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自古就是米粮之仓,盛产小麦和苞谷,也是关中道最为富庶的地界,只要老天爷心情好,天雨水及时,保你年年好收成,吃不尽的白面馍馍。大自然和人一样,十个指头都不一般齐,老天爷往往不遂人愿,有的地方风调雨顺,有的地方天旱得地皮冒烟,就像渭北旱塬西边北山腰的圻州县涝峪乡,就是十年九旱。
从地势看涝峪还是个风水宝地呢。在初秋季节,天气放晴时,站在半山腰手搭在额头上往南这么一瞧,远看是巍峨绵延的大秦岭,浓绿欲滴,再往稍近一点看,渭水就象个白色飘带,熠熠闪烁,自西向东飘流而去。这儿的地势背山蹬水,福地之气,但一年二十四节气中见不了几滴雨水,特别是在早秋时节,看着坡下的人正在齐腰高的苞谷地里施肥的时候,这里苞谷才长了一扎高,日头老高老高,火辣辣地烤,活像个大烤炉,稚嫩的小苞谷叶被烤得卷了筒筒,用手一抓“嚓嚓”响,就像旱烟叶一样。再看大路小路上,尘土飞扬,说飞一点也不夸张,你看三轮车一过,车后卷起的尘土有几丈高,把路上的行人全都埋在土雾里半晌走不出来,土雾散去相互一看,脸上的土有一铜钱厚,连眼睫毛上都沾上了尘土。这就是涝峪,人老几辈子,一年四季就这么土里来,土里去,早就习惯了。
这天,从土雾中钻出两个“土人”,走在前面的有五十出头,大高个儿,穿一件狗毛翻领的羊毛大氅,哦,那不应叫穿,用一个时髦的词是“披”,右手里提着一个半尺长的烟锅,烟袋随着走的步伐有规律的一摆一摆,很有节奏,就象摆钟一样,左胳肢窝里夹着一个黑皮包,拉锁拉得严严实实的。他脸上的皱纹一绺一绺的,就像北山上的沟沟壑壑,线条比较分明,年过半百的人了,眼睛格外的亮,最具特色的不是他脸上的纹纹,是他那脑袋。他的脑袋很别致,剃的是寸头,光秃秃的,如果是在三伏天还说得过去,现在天寒地冻的,他就不冷吗?说他不冷也不对,不冷,他披个羊毛大氅做啥?说他冷吧,他脑袋上连个毛线渣渣都没有,谁见了都说他这个人怪。他自己也说,就是这么怪,脑袋有火,一扣个帽子就上火,那怕是三九严寒。他就是涝峪乡营业所的主任梁青山,土生土长的涝峪人。
跟在后面的是营业所的年轻职工翟二宝,也可以说是梁主任左膀右臂的左膀。二宝今年二十出头,长的虎头虎脑,个头虽说没有他头儿梁主任高,但长的结实,从后身看是膀大腰圆,走起路来像乡农机站的推土机,呼呼呼只往前拥。但他还是撵不上梁主任的两条长腿。他从土雾里钻出来,张口就骂,“这是啥怂地方,把人还要埋了哩!”嘴里不住的骂着,手不住地揉眼睛,等擦亮眼睛一看,梁主任早走远了。二宝也顾不得嘴里有土,扯起嗓子就喊:“老梁(Lang),老梁(Lang),你窜那么快谁给你喝烧酒里吗?”本来是老梁(Liang),二宝鼻腔重,偏叫成老梁(Lang),所以老梁就成了“老狼”了。
“老狼”也不吱声,头也不回,步伐不减,只管照直走。
“老狼”心里急着呢。今儿在山上背笼沟收了石灰厂两万元贷款,还有一千多元的利息,都装在胳肢窝的黑皮包里,这不是个小数目,不能让人发觉,更不能高声嚷嚷。听二宝在后面不停的喊叫,他心里就有点发毛,心里也骂上了:这崽娃子,真是不知道啥叫个害怕,有点象秋里的萝卜—欠窖(教)。“老狼”也不把小翟叫小翟了,叫成了崽娃子。为啥这么叫,谁也不哓得,反正自打翟二宝踏进营业所门的那天,他就这么叫了。
初冬时节,天黑得早,刚过五点,太阳就快落到西山的山尖尖了,眼看着就要掉进山后头了。这一条路上行人又少,生怕有啥意想不到的情况,这不光是人的问题,包包的钱就悬了。想到这儿,“老狼”的步伐就更快了。崽娃见“老狼”脚步加快了,就三步并作二步追了上来。
口里喘着粗气,“老狼,你把人的肠子还要跑断哩,”二宝说。
“崽娃子,你悄悄跟上走,别吱吱哇哇,你这么吆喝是让贼知道咱是谁吗?”“老狼”说。
在这方圆几十里不晓得梁主任的人不多。他是本地人,参加工作就在家门口干事,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远不说,就乡政府和营业所所在地,梁主任的大名是妇幼皆知。在乡上,营业所是支持农业生产和经济发展的主要部门,乡上工作要搞好,群众口袋里要有钱,离开营业所不可能,不管哪一任乡长书记,谁都得把营业所领导当成座上宾,梁主任自然就是乡上领导的常客,还隔三岔五被邀请参加乡上的党委扩大会呢。每年乡上开三干会的时候,梁主任经常被请上主席台就坐,嘴里老叼着他那一杆半尺长的烟锅,烟锅头下掉一个烟袋,头始终是仰着的,从不低头往下看。走在街道上,偶而碰个熟人问他,“梁主任,吃了么?”他总只是“嗯”一下,就过去了。还有人说,乡党委讨论村长人选的时候还得听梁主任的,只要梁主任一句话,说你是那家村的村长或书记,准八九不离十,你就等着请客吧。
别看“老狼”在外人面前春风得意吆五喝六的,可在崽娃子面前他那点威风就象天上的云,早飘得没影了。
这不崽娃子又叫他“老狼”了,“快到咱所了,你走慢些,让人缓缓气吧”,“老狼”也不吱声,脚步也没有慢。
天刚擦黑,他俩进了营业所的大门。不等“老狼”把大门锁好,崽娃子就开腔了,“格萍,有饭没有,人快饿死了,香草,开工了,开工了”,一边喊一边进了营业室。
格萍是出纳,香草是会计,随着喊声很麻利的就来了。
涝峪营业所只有四个人,两个男的,两个女的,两个男的管信贷业务,主外,两个女的管会计业务,主内,分工明确,公平合理。“老狼”信贷上靠崽娃子二宝,会计上靠香草,一左一右,香草就成了他的左膀右臂的右臂。“老狼”把夹了一路的黑皮包撩在桌子上,香草和格萍把现金取出来,逐一清点,记账的记账,扎钱的扎钱,算盘珠子拨的当当响。
“崽娃,你去灶房给咱俩拿两个馍,咱烤着一吃,喝一口开水,就当是晚饭吧!”在这当儿,蹲在墙跟的“老狼”发话了。
“人累得一步路都不想走了,我不去”,崽娃子不听他指挥,自个儿坐在炉子跟前烤火。
还是格萍有眼色,看这一老一少又要顶牛,就赶紧说:“你俩别着急,我给你们端饭去。”不一会儿,格萍端来了两碗饭,是白菜炒粉条,外加两个大蒸馍,还冒着热气呢。等这俩个主外的把这白菜粉条蒸馍吃完,主内的也把业务安顿停当了。
崽娃二宝随手打开了电视机,哎,电视机咋花花的闪个不停,把崽娃子急得团团转,手不住的拍打电视机的外壳,“这电视机进得博物馆了,老狼,你给行反映一下,给咱换一台带彩的吧,全当扶贫呢。”崽娃二宝手在电视机上不住的敲打,嘴也没闲着。
这几天,电视上正在放武打片《霍元甲》呢,听着时断时续的主题曲,崽娃心里就象被猫爪子抓的一样难受。可能是裁在院子中间的天线杆,让上午那阵风刮得偏了方向了,现在要校正方位,崽娃这么想。谁去搬杆呢?只有靠在墙跟吸烟的“老狼”了。因为,那根杆有碗口那么粗,埋得又深,搬起来比较吃力,再说,位置转合适了,还要用砖头把杆再塞紧,两个女同志无法完成。
崽娃这回嘴软了,满脸带笑地对“老狼”说:“梁主任,你有经验,你给咱出去弄一下吧。”
“老狼”站起来,抬起左脚,把烟锅在鞋底上嗑了嗑,用嘴有力的吹了两下,“噗,噗”,不紧不慢地说:“崽娃,你知道使唤老汉了。”崽娃二宝连搡带推的把“老狼”掀到门外,“咱这不是为了活跃职工文化生活吗?你就辛苦辛苦吧,年终评先进我给你投两个票。”
“老狼”在院子转那根天线杆,崽娃二宝在里面一个劲的调,还不停的向外发布命令,一会儿叫向东,向东,一会儿叫向南,向南,再向南,过一会儿又叫向东,把坐在营业室的香草和格萍急的数落二宝,“差不多能看就行了,二宝,你这么指教领导迟早要吃亏的。”
二宝说:“你俩不要管,就快好了,就等着瞧好吧!”正说着,电视图像出来了,清晰极了,“老狼,好了,快来看!”崽娃二宝向外发出了最后一道命令后,就坐在凳子上聚精会神地看起电视了。
“老狼”进来还是往墙跟一蹲,又点起了烟锅。他不喜欢看武打片,最爱看的就是秦腔,特别是省易俗社那几个名角唱的段子,《下河东》、《周仁回府》、《血泪仇》都是他最爱看的,但秦腔一周只演一回,只有每周三才演。啥时能天天演该多好啊,“老狼”奢想着,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今晚成了年轻人的世事了,不爱看还不能走,等年轻人看完了,他还要和崽娃二宝值班呢,再说现在这么冷,自己的屋子又没有生炉子,在这儿也图个热活劲。
自从电视上放连续剧《霍元甲》那天开始,二宝就像着魔似的,只要有《霍元甲》,他要看到电视剧结束,直到黑妹牙膏广告开始才罢休,其他任何人中途不能调台换频道,包括“老狼”在内。这还不算,他用半扎厚的报纸订成本子,在灶房门前的桐树上钉上钉子,把那半扎厚的本子往上一挂,用拳头不停的打,又是练马步,又是练踢腿,兴致高时还要跳几下,有时还摹仿电视中霍元甲的拳路,摆出几个架子,若有人问起,就说这是秘宗拳。为了练胳膊和手腕的力量,还用农机站的旧齿轮做了一对亚铃,每天早上起个大早,就开练了。先举一百下亚铃,再打二百个拳,又蹲三十分钟马步,蹦二十个二踢脚,踏着云步一步跟着一步,绕桐树正转三十圈,再反转三十圈,然后左手从左向右,右手从右向左划个圆,双手收于胸前,成立正姿势,嘴里“嘘”的长长吃一口气,至此练武就结束了,象模象样的。
一个月后,二宝真的有功夫了。
一天早上,香草和格萍正在刷牙洗脸,忽然听见二宝喊了一嗓子,只听“啪”的一声,“开了,开了,”二宝连颠带跑地叫她俩,“快来看,我一掌把砖头拍断了!”只见地上真有一块砖头从中间断开,看那茬子象是刚断的,香草半信半疑的问:“真是你打的吗?”二宝用脏手把头上的汗抹了一把,“哪还有假!你咋不信人呢?”格萍捡起地上的半块砖,仔细瞅了瞅,“真是你弄的?能不能再打一次?”二宝二话没说,在地上又捡起一块好砖,用两块砖支起来,中间是空的,只见他把袖子又往上一卷,照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呸,”把右掌向空中用力一挥,猛地向砖头咂去,“啪”一下,砖头真的一分为二了,把香草和格萍都看傻了,就象发现新大陆一样,跑着报告了“老狼”,谁知“老狼”硬是没吭声,只是说:“到上班时间了,还在这唧唧喳喳个啥,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知道人家笑话,快收拾开门,今儿还有集呢!”
“老狼”这一举一动,崽娃二宝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了。哼,你还瞧不起人,总有一天要让你刮目相看。
二宝的功夫不停地练着,练是练,但越练越不像练武了,倒像是练气,总拿物件家什撒气,本来好好地走着路,脚底碰到个砖头瓦块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了,脚一抬,腿一迈,就过去了,他不,照着砖头就是一脚,把砖头踢得老远,当然他自己的脚也肯定是痛了,不然,他那嘴就不呲了。
那一天,崽娃二宝正在举亚铃,“老狼”领着一个人进来说:“史家塄的老八要买头牛,你给办三百元贷款,抓紧时间办,还要赶集去,晚了就买不着了。”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崽娃二宝看老八是个中年人,老实巴交的样子,老八见二宝望他,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崽娃二宝眉头一皱,诡秘的一笑,说:“老八,要贷款也行,三百元小菜一碟,我能把这个玩艺举二百下,你如果能举二百以上,我给贷款五百元,举不了二百下,贷款就瞎了,你看咋响?”老八一瞅,也没有说啥,就把亚铃抓在手里,两个手同时向上举起,崽娃二宝在一旁数着数。老八确实也有劲,一气就举了一百五十下,但越往后就越举不起了,最后只举了一百八十九下,还把脸挣得的涨红,实在举不起了,就摞下了。崽娃二宝两手一摊,做出无奈的样子,“咱是挂面调醋—有盐(言)在先,我是爱莫能助,拜拜啦!”崽娃二宝就这样把人家打发了。
就在那天晚上,涝峪营业所开会了。梁主任开会有个习惯,就是爱用“这个”这个词,“这个”是梁主任开会讲话时的口语。会一开始,“老狼”先把当前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讲了五个“这个”,又把涝峪乡的生产形势讲了六个“这个”,再把圻州县农行的业务发展情况讲了七个“这个”。他讲话声音特别大,这也是梁主任的习惯,有人背地里给起了个外号叫“高音喇叭”,他不管,觉得这么高腔讲话更能显示领导权威,尽管营业室里算上他也只有四个人,但他声音高度不减,声音大得都有了嗡声了。最后他说到了工作,把每个人最近的工作从头到尾评议了一遍,特别指出:“有的人目无领导,更无群众,咱经常讲组织原则,要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有的人就是不听,把领导的话当成耳旁风,更有甚者还让群众举了亚铃才贷款,把银行当成啥了?你以为是自家的小钱庄嘛?今天就不点名了,不管是谁,会后好好反思一下,年轻轻的不学好,能成才吗?”
“老狼”说的是谁,四个人都心里清楚,说是不点名,这和点名有啥区别呢。还好,崽娃二宝始终没说话,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有机会。这不,“老狼”把话说完后,就不容商量地硬棒棒说了一句“散会”,会就散了。
那一晚,这一老一少谁也没开电视,也没有搭一腔,两人倒头就睡。
自打那次会后,就再也没有见崽娃二宝练功夫了。“老狼”心里暗喜,这小子终于收敛了。“老狼”确实高兴了几天,有事没事爱在街道上走,遇到熟人问候,也不“嗯”了,换成了“啊”,有时还点一下头,街道上有些人就私下议论,银行的梁主任这一阵是咋的哪,是吃错药了,还是酒喝多了,对人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多人一时还转不过弯呢,大家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缘故。
但好景不长,“老狼”很快发现他高兴得太早了,这不,周三晚上是陕西电视台的秦腔专场,眼看时间快到了,可他怎么也调不出来陕西台,急得把烟锅在桌子乱鼓,“这崽娃子,这崽娃子,……,”想骂又骂不出口。那一晚,“老狼”秦腔没看成,靠着墙不停地吸烟,一直吸到半夜,才嗑了烟锅。
有一天,格萍休假了,二宝顶格萍当出纳,香草见营业室没人,就悄悄地问二宝,“你把电视机咋么弄了一下,就只能看中央台了?”
二宝说:“天机不可泄露。”
“你就不要卖官子了,快给我说说。”香草有点心急了。
“我告诉你?你怕转脚就告诉老狼了。”二宝还是不相信香草,有点不愿意告诉她。
“我保证不说出去,你快告诉我吧!”香草肯求二宝。
二宝就把电视机只演一个台的密秘告诉了香草,把个香草乐得前仰后卧,嘴都有点合不住了。原来,二宝把电视机上调中央台的那个按扭用万能胶粘住了,不管你怎么按,其他按扭没有反应,就只能看一个台了。办法有点笨,但整治“老狼”就足够了。
香草比崽娃二宝大三岁多,进银行也早些儿,担心他这么弄可能会吃亏的,就关切地对二宝说:“二宝,耍归耍,闹归闹,可不能把正事耽搁了,你再不敢这么弄了,眼看你进银行也快一年了,按咱行的规程,新工够一年后才转正哩,说是群众评议,营业所出鉴定,县支行最后审定,但没人信那一套,全凭主任一句话,你把咱主任得罪了,想转正怕有点难。”说到这儿,香草望了二宝一眼,又说:“这回要当事呢,抽空找主任汇报一下思想,交一封转正申请,再不要跟主任过不去,咱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不能和小孩一样老长不大。”
崽娃二宝听了香草的话,当时挺受感动地,但脸上那一丝感激和不安很快就过去了,“感谢大姐的关爱,不过,咱这人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扭送公安局还不够条件,能转就转,转不了,也没有啥可怕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儿不要了,咱不就回到县城了嘛,这是好事!不怕。”香草叹了一口气,心想二宝这愣劲几时才能改了。
转眼就到十二月了,这是银行人最为关键的时刻,拿“老狼”的话来说,忙碌了一年到了结颗颗的时候了。这不,两个外勤不停的跑,又收息又收贷,经常是天没明就出去了,天黑了还回不来。支行下的任务太大,两个人一块跑效率明显不高,把“老狼”急得心急火燎,嘴上都起了泡了,手不停地摸着他那光头脑袋,一个劲地说:“这可咋办呢?”崽娃二宝说:“这还不好办嘛,任务不完了,又是钻山又是翻沟的,把咱俩腿跑断,鞋磨烂,人跑死,任务也完不了,我看啊,咱俩往床上一躺,睡它个十来天不出门,地球照样转,元旦照样过,把谁也挡不到年这边。”
你说得轻巧,说不完就不完了?我可是给行长立下了军令状的,全县其他营业所都有问题,涝峪所也没问题,在领导面前说的话,绝对钉子是铁的,摔上老命都要完任务。“老狼”心里这么想着,但他不能对崽娃二宝啥都说了,他知道,这崽娃知道了肯定又要编造他。但任务压得他实在喘不过气来,就像碌碡拉到半山坡上了,只能硬着头皮鼓着劲往上拉,坚决不能倒退。
“老狼”这回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了。
如果两个外勤,也就是我和崽娃能兵分两路,我跑西片,他跑东片,这就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一天等于两天,十天不就等于二十天吗?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老狼”想。但又一细思量,行不通。这崽娃不是个省油的灯,也不是个驾辕的骡子,瞎好吆不套里去,在我眼皮底下都经常闯祸呢,让他一个人单干,谁知道又会生出点啥事来。“老狼”心里矛盾极了。
眼看离年底就剩下十多天了,再不抓紧跑,任务真的可能要泡汤了,给行长又是拍胸部又是咧大话,这回把人就丢大了。想不到我硬棒棒的人也会有今天!心里十分懊悔,他又怨起行长来了。
当时分配这崽娃到涝峪营业所时,他是提前知道了的,就找行长,说啥也不要。他知道,这家伙是个独生子,他爸妈都是国家干部,吃的皇粮,一家子嘴在国库呲着哩,从小惯坏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自由散漫惯了,逃学打架是家常便饭,在家就不那么听话,想干啥就干啥,到了单位还不把天翻过了。再说,涝峪营业所有两个女同志,再来个新手,工作比较难开展。他坚决不要。但行长说,这娃就是爱耍,爱闹,本质不坏,只要你教导有方,会成才的,就在你那儿锻炼锻炼吧。胳膊扭不过大腿,没办法,这是组织决定,他只有服从了。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却不能当个人使唤,真让人心急!
想到这,“老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是个不轻意认输的人,怎么又能这么快就放弃了。这不行,哪怕是完不了任务,也得拚一下,虽说让二宝单打独斗让人放心不下,可眼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冒险拚一下,不拚一下绝不甘心,说不定还真完了任务呢。“老狼”这么希望着,眼睛立即放出光来了。
他立刻召开涝峪营业所全体职工大会,把两个外勤兵分两路攻任务的这个重大决定宣布了。他问崽娃二宝,“有啥想法可以说一下。”
“没啥想法,你这个决定很英明,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啥能作出这么冒险的决定!”崽娃二宝直截了当,也不回避“老狼”最为忌讳的。
“老狼”没料到崽娃会当面问他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面对面的坐着,不回答面子就丢尽了,让这小子又得意忘形了。“老狼”一改往常的腔调,非常严肃地说:“腊月三十看历头——没日子了,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也是每个同志接受考验的机会到了,平时嘻嘻哈哈,咱既往不咎,咱把丑话说头里,谁要是在年终这个时刻耍奸倒弹,别怪我不留情面。”
末了,“老狼”又宣布了约法三章,第一要遵守纪律,在老乡家里搭伙必须付钱;第二每天最迟必须于晚上八点以前回到单位交清款项,并向主任汇报当天清收贷款和利息的情况;第三清收工作要讲政策,不能耍官僚作风。很明显,这约法三章矛头所指就是崽娃二宝了。
从那天开始,这一老一少严格遵照约法三章工作,早上很早就出去了,晚上八点以前都就回到所里,崽娃二宝也按第二条规定向“老狼”汇报情况,并领取第二天的工作任务。“老狼”每天让香草报告任务进度,看着每天都有万把元进账,美滋滋地吸着烟锅,把那烟深深地吸到内里去,再从鼻孔涌出,烟雾在头顶盘旋着,心里不停地盘算着,照这样的进度,到三十一号任务绝对没问题。
一切都在按“老狼”的设想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他还大胆的想了一下,完成任务后,站在县支行大会议室的台子上做经验介绍的情景,台下黑黑压压的一片,坐着全行一百多号人,大家眼睛都望着他,认真听他讲如何收贷收息等等,讲完之后掌声雷动,这可以叫辉煌吧!想到这儿,“老狼”兴得笑出声来了。
二十九号那天,天变了,不断地上云,天阴得像个大黑锅,闷得人心里难受。最难受的就数“老狼”了。他也看了天色,认得这是下雪的兆头。这天气如果在平常,“老狼”心里肯定高兴,涝峪十年九旱,尤其是冬至前后下雪就更难得了,这要救数不清的庄稼,老百姓也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个年了。但这次不行,“老狼”心里不痛快,虽然他知道这雪肯定要下,但还是要说,天爷跟他过不去,这雪一下,怎么让人上山爬坡呢,要下村就更难了,任务就成了泡影。这雪那怕晚下两天也好,让咱把事安顿好了,下三天三夜都行,我会给你烧高香的。其实他知道,老天爷能听人话就不是老天爷了。
不出所料,到了晚上天一擦黑,雪就下起来了。
崽娃二宝看出了“老狼”的心思,也就没敢像平时一样乱嚷嚷。“老狼”给他交待完明天的任务,又反复叮咛,“明天出去要注意安全,雪大路滑要格外小心,走大路不要走小路,不要在崖边沟边走,小心滑沟里去,完任务事小,安全事大,记着要按时回所里,实在不行可以提前回来,不要忘了还要值班。”
晚上,从“老狼”的屋里出来,崽娃二宝心里特别难受,他觉得“老狼”今晚说的那些话有点酸溜溜的,让人有点受不了,弄得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这一老一少冒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又各奔东西了。
这一天,天好像特别长,街道人又少,香草和格萍心里不知道有多担心了,不时出去东张西望,希望这爷儿俩早点回来。天快黑的时候,只听门“咣”的一响,出门一看,崽娃二宝回来了,满身是雪,把香草和格萍吓了一跳,就赶紧扔下手中的活儿,又是倒热水,又是端热饭,“累死了,累死了,老狼回来了吗?”香草帮二宝正扫着雪,二宝就问。“你俩不回来,把人还要急死哩!主任还没回来,你先吃饭吧,主任一会儿该回来了。”香草对二宝说。由于又累又饿,格萍端来的饭二宝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人虽然在电视机面前坐着,但老是向外看,耳朵撕长,听着大门的响动。
营业室内除了电视机极小的声音外,三个人谁都没说话,生怕把这平静打破了。一直等到九点钟,还不见“老狼”回来,二宝实在坐不住了,对她俩说:“你俩在家值班,我去把老狼接一下,除了我俩个敲门,谁来都不准开门,一定要记住了。”
崽娃二宝迎着风雪出门了。他一手拿着营业所带电击器的警棒手电,另一只手拿了一根齐腰的桃木棍。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出门,而且还没有人陪着,更可笑的是这次竞是为了别人才冒险的,这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左手拿着现代化防卫武器,右手拿的是最原始的防卫器械。这原始武器是“老狼”给他自己准备的,平常晚上出门时,他总是带着,把这东西说得特别邪乎,说别看这东西不起眼,又能避邪又能防身。他今儿出门时昨就忘了带呢?二宝心里想。
崽娃二宝知道今儿“老狼”去了史家塄,但上史家塄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一条是小路,自己该走哪条路呢?崽娃二宝站在岔路口,看着前面黑乎乎的,他真不知道该咋办了,要是“老狼”在这儿,肯定知道走那条路。二宝想到这儿,也觉得自己好笑,明明“老狼”没在这儿。对了,按“老狼”的思维方式,他应该走哪条路,这不就有了吗?“老狼”是土生土长的涝峪人,这座山有几面坡,那架山有几条沟,他都心里有底,就像个活地图。要这样想,他肯定是走最近的路,那就是小路了。
崽娃二宝上了小路,迈开步子向前赶,一边走一边高声喊,“老狼,老狼,”一边用手电筒四下照,脚底下滑得走一步滑两步,不一会儿,全身就出汗了。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路窄的刚能走一个人,左边是崖,右边是沟,沟有多深天黑根本看不清,二宝还真有点害怕,喊叫声更大了,尽管嗓子已经有点哑了,但他还是尽着劲地喊:“老狼!老狼!”他的声音在沟里回荡着。他不停地用手电筒朝坡上沟下照着,他也担心“老狼”滑下去,尽管二宝反复数次叮嘱自己,这绝对不可能,也不敢那么想。但他还是不放心,不管脚下再滑,总是猫着腰用手电照沟底,强光手电就是亮,那光柱像电影里的探照灯,从坡上一直照到沟底,光柱所到之处连沟里乱窜的兔子都能看见,还把二宝惊了一下。
二宝就这么走着、喊着、照着、看着,雪不停的下着,汗不停的流着。走着走着,他反倒不知道累了,两腿越走越有劲了。
突然,他发现眼前有脚印了。他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时间不长,他赶紧顺着脚印找,结果这脚印在一陡坡处没有了,又看到了下滑的痕迹。噌,二宝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了。该不会是“老狼”吧?二宝问自己。但不管是谁,他都要去救。他朝沟里大声喊:“有人嘛?有人嘛?”沟太深了,根本听不见。他只能下去看了。
想到这儿,二宝也顾不得自己了,就顺着前面不太陡的坡一哧溜地往下滑,手能抓什么就抓什么,只觉得手一阵一阵的痛,他不管这些,就连滚带翻的跌到了沟底。头上衣服上挂满了草草,脸也让枣树刺划破了。他赶紧用手电筒来回照,不停地找,不停地喊:“老狼!老狼!老狼!”
二宝看见了,他看见“老狼”了。
“老狼”正斜躺在沟底,听见崽娃的喊叫声,气息微弱的叫:“二宝,我在这儿。”二宝寻着叫声,一下就奔到“老狼”的面前,急切地问:“怎么哪?怎么哪?伤着没有?”
“老狼”说:“就是腿有点痛,可能是骨折了。”二宝把地上的黑皮包捡起来,说:“走,我背着你,咱回!”
“老狼”说:“你行不?”
“没问题!”二宝坚定地说。
崽娃二宝背着“老狼”,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爬,一直爬到沟上。
那一夜,这一老一少直到午夜才回到营业所。
那一年,涝峪营业所当上了县支行的先进单位,但“老狼”却没有能上台讲话,因为那时他腿伤还没好,打着拐子咋能上台子呢?但他一点儿也不后悔,还挺高兴地,闲着的时候总爱拄着拐子在街道上逛,遇到有人问:“梁主任,这一晌可好?”
他总是乐乐呵呵地说:“好么,好得很!多亏崽娃子!多亏崽娃子!”
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