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娘回来了。
她的灵柩被安放在村外高崖下已经废弃多年的防空洞里。那个防洞空深不见底,里面黑漆漆的,巨大的洞口肆无忌惮地张着,犹如一只怪兽的血盆大口,好像要吞食这世间的一切。
我可怜的奶娘终因积劳成疾,在县城的医院里去世了。按照村里的旧俗,她的灵柩不能进村,不能在家里安放,无奈之下,家里人忍着万分悲痛,只能在村外寻个安静之所,安放她的灵柩,让她善良的灵魂有个归宿。
我奶娘的家在一个叫小水泉的村子里。村子中间有一条纵贯南北的沟,人们择沟岸而居。沟有五六里长,最深处有一眼泉水,叫小水泉,泉眼不大,但水量丰沛,汩汩流淌,经年不断。泉水顺势奔流而下,形成一条蜿蜒的小溪,缓缓地流过房前屋后,清甜的泉水滋养着这里的人们,泡茶、做饭、洗菜、洗衣都离不开,它就是小水泉村人的血脉。沟两岸多生槐树,到了每年四月间,槐花争相绽放,香飘十里,沁人心脾,引得蜂至蝶踊,那是沟里最为热闹的时节。人们争相采摘槐花,用泉水稍加清洗后,拌以玉米面后蒸熟,就成了美味可口的主食了,在那粮食异常紧缺的年月里,人们可以在享受美味的同时,也填饱了经常挨饿的肚子。
我出生后不久,母亲因病不能让我再吃她那甜甜的奶水,嗷嗷待哺的我,不到四十天就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小水泉村。
我大姨娘的家就在小水泉村,是她给我找的奶娘。我奶娘叫宝凤,家里有三个小孩,老大是姑娘,叫招娣,老二是小子,叫勤弟,老三也是小子,叫平弟,家里都叫他小三子。小三子比我大整整十天,那时也正吃着奶呢,我在他们家叫小四。
我奶娘是当时村里最俊的媳妇儿,面目清秀,中等个头,聪慧能干,家里的活,地里的庄稼活,啥活都难不倒她,她的手工做得特别好,会在门帘上、被面上,鞋样上、枕头样上画花,画鸟,画鱼,画虫,村里娶亲嫁女的人家都找她画样儿,她画得花鸟鱼虫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村里有句老话说得好,娃娃小的时候吃谁的奶水,长大了就像谁,你还别说,真应了那句话了,我长得特像我奶娘,眉清目秀的,这也是姨娘为啥一心要找奶娘奶我的原由了,以至于多年以后,姨娘看着我还说,难不成你这小子真是宝凤亲生的?
当时找奶娘奶我,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奶娘心底特别善良,姨娘说我奶娘是天地下最为心善之人,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尤其是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好,决不背诺。奶娘的好多事是后来听姨娘说的。
那时,我和小三子都是襁褓里小孩子,都要吃奶水,两个小人儿像俩只小饿狼,经常把奶娘本不很鼓的奶子咂瘪了,就这俩个小家伙还叼着奶头不松口,希望从奶娘干瘪的奶子里再咂出一滴奶水,可往往什么也没有了,急得小家伙们哭闹个不停。奶娘知道,一个人的奶水怎能够两个小家伙吃呢?这事把奶娘愁得唉声叹气。为了让我能吃饱,奶娘横下心给小三子断了奶。奶娘在小三子经常咂的那个乳头上沾一点儿辣椒面,饿急了的小三子看见奶头就吞,结果把小家伙辣得哭声更响了,就这样给小三子把奶断了。有一次,姨娘过来了,才发现奶娘给小三子把奶断了,还给小三子喂玉米面糊糊,就问:“宝凤,你咋能给这么小的人儿喂这个?”
奶娘说:“乡下娃脾胃皮实,喝这个能成,小四是城里娃,脾胃受不得这个。”
后来家里千方百计每周给奶娘送两瓶练乳,我和小三子才能吃个肚儿圆,家里哭声少了,笑声多了,奶娘俊俏的脸上也有了红晕。其实,这练乳也是有秘密的,那是长大以后我们才知道的。那时,奶娘给我们哥儿俩冲练乳,看起来啥都一样,一样大的碗,倒一样多的开水,可我们哥儿俩喝下去的奶水的浓度却有天壤之别。原来,奶娘每次冲练乳都用小勺子量,我的碗里倒五小勺,而小三子碗里只倒两小勺,用开小一冲,奶白奶白的,好像没什么分别,可我喝下的是奶娘稠稠的情,浓浓的爱。
我百天以后,奶娘就和其他人一样了,也要上工,也要干家务,屋里屋外全是她忙碌的身影。从那时起,我和小三子的屎尿垫子奶娘就不让别人洗了,都是她一个人来洗。水很方便,家门口的溪水清澈见底,一年四季不断。春夏秋是清洗最好的季节,在溪水里把垫子洗干净,找一颗树,或一片草,把垫子往上一搭,中午凉好,等下午收工就已经干透了,就能收了。最受罪的是冬季,气温经常在零下十度左右,寒风凛冽,水面已经结冰了,奶娘敲碎覆盖在水面上的薄冰,在冰冷剌骨的水里给我们洗垫子,又是刷,又是涮,一双手冻得通红通红的,手背上冻裂了许多小口子,沾上水,钻心的痛。在小溪的冰雪世界里,经常能看到奶娘身单影支的背影。
小时候,我体质较弱,常常闹病。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奶娘领着我去看病。在过去的岁月里,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药不是经常可以吃的。记得有一次,我发烧发得很历害,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根本出不去,奶娘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奶娘只能用村里的土方子给我治病。她在屋子中间放一些麦秸点燃,抱着我在燃烧的火焰上来回地烤。那时我应该有四五岁了,奶娘瘦弱的身子抱着我,从火这边跃到火那边,每一跃都很吃力,我几乎能听见奶娘喉咙里大口喘气的声音,还有奶娘“咚咚咚”心跳的声音,奶娘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我迷迷糊糊的,啥也听不懂,但奶娘那种虔诚的样子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也许是奶娘的虔诚感动了上苍,我的病出奇地好了。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家人的穿衣要靠家里的纺车和织布机。白天,奶娘要忙着上工,还有一家人的吃喝;夜里,当全家人进入梦乡的时候,才是她正真忙碌的开始。把雪白的棉花变成布,那需要好多工序才能完成,这些活都是奶娘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地做。先要把成堆的棉花一个一个搓成条,做成捻子,然后才能上纺车纺线线,我经常是听着奶娘“嗡嗡嗡”纺线线的声音进入梦乡的,那是我童年时代最美妙最好听的童谣。现在我仍然依稀地记得在昏暗的油灯下,奶娘纺线线的身影,我们身上穿的戴的,一丝一线都是奶娘用纺车摇出来的,摇的是纺车,熬的是奶娘的心血。
我在奶娘家里一呆就是好几年,俨然成了家里不可少的成员。在姊妹几个里,奶娘特偏爱我,有什么好吃的,总尽着我吃,有新衣服尽着我穿,小三子经常说我抢了他的好吃的,抢了他的新衣服,为这,没少挨奶娘笤帚疙瘩的打。有一次,我与伙伴们玩耍时碰破了额头,差一点儿伤着眼睛,头上缠着纱布,只留一个眼睛,很不方便。恰巧,正遇上村子附近的山上赶庙会,姊妹几个兴高采烈地要奶娘领着他们逛庙会,可奶娘说,小四病着哩,我哪儿都不去。最终姊妹们怏怏地自己去了。望着伙伴们都去赶庙会了,我心急得哪里还坐得住呢,就央求奶娘为我放行,但奶娘说不着急,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给你买好吃的。结果,我只能趴在窗户上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去赶庙会,心里还不住地埋怨奶娘。那一天,奶娘哪儿也没去,一整天陪着我坐在坑上,一边做着活,一边给我讲故事。
那年月,家里缺这缺那是经常的事,最不能缺的一是粮食,再就是做饭烧炕用的柴火。奶娘常常跟着一帮男人们一起进山去砍柴。每当去砍柴那一天,奶娘总是起得特别早,给我们做好一天要吃的东西,天不亮就出发了。我记得每回奶娘都是很晚才回来,说实话,她夜里几点回来的,我们无从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只有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发现院子里多了一捆柴火时,才知道奶娘昨晚回来了。我经常围着那一捆柴火发呆,因为那捆柴火足足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有奶娘两个人那么长,我幼小的心灵老在琢磨一个问题,奶娘是怎么从遍布荆棘的山坡上把它们砍下来的,又是怎么从又深又陡的沟沟岔岔里把它们背出来的。长大以后有时我还在想,奶娘哪来那么大的劲头,她瘦小的身体怎能支撑起像小山一样的一捆柴火。脑海里浮现的是奶娘背着巨大的柴火蹒跚前行的影像,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往前走,腰弯成了九十度,远远看到的是一堆柴火在行走,根本看不到她弱小的人影。在她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头的蜿蜒的山路。她知道,这路虽长,终有尽头,数十里外是她的家,家里有她的孩子和老人,他们像燕子一样,眼巴巴地朝这里望,等着她,盼着她,念着她。
我奶爸是乡里的水电员,响应毛主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伟大号召,长年在外搞乡村水利建设,扛着铺盖卷各村转,这个月在这个村修水坝,下个月又到那个村修抽水站,回家的时间少得可怜,即使回来,在家待的时间也特别短,下午回来的,换洗换洗衣服,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又走了,根本给奶娘帮不了什么忙。奶娘忙里又忙外,操心小的,还要伺候好老的,一大家子人的吃喝穿戴都要她张罗,整天忙得昏天黑地,从没听她说过一句累的话,那怕半句也没有。
我姨娘看奶娘这么辛苦,给她说:“要不我让他们把小四领走吧,这样你就少操一份心了。”
奶娘不愿意,她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当初答应要把小四带到上学,现在离小四上学还有一年哩,你这么把娃领走,别人会小看我的,会说我闲话的,我可不想让别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
“话说回来,再过一年小四该上学了,到那时我想留也留不住,这孩子乖巧懂事,我真心喜欢,你就让我把娃再管一年吧,反正家里也不缺他那一口吃的,就是多一双筷子,多一个碗的事,你就放心吧。”奶娘一席话让姨娘收回成命。就这样,我在奶娘家里一直待到了上学。
我走的那天,奶娘一直把我送到村口。从出家门她就拉着我的手,走一路,说一路,她不停地给我说:“小四啊,可不要忘了奶娘,记住,这小水泉村也是你的家!有你哥你姐和小三子,以后学校放假了,要记住来看我,我给你做好吃的,啊!”
我妈说:“嫂子,你回吧,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哩,你不用往前送了。”
奶娘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年,我把小四从猫娃管成了小大人了,今天这么走了,我有点舍不得,再说,这一走,再见面就难了,你就让我送送娃,我心里会好受些。”
我姨娘说:“我说他奶娘,你咋就是个操心的命啊,再不要操心娃娃了,还是把你自己的病当个事,看一看吧。”那时,奶娘经常咳嗽,有时咳得很厉害,大家都劝她去看医生,可她总是说:“不碍事,不碍事,过一阵就好了。”
“唉,你总是把自己的事不当一回事。”姨娘叹了一口气。
记得那天与奶娘告别,我好像一句感恩的话都没有说,我妈当时说了我两句,奶娘说:“小四心里有数,就是羞脸大,不好意思说出口,是不是?你就不要数说他了。”奶娘还在替我打圆场,可我只给奶娘说了一声“再见”,就匆匆地转身离开了。谁知这匆匆一别,竟成了我与奶娘的永别。在随后的两年多时间里,由于爸妈工作忙,我也没有机会回到小水泉村,再也没有去看望过我的奶娘,直到奶娘去世。
我走后,奶娘的病日益严重,看了不少医生,喝了不少草药,总是不见好转,最后转到了县城的大医院,医生说耽搁的太久了,无力回天,奶娘撇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走了,扔下那个她呕心沥血牵肠挂肚的家走了,永远地离开了她魂牵梦绕的小水泉村。
我站在那个黑乎乎的防空洞口,怯怯地望着奶娘的灵柩发呆。我的奶娘善良勤劳一生,去世了却只能在这阴森可怕的黑洞里歇息,我担心奶娘的灵魂会恐惧,我却帮不了她,一点儿也帮不上。我又想起与奶娘分别的那一天,我竟然语塞,没有给奶娘说上一句暖心的话,我不知道奶娘当时心里是否难过。我想,她肯定难过,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泪水和小水泉的水一样,冲过堤坝,很快淹没了她俊俏的脸颊,还有被岁月的风霜浸蚀的十分脆弱的心。
也许,当时只要我说一句话,一句贴心的话,就能极大地抚慰奶娘疲惫的心神,可我没有。
忽然,我觉得欠奶娘一个问候,一个热切的问候。瞬间,胆怯一扫而光,我要冲进黑暗里去,把我的思念说给她听,愿奶娘的灵魂没有走远,愿奶娘能够听得见小四迟到的呼唤:
奶娘,我爱你!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