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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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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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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窑窝》

我姥姥是典型的关中老太婆,裹着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是那种轻踮快跑的感觉,站也站不稳,不论天晴,还是天阴,也不管是屋里,还是屋外,头上老顶着一块大手帕,脸庞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笑的时候纹绺更深了。她那坐姿才叫有趣哩,屁股刚触到炕沿上,两手把两条腿往怀里一搬,就盘起来了,伸手把蒲篮拽过来,抓起旱烟叶往烟锅里塞上一小撮,用火镰撇几下,把烟点着了,眯着眼睛吸上几口,很投入,很享受,那比吃两片红烧肉还过瘾。

别看姥姥年岁大了,她耳不聋,眼不花,说起话来条理清楚,根本不像个老太婆,尤其是她那一双眼睛,火眼金睛似的,家里的大事小情,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谁也瞒不过她。

姥姥最神秘的是她老屋里有一只小小的窑窝。那窑窝高不过尺许,宽不过两扎,有多深,谁也说不清楚,除了我姥爷,可姥爷早就过世了。那窑窝像个聚宝盆,什么宝贝都有,当然,说得更形象一点,应该说是个不挂锁的保险箱,什么值钱,它有什么,什么粮票、布票、棉花票等,更重要的是里面还放着一家人花费度用的钱款。一个小布帘把窑窝与外界隔开了,里面的世界只有姥姥一个人懂。

姥姥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只要姥姥在,什么难事都能解决。

听说我舅舅结婚那阵正是家里最为艰难的日子,粮食勉强够一家人糊口,几乎没啥经济收入,那年月虽说不讲排场,也得有几件像样的家具撑门面,全家人勒紧腰带过了两年,才把几样家具置办全合了,东凑西借的准备好了结婚用的粮和油,就等新媳妇过了门,一家人合合美美红红火火地过日子哩。可全家人谁也高兴不起来,尤其是舅舅,看啥都不顺眼,乱发脾气,净拿弟弟妹妹撒气。

原来舅舅未过门的新媳妇又有了新条件,说当下结婚时兴“三转一响”,没这几样,想结婚,没门!“三转一响”是啥?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加收音机。舅舅一听,肺都要炸了。也摞下一句狠话,这婚不结了!

那一晚,姥姥把舅舅兄妹几个叫到了她的老屋。说咱们家底子薄,劳力少,就你哥一个人挣工分,人家愿意嫁过来是咱的福气,不要怨悔,咱尽量满足人家的要求,就是要钱哩么,又不要命,都打起精神来,咱们要欢欢喜喜过事,不要让乡邻瞧不起。说完,姥姥手从那窑窝伸进去,不一会儿,她的手里就多了一样东西,一只碧绿的玉镯,晶莹剔透,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闪着光亮。这是姥姥的陪嫁,翡翠玉镯。不光价值不菲,也是姥姥唯一的念想,舅舅死活不接。姥姥说,这本来就是给你媳妇的,原本想等她过了门再给,现在她要就拿去吧,反正早晚都是她的。舅舅拗不过姥姥,把镯子当了,置办齐了“三转一响”,还有结婚用的所有东西。那场婚礼办得很风光,也很体面。

当然,姥姥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

我妈是姥姥的大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姥姥托媒婆说了好几个,我妈就是不开口,横竖都看不上。姥姥急了,说,你这死女子,是不是有心仪的人了,不说实话,今儿不要出门了。我妈让姥姥这么一逼,招了。

原来,我妈是大队青年突击队队员,经常参加公社组织的修梯田修水利大会战。在灵山梯田会战时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就是我爸了。小伙子长得帅气英峻,又有文化,还是村小学的教员。父母也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他是独苗,姊妹三个,劳力少,负担重。一听这家境,姥姥一百个不情愿,咱不能把姑娘往火坑里送。在那个年代,生产队分口粮,分钱,主要看工分,谁家的工分多,就分得多,家里人口多劳力少的,自然就分得少。姥姥不想妈妈一过门就背上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穷坑。这门亲事就这么僵持着。

那段时间,母女俩像仇人似的,天天见面,却不言语一声,形同陌路。姥姥原本有点儿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就变得银白了,很剌眼。我妈妈也像丢了魂一样,憔悴的没了人样。左邻右舍的婶婶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分头给母女俩开导开导,想来个各个击破。可这招在我妈那儿不好使,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最后还是姥姥松了口。

姥姥说,女大不由娘,这话是真的,原先我还不信,这回信了。我也有了年纪了,折腾不起了,你还年青,前头的路还长着哩,不能把身子弄垮了。可话又说回来,前面的路黑着哩,谁也说不清,你也不要犟了,咱娘俩儿也不争了,咱听老天爷的吧。姥姥伸手在麦包里抓了一把刚刚分回来的麦子,说,这把麦子我放在窑窝里,晚上咱数一数,如果是双双,这事就成,如果是单单,说明老天爷也不同意这门亲,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妈还要上前论理,被姊妹几个硬生生的拦住了。

那一日,姥姥哪儿也没去,没出老屋一步,一整天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喝着浓茶,眼睛微闭。我妈也是一个人窝在自己的房里,蒙头盖被死睡。那天天特别长,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一家人齐齐的聚在姥姥的老屋里。

小姨那阵子刚上初中,姥姥自然把这个生杀大权交给了她。小姨十分小心地从姥姥的窑窝里取出那一把小麦,放在家里唯一值钱的八仙桌上,用姥姥梳头的蓖子数,一双、两双、三双……,小心翼翼地数了起来。数到最后,桌子中间亮晃晃的只剩下一粒麦子了,全家人除了姥姥,眼睛都直了。小姨伤心地哭了,我妈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了。姥姥这才睁开眼睛,瞄了一眼,问,数的合适着哩么?一家人谁也没言语,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姥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这点事都办不好,长大了还怎么干大事?姥姥走过去,把手又抻到窑窝里去了,悉悉索索地摸了半天,等她那只手再出来的时候,就多了一粒麦子。太神奇了!一家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见姥姥走过来,把那一粒麦子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中间,瞬间就成了一对。看,这是啥?明明是个双双,让你一数咋就成了单单了?

我妈破涕而笑,跑上去把姥姥亲了个够。

就这样,我妈跟了我爸,这才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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