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渭北旱塬广大农村缺粮情况严重,许多农村家庭粮食青黄不接很普遍,群众多以高梁玉米为主食,有的村子连这些都没有,吃糠咽野菜是常有的事,有的人家实在没啥可吃的,就吃五合粉。啥叫五合粉,其实就是粮食加工厂的下角料,如高梁皮、玉米皮、小麦皮等五谷外壳粉碎后的东西。没有粮食的人家就吃这种又糙又涩的东西,加水调合后烙成干饼,一点一点掰着吃,难以下咽。即便是这样粗糙的食物,对于孩子比较多的家庭来说依然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向亲戚好友借粮渡荒是常有的事。
一
这天,巧珍她爸蹲在门前青石条上望着远处发呆,双眉紧锁,一脸愁相。家里又断顿了,三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个饱饭都难,又咋能长个好身体,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如刀搅一般难受。家里已不是第一次断粮了,他前几次断粮已经把周围能借到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有的他已向人家伸过两次手了,这次怎好意思再伸手呢,况且这年月谁家能有多宽余呢,都还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他想到这里,心里阴沉了许多。
他苦思冥想,手里摸着烟袋子,在尺把长的烟锅里装了一锅桑树叶扎巴起来,他猛吸一口,不料被一股连烧带点辣的浓烟给呛着了,他急促的咳嗽了两声,人都让憋的眼泪都下来了。真是人倒悔了吃凉水都塞牙缝哩,他想。他恨恨地把那锅烟在青石条上磕掉了。他还有正事要思量呢。
他从那青石条上站起来,向前度了两步,抬头向远处的山上看去,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他三年前认识的朋友。想到这里,他眼前一亮,心里有了主意,感觉像是喝了碗热腾腾的羊肉汤一样,浑身有了精神。北山有粮,他确信,他更确信他能借到粮,他信心十足。你知道他为啥这么自信吗?他想到了三年前结识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是北山人,有山庄,肯定有粮。他想到这里有些怨悔自己,为啥早没想到这个人,让孩子们挨了大半年的饿。
那是三年前五月间的一天,天气炎热,热得人嗓子眼里能冒烟,也是个青黄不接的季节,许多人家正为新粮下来之前的这段饥荒发愁呢。巧珍她爹来到镇上大家公认的粮食黑市上转一转,看能不能买一点高梁或玉米,家里还有点细粮,他想买点粗粮和细粮搭配着吃,这样就能吃到麦子上场了。别看他是个老农民,他是村子的贫协主席,也是镇上为数不多的贫协代表,许多人都认识他。但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有的人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人们只是老远的打个招呼罢了,也不多问,都匆忙的离开了。他不管那么多,只在那个零零散散的场院用眼睛扫视着每一个人。他看到一位牵着一头驴的外乡人,驴的背上搭着一长条口袋,两边耷拉着,看起来装着有百十来斤的粮食,那人正警觉的四周张望着。巧珍她爹也向四周望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在确认没有异常的情况下,他加紧了向那人靠拢的脚步。就在他离那人还有五六步远的当儿,只听有人高喊:“抓住那个投机倒把的!”话音未落,只见从他身边冲过去几个身强力壮的人,那些人一涌而上,把那外乡人团团围住,有拉人的,有牵驴的,也有抬粮的。那人一看就慌了神,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人嘴里不住的说着,但就是没人听,也没人能听得见。
由于天气干旱,浮土太厚,加上涌来的这些人都是跑来的,把周围的浮土都踩了起来,经这么一阵折腾,烟山土雾的,把人都洇没在尘土中。
灰尘稍落了一些,能看清人面目时,为首的一位开腔了,“哪个村子的,倒买啥东西?”
那个外乡人也从慌乱中醒过神来,赶忙答腔:“我是北坳的,不买东西,是给人家送料来了。”
“给谁送料?人呢?一派胡言,带走。”为首的紧追不放,看这架势是要把人和东西一块带走。
那人着急了,“我真是给人送料的……。”谁还听他说呀,一行人上来连拉带拽眼看就要走了。
这时巧珍她爹快步上前,连喊数声:“留人,留人,留人啦!”
为首的一看,认识巧珍她爹,“赵贫协,啥风把你吹来了?”
巧珍她爹定神看一眼,“这不是市管会的老张嘛,我今儿是来给村上接料的,出门晚了,这不才到,再晚两步恐怕要上你的市管会领料去了!”说完又把那人数落了一顿,“你那嘴真让驴给踢了,咋不给老张讲清楚,这料是我杨家河老赵要的?”
那人先是一愣,马上回过神来,“刚才那阵势没见过,吓懵了。”赶忙向老张陪不是,“老赵催了一响了,村里今儿让送来,我路又不熟,只能在这里等了,给您添乱了。”
“真是给你送料的?”老张半信半疑,“有这么巧嘛?”
“不是巧不巧的事,真是给村上送料的,你不信可以跟我到村上坐坐,顺便咱兄弟也能喝两杯,你看行不?”巧珍她爹很诚肯地样子。
“既然真是送料的,那就麻烦赵贫协你到市管会办个手续,把人和料领走吧,至于喝酒嘛,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儿还有事,改日再会!”说完,老张把手一挥,“咱们走,”那一伙人就松手离去了。
随后,巧珍她爹领着那人去了市管会办了手续,就把那人带回了村上,让村上把那人带来的一百多斤玉米买下,当然,在这之前,他给自家先买了二十多斤,比村上的每斤便宜了两分钱。
临分手前,那人再次道谢,说:“赵老哥,今儿多亏了你,要不我现在还在市管会的院子里蹲着哩。以后,赵老哥有用得着兄弟的时候,尽管来找我,你到北坳就问山娃,没有人不知道的。记着老哥,记着来找我呵!”
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巧珍她爹默默地想,这年头活人过日子真不容易。他圧根儿没有想到自己会去找他。可眼下的情形,看来要去找那位北山里的朋友了,只有他才能解救眼前的困境。
二
说起北坳,巧珍她爹还真没去过那儿。那是北山里的一个村子,离他们这儿有八十里地,人口不过百,以山坡地为主,也是靠天吃饭,种籽洒下去不一定能有收成,主要以种玉米和土豆为主,人口虽然不多,但口音较杂,说起话来南腔北调,走进北坳就像走进了大都市,说啥话的人都有。听说那儿的人来至五湖四海,人称9省16县,据说大多数都是解放前来的,有躲官司的,有躲债的,也有身负人命案的,还有遭灾避难的。有的是拖儿带女居家搬迁来的,但大多数是孤身一人,历经千难万险才逃到这个虽说贫脊但却与世无争的世处桃园。住久了,人也老了,也跑不动了,也没有那个心劲了,人世的一切也都看透了,也安下心了,在山上刨几亩薄地,然后再娶一房媳妇,生一炕娃,就这么老婆娃娃热炕头,安安生生过日子,不管外面天扣下地翻过,不看谁的脸色吃饭,广种薄收,日积月累,家家有余粮,不求多好,只求吃个肚儿圆。这个村子就是这么有特点,更有特点的是它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走进这个村子的人,不论你是谁,不管你遇到谁,只论今生,莫问前世!
巧珍她爹想到北坳,心里踏实了许多,步子也轻快了,几步就跨进了院子,高声喊:“屋里的,给咱收拾一下,我明儿个要出门!”还能等老婆子回他的话,他就已经进屋了。
“这都掀不开锅了,火烧眉毛的,你还有心思出门?”老婆子嘴里嘟啷着。
“看这死老婆说的,娃都饿成这样了,我还能不着急上火?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么,我寻下出路了。”巧珍她爹就把他想到的这些给老婆子说道了一遍,他想明天自己一人去北坳借粮去。
“就你自个儿?”老婆有点迟疑。
“就我自个儿,咋,不成么?”老汉用不屑一顾的眼神扫了老婆子一眼,头一歪盯着老婆说。
老婆不管他那一套,不紧不慢地说“那个地方你没去过,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是个啥窝窝,不要趁能,咱再想点法子,不一定要去那个三不管的地方,让人操不尽的心。”
老汉也知道北坳虽说有政府,但你不看那都是些啥人,在解放前个个都是做梁子的角色,现在虽说解放了多年,但那地方山高皇帝远,又有谁能管得住,又有谁愿意管呢。想到这,老汉也沉默了。
老两口都看着炕后的灶台,沉默了。那里有一口大铁锅,那个管全家肚子温饱的锅,锅盖再也不能打开了,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一粒粮食可以下锅。望着锅台,老汉想起往日孩子们围着锅台,争着抢着喊着等饭吃的情景,干涩的眼眶里都有些酸楚了。唉!他长叹了一声。那是他发至心底的声音,就像地震前从地心深处传上来的那种,声音沉闷但蕴涵力量。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也没有这么被压抑但却冲动。为了孩子们,他能有过多的选择吗?没有,一点都没有。他定下了神。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去收拾吧,明早就走!”老汉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听了老汉的话,老婆转身收拾明天要穿的衣服,仍有点不放心,“要不把他三爸喊上,路上也好有个伴。”老婆的声音从后炕传来,不太大但字字清晰,像是诉求,又像是命令。老汉这回“嗯”了一下,就出屋了。
巧珍她三爸是村上的民兵排长,三十出头,有文化,也算得上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见过世面。老汉知道老伴的意思,两个人也互相有个照应,要不身单力簿的出入虎狼之地,不免有些让人担心,老汉虽说年逾半百,经的世事也不少了,但独闯深山还是头一遭,自己心里也没底,经老伴这么一提醒,虽默不作声,其实也已同意了老伴的想法。老婆知道老汉的倔脾气,有时也一根筋,因而老婆有时说话很小心,你不知道啥时他那根青筋就起来了。这回老婆也看出来了,老汉心里也没底,她这么一说老汉虽然嘴上没说啥,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老婆在心里骂了一句。瞅着老汉出门了,老婆心就放肚子里了,知道老汉去找兄弟商量事去了,这才赶紧忙自己的活了。
三
五月,清晨,渭北高塬,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露了个头。从远处走来了一高一低两个人,脚步匆匆,口里呼赤呼赤喘着粗气,虽说已经到了五月天,气温还不是很高,尤其是这大清早,但眼前这两人已经是满头大汗了,看来他们已经赶了好长时间的路了。
这俩人不是别人,正是巧珍爹和她三爸。
昨晚,巧珍爹亲自上门,去和他兄弟商量借粮的事。这在平日里是稀罕事,哪有兄长上兄弟家里去的,有事了都是他打发娃们把老三叫到他屋里商量事。今儿个事不一样,是咱求人家,就要主动一点。老汉是这么想的,但怕面子上抹不过去,更怕路上碰见哪个快嘴婆又加盐调醋的乱说一通,就等天黑了才到老三家里去。老三俩口子一见娃他大伯来了,惊喜得不得了,又是让烟又是端茶。
“屋里都好着呢?”老汉接过老三递来的纸烟说。
“都好着呢。”老三说。
老三家的两个小不点听见家里来人了,也喜得跑过来想看个究竟,一见是他大伯,一个个都伯伯、伯伯的喊。看着娃们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满眼渴望的眼神,老汉心里酸酸地,他想自己口袋里能有几颗水果糖该多好呀,望着俩个可爱的小家伙,他慢慢地思量着,用那只长满老茧的手轻轻的摸着娃们的头,轻轻的说:“娃们乖着就好。”
老三媳妇赶紧说:“娃们小不懂事,他大伯别见怪。”扭头对俩个娃说:“大人们要说事,不要在这烦了,赶紧睡觉去。”说完就领着俩个娃去隔壁屋里睡觉去了。
看着老三媳妇领着娃们走了,老汉这才把自己想去北山借粮的事给老三说了,顺便问了一句:“家里口粮还能吃几天?”.
“唉,就剩玉米面了,也只能吃四五天了。”老三低着头说。
“那你不急?”老汉问。
“能不急嘛,着急上火有啥用,能有啥办法嘛。”老三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看我说的这个事成不成?”老汉问。
“我觉得不一定,一面之交,又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人家会不会把你忘了?”老三一脸的疑惑。
“我觉得八成有戏,山里人讲的就是个实诚,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能忘了?我想他不会忘了咱,会借粮给咱的,再者你不去人家会把粮给你送来?”老汉对老三的怀疑有点儿不满了。
“路又远,那地方山大沟深,人心里没底。”老三嘴里嘟囔着,又不敢大声说。
“嘟嘟啥哩,尽说没用的,你到底去还是不去?”老汉在追问。
“去!谁说不去了?这么大的事还不兴人家问一问。”老三也一脸的不高兴,但还是答应老汉了。
“那就收拾一下,明早赶提起走。”老汉说的很坚决。
“明儿就走,也不让人家和屋里人商量一下?”老三试探老汉的口气。
“商量?你能商量出白面馍馍来?”老汉不想听这些话,“明早提起我在村头老槐树下等你!我走了!”还不等老三开口,老汉已经走到院子里了,老三赶忙追出去,“大哥慢走”,老汉咳嗽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了。
巧珍她爹前脚这么一走,老三开始犯难了。虽说老三在村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场面上也可以说是呼风唤雨的人,但在家里头他却有最怕的两个人,一个就是他大哥,一个不用说就是屋里的孩儿她娘。今儿这事是件大事,大哥求上门来了,借粮不光是为自己,也为他的俩个小侄子,但出这么远的门孩儿娘会不会让去,老三心里确实没有把握。一头是大哥,另一头是媳妇,大哥又不给太多时间,如果时间不紧老三可能想很多办法,很从容的给媳妇说,今儿不行,明儿继续说,现如今那有时间呢,真把老三给逼上了。思来想去,老三还真不知道给媳妇咋说。
“闷葫芦了?”老三正在思量如何给媳妇说,没留意媳妇已站在自己面前了,正瞪着眼睛问他。
“大哥说了个事,没啥要紧的,睡吧。明儿再说。”老三想敷衍一下。
“哟,没看出来,我老三现在长本事了,自个儿把主意拿了,还不兴人家问,你想离家出走,是不是?”老三媳妇不依不饶,话中带刺。
“说哪里话,借我十个胆都不敢。真的没啥。”老三嘴还挺严实。
“看你那一脸愁相,还没有啥,哄鬼去吧,都写脸上了,还能装出来?”老三媳妇继续说,“不说实话,明儿你不要出门。”
老三一愣,笑喜喜地说:“你都听见哪?真是啥都瞒不过你。太精了你。”老三停顿了一下又说,“大哥说的事,我怕你不同意,不敢给你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你说咱咋办?”老三请示媳妇。
“咋办?你不是有自己的老主意吗?还用问我?”老三媳妇瞅了老三一眼,“你没问我,咋就知道我不会让你去。”
“这么说你同意我去了?”老三立即兴奋起来了。
“不让你去?让咱娃喝西北风不成?你想把我们娘三个饿死,你好寻个年轻的妖精伺候你?”老三媳妇反问一句。
“那能呢,有你这个仙女在身边,哪还要什么妖精?”老三说着,不老实的手从媳妇宽大的衣领往里伸。
“去,老实点。”媳妇打了一把,“少骚情,说正经,你明儿啥时走,带不带吃的东西。”老三媳妇问。
“还是媳妇想得周到,大哥说明儿提起走,吃的有能带的么?”老三问。
“把玉米面烙成饼,你们带在路上垫一垫,本来就不多,也只能给你们带一点,只是这么一来咱们口粮就撑不了几天了。”老三媳妇心头沉沉地说。
“不要紧,明儿我们准能借到粮,咱们不会饿肚子!”老三胸有成竹,说着趁坐在炕沿上的媳妇没注意,就将媳妇按倒在炕上。
“唉唉唉,你这是要干啥?”老三媳妇有点措不及防。
“不干啥,我想你了,明儿我要出征,你还不先犒劳一下我。”老三话没说完,手已伸进媳妇的衣服里,按住了两个硕大有力的乳房了,媳妇再没反抗,只是小声说:“隔壁还有两个小娃呢。”
老三才不管那么多呢,再说,隔壁总还上有隔墙挡着呢,尽管顶棚是拿芦席做的,那么小的孩子蒙蒙懵懵的知道个啥,想着老三就把身子切了上去,伸手把电灯也拉灭了。
……
四
“大哥,大哥,你走慢点,让人喘口气。”老三在后面喊,他想歇一歇。
“才走这么点路就要歇,你是纸糊的。”老汉有点不满了。
“你吃点东西吧,我知道,你空着肚子呢,就不要硬撑了,人会受不了的。”老三说的很中肯。
老三这么一说,老汉放慢脚步,等老三赶上来俩个人席地而坐,老三掏出媳妇烙的玉米面饼,给他大哥一块,自己也取出一块大口吃起来。
老汉一边吃着玉米面饼,一边往山下看,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景致竟是这么好看。放眼望去,远处隐隐约约的村庄让清晨的雾轻轻地浸绕着,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狗儿的叫声,也能依稀听见鸡的鸣叫,还不时夹杂着男人或女人的喊叫声,看着从家家户户屋项上冒出的青烟,似乎就能嗅到锅里的饭的香味了。这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又是这么的惬意。老汉活了几十年了,还从来没有过这种说不出的异样的奇妙的感受。村庄周围是一片又一片已经上了色的小麦地,再等个把月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白面馍了。老汉看着自己祖祖辈辈的生养地竟如仙境一般,心里顿时舒畅多了,每根神经都兴奋起来了,周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一样。
他扭头催身边的老三走,老三不紧不慢的把最后一块饼看了看,轻轻的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又喝了一口水,不紧不慢地问:“啥时能到北坳?”
“我估摸着晌午就能到了。”老汉也咂吧着自己那有点呛人烟说。
“那就好,到了就能吃上热干面了。”人还没到呢,老三就想到了北坳的热干面,口水快要流下来了。
“胡思乱想啥哩,到了人家那儿,客随主便,人家让吃啥就吃啥,青黄不接的,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做啥梦哩。”老汉给老三当头就是一盆冷水,“走吧,路还长着呢。”老三没说话,起身就走,用手把屁股上的尘土拍的乱飞,把走在后面的老汉给呛着了,老汉也不说啥,也不躲避。
这兄弟二人一路走着,直奔北坳而去。
翻了几座山头之后,太阳已经在头顶了,俩个人也走得人困马乏,嗓子都快冒烟了,肚子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这一路马不停蹄的赶着走,腿都有点软了,直打趔趄,如再找不到人家,兄弟俩可真的要困死在这大山里了。
“哥,到了没?”老三已经撑不住了。
“我看也差不多了,拐过前面那个弯兴许就是了。”老汉凭自己的经验想着说的,是不是能到,他心里也没有底,他也是第一回走进这大山,走这条路,根本不知道前面的路是啥样子。
“这话你都说了多少回了,没有一回是对的,这回也不会对。”老三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要不咱回吧,这深山老林,走了一路连个鬼都没见,我看回吧,咱另想办法。”
“少说没用的,这都走了多半天了,你说回就回,咋给屋里女人和娃娃交代,不要在舌头上鼓闲劲了,省点劲多走几步路吧。”这一路走来,老汉对老三最为不满的就是爱说话泄气话。走几步要歇,再走几步要喝,最为烦人的是边走边说,水几乎让他一个人都喝了,还不停的喊渴,啥话都让他说了,还是不住嘴。这些老汉只能埋在心里头,说归说,路还得赶。
经老汉这么一说,老三安静了许多,步子也明显加快了。
五
这是一条狭长的山路,宽窄只能走一辆胶轮马车,路两边都是一眼望不顶的山,山上长满了不知名的乔木和灌木,随着山风吹过,传出一阵阵“沙、沙、沙”的声音,不时也能听到一两声山鸟的叫声,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也许会有一只大且黑的鸟的影子,从你头顶突然掠过,并发出那种“唰、唰、唰”的声音,让人感到莫明的恐惧。
“哥,这路怎么让人幓得慌。”老三又憋不住了。
“山里就是这样子,山高林密,啥都能藏住,人鸟走兽各有自己的天地,互不侵扰,谁不犯谁,相安无事,你在山里走的多了也就习惯了。”老汉不紧不慢的说着,嘴里还不住的叼着烟锅,烟锅里一丝烟都不冒。
“咱不是常说,响午端狼撒欢,我看刚才那声音像是狼在林子里窜腾。”老三想让老汉证实他的说法。
“胡说啥里,走你的路,少说几句,不要自己吓自己。”老汉把老三堵回去了。
终于转过刚才说的那个弯了,前面开阔了许多,也能看见山里的麦子了,不是很高,但很壮实,色还是绿的,和山外的比色深了许多。
兄弟俩刚一转过弯,就听见狗叫了,声音有点远,但听得还是比较清晰的。有狗就有人,看来快到了。俩人加快了步伐。
他们看到了路边有一幢房屋,与山外人盖的房屋大有不同,矮得多,用的是土坯,只有在窗台处用几块青砖,房前五六米处围着篱笆,用粗点的木头扎了一个门,门像似虚掩着的,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条狗,个头不大,见到有陌生人来,叫得更 了。
“你们找谁呢?”从房后走出来一个人,在向他们问话了,看见狗还在狂吠不停,那人历声道:“住了”,只见那狗这才把昂起的头垂下,极不情愿的在喉咙里不停的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这是走了一天第一次听见山里人说话了,兄弟俩人不知如何回答,像似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使命。
老汉先回过神来,赶紧迎上去,说:“乡党,我们是找山娃的,我是他的朋友,杨家河的老赵。”
“哦,找山娃啥事吗?”那人紧一步问,用说不清的那种眼神扫着眼前这兄弟俩人。
“乡党,你知道,山外现在没粮,家里都断顿了,大人挨饿没啥,只是不能让娃们饿肚子,想来借点粮。”老汉把来意说清了。
“那这个人是谁?”那人说的是老三。
“这是我兄弟,娃他三爸,咱这道我没来过,叫了个伴。”老汉尽量说清楚。
“山娃家在往里走,还得半点钟,在坡上。”那人顺手往前一指,顺着指的方向望去,路隐在林里了。
“多谢乡党,你看我们也走了多半天了,带的水也喝光了,能不能讨口水喝?”老汉提出了喝水的请求。
看着老汉渴望的眼神,再看老三那干渴的嘴,那人没说话,转身从屋里提出来一个水桶和一个水瓢,放在他们面前,“渴吧,山里水没有你们山外水甜,但能解渴,你们将就着喝点。”
老汉二话没说,拿起瓢舀一下,端起来就喝,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喝完那一大瓢水,老汉长长“啊”了一声,说:“山里的水真好。”
老三接过老汉递过来的大水瓢也舀一下,端到嘴边停了一下,用嘴把上面浮尘吹了一下,这才喝起来,也没有全部喝完,把剩下的那一点水倒了。
“老哥,看不出你这个兄弟还真是个细发人哩。”那人说着准备提起水桶,又问:“喝够了没?老哥?”
“好了,好了,多谢乡党。”老汉连连道谢。
兄弟俩与那人道了别,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约摸一刻钟的样子,老汉这才问老三:“你刚才为啥把水倒了?”
老三说:“你没见那水里有渣子,人能喝吗?我也是渴急了才喝了几口,放在平时连洗脚我都不要。你还一个劲的还说好呢。”老三对老汉的做法早就不满了。
“你尽胡说哩,真是没吃过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山里人的水比油金贵,来点水不易啊,不是在深山沟里用驴驮,就是在房前屋后的窖里等天雨水,能给你喝口水已经很好了,你知足吧。”老汉这么一说,老三嘴里又嘀咕开了:“怪不得刚才那水有股说不出的味道,说不好就是牛粪的味道了,呸,呸。”老三一个劲的后悔喝了那水,肚子一直咕咕的叫哩。
六
兄弟俩一句他一句的说着就上一个小山坡,抬头看去,山坡上有排窑洞,四只窑,也用篱笆扎一个简易围墙,门大开着,院子挺干净的,没有人,也没有狗儿,一切很安静。
站在门口,老汉高声喊了一声:“山娃在里么?杨家河的老赵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从中间窑里跑出来一个汉子,边跑边喊:“是赵老哥吗?是赵老哥吗?稀客,稀客。”话未说完,人已奔到了老汉的面前,周身还散发着窑洞里的一股凉气。
“山娃你可好?”老汉上前问候一句。
“托老哥的福,好着哩。几年不见,怪想老哥的。老哥你家里可好?”山娃也不停地问候老汉。
“说好也不好,一两句说不清,实在惭愧。这不今儿蹬门求兄弟来了。”老汉说着,头微低身子前倾双手一抱拳。
山娃连忙把老汉双手按住,“这使不得,老哥有话屋里说,屋里说。”说着拉住老汉的手就往窑里走,老三也紧随其后进了窑。
进了窑才发现,这窑口不大,但里面却很大,也很深,由于光线不好,无法看到窑的尽头,只能看到像是倒过来的一个铁黑锅底。
山娃给兄弟俩人递过一杯茶,笑着说:“这窑里寒,常喝茶能祛湿寒,你们不常住窑,特别容易受寒,趁热喝点吧。”山娃继续说,“不瞒老哥你说,这山里水不好,总有股味,放点茶可隔味。”
老汉呷了一口山娃递过来的茶水,一股浓郁的茶香沁入心脾,一路的困乏劲散了一半。
“山外闹饥荒了,家里已经断粮了,为了一家老小,我和我兄弟来找你了,想借点粮,得百十来斤才能渡过眼前的灾。”老汉指着老三给山娃说。
“这有啥难的,你老哥一句话的事。既然到我这儿了,你就不用着急上火了,你们也走了多半天路了,肯定也饿了,我先给你们弄点吃的,先垫垫肚子吧。”山娃说完就出窑了。
不一会儿,山娃端着一火盆进来了,里面烤了不少的洋芋,已经闻到了香味了。
山娃说:“老哥,你们先用烤洋芋垫个底,我让屋里的给你们弄削筋,你们先吃着,我给咱盯着去。”山娃说完又出了窑。
兄弟俩人一看有了吃的,就自己动手吃起来了。
老汉拿起一个洋芋在火盆的沿子上轻轻地磕了磕,又用嘴吹了吹,掰开就往嘴里放,津津有味的嚼着,还不停的说“香、香、香”。
再看老三,拿起一个烤洋芋,也在盆沿子上磕一下,也吹了吹,然后开始剥烤得有点糊的洋芋皮,把洋芋剥得一丝不挂,这才往嘴里放。
看老三这吃像,老汉有点不高兴,“有点糊吃起来才有香味,你不要这么吃,再难吃,也比你家里的糠要强得多。”老三才不管他咋么说,依然吃法不改,不一会儿,皮儿就剥了一大堆。
过了一大会儿,只听窑外一声“饭来了!”山娃端着两个大老碗进了窑门,把饭放到兄弟俩面前,“屋里的粗手笨脚的,做的不好,你们将就着吃吧,吃饱就行。”山娃满脸笑容,“快吃,快吃,你们一定饿了。”山娃不停的催着兄弟俩吃饭。
山娃腿脚不停的又是端饭又是端汤,一个劲儿招呼兄弟俩吃好,老汉和老三把那大老碗的削筋一挡而光,不约而同的说:“香,香得很”,老汉说:“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可口这么香的饭食了,你老婆的手真巧,你太有福气啊。”
“山里人不太讲究,粗饭粗食吃惯了,你们说好,那肯定好,回头说给老婆听,她还不得高兴得云里雾里的。”山娃一边说话一边收拾碗筷,当他看到老三面前的那一堆洋芋皮时,惊异地说:“真少见,这兄弟吃食吃的这么细,连这么细发的洋芋皮都剥下了,真是太细发了,真是开了眼界了。”脸上划过一丝难以觉察的不悦,继续说:“老哥,你们走了多半天了,吃完饭先在炕上歇息一下,我给你们准备粮食去。”说完就出了窑门了。
在这偌大的土炕上,就他兄弟俩人,也许是路走得太多,饭饱之后困乏劲就上来,一人一边就乎乎大睡起来了,很快就进入了梦香。
七
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老汉感觉太阳已经偏西,要赶紧上路哩,要不就得走夜路。老汉看老三还在梦见周公哩,大声喊:“他三爸,他三爸,该走了。”老三被喊醒了,这才知道睡过了,就赶紧收拾行李准备走。
这喊声也把山娃叫来了,知道老汉起来了,就满脸堆笑的说:“老哥,对不住了,这两年山里收成也不好,我也家口重,粮食不多,今儿只能给老哥接济一点,这些东西老哥你不用还,来年收成好了,我一定给老哥送粮。”老汉顺着山娃手指方向看去,在窑门口放了三个袋子,两个大一点的装的是洋芋,每个有三十斤左右,另一个很小可能装的是玉米,只有十来斤,“我给你们还装了些洋芋,也能顶粮食。”三娃一个劲地说:“对不住老哥了,多多原谅。”
老汉一看就明白了八九分,也不多说了,“咱们素昧平生,你能招成我,给我口吃的,我已经很高兴了,还送这么多粮食,我感激都来不及呢,何谈原谅呢,你不要客气了,这年头都不容易,后会有期,就此别过,我们还要赶路呢。”老汉出了院门,向站在门口的山娃深深的鞠了一躬,这才匆匆上了路。
太阳已经偏西,俩人的身影被长长的映在路上,随着俩人急速前行,这个影儿一会儿映在草丛里,一会儿又映在沟底,一会儿映在土坡上,有时随着上坡下坡,这个影儿会被拉长,有时会被缩短,真像是在演灯影戏一样。
兄弟俩从山娃家出来后一句话没言语,一个劲地闷着头赶路,对身边的景致没心思看,也没心思想。看得出来俩人心里都不是滋味,憋着一肚子的气,不知道如何撒,向谁撒。
俩个大男人起早贪黑的跑了百八十里地,就为这一丁点粮食和洋芋?这说出去准让村里人当笑料,这回把人丢大了,这把老脸算是丢净了。老汉一边走一边想,心里真是翻江倒海哩。老汉又想,都是奔六十的人了,这老脸丢了就丢了,没啥要紧,只是难为了老三我这个兄弟了,没有借下粮食媳妇这一关就过不去,这罪可咋受呀。老汉想到这儿情不自禁地长长地“唉”了一声。
老三这一路走来一声没吭,他也看见老汉心里不畅快,他不想这个时候惹老汉不高兴。其实老三心里又何常好受呢,两个人热死黄汗地跑了那么远的路,就拿这么一点吃的,回去咋给家里人交代,这是其一。这其二呢,山娃给这些东西的时候说不用还。老三想,这还用还吗?明显是施舍嘛,太瞧不起人了。就这一点来说,对老汉打击最大。你想,老汉是啥样人?这是在偌大个村上说一不二的人,就连村支书都无法比,今天这在里受了这么大的窝肚气,心里能好受吗?当听到老汉唉了一声后,老三这才敢说话了。
“我说大哥,你不用太难受,这个坎咱一定能挺过去的。”老三在安慰老汉,他知道老汉心里不好受。
老汉也开了腔,说的话却让老三有点摸不着头脑“出岔子了,出岔子了,这是出岔子了,按说不应该啊。”老汉像是自言自语。
老三听老汉这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有点担心,“大哥,你没事吧?”老三关切的问。
“老三,我没事,你别怕。”老汉给老三说,“这岔子出哪了呢?说的好好地,后来就变了,真看不透啊。我真是枉活一世了。”老汉说完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心中的不解全部排泄出去。
看到老汉这么熬煎自己,老三有点不忍心,就劝说:“大哥,你不要往心里去,咱和人家萍水相逢,没有太深的交情,人家能管吃管喝这已经不错了,又给了这些东西,我觉得这一趟咱没白来,俗话说知足常乐嘛。”老三有点开导的意思。
老汉给老三说:“我说兄弟,咱不撤那没用的。你就说咱这点东西咱弄吧,让你回去也好给你屋里的说。”老汉有点担心老三回去这个差昨个交法。
“这点玉米你拿去吧,你和我嫂子都有年龄了,身体要紧,不能再吃那些糠呀啥呀,得吃点有素养的东西了。”老三说得情真意切,让老汉有些感动。
“你尽胡说呢,我们都这把老骨头了,还吃那么好有啥用。”老汉对老三的说法不满,继续说道“你那俩个娃都那么小,让人看着都心疼,不能亏了咱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贵戝不能吃亏,把这点玉米拉成珍子,给娃们吃,长个好身体,将来才有出息。”
老汉一席话说得让老三有哽咽,但大哥家的侄儿侄女也尚未成人,也需要吃好一点,想到这老三又说:“大哥,咱们一人一半,也给我那侄儿侄女吃点,他们也正是长身体时候啊。”
老汉有点不耐烦了,说:“你别说了,你那侄儿侄女已经长大了,也是大人了,能受得了,你就不要推托了。”老汉顿了一下又说:“等我再想些法子,再弄些粮食,让咱这娃们都吃个饱,个个长个好材料。我一定再想办法,绝不让咱这娃们吃亏。”老汉说着把烟锅在路边的石头上猛磕了两下,声音铿锵有力。
老三知道老汉心里正想啥,再也不争了,争也没用,就默默地往前走。
眼见太阳就要落山了,兄弟俩都加快了步伐,想在天黑之前走出这大山。毕竟山里还是不太安全。
八
夜幕从身后的大山上拉下来,把所有东西都隐匿起来了,不管是翠绿的树林,还是成片的草甸,就连高大的山也成了模模糊糊的东西,只有隐约看得出它的轮廓,难见真容。白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儿,在夜幕中也变得小心翼翼,叫声都压得特别低,时断时续,不是白天那种激昂地鸣叫,更像是在切切私语,生怕被什么发现了似的。夜,把这一切变得无法让人琢磨,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掌控一切。
夜终于来了,不管兄弟俩如何努力,最终未能在夜色来临之际走出这大山,好在剩下的路程已经不远了,走出大山就能看见远处村庄的灯火了,有了灯火走夜路的人就有了希望,也就有归属感。
不知从啥时候起,老三听到了身后远处老有一种“噔,噔”的声音,这个声音不大,时有时无,弄得老三六神无主,又不敢说出来,他见老汉只管埋头走路,像似没有听这个声音。又走了一段路,这个声音又出现了,老三这回忍不住了,小声叫老汉:“大哥,大哥,你听这是啥声音?”
老汉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儿,说:“没有啥响声,是吹风呢,不要一惊一乍的自己吓自己。”
“你仔细听,一定能听着。”老三要证实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特意让老汉静静地听。
这回老汉听见了,在远处有一种时断时续的““噔,噔”的声音,不是很大但的确存在。
老三又问:“听见了吗?”
“听见了。”老汉说。
“那是啥响声?怪吓人的。”老三小声说。
“不怕。”老汉说,“让我给山神说道说道,拜一拜山神就会没事了。”
只见老汉恭恭敬敬地面朝北方站着,他的对面就是无尽的大山,想必山神就居住在那里吧。老汉一边向四方作揖叩拜,一边大声说道:“山神爷,今儿我们兄弟进山只为全家找个活路,走得匆忙,未曾给山神爷带个香表钱,也未带献果贡品来,望你老人家看在两家八九条命的面上大发慈悲,开开善眼,让我们平安回家,下次一定将香表钱和献果奉上,山神爷啊,山神爷,你发发慈悲吧。”说完,又是一通叩拜。老三学着老汉的样子,也向四方拜了起来。拜完这一通,兄弟俩步子更快了。
说来也奇怪了,自从那兄弟俩拜过山神之后,好像再也没有听见那种声音,走起路来也轻了许多,脚底好似生了风一样,没多久就看见了忽闪忽闪的灯光。
出山了,走出大山了,离家已经很近了。由于这一阵赶路走得急了点,俩人都已经大汗淋漓了,经山外的风这么一吹,爽快多了。
“哥,你看有灯光了,我估摸着再有个把钟头咱就到家了,你说是不是?”老三沉默好久以后这回又开腔了,听这声音比先前爽朗了许多。
老汉似乎没听见老三的话,只顾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说的这句话又让老三摸不着头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老汉的意思。
老汉说:“老三,今儿这事你可知道回去咋说?”
老三一时无言以对,愣了一下,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啥?”老汉对老三的迟疑作出反映,他知道老三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继续说道:“我是说今儿借粮的事,不要给外人说起,传出去怪丢人的。你说是不?”
老三这回似乎听懂了,又问了一句:“那给娃他娘说不?”他其实没有完全明白老汉的用意,因而多问了一句。
“看你说的这没用的话,你屋里的她不就早知道了?还用瞒着,瞒个啥劲哩。”老汉有点烦了,又说:“我是说,你不要给外人说起,家丑不外扬嘛。”老三这回点了一下头,“嗯”了一下,算是知道了老汉的用意了。
走了村口,在老槐树下,兄弟俩要分手了,老三还执意要把那点玉米给老汉,老汉推给老三,老三看老汉态度强硬,也不再推让,就带着玉米和另一半洋芋回家了。
老汉回到家,进屋一看,老婆还在灯下作针线活,柜子上的闹钟马下就走到了十一点。
“还不歇着,忙活啥哩。”老汉问了一句。
老婆一看老伴回来了,赶忙下炕,“回来了,路上顺当吗?”老婆问老汉,对方没有回答,老婆看到靠在墙角的那个口袋,疙疙瘩瘩的,就再也没往下问,把手巾在脸盆里摆了摆,递过去,“擦把脸吧”,又给老汉倒了一杯茶,说:“赶紧上炕歇着,我给你弄一点吃的。”说完,从锅里端出一碗饭,递到老汉的手里。
碗还热热的,是一碗玉米面糊糊,里面有几片绿菜叶,看起来挺香的。
“哪来的玉米面?”老汉接过碗一脸疑惑,问道。
“你们走后,老三家的就过来了,拿了些玉米面,我给娃们做了玉米糊糊,就给你留了一碗。老三家的人可真好,娃们看他婶娘过来了,也喜欢的不得了,说了半晌话呢。”老婆给老汉把这玉米面的来历说了一遍。
“给娃们说,该记的恩惠一定要记住,以后要知道报答。”老汉停顿了一下,又说:“都老大不小的了,也不知道帮大人干点活,就知道疯跑,有空也可帮他婶带一下孩子嘛,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老汉抽了两口旱烟锅,呛得不行,连着咳嗽起来,老婆看他那难受的样子,把茶水递过去,说:“说了少抽两口,就是不听,找罪受哩。”老汉虽然脸憋得胀红,但仍把老婆说了两句:“你少说两句吧,没人把人当成哑巴。”老婆让老汉这么一说,也不再说了,静静地看着老汉那把烟锅,那个烟锅里红色的火头在老汉的每一次抽吸中就会变得通红,老汉就这么一吸一吐,直到把烟锅里的烟抽得干净,没有一丝火苗,这才把烟锅在炕沿上一磕,说:“时候不早,歇吧。”
夜深了,整个村庄包裹在夜色当中,一切变得很安静,偶尔才能听得一两声远处传来的狗的叫声,在这深夜愈显得孤独和无助。
“当当当,当当当”,一阵急促地叫门声把深睡中的老俩口吵醒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老汉一边穿衣服一边自言自语说,“我出去看看。”
老婆不放心,叮咛道:“黑灯瞎火的,你当心啊。”
“知道了。”老汉走出屋去。
走到院门跟前,老汉隔着院门向外问道:“谁呀?这么晚了有啥事?”
门外有人说话了:“赵老哥,是我,山娃。”
“山娃?”老汉愣了一下,“兄弟,这么晚了,你有啥事?”老汉还没有开门。
“老哥,你先把门打开,我进来给你细说。”外面那个人给老汉说。
“好,好,我这就给你开门。”老汉这才把院门打开,只见外站着一个人,借着月光老汉看清那人就是白天见着的山娃,一把拿住山娃的手,赶忙往里让,“快进来,快进来。”山娃说:“老哥,别急,后头还有牲口哩。”老汉这才往山娃后面看,就是有一头牲口,鼻孔里还喘着粗气。老汉把山娃和牲口一块接进院子,把院门关好。这才把山娃让进屋里。
进屋后,山娃汗都顾不得擦,就一个劲地说:“老哥,我给你赔不是来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不要往心里去。”
山娃这么说让老汉听不懂,老汉忙说:“先不着急,喝口水,歇一歇再说。”老婆连忙把茶水递过来,老汉又说:“兄弟说的那里话,你给我赔得是那门子不是嘛。”
山娃喝了口水,呼吸也不再急促,“老哥,你今儿向我借粮,我没有借给你,你一定很生气吧。”
“兄弟说哪里话,你老哥我不会不明事理,生气到没有,只是我不明白,咱们都说好的事,为啥后来就变了呢?”老汉把自己一路想不通的问题说出来了。
“老哥,不瞒你说,我这人在山里待久了,就成了直肠子,不会拐弯,啥事就爱认死理,有点不懂人情世顾。”山娃给老汉解释白天的事,“先前咱说好了,我给你借粮,我准备了一百斤小麦,一百斤玉米,够你们两家人吃一阵子的,都已经安顿好了,结果出了岔子。”山娃停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是给你兄弟俩端汤送水嘛,老哥,你记得不?我看见你那兄弟把洋芋皮剥了一堆,我当时说了几句。”
“记得,你说我那兄弟吃得细发,为这我还说了他几句哩。莫不是这与借粮有关?”老汉不解地问。
“对着哩,老哥,你说这年月吃的这么少,多金贵呀,那洋芋是我自家种的,烤之前我屋里那口子都洗干净了,没有一点土星星,可你那兄弟把皮剥了一地,这么糟蹋吃食,我看着心疼了。”山娃说到这里显然有点激动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就停了停,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了一下,继续说:“我这人死犟,认准的事绝不回头。那时我就不打算给你们借粮了。”
“老哥,这是兄弟不对,给你赔不是,望你老不要计较。”山娃说完后给老汉又开始赔罪了。
“兄弟不要客气,赔啥不是哩?都是我那不懂事的让你生气了,给你赔不是才是正理哩。”老汉看山娃诚恳的样子,也把老三说了几句。
但老汉还是不明白山娃这么晚来干啥?
看着老汉一脸的不解,山娃笑着说:“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老哥,你不要见笑啊,不要说我怕婆娘。”山娃不好意思地说,“我从窑里出来,给我屋里那口子把我看到的和我的意思说了,人家说我心眼小,死心眼,让我把粮借给你们。说实话,当时都想借给你们,可我咋就拧不过那个劲,还是让你们几乎空着手回来了。”说到这儿,山娃有点难为情了。
“兄弟没啥,你没有错,也该让我那不懂事的兄弟吃点教训了,顶大的人作事不考虑后果,让他长点记性也是好事。”老汉听山娃这么一说,心里亮堂了许多。
“你们走后,我屋里那口子不停数说我,嫌我没把粮借给你,说我忘本了,把山里人的脸面丢了,说得我心里直发慌,立坐不安。我想算了,你们先走吧,反正这么多粮食你们也运不回去,我随后给你们送来。就这么着,你们前脚走,我就牵着牲口驮着粮食在后面跟着。”山娃说完后也一身轻松的样子。
老汉这才明白了,他们听见后面“噔、噔、噔”的声音,原来是骡子的蹄子声,老汉把自己在山里耍的那阵势给山娃学说了一遍,逗得山娃哈哈大笑起来。
山娃有点不好意思,赶忙说:“实在对不住老哥,没有给老哥说,惊扰了老哥,兄弟罪过呀,还望老哥谅解。”
“哪里话,都是自家人,不要再这么见外了。今晚就不要走了,住家里吧。”老汉给山娃说,回头又给老婆说:“还愣着干啥?还不给兄弟准备住处?”
老婆听了半天,才听出点门道来,经老汉这么一喊才回过神来,“好,我这就收拾去。”
山娃连忙把老婆拦住,“不用了,老嫂子,下次我把婆娘娃娃带来,一定住上个十天半个月,也把你们山外人的好生活过一过,那时会给你添不少麻烦的。”山娃对老汉说:“老哥,今儿个,我必须连夜回去,不回去,我那口子会操心的。”
看山娃执意要走,老俩口也不再强留,约好了麦子上场了,让山娃带着家人来看大戏,山娃也一口应了。这才把山娃带来的粮食从牲口背上卸下来,送山娃出了院门。看着消失在黑夜里的山娃的背影,老汉对老婆说:“多好的人啊,让娃们一定要记住,记住啊。”
说完,老汉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事,对老婆说:“你先回,我去老三家一趟。”
老婆说:“啥事嘛,这么晚了,明儿不行吗?”
“一刻也不能耽误,今儿这事,老三能交差吗,你不是不知道老三媳妇的为人,现在还不知道我那兄弟受的是啥罪哩,我得去看看。”老汉还是挺关心他那兄弟的。
老婆“啃”地笑出声来,“这么晚了你不怕人笑话?”
“笑话啥?咱走得端行得正,怕啥?”老汉说完头也不回的地走了。
2013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