两个老人说话,她对老伴说:“这次会是吗?”
他或许也有这样的担心。“看看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答说。
她还是放心不下,对老伴说:“去了那么多地方,都不是,这次会是吗?”
他回答同样的话:“看看就知道了。”
他的话显然没有安慰到老伴,她接着对老伴说:“听消息说这个姑娘的岁数要大啊!”
他回答说:“被偷的孩子,买家大都不知道孩子真实的岁数,咱们只看孩子脖子上的胎记,还有警察调查的孩子的来路。”她终于稍稍放下心来。他的耳朵不听他的使唤,又听到旁边的人加入他们的谈话。
一位大概五十岁上下的脸上满是皱纹的女人问道:“叔叔、婶子,你们是在找孩子?”
对于这样的询问,她早已习以为常了,换来短暂的怜悯,可总是无济于事。
“是啊!孩子四岁时就被人偷走了,”她深深叹出一口气,“不知道孩子被卖到了哪里!”
“会找到的,”女人也只能好说,“人贩子没有好良心,他们不会有好报的。”
这对老人无儿无女,他二十二岁和身旁的老伴结婚,婚后十二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于是收养了一个女婴,一个别人不愿养育的私生子。
人的一生可能会抛弃很多东西,但总有舍命守护的一样东西。
这对老夫妇下了车。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想要打一个盹。一位衣着朴素围着一条暗红色围巾的长得漂亮的女人牵着她女儿的手走在车厢的过道,女儿走在母亲的前面,两只小手举得高高地犹如投降的姿势,要紧的是她们母女坐在了他的对面。他的身体总是不能放松下来,像此刻一样,处在清醒和睡梦意乱神迷的状态。阳光透过车窗折射出的光晕照在他的额头和鼻梁之间,他梦回到过去,那是时间的光影,那是赭红紫黛光彩的世界。他看到了他失手杀死的妹妹,妹妹在向他笑,像一朵盛开的静谧的白色花朵。光晕不断地来来回回跳跃闪烁,他又站在很多年后那个炎热午后的池塘边,这是让他全身颤栗的妹妹的葬身之地,做梦也不敢梦回的幽冥之地。她瞧见女儿的脸像含羞草一样蜷拢,两只像枫叶的小手挡在眼睛的前面,透过指缝小心翼翼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她的母亲注意到了女儿的举动,也注意到对面的他。阳光是这个北方冬日里的阳光,时间又跳跃到他的中山装的袖口,可那不是很多年前一个炎热午后的池塘边吗?
他看见妹妹倏忽地凭空消失,如同阳光消融在池塘中水面里,粼粼涟漪好似落入水中的妹妹的花裙的绲边。他听到了妹妹的生机勃勃的声音,就在这时,他打了一个寒颤般地惊醒。
她俯下身叫女儿低声说话。他惊愕地发现对面竟然坐着一个小女孩正痴痴地看着他。这突然出现的小女孩使他如坐针毡,他起身欲要走到车厢的另一端,小女孩扑簌着大眼睛,仰着头对他说:“叔叔,你像我的爸爸。”坐在同一排的旅客都转头看向这里,其中就有眉角上方有一道伤疤的男人,他已迈出一只脚但愣在原地,周围人的目光在他和小女孩的脸上徘徊。小女孩痴痴地看着他,这使得他惶遽不安。
小女孩的母亲红着脸对他说:“小孩子不懂事。”
这个时候,他才看见小女孩的母亲,她脸涨红着,额前有微微鬈曲的发丝,眼神透出一丝哀戚。她五官长得匀称,脸上的皮肤细腻,如白瓷片上扑了胭脂,女儿的眼睛十分像她,嘴角下方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
他强装镇定自若,对着小女孩微笑,总要像个正常人来面对。他无法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又重新坐在那里,一只手撑着脑袋侧脸看向窗外,窗外飘落雪花,像白蝴蝶群舞。
她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更像死于矿难的丈夫。她抽出女儿挎着的胳膊,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中。她将目光移到过道另一侧的车窗,一层厚厚的水雾阻隔了视线。她想念起恩爱的丈夫。她再一次地觉得眼前的人和丈夫相似。
他保持一动未动的姿势像一座雕像,手腕背部凹陷出两道殷红的纹路,他在回忆她的容貌,增添细枝末节,勾勒她过往的可以想像生活。总之他在想她的生活一定是幸福美满的,她有养家的丈夫,还有一天天长大的女儿,和他可怜母亲的生活相比迥然不同。母亲的精神时好时坏,故而他时常安慰母亲,父亲袖手旁观,更加糟糕的是他不知自己的身体里从何时起有了妹妹的魂魄,是他夺走了母亲女儿的生命,这一切因他而起,痛苦的回忆如同胃里生出毒蘑菇。
她怀里的女儿昏昏欲睡。她嗅到白酒的气味,脸上有伤疤的男人正自顾自地啜饮着。他骤然坐正身子,手臂酸痛得不敢动弹,两个人四目相对,她立即倾下头,抚摸着女儿。
假使他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娶一位漂亮的妻子,也许会像她一样,有一个年纪这般大的女儿。
他语气平常地说:“我长得像你女儿的爸爸吗?”
她身体离开座椅的靠背,一边微微地点头一边回答说:“你长得确实很像我女儿的爸爸。”
他很少像这样主动和陌生人搭话,“你的女儿准会高兴地告诉她爸爸在火车上遇见一个长得像他的人。”她垂头看着不知再见不到爸爸的女儿,女儿睡熟了,年幼的身体随着鼻吸微微地起伏。娘家的母亲常和她说,一个人拉扯孩子太过辛苦,她明白母亲的意思,可她担心女儿受到委屈啊!在她生活的地方,有足够多的讨不着媳妇儿的单身汉觊觎着她,每当她吸引过来淫秽的目光,她只会埋下头匆忙地逃之夭夭。
窗外的雪下得愈发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撕绸扯絮般地,落在雪原上,好似絮了一层棉被。
雪花撞在玻璃上,撞得粉碎,化作一滩滩冰水。两人靠窗相向而坐,可听不见窗外凛冽的寒风,使人觉得雪原上岑寂无声。
她盯着一滩滩冰水:“我可怜的女儿,她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我命苦的女儿,她盼着爸爸回家呢!”她为女儿的苦命而悲伤,女儿是她生活的希望,她不怜悯自己的命运,如今,女儿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
他摆正原本交叉着的双腿,温情地望着她。
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和他一起去煤矿的人说:‘他死在了矿井下’”
沉闷的当啷声,酒撒了一地,有伤疤的男人迅疾拾起透明的酒瓶,那是国营哈尔滨白酒厂酿的老白干。白白糟蹋了酒瓶中一大半的白酒。他顿时怒火中烧起来,数落他对面的喜儿,喜儿的母亲连连道歉,为儿子打翻人家的酒瓶赔不是。车厢内的酒气味更浓了。
他宣泄粗暴的火气吓坏了喜儿,喜儿先是一动不敢动,然后胆破地大哭起来。哭声扰醒昏昏欲睡的人,也让说话的人安静下来。
喜儿的哭声像女孩的哭声。
她问他道:“你也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吧?男孩还是女孩?”
他手腕用力地压着桌板,恍惚地摇着头。那位母亲哄弄着哭叫的儿子,火气未消的男人哏哏着脖子。
他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远,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她发觉他的异样,仔细打量着他。兴许是喜儿的哭声吵醒她的女儿,她处在如梦方醒的状态,呆呆地坐在母亲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男孩,她觉得男孩的哭声好听极了。喜儿的半边脸贴着母亲的胸脯,他转过头看见了女孩正盯着自己,哭声立刻终止了。女孩笑着要求男孩说:“你接着哭啊!你哭得真好听。”坐在他们跟前的人都被女孩逗乐了。
他突然又坐直身体,脸上多了妩媚的神情,这让她感到惊讶。
她双肘支撑在桌板上,双手擎着自己的脸对她说:“你长得可真好看!”她惊愕说不出话来,甚至可以说是受到了惊吓。“我哥还没成家,他是个好人,你愿意和他在一起过日子吗?我哥和我说他想和你在一起过日子。”她言词恳切继续说道。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觉得他像是突然间中了邪,她一时间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敲点着脑袋向她示意他的脑子有问题。
她支支吾吾同时又抱着女儿。她着实着急了,央求一旁的哥哥,说:“哥,你说话啊!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告诉她,你喜欢她。”她的哥哥一言不发。
她看见周围的人都表情古怪地盯着自己,可她毫不在乎,因为她要帮助哥哥。
她抱起女儿下车。
她不知自己去向哪里?甚至不知为什么在火车上,不过有哥哥在身边,她一点也不担心。此时,她要做的是挽留女人。她要去追赶女人,哥哥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用尽全力挣脱,冲出车厢,寒冷像针一样刺进她的身体,一边呼喊一边奔跑,没跑几步就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手掌摔得淤青。
她听见他的呼喊声,转头回身看见他趴在地上,心里打着鼓。她知道他是在呼喊她,犹豫片刻最终走了回来,因为他太像丈夫了。
她蹲下身依然坚持地询问他。她抓住女人的手,让女人不要走。她害怕地夺出了手,向后退着步脚。她顺势又攥住了女人的暗红色的围巾,女人来不及停下脚步,围巾被风吹着掉落像蛇一样蠕动,脖子上的一大块红斑裸露了出来,那是她生下来就有的胎记。
他看着女人的背影和她女儿的脸远去,她们的头上和肩上浮了一层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