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日头毒得像把刀,悬在头顶上火辣辣的,是个活物都知道避一避,躲一躲,连狗也知道找个荫凉的犄角旮旯,伸出长长的舌头,喘口气,更别说人了。
这时路上走来一人,光头,赤脚,坦胸露背,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此人非疯即傻,可当你手搭凉蓬静眼一看,这才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杠爷。
杠爷就是这么一个怪人。大夏天喜欢“三光”,光头,光脚,光背,全身脱得只剩下一条大裤衩子了,每过一个夏,他都要掉一身皮,有人私底下说,杠爷是和老天爷较劲,杠上了。不戴草帽,不穿褂子,常人还能理解,他不怕日头晒么,可他一个夏天不穿鞋,常人就难以理解了,特别是他进刚刚收割完麦子的麦茬地,也不穿鞋,光着脚片子来去自如,常人想一想都觉得扎心得很,可他什么事也没有。
谁都知道,刚割完麦子的麦茬子很锋利,不要说光着脚了,就是穿底子薄一点的鞋都不行,麦茬子会把鞋底子戳透的,还可能伤到脚板。如若今天要下地去割麦子,大伙儿都会换上一双底子厚,帮子高的鞋,耐磨,还不怕太高的麦茬子戳到脚踝骨,绝对不能穿布鞋,布鞋不耐磨,底子容易让麦茬子磨透,尖利的麦茬子极有可能把鞋帮子戳个窟隆,到那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可杠爷,他两只光脚丫,走进麦茬地里,就像走在平路上,丝毫没有不适的感觉。他有点古怪的行为常常会引得一帮小孩子们好奇,追着问,杠爷你这是啥功夫,脚不疼吗?他说,我这叫皮厚功。
杠爷是干庄稼活的把式,啥活都能干,啥活都难不倒他,犁地是扶犁的把式,赶车是吆车的把式,摞麦是压摞子的把式,扬场是掠麦的把式,盖房的大匠人,当然也是把式,大活能干,小活也愿意干,谁的忙他都乐意帮。
要问村里人,杠爷为人咋样?人撩得很,就是太犟,争强好胜,爱跟人抬杠,大小事爱抬个杠,落了个“杠”的名头,同辈人叫他杠头,后辈人都叫他杠爷,久而久之,杠爷就小有名气了。
六七十年代,化肥少的可怜,根本不够大田使用,咋办,除了粪土肥,拆房换墙的土坯肥也是不可少的。那时,拆房换土坯是常有的事,把上百年的老屋拆了,拆下来的土坯沃成上好的土肥,肥力可足了,队里只给旱烟油菜之类的经济作物施,小麦玉米等大田作物还舍不得用呢。但拆房不是闹着玩的,必须召集一伙有经验,胆大心细的人来干,不然,肯定会出大乱子,那年月拆房死伤人的事不少。只要生产队有拆房扒墙这活,杠爷肯定冲在最前面,别看他比别人都年长几岁,可他经常是上房溜瓦的第一人,谁也争不过他,如若众人争持不下,他眼睛一瞪,“我拆的房比你吃的咸盐都多!争啥争?”众人拗他不过,只好做罢,唯有叮嘱他小心一点儿。
杠爷的犟不光是跟人,有时也跟牲口较劲。
那一年,队里买了一头骡子,枣红色的,毛色亮得发光,可这家伙不听使唤,办法用尽了,就是戴不上笼头,塞不到大车辕里头去,四个蹄子乱撂,胆小的人根本近不了身。
杠爷蹲在场边盯了半天了,早就看不下去了,说你们这么弄治不服它,这家伙根本不吃这一套,治犟货得用硬方子,见众人不听劝,杠爷只好继续蹲在场边,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热闹。一帮人折腾的人困骡子乏,还是不行,队长来求杠爷,杠爷眼睛一眯,说:“你们不是能成得很么?”队长笑着说:“这是个生生货,降不住,还得您老出手。”
杠爷也不言语,一手提着他那根很久没用的钢鞭,一手拽着缰绳,把骡子拉到一个很大的土场里,那家伙还是四蹄飞扬,连蹦带跳。只见杠爷扬起钢鞭追着骡子猛抽,他尽着劲儿抽,骡子尽着劲儿跑,围着他在土场里划圈圈,到最后,骡子身上流下来的汗都变了色,不知是汗,还是血。大伙看着心疼了,让他赶紧住手。他说,别急,还差最后一鞭子。他又拾起自个儿吆车的皮鞭子,在骡子头顶上高高扬起,尽劲一甩,只听“啪”的一声翠响,厉声喝道:“走”,这时你看,杠爷按住骡子头,把骡子轻轻松松地掀到辕里头去了。
杠爷的名头叫得妇幼皆知,还是没有联产承包到户那阵。那时,集体上工,集体下工,村口老槐树下挂着半截钢轨,别小瞧它,全生产队百十来号人都得听它号令,队长站在树下一敲,“当当当,当当当”,那冷冰冰异常清翠的声音硬往人耳朵里钻,听见铃声响了,人们这才陆陆续续从自家屋里走出来,男男女女汇聚在一起,肩膀上扛着应农时的各种各样的工具上工去了,浩浩荡荡的去,浩浩荡荡的回。
记得那年夏收,各家各户的小喇叭上天天喊着“龙口守食,颗粒归仓”,大家伙憋足了劲与老天爷赛跑,抢收抢种,那时节,最怕的是刚把饭碗端在手里,香喷喷的面条还没塞进嘴里,门外却传来了“白雨来了,白雨来了,所有人赶快上场里去”的呐喊声,不论是谁,扔下碗,什么也不顾地往场里跑,杠爷经常是第一个到,他才不管屁股后面老婆子的辱骂声。大伙儿赶到大场里,齐心协力把土场里等候碾打的麦子收起来,用麦草盖掩好。这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风裹着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站在屋檐下的人们口口称赞“好猛的雨啊!”庄户人把盛夏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叫“白雨”,在瓢泼大雨来临之前把大场上的麦子收了,这龙口夺食是小孩子们最好理解的,龙在这里代表雨水。
一日,队里的一头老黄牛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惊着了,狂奔不止,几个青壮年试图逮住牛缰绳拦住它,可根本拦不住,眼看疯牛就要冲到学生娃娃们中间去了,只见杠爷飞身赶来,操起一根碗口粗的杠子,奔到疯牛前面,照准牛的前腿,顺势一扫,狂奔的疯牛应声倒地,巨大的惯性让牛滑出了八九米远才停了下来,学生娃们得救了,可这头牛再也站不起来了。在杠爷的重击之下,它的那条前腿彻底废了,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队里宰杀之后,让大家伙儿美美地吃一顿全牛宴。那年夏收大伙儿吃着牛肉干着活,人人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大家都说多亏了杠爷那一杠子,不然,到哪儿去吃那么好的牛肉去?从此杠爷这名头就叫顺了,也叫响了。
杠爷心善,乐意帮邻,村上无论谁家有事,大小事他都是有求必应,只有一家除外,那就是黑娃家。
这不,黑娃娘去世了,黑娃就愁上了。有一件事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就是老娘的棺材谁来封口?村里先前去世的人都是杠爷来封口,成了村里约定俗成的惯例,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变过。一来杠爷是木匠,说白了,这就是个木工活,木匠来干肯定比其他人干得好;二来这活一般要煞气重的人来干,不容易出邪性事,杠爷天生煞气重,适合干这个活;再者杠爷喜欢给大伙帮忙,一辈子热心肠,遇到这些手到擒来的事自然当仁不让。如若请别人来封口,杠爷那头咋办?黑娃不想把上辈人恩怨结到下一辈去。退一万步讲,即使请别人来封口,谁能来?又有谁敢来?就眼下杠爷在村里的名望,还没有谁敢破这个例。
黑娃知道,娘与杠爷有怨仇,多少年了都难以化解,娘在咽气前的头几天里,还给他说,“你杠爷这辈子不容易,挺可怜的,亲亲的娘叫了一辈子婶娘,搁谁谁不窝心,唉,做孽啊!那年的事,是为娘不对,不该揭他的老底,不该骚他的老脸,让他丢了面子,怪我啊!”
黑娃娘与杠爷的怨仇是联产承包到户分财产那年结下的。队里给杠爷家分了一头骡子,是生产队牲口里拨尖的,毛色很亮,黑里透着红,是一头难得好牲口,按杠爷家的人口分不到那头骡子,可队里知道,杠爷爱牲口就像爱自家的孩子,肯定不会亏待那头骡子,大伙都希望那头骡子能活的长久一点,也是大伙儿对大集体的一点点念想。
可黑娃娘不愿意,仗着儿多势众,硬从杠爷手里把那头骡子抢了过去,杠爷死活不让。
黑娃娘信口开河:“你这知爹不知娘的货,就不要在人面前张狂了。”
杠爷眼睛一瞪,“睛天白日里你说啥胡话里,谁说我没娘,你高婆不是我娘么?”按辈份黑娃娘把杠爷老娘称呼高婆。在村里,高婆是曾祖级以上的人物,辈分太高了,无法具体称呼,均以高冠之。
“好我的长辈,活了大半辈子了,黄土都埋到脖根儿了,还不知道自个儿的亲娘是谁?可怜可怜实可怜,真跟戏文里唱的一样。”黑娃娘一点儿也不含糊。
杠爷让黑娃娘这么一说,火从心头涌上来了,冲上去就要动手,被大伙拦住了。
“我说死老婆子,不要信口雌黄,你不怕雷把你击了?”杠爷嘴也不饶人。
“老小子,你莫狂,雷击不击我,那是后话,你也管不着,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千真万确的大实话,我不怕雷击。”黑娃娘仗着儿子多,一个劲地冲着杠爷喊叫。
“死老婆子,你今儿个不把话说明白,我跟你没完。”杠爷指着黑娃娘的鼻子跳着骂。
“说就说,谁怕谁,只怕我说出来,你找不到地缝去钻。”黑娃娘洋洋得意。
随后黑娃娘说出了震惊全村人的一桩陈年往事。
原来,杠爷的爹和娘结婚多年没有得子,俩口子把不想的方子都想了,正方子,邪方子,土方子,洋方子,统统都试了个遍,就是不见娘的肚子鼓起来。后来也不知是谁给出了个主意,让他爹借腹生子。
村里有一个苦命的寡妇,丈夫早年让国民党抓了壮丁,一走便再无音讯,多方找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怜寡妇,头发愁白了,眼睛哭瞎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艰难度日,天天坐在村口大碾盘上,盼望着有和丈夫重逢的那一天。就这样,在村里几个老辈人的撮合下,杠爷的爹扛了一袋新麦面进了寡妇的家门。
自从有喜之后,寡妇深居简出,杠爷娘隔三差五的照看一下,可谁曾想,临盆时间提前了许多,可怜寡妇在家里疼得实在无法,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娃不能生在自己炕上,要生也要生在杠爷家的门槛里。就这样,寡妇忍着剧疼,摸到了杠爷家的门里,硬是把杠爷生在了他们家的炕眼门上了。可怜寡妇,产后大出血,没能挺过去,就那么孤零零地走了,杠爷命硬,活了下来。
这件事只有几个老辈人知道,可早已经做古了,杠爷的爹娘也不知死了多少年了,从来没人在杠爷面前提起过这事,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娘的亲儿子,从来没有质疑过。黑娃娘也是逼急了这才翻了陈年旧账。
这一翻不要紧,把在场的人都震住了,杠爷羞得没了颜面,一股热血往头上顶,吐了一口,眼前发黑,人事不省了。自此,俩家把仇结下了,这一结就是好多年,杠爷与黑娃娘走在村里,擦肩而过,互相视为无物。
这样的仇,这样的怨,你说,杠爷还能来给黑娃娘封口吗?黑娃能不愁吗?
黑娃为这事愁得黑明睡不着,他找到队长,求队长去给杠爷说说情。可队长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得你亲自去,旁人代替不了。黑娃担心杠爷不给面子,队长说瞎好是一哆嗦,你去了才知道行与不行。
黑娃提了一瓶烧酒,一包茶叶,战战兢兢地踏进了杠爷家的门。
“您老好!”见杠爷在炕沿上坐着抽烟,黑娃躬身打了招呼。
“爷,我娘前儿个走了,我来给您老告一声。”黑娃怯怯地说,眼睛里掉下来了两滴眼泪。他本想提一提封口的事,转念一想,先用这话当做敲门砖,万一杠爷一听这话恼了,后面的话就不必再说出口了。
可杠爷没有,只是淡淡地说:“走了好,走了就享了福了。”杠爷平静的像一湖水,沉稳的像一座山,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怨恨。
“那我娘这事……?”黑娃见杠爷这么反常,一时不知咋说了。
“知道了,回吧。”杠爷再也没有话了,只是一个劲的抽着烟。黑娃心里没底,从杠爷家里出来,又找到了队长,把刚才见杠爷的情景说了一下,问:“你说杠爷会来吗?”
“莫慌,我先问你,你去的时候带礼当没有?”
“带了,一瓶酒,一包茶。”
“收下没?”
“我搁炕桌上了。”
“只要杠爷没把礼当扔出门去,就有戏。”
“是吗?”黑娃半信半疑。
“人上了年纪了,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也就看淡了,还有啥放不下的?别想了,胡思乱想不尽用,该弄啥弄啥去吧,到入殓那一天就知道了。”队长让黑娃定下心去料理其他事,这件事不用再放在心上。可黑娃总感觉心里没着没落的,万一杠爷不来,到时候可咋办嘛?队长说,不怕,万事有我哩。
入殓那一天,最忙最累的就属孝子了。因为那天要迎祭,远的近的,亲的疏的,就连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们都来了,孝子要把他们一家一家的迎进门去,这是白事里最具仪式感的场景。迎祭台搭在村口,孝子们抱着逝者的遗像,端着灵牌,拉着柳木棍,一路走,一路哭,唢呐声声,如泣如诉,在司仪的带领下,一趟一趟地迎,一趟一趟地送。走到迎祭台前,司仪一声“跪”,孝子们齐刷刷地跪下,行礼三叩首,礼毕,司仪一声“起”,孝子们这才能起身,把亲戚们送的礼,抬的抬,端的端,前呼后拥进了家门,到了灵堂前,司仪再一声“跪”,一声“起”,孝子们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这样的动作当天不知要重复多少次,是个铁人也得累趴下了。
入殓的时辰快到了,黑娃还是瞅不见杠爷的人影,心里有点发毛。司仪催促赶紧入殓,黑娃说“再等等,再等等”,队长却说:“该弄啥弄啥,来,铺褥子。”入殓是白事里最为讲究的环节,在队长的主持下,一件件,一样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随着队长一声“上棺盖”的号令从屋里传出,棺盖从灵堂外抬了进去,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杠爷来了。”
只见杠爷嘴里叼着烟锅,腰里别着斧头,双手后背,昂着头来了。
黑娃赶紧迎上前去,“爷,您老来了。”
杠爷一把攥住黑娃的手,说:“娃,不怕,有爷在,啥都不用怕。”
杠爷来到棺材旁,问:“妥了吗?”队长答:“都妥了,就等您了。”杠爷沿着棺材转了一圈,把棺材摸了个遍,说:“好棺木,老婆子有福,有福得很!”
说罢,左手一伸,有人递过来六根一扎长的洋钉子,杠爷抽出一根,把钉子尖在嘴里润了一下,对准了事先划好的位置,斧起钉落,丝毫不差,一下,两下,三下,随着杠爷斧子的敲击,钉子一寸一寸地没入棺盖之中。孝子们瞬时哭声一片,黑娃媳妇哭的最为伤心,一边哭一边喊:“娘,躲钉子!娘,躲钉子!”这也是白事里最为经典的风俗。有句话叫做“媳妇孝不孝,就看闹不闹”,婆婆去逝了,在封口的节骨眼上,儿媳妇要尽着劲儿闹腾,不管平时怎么样,这时闹得越凶,说明越孝顺,嘴里还要不停地喊“躲钉子,躲钉子”,因为棺盖一封,阴阳两隔,亲人们就再也看不到逝者的容颜了,因而是最为伤心,也是最为悲痛的时刻。
杠爷一边抡着斧头,嘴里不停地说着,“老婆子,长辈送你来了,你就放心地走吧,啥都不要想,啥也不要挂念,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不管走到哪,咱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
就这样,黑娃顺顺当当地安葬了娘,也了却了多年来的一桩心事。
其实,细心的人早就发现了,每年清明节,那寡妇坟前的纸灰从来就没有断过,那光秃秃的坟头旁,不知啥时候多了一株青翠的柏树,长得一人多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