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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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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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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平往事

我的堂兄常平是关中农村一位地地道道的庄户人。这种说法好像不太对,因为,他曾经下过煤窑,当过工人,他还在供销社站过柜台,当过售货员,不过,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庄户人了。他很平常,平常到什么程度呢,打个比方,如若让他走进熙熙攘攘的集市,一转眼,你就找不到他的踪影,就像一滴水,不小心掉到海里一样。

我们不常见面,即使见了面,他也很少说话,你不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他多少近况,只能从他周围的人口中得知他的一些情况,他从来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可我时常会想起他,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笑,与众不同的笑。他的笑是唯一通往他心灵深处的一扇窗,通过他的笑,可以窥见他的内心世界。

高中毕业那会儿,堂兄没有考上大学,只能回家务农,他十分不情愿地加入生产队的劳动大军,扛着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混着日子,感觉日头特别地长。他为了不引起众人的注意,每次上工都溜在队伍的后面,低头纳闷,两眼无光,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步子。大伙干活的时候,他总把着边儿,与大家保持一定距离。如果看到大家聚在一起拉闲话,或三三两两扎堆说话,他总觉得是在议论他,心里老不自在,总想着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样别人就不必说三道四了。

前头的路黑着哩,前头的日子也长着哩,以后那漫长的遥无可期的日子可怎么过呀?他愁啊!就这么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和土疙瘩打交道?他心里一万个不甘都不止。可有什么法子呢?那一阵子,除了上工劳动,就是吃,就是睡,他不愿意走出家门,不愿意见人,更不愿意旁人提起他的事,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微笑的影子。

婶娘也为他的事愁得食不甘,寝难安,长吁短叹,逢人就说儿子常平的事,眼巴巴地盼望着日头从西边出来,照一照快蔫了的常平,盼着老天爷下一场偏场雨,浇一浇快蔫了的常平。堂兄知道后,跟婶娘干了一场仗,搁下一话句,我的事不用你们管,你们谁管,我跟谁急。

人常说,再旱的天,再贫的地,只要用心,洒下种子总会有收成的。犹如往很深的一口枯井里扔了一块石头,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迟早会听到回声的。这不,堂兄的事真的有了转机。

村里一位在灵石县煤矿工作的乡党辗转听到了婶娘的话。因婶娘在村里是一位贤孺,那位乡党年幼时受过婶娘的一些恩惠,这回找到绝好的回报机会了。

堂兄常平顺利地进入了灵石县煤矿,成了一名煤矿的正式工人。那时煤矿采煤是半机械化的,井下工人的活又累又脏,比生产队的农活更累,可他愿意。他觉得当上了工人,自己就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大家庭有贡献的人了,他根本不管当初“我的事不用你们管”的那一句谑语,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高高高兴兴地去上班了。

也巧,那一年,我在灵石县上初中,有机会见到堂兄常平。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充裕的一天,初秋时分,我在县煤矿堂兄的宿舍门前见到了他。当时,他刚刚从黑乎乎的井下回到地面上来,还没有来得及换洗衣服,也没有来得及洗把脸哩。我看见的堂兄是全身黑黑的,脸上也被煤灰覆盖着,只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但我依然能看见他在冲着我笑,他的笑冲破了脸上厚厚的那一层煤灰,跑到我的心里面来了。

煤矿在山清水秀的大山里面,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从宿舍门前经过,闪着熠熠细碎的光,静静地流淌着。堂兄洗漱完毕,带着我来到小河边,挽起裤腿在河里给我捞小鱼。鱼儿们像是知道他来捉它们似的,躺在河里的石头下,草丛里,与他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他在河里左冲右扑水花四溅的样子很搞笑,折腾了多半天,才逮着三条拇指大小的小鱼儿,可他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尽管收获不大,衣衫打湿了多半,但他脸上始终洋溢着爽朗的笑声,这笑声就像秋日里动人的音符,感染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有汩汩流淌的小河。要不是一次突发事故,堂兄的快乐生活就会在这大山里继续下去的,也许会在这儿娶妻生子,快乐终老。

记得那是两年后,煤矿发生了严重的冒顶事故,他身边五个工友被埋在井下了,救援工作持续了七天七夜,但还是没能把他的工友活着救出来。看着宿舍里五个空荡荡的铺位,想起平日里又说又笑,又打又六闹的五个热血汉子就这么没了,堂兄恐惧极了,他说什么也不想再下到犹如地狱一般黑暗的井下,那样他会疯的,他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他卷起铺盖回家了。那时叔伯在乡里供销社工作,看着儿子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担心日子久了会生变,会生病,思前想后,熬了几个通宵之后,伯父苍老了许多,原本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他做出了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决定:自己回家养老,让堂兄接了班,成了供销社的一名正式员工。

伯父十分痛心地离开了自己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单位,把一个铁饭碗送给了儿子常平,希望他今后的人生道路能顺风顺水,承担起振兴家业延续香火的重任。堂兄果不负家人厚望,辛勤工作,娶妻生子,置地建宅,日子过得有模有样,红红火火。

此后,我去了外地工作,堂兄常平的身影也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自顾自地在外面打拼,也许是距离太远了,也许是琐事太多,脑子无暇念及年长的堂兄,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想起他,有几个孩儿了,大的该上初中了吧?过几年,又想,大的该上大学了吧?再过几年,又想,他该抱上孙子了吧?每当这个时候,我往往是一笑而过。就这样,堂兄常平的美好生活,在我的脑子里一天一天慢慢悠悠地过着。

再见到堂兄常平是二十多年以后了。见到他后,我对“岁月是把杀猪刀”这句话有了更深刻地理解,也懂得了造化弄人的真正含义。

我是在婶娘的屋里见到堂兄常平的。我把眼前这个皮肤黝黑,不苟言笑的庄稼汉子,怎么也不愿与我的堂兄常平联系在一起。可严酷的事实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把我从美好的记忆里打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尽管他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后背微驼,可他的确是我的堂兄常平,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都经历了什么,从他的笑里我读懂了岁月是多么无情。

他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只有简单的一句问候:“嘿嘿,回来了。”便再也无话可说。他脸上挂着的笑,像是老家集市泥人摊位上小泥人的笑,硬是人手捏出来的,僵硬的,呆板的,没有内心真情实感地表达。他看似平平常常地一笑,极大地震撼了我的心灵,我急切地想知道他的过往,挖出他苦楚的源头。

原来,他在供销社干了五年之后,个体经济如雨后春笋般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他们陷村掠镇,把供销社这艘集体大船的生存空间挤得越来越小了,不得已进行改制。起初,堂兄在供销社里承包了三个柜台,生意也勉强过得去,可久之,他不得要领,进货品种少,花色单一,资金周转慢,蚀本经营,终难以为继,只能关张。他下岗了,他把伯父送给他的铁饭碗摔成了八瓣,这件事的责任当然不能完全怪罪于他,这是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引发的阵痛,只是让他赶上了,不论怎样,全家人因为此事,一度陷入绝望之中。

时光老人告诉我们,生活其实是一场漫长的旅行,在未到达终点之前,没有回头路可走,不管中途发生了什么,都要坦然面对,生活仍要继续。堂兄常平后来的生活可谓荆棘丛生,布满坎坷,可他依然倔强地活着,经受着生活一个又一个磨难。

先是堂嫂病了,类风湿关节炎就像山里无节制生长的杂草,弥漫了堂嫂全身的关节,这种病疼起来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身体里到处爬,疼痛难忍。生了这病,手脚不能沾冷水,身体不能受一丁点儿凉气,这无形之中困住了她的手脚,她什么都干不了,不论是家里的活,还是田里的活,都不能干。生活的重担一股脑儿的砸在了堂兄常平的肩膀上。他扔了男人应有的自尊,忙里又忙外,尽心操持一日三餐,还要洗洗涮涮,大田里的一件件活路也眼巴巴地等着他,但他不向命运低头,不给生活认输,不求别人怜悯,不受他人施舍,他就是一头拴着缰绳埋头犁地的老牛,倔强地拉着生活这架破车,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往前奔。他的信条是只要我有一口气,就决不倒下。可现实并没有因为他的执着和努力,而变得阳光明媚,反而变得更加残酷无情了。

儿子结婚了,这给少有欢乐的院落带来了喜庆。可这样的好日子像极了昙花一现,你还没有看清它的芳容哩,就一闪而过了。儿子又离婚了,对这个已经很脆弱的家庭来说,又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离就离吧,强扭的瓜不甜,他是这样想的,现在他什么都能看得开,什么都能受得住。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他真的有点撑不住了。儿子受不了婚姻失败的打击,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婚房的家具几乎打烂了,摔碎了,逢人非打即骂,他管吃又管穿,因此是受到攻击最多的那个人,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旧伤还没好利索,冷不防又添了新伤。他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仿佛是一位苦行僧,在承受各种磨难的同时,衷心祈祷神明能眷顾自己,眷顾这个不幸的家庭。

我见到他时,他正为儿子治病发愁。为给儿子治病,这两年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名医,花了不少钱,儿子的病就是不见好转。他说,不怕花钱,钱没了咱可以挣,可这么多的钱花出去了,总得听个响吧。他一直没有听到那个响。这一回又要带儿子去看病,他来是给婶娘辞行的。

我仰望苍天,祈求神明,不要把所有的灾难都加在常平一个身上,他承受的已经够多的了,如果是前世欠的债,他已经还得差不多了,请打开一扇窗吧,给他一束光明,让他过上几天平常人过的好日子吧,也让我能听到他那爽朗的笑声。

数年以后,我在村口碰见了堂兄常平。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洒满山川,宽阔的树叶闪着金色光芒。他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满面春风,笑声朗朗,百步之外都能听得到。细问之下才得知,那年他带儿子去了遥远的大上海,找了一家很权威的医院,不惜重金请著名专家诊治,一住就是三个月,慢慢地儿子的病有了起色。回到家里,全家人精心呵护,悉心照料,一年后,经过复查,儿子完全康复了,还在县城找了一份不错工作,全家人的生活逐渐步入了正轨。尔后又给儿子找了一个媳妇,接下来就是结婚生子,他终于过上了平常人的生活。他现在的任务就是带孙子,整天把孙子搂在怀里,别人根本插不上手。

我见到他时,他正抱着孙子与村里人拉话,小男孩调皮地又是拧他的耳朵,又是捏他的鼻子,他一点儿脾气都没有,还乐呵呵,任凭小男孩在他的脸上撒野,一点儿也寻不到往日岁月给他造成伤痛的痕迹。

他给孙子取名盼盼。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数十年能忍辱负重,只因为他心里有念想,有盼头。他知道,苦日子的尽头只剩下甜了,他能等得到,所以他一直不放弃。他还给我说,现在政策好了,二胎也放开了,他的二孙子也已经怀了八个月了,名字他想好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叫望望。姊妹两个的名字连起来就是——盼望!

盼望,这个看似平常的名字,承载着堂兄常平的过去,还有无限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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