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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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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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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娃与老狼


 

八百里秦川自古是米粮之仓,盛产小麦和苞谷,也是关中道最为富庶的地界,只要老天爷情好,天雨水及时,保你年年好收成,吃不尽的白面馍馍。大自然和人一样,十个指头都不一般齐,老天爷往往不遂人愿,有的地方风调雨顺,有的地方天旱得地皮冒烟,渭北旱塬西边北山腰的圻州县涝峪乡,是十年九旱。

从地势看涝峪还是个风水宝地呢。在秋季节,天气放晴时,站在半山腰手搭在额头上往南这么一瞧,远看是巍峨绵延的大秦岭,浓绿欲滴,再往稍近一点看,渭水就象个白色飘带,熠熠闪烁,自西向东飘流而去。这儿的地势背山蹬水,福地之气,但一年二十四节气中见不了几滴雨水,特别是在早秋时节,看着坡下的人正在齐腰高的苞谷地里施肥的时候,这里苞谷长了一扎高,日头老高老高,火辣辣地烤,活个大烤炉,稚嫩的小苞谷叶被烤得卷了筒筒,用手一抓“嚓嚓”响,就旱烟叶一样。再看大路小路上,尘土飞扬,说飞一点也不夸张,你看三轮车一过,车后卷起的尘土有几丈高,把路上的行人全都埋在土雾里半晌走不出来,土雾散去相互一看,脸上的土有一铜钱厚,眼睫毛上都上了尘土。这就是涝峪,人老几辈子,一年四季就这么土里来,土里去,早就习惯了。

这天,从土雾中钻出两个“土人”,走在前面的有五十出头,大高个儿,穿一件狗毛翻领的羊毛大氅,哦,那不应叫穿,用一个时髦的词是“披”,右手里提着一个半尺长的烟锅,烟袋随着走的步伐有规律的一摆一摆,很有节奏,就象摆钟一样,左胳肢窝里夹着一个黑皮包,拉锁拉得严严实实的。他脸上的皱纹一绺一绺的,就像北山上的沟沟壑壑,线条比较分明,年过半百的人了,眼睛格外的亮,最具特色的不是他脸上的纹纹,是他那脑袋。他的脑袋很别致,剃的是寸头,光秃秃的,如果是在三伏天还说得过去,现在天寒地冻的,他就不冷吗?说他不冷也不对,不冷,他披个羊毛大氅做啥?说他冷吧,他脑袋上连个线渣渣都没有,谁见了都说他这个人怪。他自己也说,就是这么怪,脑袋有火,一扣个帽子就上火,那怕是三九严寒。他就是涝峪乡营业所的主任梁青山,土生土长的涝峪人。

跟在后面的是营业所的年轻职工翟二宝,也可以说是梁主任左膀右臂的左膀。二宝今年二十出头,长的虎头虎脑,个没有他头儿梁主任高,但长的结实,从后身看是膀大腰圆,走起路来乡农机站的推土机,呼呼呼只往前拥。但他还是撵不上梁主任的两条长腿。他从土雾里钻出来,张口就骂,“这是啥地方,把人还要埋了哩!”嘴里不住的骂着,手不住地揉眼睛,等擦亮眼睛一看,梁主任早走远了。二宝也顾不得嘴里有土,扯起嗓子就喊:“老梁(Lang),老梁(Lang),你窜那么快谁给你喝烧酒里吗?”本来是老梁(Liang),二宝鼻腔重,偏叫成老梁(Lang),所以老梁就成了“老狼”了。

“老狼”也不吱声,头也不回,步伐不减,只管照直走。

“老狼”心里急着呢。今儿在山上背笼沟收了石灰厂两万元贷款,还有一千多元的利息,都装在胳肢窝的黑皮包里,这不是个小数目,不能让人发觉,更不能高声嚷嚷。听二宝在后面不停的喊叫,他心里就有点发毛,心里也骂上了:这崽娃子,真是不知道啥叫个害怕,有点象秋里的萝卜—欠窖(教)。“老狼”也不把小翟叫小翟了,叫成了崽娃子。为啥这么叫,谁也不哓得,反正自打翟二宝踏进营业所门的那天,他就这么叫了。

初冬时节,天黑得早,刚过五点,太阳就快落到西山的山尖尖了,眼看着就要掉进后头了。这一条路上行人又少,生怕有啥意想不到的情况,这不光是人的问题,包包的钱就悬了。想到这儿,“老狼”的步伐就更快了。崽娃见“老狼”脚步加快了,就三步并作二步了上来。

口里喘着粗气,“老狼,你把人的肠子还要跑断哩,”二宝说。

“崽娃子,你悄悄跟上走,别吱吱哇哇,你这么吆喝是让贼知道咱是谁吗?”说。

在这方圆几十里不晓得梁主任的人不多他是本地人,参加工作就在家门口干事,一干就是二十年,远不说,就乡政府和营业所所在地,梁主任的大名是妇幼皆知。在乡上,营业所是支持农业生产和经济发展的主要部门,乡上工作要搞好,群众口袋里要有钱,离开营业所不可能,不管哪一任乡长书记,谁都得把营业所领导当成座上宾,梁主任自然就是乡上领导的常客,还隔三岔五被邀请参加乡上的党委扩大会呢每年乡上开三干会的时候,梁主任经常被请上主席台就坐,嘴里老叼着他那一杆半尺长的烟锅,烟锅头下掉一个烟袋,头始终是仰着的,从不低头往下看。走在街道上,偶而碰个熟人问他,“梁主任,吃了么?”他总只是“嗯”一下,就过去了。还有人说,乡党委讨论村长人选的时候还得听梁主任的,只要梁主任一句话,说你是那家村的村长或书记,准八九不离十,你就等着请客吧。

别看“老狼”在外人面前春风得意吆五喝六的,可在崽娃子面前他那点威风就象天上的云,飘得没影了。

这不崽娃子又叫他“老狼”了,“快到咱所了,你走慢些,让人缓缓气吧”,“老狼”也不吱声,脚步也没有慢。

天刚擦黑,他俩进了营业所的大门。不等“老狼”把大门锁好,崽娃子就开腔了,“格萍,有饭没有,人快饿死了,香草,开工了,开工了”,一边喊一边进了营业室。

格萍是出纳,香草是会计,随着喊声很麻利的就来了。

涝峪营业所只有四个人,两个男的,两个女的,两个男的管信贷业务,主外,两个女的管会计业务,主内,分工明确,公平合理。“老狼”信贷上靠崽娃子二宝,会计上靠香草,一左一右,香草就成了他的左膀右臂的右臂。“老狼”把夹了一路的黑皮包撩在桌子上,香草和格萍把现金取出来,逐一清点,记账的记账,扎钱的扎钱,算盘珠子拨的当当响。

“崽娃,你去灶房给咱俩拿两个馍,咱烤着一吃,喝一口开水,就当是晚饭吧!”在这当儿,蹲在墙跟的“老狼”发话了。

“人累得一步路都不想走了,我不去”,崽娃子不听他指挥,自个儿坐在炉子跟前烤火。

还是格萍有眼色,看这一老一少又要顶牛,就赶紧说:“你俩别着急,我给你们端饭去。”不一会儿,格萍端来了两碗饭,是白菜炒粉条,外加两个大蒸馍,还冒着热气呢。等这俩个主外的把这白菜粉条蒸馍吃完,主内的也把业务安顿停当了。

崽娃二宝随手打开了电视机,哎,电视机咋花花的闪个不停,把崽娃子急得团团转,手不住的拍打电视机的外壳,“这电视机进得博物馆了,老狼,你给行反映一下,给咱换一台带彩的吧,全当扶贫呢。”崽娃二宝手在电视机上不住的打,嘴也没闲着。

这几天,电视上正在放武打片《霍元甲》呢,听着时断时续的主题曲,崽娃心里就象被猫爪子抓的一样难受。可能是裁在院子中间的天线杆,让上午那阵风刮得偏了方向了,现在要校正方位,崽娃这么想。谁去搬杆呢?只有靠在墙跟吸烟的“老狼”了。因为,那根杆有碗口那么粗,埋得又深,搬起来比较吃力,再说,位置转合适了,还要用砖头把杆再塞紧,两个女同志无法完成。

崽娃这回嘴软了,满脸带笑地对“老狼”说:“梁主任,你有经验,你给咱出去弄一下吧。”

“老狼”站起来,抬起左脚,把烟锅在鞋底上嗑了嗑,用嘴有力的吹了两下,“噗,噗”,不紧不慢地说:“崽娃,你知道使唤老汉了。”崽娃二宝连搡带推的把“老狼”掀到门外,“咱这不是为了活跃职工文化生活吗?你就辛苦辛苦吧,年终评先进我给你投两个票。”

“老狼”在院子转那根天线杆,崽娃二宝在里面一个劲的调,还不停的向外发布命令,一会儿叫向东,向东,一会儿叫向南,向南,再向南,过一会儿又叫向东,把坐在营业室的香草和格萍急的数落二宝,“差不多能看就行了,二宝,你这么指教领导迟早要吃亏的。”

二宝说:“你俩不要管,就快好了,就等着瞧好吧!”正说着,电视图像出来了,清晰极了,“老狼,好了,快来看!”崽娃二宝向外发出了最后一道命令后,就坐在凳子上聚精会神地看起电视了。

“老狼”进来还是往墙跟一蹲,又点起了烟锅。他不喜欢看武打片,最爱看的就是秦腔,特别是省易俗社那几个名角唱的段子,《下河东》、《周仁回府》、《血泪仇》都是他最爱看的,但秦腔一周只演一回,只有每周三才演。啥时能天天演该多好啊,“老狼”奢想着,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今晚成了年轻人的世事了,不爱看还不能走,等年轻人看完了,他还要和崽娃二宝值班呢,再说现在这么冷,自己的屋子又没有生炉子,在这儿也图个热活劲。

自从电视上放连续剧《霍元甲》那天开始,二宝就像着魔似的,只要有《霍元甲》,他要看到电视剧结束,直到黑妹牙膏广告开始才罢休,其他任何人中途不能调台换频道,包括“老狼”在内。这还不算,他用半扎厚的报纸订成本子,在灶房门前的桐树上钉上钉子,把那半扎厚的本子往上一挂,用拳头不停的打,又是练马步又是练踢腿,兴致高时还要跳几下,有时还摹仿电视中霍元甲的拳路,摆出几个架子,若有人问起,就说这是秘宗拳。为了练胳膊和手腕的力量,还用农机站的旧齿轮做了一对亚铃,每天早上起个大早,就开练了。先举一百下亚铃,再打二百个拳,又蹲三十分钟马步,蹦二十个二踢脚,踏着云步一步跟着一步,绕桐树正转三十圈,再反转三十圈,然后左手从左向右,右手从右向左划个圆,双手收于胸前,成立正姿势,嘴里“嘘”的长长吃一口气,至此练武就结束了,象模象样的。

一个月后,二宝真的有功夫了。

一天早上,香草和格萍正在刷牙洗脸,忽然听见二宝喊了一嗓子,只听“啪”的一声,“开了,开了,”二宝连颠带跑地叫她俩,“快来看,我一掌把砖头拍断了!”只见地上真有一块砖头从中间断开,看那茬子象是刚断的,香草半信半疑的问:“真是你打的吗?”二宝用脏手把头上的汗抹了一把,“哪还有假!你咋不信人呢?”格萍捡起地上的半块砖,仔细瞅了瞅,“真是你弄的?能不能再打一次?”二宝二话没说,在地上又捡起一块好砖,用两块砖支起来,中间是空的,只见他把袖子又往上一卷,照心里了一口唾沫,“呸,”把右掌向空中用力一挥,猛地向砖头咂去,“啪”一下,砖头真的一分为二了,把香草和格萍都看傻了,就象发现新大陆一样,跑着报告了“老狼”,谁知“老狼”硬是没吭声,只是说:“到上班时间了,还在这唧唧喳喳个啥,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知道人家笑话,快收拾开门,今儿还有集呢!”

“老狼”这一举一动,崽娃二宝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哼,你还瞧不起人,总有一天要让你刮目相看。

二宝的功夫不停练着,练是练,但越练越不练武了,倒是练气,总拿物件家什撒气,本来好好地走着路,脚底碰到个砖头瓦块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了,一抬,腿一迈,就过去了,他不,照着砖头就是一脚,把砖头踢得老远,当然他自己的脚也肯定是痛了,不然,他那嘴就不呲了。

那一天,崽娃二宝正在举亚铃,“老狼”领着一个人进来说:“史家塄的老八要买头牛,你给办三百元贷款,抓紧时间办,还要赶集去,晚了就买不着了。”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崽娃二宝看老八是个中年人,老实巴交的样子,老八见二宝望他,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崽娃二宝眉头一皱,诡秘的一笑,说:“老八,要贷款也行,三百元小菜一碟,我能把这个玩艺举二百下,你如果能举二百以上,我给贷款五百元,举不了二百下,贷款就瞎了,你看咋响?”老八一瞅,也没有说啥,就把亚铃抓在手里,两个手同时向上举起,崽娃二宝在一旁数着数老八确实也有劲,一气就举了一百五十下,但越往后就越举不起了,最后只举了一百八十九下,还把脸挣得的涨红,实在举不起了,就摞下了。崽娃二宝两手一摊,做出无的样子,“咱是挂面调醋—有盐(言)在先,我是爱莫能助,拜拜啦!”崽娃二宝就这样把人家打发了。

就在那天晚上,涝峪营业所开会了。梁主任开会有个习惯,就是爱用“这个”这个词,“这个”是梁主任开会讲话时的口语。会一开始,“老狼”先把当前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讲了五个“这个”,又把涝峪乡的生产形势讲了六个“这个”,再把圻州县农行的业务发展情况讲了七个“这个”。他讲话声音特别大,这也是梁主任的习惯,有人背地里给起了个外号“高音喇叭”,他不管,觉得这么高腔讲话更能显示领导权威,尽管营业室里算上他也只有四个人,但他声音高度不减,声音大得都有了嗡声了。最后他说到了工作,把每个人最近的工作从头到尾评议了一遍,特别指出:“有的人目无领导,更无群众,咱经常讲组织原则,要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有的人就是不听,把领导的话当成耳旁风,更有甚者还让群众举了亚铃才贷款,把银行当成啥了?你以为是自家的小钱庄嘛?今天就不点名了,不管是谁,会后好好反思一下,年轻轻的不学好,能成才吗?”

“老狼”说的是谁,四个人心里清楚,说是不点名,这和点名有啥区别呢。还好,崽娃二宝始终没说话,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有机会。这不,“老狼”把话说完后,就不容商量地硬棒棒说了一句“散会”,会就散了。

那一晚,这一老一少谁也没开电视,也没有搭一腔,两人倒头就睡。

自打那次会后,就再也没有见崽娃二宝练功夫了。“老狼”心里暗喜,这小子终于收敛了。“老狼”确实高兴了几天,有事没事爱在街道上走,遇到熟人问候,也不“嗯”了,换成了“啊”,有时还点一下头,街道上有些人就私下议论,银行的梁主任这一阵是咋的哪,是吃错药了,还是酒喝多了,对人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多人一时还转不过弯呢,大家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缘故。

但好景不长,“老狼”很快发现他高兴得太早了,这不,周三晚上是陕西电视台的秦腔专场,眼看时间快到了,可他怎么也调不出来陕西台,急得把烟锅在桌子乱鼓,“这崽娃子,这崽娃子,……,”想骂又骂不出口。那一晚,“老狼”秦腔没看成,靠着墙不停地吸烟,一直吸到半夜,才嗑了烟锅。

有一天,格萍休假了,二宝顶格萍当出纳,香草见营业室没人,就悄悄地问二宝,“你把电视机咋么弄了一下,就只能看中央台了?”

二宝说:“天机不可泄露。”

“你就不要官子了,快给我说说。”香草有点心急了。

“我告诉你?你怕转脚就告诉老狼了。”二宝还是不相信香草,有点不愿意告诉她。

“我保证不说出去,你快告诉我吧!”香草肯求二宝。

二宝就把电视机只演一个台的密秘告诉了香草,把个香草乐得前仰后卧,嘴都有合不住了。原来,二宝把电视机上调中央台的那个按扭用万能胶粘住了,不管你怎么按,其他按扭没有反应,就只能看一个台了。办法有点笨,但整治“老狼”就足够了。

香草比崽娃二宝大三岁多,进银行也早些儿,担心他这么弄可能会吃亏的,就关切地对二宝说:“二宝,耍归耍,闹归闹,可不能把正事耽搁了,你再不敢这么弄了,眼看你进银行也快一年了,按咱行的规程,新工够一年后才转正哩,说是群众评议,营业所出鉴定,县支行最后审定,但没人信那一套,全凭主任一句话,你把咱主任得罪了,想转正怕有点难。”说到这儿,香草望了二宝一眼,又说:“这回要当事呢,抽空找主任汇报一下思想,交一封转正申请,再不要跟主任过不去,咱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不能和小孩一样老长不大。”

崽娃二宝听了香草的话,当时挺受感动地,但脸上那一丝感激和不安很快就过去了,“感谢大姐的关爱,不过,咱这人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扭送公安局还不够条件,能转就转,转不了,也没有啥可怕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儿不要了,咱不就回到县城了嘛,这是好事!不怕。”香草叹了一口气,心想二宝这愣劲几时才能改了。

转眼就到十二月了,这是银行人最为关键的时刻,拿“老狼”的话来说,忙碌了一年到了结颗颗的时候了。这不,两个外勤不停的跑,又收息又收贷,经常是天没明就出去了,天黑了还回不来。支行下的任务太大,两个人一块跑效率明显不高,把“老狼”急得心急火燎,嘴上都起了泡了,手不停地摸着他那头脑袋,一个劲地说:“这可咋办呢?”崽娃二宝说:“这还不好办嘛,任务不完了,又是山又是沟的,把咱俩腿跑断,鞋磨烂,人跑死,任务也完不了,我看啊,咱俩往床上一躺,睡个十来天不出门,地球照样转,元旦照样过,把谁也挡不到年这边。

你说得轻巧,说不完就不完了?我可是给行长立下了军令状的,全县其他营业所都有问题,涝峪所也没问题,在领导面前说的话,绝对钉子是铁的,摔上老命都要完任务。“老狼”心里这么想着,但他不能对崽娃二宝啥都说了,他知道,这崽娃知道了肯定又要编造他。但任务压得他实在喘不过气来,就像碌碡拉到半山坡上了,只能硬着头皮鼓着拉,坚决不能倒退。

“老狼”这回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了。

如果两个外勤,也就是我和崽娃能兵分两路,我跑西片,他跑东片,这就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一天等于两天,十天不就等于二十天吗?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老狼”想。但又细思量,行不通。这崽娃不是个省油的灯,也不是个驾辕的骡子,瞎好吆不套里去,在我眼皮底下都经常闯祸呢,让他一个人单干,谁知道又会生出点啥事来。“老狼”心里矛盾极了。

眼看离年底就剩下十多天了,再不抓紧跑,任务真的可能要泡汤了,给行长又是拍胸部又是咧大话,这把人丢大了。想不到我硬棒棒的人也会有今天!心里十分懊悔,他又怨起行长来了。

当时分配这崽娃到涝峪营业所时,他是提前知道了的,就找行长,说啥也不要。他知道,这家伙是个独生子,他爸妈都是国家干部,吃的皇粮,一家子嘴在国库呲着哩,从小惯坏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自由散漫惯了,逃学打架是家常便饭,在家就不那么听话,想干啥就干啥,到了单位还不把天翻过了。再说,涝峪营业所有两个女同志,再来个新手,工作比较难开展。他坚决不要。但行长说,这娃就是爱耍,爱闹,本质不坏,只要你教导有方,会成才的,就在你那儿锻炼锻炼吧。胳膊扭不过大腿,没办法,这是组织决定,他只有服从了。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却不能使唤,真让人心急!

想到这,“老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是个轻意认输的人,怎么又能这么快就放弃了。这不行,怕是完不了任务,也得拚一下,虽说让二宝单打独斗让人放心不下,可眼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冒险拚一下不拚一下绝不甘心,说不定还真完了任务呢。“老狼”这么希望着,眼睛立即放出光来了。

他立刻召开涝峪营业所全体职工大会,把两个外勤兵分两路攻任务的这个重大决定宣布了。他问崽娃二宝,“有啥想法可以说一下。”

“没啥想法,你这个决定很英明,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啥能作出这么冒险的决定!”崽娃二宝直截了当,也不回避“老狼”最为忌讳的。

“老狼”没料到崽娃会当面问他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面对面的坐着,不回答面子就丢尽了,让这小子又得意忘形了。“老狼”一改往常的腔调,非常严肃地说:“腊月三十看历头——没日子了,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也是每个同志接受考验的机会到了,平时嘻嘻哈哈咱既往不咎,咱把丑话说头里,谁要是在年终这个时刻耍奸倒弹,别怪我不留情面。

末了,“老狼”又宣布了约法三章,第一要遵守纪律,在老乡家里搭伙必须付钱;第二每天最迟必须于晚上八点以前回到单位交清款项,并向主任汇报当天清收贷款和利息的情况;第三清收工作要讲政策,不能耍官僚作风。很明显,这约法三章矛头所指就是崽娃二宝了。

从那天开始,这一老一少严格遵照约法三章工作,早上很早就出去了,晚上八点以前都就回到所里,崽娃二宝也按第二条规定向“老狼”汇报情况,并领取第二天的工作任务。“老狼”每天让香草报告任务进度,看着每天都有万把元进账,美滋滋地吸着烟锅,把那烟深深地吸到内里去,再从鼻孔涌出,烟雾在头顶盘旋着,心里不停地盘算着,照这样的进度,到三十一号任务绝对没问题。

一切都在“老狼”的设想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他还大胆的想了一下,完成任务后,站在县支行大会议室的台子上做经验介绍的情景,台下黑黑压压的一片,坐着全行一百多号人,大家眼睛都望着他,认真听他讲如何收贷收息等等,讲完之后掌声雷动,这可以叫辉煌吧!想到这儿,“老狼”兴得笑出声来了。

二十九号那天,天变了,不断地上云,天阴得像个黑锅,闷得人心里难受。最难受的就数“老狼”了。他也看了天色,认得这是下雪的兆头。这天气如果在平常,“老狼”心里肯定高兴,涝峪十年九旱,尤其是冬至前后下雪就更难得了,这要救数不清的庄稼,老百姓也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个年了。但这次不行,“老狼”心里不痛快,虽然他知道这雪肯定要下,但还是要说,天爷跟他过不去,这雪一下,怎么让人上山爬坡呢,要下村就难了,任务就成了泡影。这雪那怕晚下两天也好,让咱把事安顿好了,下三天三夜都行,我会给你烧高香的。其实他知道,老天爷能听人话就不是老天爷了。

不出所料,到了晚上天一擦黑,雪就下起来了。

崽娃二宝看出了“老狼”的心思,也就没敢像平时一样乱嚷嚷。“老狼”给他交待完明天的任务,又反复叮咛,“明天出去要注意安全,雪大路滑要格外小心,走大路不要走小路,不要在崖边沟边走,小心滑沟里去,完任务事小,安全事大,记着要按时回所里,实在不行可以提前回来,不要忘了还要值班。”

晚上,从“老狼”的屋里出来,崽娃二宝心里特别难受,他觉得“老狼”今晚说的那些话有点酸溜溜,让人有点受不了,弄得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这一老一少冒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又各奔东西了。

这一天,天好像特别长,街道人又少,香草和格萍心里不知道有多担心了,不时出去东张西望,希望这爷儿俩早点回来。天快黑的时候,只听门“咣”的一响,出门一看,崽娃二宝回来了,满身是雪,把香草和格萍吓了一跳,就赶紧扔下手中的活儿,又是热水又是端热饭,“累死了,累死了,老狼回来了吗?”香草帮二宝正扫着雪,二宝就问。“你俩不回来,把人还要急死哩!主任还没回来,你先吃饭吧,主任一会儿该回来了。”香草对二宝说。由于又累又饿,格萍端来的饭二宝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人虽然在电视机面前坐着,但老是向外看,耳朵撕长,听着门的动。

营业室内除了电视机极小的声音外,三个人谁都没说话,生怕把这平静打破了。一直等到九点钟,还不见“老狼”回来,二宝实在坐不住了,对她俩说:“你俩在家值班,我去把老狼接一下,除了我俩个敲门,谁来都不准开门,一定要记住了。”

崽娃二宝迎着风雪出门了。他一手拿着营业所带电击器的警棒手电,另一只手拿了一根齐腰的桃木棍。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出门,而且还没有人陪着,更可笑是这次竞是为了别人才冒险的,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为了给自己胆,他左手拿着现代防卫武器,右手拿的是最原始的防卫器械这原始武器是“老狼”给他自己准备的,平常晚上出门时,他总是带着,把这东西说得特别邪乎,说别看这东西不起眼,又能避邪又能防身。他今儿出门时昨就忘了带呢?二宝心里想。

崽娃二宝知道今儿“老狼”去了史家塄,但上史家塄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一条是小路,自己该走哪条路呢?崽娃二宝站在岔路口,看着前面黑乎乎的,他真不知道该咋办了,要是“老狼”在这儿,肯定知道走那条路。二宝想到这儿,也觉得自己好笑,明明“老狼”没在这儿。对了,按“老狼”的思维方式,他应该走哪条路,这不就有了吗?“老狼”是土生土长的涝峪人,这座山有几面坡,那架山有几条沟,他都心里有底,就像个活地图。要这样想他肯定是走最近的路,那就是小路了。

崽娃二宝上了小路,迈开步子向前赶,一边走一边高声喊,“老狼,老狼,”一边用手电筒四下照,脚底下滑得走一步滑两步,不一会儿,全身就出汗了。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路窄的刚能走一个人,左边是崖,右边是沟,沟有多深天黑根本看不清,二宝还真有点害怕,喊叫声更大了,尽管嗓子已经有点哑了,但他还是尽着劲地喊:“老狼!老狼!”他的声音在沟里回荡着。他不停地用手电筒坡上沟下照着,他也担心“老狼”滑下去,尽管二宝反复数次叮嘱自己,这绝对不可能,也不敢那么想。但他还是不放心,不管脚下再滑,总是猫着腰用手电照沟底,强光手电就是亮,那光柱像电影里的探照灯,从坡上一直照到沟底,光柱所到之处连沟里乱窜的兔子都能看见,还把二宝惊了一下。

二宝就这么走着、喊着、照着、看着,雪不停的下着,汗不停的流着。走着走着,他反不知道累了,两腿越走越有劲了。

突然,他发现眼前有脚印了。他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时间不长,他赶紧顺着脚印找,结果这脚印在一陡坡处没有了,又看到了下滑的痕迹。噌,二宝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了。不会是“老狼”吧?二宝问自己。但不管是谁,他都要去救。他朝沟里大声喊:“有人嘛?有人嘛?”沟太深了,根本听不见。他只下去看了。

想到这儿,二宝也顾不得自己了,就顺着前面不太陡的坡一哧溜地往下滑,手能抓什么就抓什么,只觉得手一阵一阵的痛,他不管这些,就连滚带翻的跌到了沟底。头上衣服上挂满了草草,脸也让枣树刺划破了。他赶紧用手电筒来回照,不停找,不停地喊:“老狼!老狼!老狼!”

二宝看见了,他看见“老狼”了。

“老狼”正斜躺在沟底,听见崽娃的喊叫声,气息微弱的叫:“二宝,我在这儿。”二宝寻着叫声,一下就奔到“老狼”的面前,急切问:“怎么哪?怎么哪?伤着没有?”

“老狼”说:“就是腿有点痛,可能是骨折了。”二宝把地上的黑皮包捡起来,说:“走,我背着你,咱回!”

“老狼”说:“你行不?”

“没问题!”二宝坚定地说。

崽娃二宝背着“老狼”,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爬,一直爬到沟上。

那一夜,这一老一少直到午夜才回到营业所。

那一年,涝峪营业所当了县支行的先进单位,但“老狼”却没有上台讲话,因为那时他腿伤还没好,打着拐子咋能上台子呢?但他一点儿也不后悔,还挺高兴地,闲着的时候总爱拄着拐子在街道上逛,遇到有人问:“梁主任,这一晌可好?”

他总是乐乐呵呵地说:“好么,好得很!多亏崽娃子!多亏崽娃子!”

 

 

  

                                                         200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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