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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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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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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谁也别骗自己

飞机起飞了,刚子透过舷窗,看到巨大的机翼掠过车水马龙繁花似星空的大都市,越来越远,逐渐变小,最终成了一个点。结束了,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三年了,他终于可以踏上回乡的路了。三年来,他无时无刻想着这一天,做梦都想。

三年前,他背起简单的行李,离开了生养他的山乡,媳妇搀着娘,把他送到公路上。娘不住地叮嘱他:“刚子,到了那里如果待不住就回家,不要勉强自己,骗谁也别骗自己,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刚子把娘的话打断了,说:“娘,最不爱听的就是你这话了,多少年了,你得改改,不然,别人还以为咱们是骗子呢。”

“改不了了,黄土都已经埋到脖根了,还改个啥劲?我说刚子,一个人在外照顾好自己,要知冷知热,家里的事有我和你爹,还有兰子,你就不要操心了。”兰子是刚子的媳妇,最听娘的话了,干活也很麻利,不然,他也不能抽身去上海。

兰子走上前来,把刚子身上的衣服这拍拍,那拽拽,眼睛死活不敢望刚子的眼睛,她宁可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常打电话,不要让娘操心。”

刚子知道,兰子说的不是心里话,兰子的心里话都在手上,都在眼睛里了。

他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终于到了上海,来到了这个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世界,有多少人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往这里扎,当然,这些都是他从书上看到的。一出火车站,他被眼前的景象惊着了。这里高楼大厦比老家的林子都密,他仰起头望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身边都是急匆匆赶路的人,像极了老家暴雨来临之搬家的蚂蚁。他不喜欢这里,感觉胸口憋得慌,他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可他为了讨生活,不得不来到这里。他知道,千里之外,地图上找不到的那个点,那个贫瘠的地方,有一座院落,院门口有好几双渴望的眼神在盯着他。他顿时觉得背上的包袱沉重了许多。

刚子是一名装修工,贴壁纸是他的拿手活,在老家很吃香,一年下来,轻轻松松挣个万把来元不成问题,可对他们家来说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这两年,他越来越怕大伙问候:“刚子,这一阵家里好着哩么?”他经常躲躲闪闪地回答:“好着哩,好着哩。”他从大伙的眼神里读出的是同样的话:你们家啥时候才能不让人操心?才能不让人惦记?为这,他经常是天不亮出村,天擦黑进家门,走路溜墙根,赶集溜渠边,生怕在路上碰见熟人。他感觉自己怎么越来越像贼娃子了,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老觉得对大伙的那份亏欠,今辈子还不上了。可自己还不到三十,一辈子还长着哩,再说了,家里还有爹有娘,还有媳妇娃娃,还有……。唉,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一想到这个亏欠有可能要落到自己儿子身上时,他疯狂了,就像一头猛兽,却找不到可以发泄的猎物。

有一天,同村六子打电话来了。六子是因为左手小拇指边上又长着一根小指头,打娘胎里带的,自打记事起,村里大人小孩都叫他六指,叫着叫着,就成了六子了。六子这几年在上海打拼,混得还可以,弄了个小工程队,承接家庭装修的活路,钱好挣,就是人手少,想叫刚子过去,帮衬着一块发展。那一天刚子正干着活,他说回家跟家里人合计合计,再答复。就这样,他告别了家乡,来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方。

鸡叫三遍了,兰子再也睡不住了,她静静地看着儿子,在她眼里儿子圆都都的脸蛋是一朵花,开在她的心里。她轻轻地拍了拍睡得正香的儿子,起身下了炕,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灶房的门,她要准备早饭了。自打刚子走后,她死缠硬磨,央求爹和娘,让她出去也赶一份工,好贴补家用,这样刚子在外压力就轻了。

她也会贴壁纸,是这几年给刚子当帮手时学的,虽说比不上刚子,但也不差,给别人当个帮手应该没问题,况且这些年跟刚才也认识了不少同行,他们都乐意带着她。爹娘执拗不过她,就答应了,但有一条,不能去县城干活,那太远了,就在镇子上干活,有活了就干,没活了就回来,刚子没在,我们操起不这份心。兰子答应了,今天是她出去赶工的第一天,她要比平时早一个小时起,给一家人把早饭做好了才走。她在心里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以后每天早上都要这么做。为了打这一份工,她给爹和娘提了一个要求,刚子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就说家里啥都好着哩,不要提她在外面打工的事,一点风都不要露,免得他分心。她也给跟着干活的师傅讲好了,不让他给刚子说,也不要给认识的同行说,她不想让刚子知道自己在打工,那样他会不安心的。

今天,她给帮工的是黄师傅,大伙儿都喊他黄三。黄师傅把她领到一户人家里,交代了一下就去其他地方干活了。她的任务是把这户人家三间房的墙皮铲下来,收拾干净,为打磨和粉墙做准备。这活儿她和他刚子常干,不陌生,不同的是今天她一个人干。

兰子把自己带着干活用的衣服换上,麻利地开工了。现在,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踏实,都有心劲,她终于可以为这个家出一份力了,这么说不是说她以往没出过力,只不过以往她都是跟在刚子屁股后面跑,出力那也是帮刚子出。今天不同了,她自己单独出门来干活,凭自己的力气为家里挣钱了。

今天这活儿她一个人干完有点吃力,不是她不麻利,主要还是体力跟不上,一个女人家,怎么也比不过男人有劲有耐力,但她还是要把活干完,不然,她怎么给黄师傅交差,不能第一天干活就给人家留一个半拉子工程。

深秋了,太阳早早的就落下了。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灯光,兰子有点心焦,怎么办呢?还有一点的活没有干完,她不能这么走了。可一想起往家走的那弯弯曲曲的山路,兰子心里着实有点发慌。她很少一个人走这路,原来都是和刚子一块走的,不管刚子骑着摩托车怎么在路上疯跑,她都不怕,也不心慌。可此时此刻,兰子有点心慌意乱,手底下也没了准头,铲子一下铲到手上,血顿时渗了出来。她赶紧找了一个布条扎起来,血还是渗了出来,眼泪也流了下来。她埋怨自己没用,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这时,黄师傅来了。他看兰子还在干活,说:“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兰子说活还没有干完。黄师傅说:“这活是三天的量,你一天咋能干完,哟,手受伤了?要紧不?”兰子说不碍事。在黄师傅的催促下兰子这才上了路。黄师傅一再叮嘱,以后不管活干没干完,都要在太阳下山前回家,免得家人操心。

兰子骑着电动车在崎岖的路上缓慢行驶着。耳边不时传来不知名虫子的叫声,偶尔传来一两声鹧鸪的鸣叫,让这本不漫长的夜路显得有点吓人了。快到村口了,远远地看见有一个黑影在路边,她有点紧张了。

“是兰子吗?”这个声音从黑暗里传过来。

是爹的声音,兰子心里一股暖流涌过。

“爹!”兰子赶紧应了一声。

爹从兰子手里接过电动车,“你娘不放心,让我在这迎你。”

进了院门,远远看见娘抱着儿子在堂屋等着,儿子听见院门响了,就从奶奶的怀里挣脱了,边跑边喊:“妈妈!妈妈!”

兰子抱起儿子,在脸上亲了一口,儿子说:“妈妈,你好呛人!”

娘看见了兰子手上的伤,心疼地说:“兰子,不行咱就不干了,别硬撑着,骗谁也别骗自己。”

兰子说:“娘,我能行,这点伤不碍事的。”

转眼刚子已经在上海大半年了,干得很顺手,六子也高眼看他,收入比在老家高出很多,每月除去开销,能净挣五六千元,这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每月工资到手后,他第一时间把钱存到兰子的卡上,这是他来之前就办好的。

他在电话里反复叮嘱:“娘,家里都好吗?兰子没给你气受吧?钱已经存兰子卡上了,留点零用钱,剩下的都让兰子给我大舅送去,他要给我哥表订婚,咱得先紧着大舅用。”

娘在那头生气地说:“看你这娃,说的是人话吗?兰子咋能给我气受?都好着哩,别惦记,出门在外,吃好喝好,别亏了自己……”

不等娘的那句话出口,刚子急急地催娘:“娘,你让兰子接电话。”

娘嘴里支支吾吾,说:“兰子起猪圈里,这会儿没空。”好几次了,他都没有跟兰子说上半句话。等收工回到住处经常很晚了,他又不忍心打扰。

他又问:“三儿好着哩没?”

娘说:“啥叫个好,啥又叫不好,还是那样,能吃能喝,就是不开口说话,比死人多一口气。唉,愁死人了!”娘在那头叹了一口气。

他安慰娘:“不急,人家大夫不是说了吗,只要按他这个方子坚持吃药,三儿肯定能开口说话。”

“开口说话又能怎么样,手脚又不能动,还不如养个猪。”娘心里苦得连唾沫都咽不下去。

他还得安慰娘:“咱要相信大夫,只要三儿能开口说话,那怕一个字,说明大夫开的药没问题,继续坚持,说不定终有一天三儿能站到你面前。”

他听见娘在那头笑了:“傻儿子,就知道给娘宽心,这些年苦了你和兰子,多亏你俩个,要不然咱这家早就垮了。”

“有我和兰子,垮不了,团娃在跟前么,让娃给我说句话。”他想兰子,更想儿子。

儿子在电话里头喊他“爸爸!爸爸!”他叮咛儿子要听奶奶话,听爷爷话,听妈妈话,儿子在电话里头答应得欢实得很。

三儿是他弟,他还有一个大姐,他排行老二。六年前,在他和兰子订婚的那一年,三儿在学校上体育课时摔了一下,伤了脊椎,动不了了,前后花了不少钱,总算把命搭救下了。这些年家里为了给三儿治病,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垒了二十多万元的账。这几年靠他和兰子没日没夜的挣,也还了不少,也还有近二十万元的账,把爹和娘愁坏了。

爹和娘经常说三儿是他们前世欠的债,现在讨债来了。还说谁的债谁来还,就让他们伺候三儿吧。二老不想连累他们,想和他们分开过。刚子说啥也不同意,兰子也不愿意。二老说欠你们的太多了,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办,对不住兰子。

兰子发话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进了咱家门,就是自家人,有我们一口吃的,决不少三儿一口,只要咱们人勤快,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兰子一席话说得二老都流泪了,激动地说:“遇上了这么好的儿媳妇,是前世几辈子修来的福。”从那以后,再也不提分开过的事儿了。

这天,六子领着刚子和另一位伙伴来到兴安弄的一户人家,他们今天给这家人两间房贴壁纸。

来上海这么久了,刚子第一次到弄堂里干活。他感觉到了弄堂,就好像走到了老家的集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叫买声此起彼伏,热闹劲一点儿也不输老家的集市。头顶上飘扬的是万国旗,花花绿绿,都是人们凉晒的衣服,长的短的,薄的厚的,连女人用的东西都挂出来了,看一眼都觉得脸红。他想,大城市的人一点儿也避讳,还不及乡下人识礼儿。

六子把他俩领进门,帮着把材料搬进屋就走了。这是一套两居室的老房子,有五十多平,房子都比较小,厨房阳台卫生间都已经装修好了,只等壁纸一贴,这家人就可以拎包入住了。

刚子一边干着活,一边哼着家乡眉户戏《梁秋燕》的唱段:新郎骑马娶新娘,新郎新娘住新房。喜的哥哥把歌唱,喜的秋燕上下忙。唱到尽兴处,他还要扭一下,把那位伙伴逗得直乐。他俩兴致正高时,屋里进来一个人,是一位女士,穿着得体,举止优雅,一步一摇间流露出大都市里富足女人的那份悠闲。她这看看,那瞧瞧,又是嗅,又是摸,一抬手,一回眸,就像一幅画儿一样,美得让人窒息。他俩连个大气都没敢喘,生怕惊扰了画中人。约摸十来分钟,那位女士走了。他们这才敢大声说话了,惊喜地问对方,我们是不是碰到电影明星了?你一句,我一言,胡乱猜想着人家的年龄。

正说着,冷不丁的六子进来了。他先跟那位同伴嘀咕了几句,转过身来对刚子说:“刚子,把手里的活停一下,我有事要说。”

刚子紧张了,问:“是不是人家对活挑出毛病来了?”

“那到没有。”六子面无表情。

“那是啥事嘛?急死人了。”刚子着急了。

“你是不是用人家卫生间了?”六子问。

“早上喝的稀的有点多,憋不住了,就在这儿将就了一下。”

“你说的到轻松,还将就了一下?你不知道咱的规矩?”六子一点面子都不留。

“知道。”

“知道还犯,这回闯祸了。”六子一脸怒色。

“有那么严重么?别吓我了。”

“吓唬你我是孙子,人家说了这个马桶一万多元,要咱们给她换一个。”

“不就是洒了一泡尿嘛,至于吗?”

“顾客是上帝,上帝说了算。你也是,用就用了,冲一下不就得了,你倒好,用了还不冲,你脑子是让门夹了,还是进水了?”六子气不打一处来。

“你给人家好好陪个不是,要不我给人家道个歉?”

“道歉顶屁用!我好说歹说,人家答应让咱赔五千元,还要用酒精把马桶清洗干净,这事就过去了。你说咋办?”六子两只眼睛瞪着刚子。

“能不能不扣?”刚子脸都绿了。

“这会儿知道心疼钱了,你早干啥去了?”六子余气未消。

“我是说你先垫上,下个月再扣。”刚子近乎乞求六子。

“那是为啥?”

“这个月就能把我大舅的账全部还上了,他下月要给我表哥办婚礼,我又帮不上忙,想着早点给人家把钱还上。”刚子说出了实情。

“你这办的啥事嘛!就这么着,好好干活。”六子甩门而去。

再过一个多月就春节了,刚子原本想兜里揣着钱,高高兴兴回家过年,给家人一个惊喜,这么一弄空着两只手,他哪还有脸回去。他已经离家快半年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爹娘和媳妇娃娃,还有在床挺着的三儿,眼看着就能和他们团圆了,可出了这么档子事,把他回家的梦打碎了。

想到这儿,刚子伤心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同伴拉也拉不起来。

那一年,刚子没回家过年,让六子帮忙在郊区找了个看仓库的活儿。

除夕夜,仓库里好像比外边还要冷,都冷到骨头缝里去了,刚子被冻得上牙和下牙打架,他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一边听着春晚,一边蹦着跳着给自己取暖。

电话那头娘坐在热炕上搂着团娃问刚子:“刚子,上海过年热闹不?”

刚子把手机放在收音机跟前,大声说:“娘,你听,热闹得很。”

娘又问:“兴就盘子不?”在老家过年,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小孩子给大人们拜年,大人们给小孩子发压岁钱,一家人还要就凉肉盘子,喝烧酒。

刚子牙磕得咔咔响,给娘说:“就哩,你听,我吃得多香。”

娘说:“你吃的啥嘛,怕生着哩吧,牙上鼓那么大的闲劲?”

刚子说:“好着哩,就是肉不太烂,多嚼嚼就好了。”

娘又说:“刚子,骗谁也别骗自己,开了春有空了,回趟家,日子长了,你把娘想得心慌的。”

刚子在心里说,我不骗自己骗谁去?

布谷鸟叫了,麦子黄了,就要下镰收割了。望着山坡上一天一个样的麦子,兰子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刚子来过电话了,说这一阵子接了个紧活,六子不让回家收麦,说忙完这一阵子让他回家,还说干完这趟活,一个人可以多挣二千多元,刚子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也劝刚子,回不了就不回,安心干活,家里的麦子有我和爹里。可到了真正开镰的时候,兰子却有点怵了。

你不见那七沟八梁一绺一绺的麦子,不但要一镰一镰割下来,还要一捆一捆背下来,就是个壮汉子,一天下来也要脱一层皮,何况兰子是个弱女子。

娘不住埋怨刚子,说:“这娃出去快一年了,嘴上说的比唱的好听,忙过这一阵就回来了,就是见不到人影,不知道收麦是家里天大的事吗?”

兰子一个劲儿地劝娘:“娘,别怨刚子了,他一人在外也不容易,这一年咱还了不少账,这都是刚子的功劳,用不了多久,咱就把账都还清了,你和我爹就能直起腰板了。收麦子有我和爹呢,你把三儿和团娃管好就行。实在不行,咱叫人帮忙收麦,刚子把钱也打回来了。”

爹也发话了:“他奶,不愁,活怕人做,路怕人走,只要老天爷不打搅,有五六天麦就割完了,剩下碾场凉晒就不着急了,咱慢慢碾,慢慢晒。你也看见了,刚子这一年来给咱把面子挣回不少,大伙看见咱了,笑脸多了,也爱和咱唠嗑了,这是自打三儿出事以来少有的事,这是刚子吃力流汗挣回来的。”

“他爷,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苦了兰子,我怕把兰子累出个好歹,就对不住刚子了。”娘叹了一口气说。

“没事,娘,我能行。”兰子知道,她和刚子肩上的担子一样重。

自打开镰收麦,兰子和爹总是天麻明就出门,前半晌割麦,后半晌背麦运麦,经常回到家时夜都深了。看着把兰子累得不成人样了,娘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她在心里不住的骂刚子:“这个挨天刀的,良心让狗吃了,不知道心疼爹娘,也不知道心疼媳妇?看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娘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即使她把刚子骂上一整天,兰子手里的麦子不会少割一把,肩上的麦子也不会少扛一捆。骂刚子只能徒增心里的怨悔,这不是个搁事的办法。

那一天后晌,娘把团娃安置在三儿房里,把吃的喝的放娃跟前,给团娃交代,不要乱跑,好好替奶看着你三叔,不要让他跑了。四岁多的团娃懂事地点点头,给奶奶说:“奶奶,你去忙吧,我给你看着三叔,他跑不了。”娘这才急匆匆地上了地,她想帮那爷儿俩一把,她多干一把活,兰子就少干一把活。

翻过门前那道山梁,远远就看见那爷儿俩正在往架子车上装麦捆,她想自己来得正是时候。紧走几步,搂起身边的麦捆就往车上摞。

兰子一见娘来了,赶紧上前问:“娘,你咋来了?家里有事?”

“没有,我来给你们帮把手。”娘一边搂着麦捆,一边说。

兰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不用,娘,你回吧。”

“来了正好,赶紧把这车麦装起,拉回去摞好,我看这天爷不保险,说不定雨就来了。”爹抬头看了一下晒得正红的天。

“不怕,日头这么毒,一时半会不会有雨,你不要吓唬人。”娘不同意爹的判断。

“不说了,下不下雨,老天爷说了算,咱抓紧时间干活。”爹在后面不停地催着。

“兰子,你去塄坎荫凉里歇一下,这儿有我和你爹哩。”娘心疼兰子。

“兰子,那你去歇一下。”爹也催着让兰子去歇,兰子听了爹娘的劝,去喘口气,喝口水。

把眼前这块地里的麦子拉完,割麦就基本结束了,剩下的活就成了碾打了。已经好几天了,她就像拧足了发条的钟表,不知道停歇,没黑没明的干活,人都瘦了一圈,晒的黑得像个非洲人,她都好几天没敢照镜子了,生怕把自己吓一跳。想到这里,她苦涩地笑了笑。

爹和娘正在紧张地装麦捆。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哎呀!”娘应声跌倒在麦茬地里了。兰子赶紧跑过去。爹也奔到娘跟前了,紧问一声:“怎么了?”

娘已经疼得脸都变了形了,只见娘的左脚下血流了一大片。

“我踩在镰刀上了,疼死了。”娘忍着疼说。

爹让兰子找一块布给娘包上,叮咛用手压紧止血,自己把架子车上的麦捆全倒了,两个人把娘抬上了架子车,赶紧下坡,往镇卫生院跑去。

娘斜趟在架子车上,兰子抱着娘受伤的那条腿,用手把脚后跟使劲地按住。娘一路上不停地说:“老不中用了,帮不了忙,净添乱。”家里忙得饭都顾不得吃,自己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娘把肠子都悔青了。

兰子哭着说:“都怪我,没有把镰放好,是我不对,让娘受这么大的伤,对不起娘。”

听着后面娘儿俩你一言,她一语,爹顾不上阻拦,拉着架子车在蜿蜒的路上小跑着,他心里十万火急,不知道伤到哪里,有多严重,尽着劲儿往前跑。

医生清洗了一下伤口,发现娘让镰刀伤了跟腱,只剩了一点点,悬得很,赶紧送进手术室进行缝合。爹让兰子赶紧回家,家里还有团娃和三儿,没人照管不行,他留在医院管娘,叮咛兰子再来时拿些钱,把欠医院治疗费交了,因为来时走得急,三个人身无分文。

眼看着大雨就要来了,兰子不敢迟疑,小跑着往家赶。结果跑到半路时,大雨倾盆而下,头顶的草帽根本遮不住扑面而来的风雨,雨借风势,打在身上能感觉到一丝丝冰冷和疼痛,兰子浑身湿透了。此时的兰子已经麻木了,倔强地在雨中艰难的前行,她无处避雨,也不想避雨。

雨不住的下着,山是雨,路是雨,田野都是雨。她想到了家里的团娃,和躺在在炕上一无所知的三儿,还有正在医院里忍受着痛苦的娘,她还想起了田地里尚未拉回来的麦子,兰子的悲痛从心底里喷涌出来。她在雨中嚎啕大哭,雨声风声淹没了她的哭声,她多么想让刚子听到,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脸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分不清了,只觉得脚下一步一滑,这是她走过的最难走的路。

终于到家了,她打开院门,看见团娃孤零零地站在堂屋的台阶上。她跑过去一把抱住团娃,替娃把脸颊上的眼泪抹去,说:“我娃不怕,有妈在,咱不怕。”

团娃哭着说:“妈妈,你好冷。”

兰子把脸抹了一把,笑着给娃说:“妈让雨淋的,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两天后,娘回家了,医生叮嘱要静养,啥都不能干,也干不了啥,一个月后复查拆线。娘躺在炕上,老想着一个事儿,想把刚子叫回来,这样兰子就能轻松一点。

这天,刚子来电话了,在电话里问兰子麦碾得怎么样了,兰子说:“场碾了一半多了,有邻里乡亲帮忙,再有几天就碾完了,你不操心了,只是娘……”兰子的话还没说完,娘听见了,喊住兰子:“兰子,把电话给我,我给刚子说。”

娘接过电话,给电话那头的刚子说:“刚子,你不用操心家里,啥都好着哩,麦也割了,场正碾哩,要不了几天,咱也能吃上今年的新麦面馍馍了。”

兰子望着娘,一脸懵,问娘:“你不是想让刚子回来吗?怎么变卦了?”

娘说:“骗谁也别骗自己,现在家里的事安置的差不多了,叫他回来做啥,让他吃现成呀?”

兰子会心地笑了。

转眼两年多过去了,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兰子在心里默默地计着数。自从刚子走后,她每天要面对叮叮当当锅碗瓢盆的磕碰声,伺候一家老小吃呀喝呀,还有夏秋收种冬春耕作的活路,有空闲了还要打一份短工,经常是从天明忙到天黑,一整天不经意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是她最为难熬的时光,感觉夜特别长,天老不亮。她在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她想她的男人。刚子出去这么久了,没有回来过一回,总是在电话里话过来话过去,用话哄着她,就是见不上面。她的脑子里有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刚子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她耳朵里时不时会飘来村里长舌妇咬舌根的话:上海可是个花花世界,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那醉人的香风熏坏的。她嘴上不说,可架不住心里想。是啊,他是不是变心了,不然为什么老不回家?她心在流泪,这两年多,她有多累,刚子不知道。她身累,心更累,家里经历了太多的事,她为自己的付出感到懊悔,她觉得刚子负了她。

可转念又一想,他每个月总是按时按点把钱打回来,还不住地叮嘱这钱先还给谁,谁家有事等等,而且最近几个月打的钱比原来一倍还多,说是又找了一个挣钱多的活,具体干啥他也没说清楚,总说他一切都好着哩。眼看着家里垒的账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按刚子现在的情况,很快就能还清了。账还清了,按当初走得时候他俩私下里说好的,账还完他就回来,再也不出去了,守一家老小和和美美过日子。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当初的约定了?兰子找不到答案。

娘看见兰子干活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也很着急,娘知道兰子心里想啥,要啥。娘好几次在电话提醒刚子,世上的钱挣不完,媳妇娃娃盼着你回来,爹娘也老了,也干不动了,差不多就行了,回来也能挣钱养家。可刚子说,上海的钱好挣,在这里一月顶咱们那里一年还要多,让他再挣两年钱,他就回来。娘还说,你是不是变坏了?不要我们一家老小了?兰子这两年给家里出了不少力,你可不能辜负了兰子,不然,我和你爹不饶你。刚子说,娘,你把我想哪儿去了?你儿子是那样的人么?娘说,谁知道呢,你都两年多了没回来看过我们了,骗谁也别骗自己,骗没骗,你自己知道。

刚子这两年在上海也熟悉了,最近又找了一个新活路,专门给高楼大厦清洗外墙,人称“蜘蛛人”,工资高,可风险相对也大。可他想,只要咱自己注点意,就没事,这一个月下来要顶原来两个月的工资,这样很快就能把家里的账还清了。另外,他还想在这里多待两年,账还清了,可家里的日子还要过,要想以后过得更好,乘自己还年轻,就要多挣钱,才能给媳妇团娃过好日子,才能给爹和娘养老,才能把三儿的病治好。

这一天,娘和往常一样,给三儿喂饭,娘还是喂一口,叹一声,末了,给三儿擦擦嘴,转身离去。正当娘转身的当儿,一声微弱的叫声传到娘的耳朵里了。

“娘!”

娘一愣,回头望了望三儿,三儿仍是面无表情,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要转身出去,可又听见一声。

“娘!”这回声音比上一回大了一点,娘听清楚了。

这是她的三儿在叫她。娘赶紧跑过去,把三儿搂住,赶紧喊:“他爹,他爹,快来!”

爹和兰子闻声赶来,还以为出啥事了,团娃也跟着大人们进来了。

“三儿,三儿开口说话了。”娘激动地说。

“真的吗?”爹和兰子异口同声地问。

“是真的,我没骗你们。”娘激动地望着三儿说:“三儿,你再叫一声,让你爹和你嫂子听一听。”

“娘!”三儿又叫了一声,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把团娃都高兴得跳起来了,“我三叔说话了,我三叔说话了。”团娃一路喊叫着跑出了院门。很快,整个村子都知道三儿会说话了。大伙都说老开爷终于开眼了。

娘给兰子说:“赶紧给刚子打电话,快告诉刚子。”

兰子说:“娘,刚子叮咛过,白天不要给他打电话,他不方便接。”

“娘高兴糊涂了,那就晚上打吧,记住!”

那一天,一家人都盼着太阳赶紧下山,天赶紧黑了,这样就能给刚子打电话了。

晚上了,一家人围坐在三儿身旁,高兴得像过年,看得出来,三儿好像也很兴奋。娘催兰子:“兰子,快给刚子打电话呀,你要把娘急死嘛!”

兰子也急切地拿起手机,给刚子拨电话,可电话里转来了这样的声音:“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一连拨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声音。一直到晚上十点钟,还是没有拨通,一家人一时没了主意。

娘说:“算了,明天再打,说不定刚子的手机坏了,明天再打吧,都睡吧。”

娘嘴上这么说,可谁能睡得着呢,爹和娘一直说话到深夜,他们心里七上八下的,祈盼千里之外的刚子平安。兰子一晚上就没怎么睡,似睡非睡,眼睛一睁,就拨电话,不通再拨,拨困了就睡,醒来再拨,就这么一直折腾到天明了。

第二天,还是拨不通。娘说:“是不是咱的手机出毛病了?赶紧找人看看。”兰子火急火燎赶到镇上,让卖手机的人给看了一下,人家说手机没问题。

娘听到这消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喃喃地说:“刚子出事了?刚子出事了?”兰子急得也哭出声来了,团娃把兰子腿抱住也哭了,不大的院里一时哭声一片。

爹说:“你娘儿俩别胡思乱想,别把团娃吓出个好歹来,你们想,如果刚子手机有问题,他是不是也得找人修,找人修是不是需要时间?咱再等等,再等等。”娘和兰子觉得爹说得有道理。这一天,一家老小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比过一年还长,还难熬。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兰子手机就没离手,不停地拨,可不管怎样,听筒里还是那句话:“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一家人都坐不住了。爹说:“他奶,咱不能再等了, 咱得去趟上海,咱要去找刚子,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我和兰子去,你给咱守家,咱不能在家里这么干等着。”

娘眼睛都哭肿了,兰子早哭得没了眼泪。俩个人一边哭着,一边手不停地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

突然,手机响了。兰子一把抓住手机,一看是刚子打来的,赶紧问:“刚子,你好着没?”

那头刚子有气无力地说:“好着哩。”

兰子一句接着一句问:“咋啦?咋啦?”

娘一听急了,一把抢过手机:“刚子,我的儿,你快把娘急死了,出了啥事嘛,赶紧给娘说说。”

电话里,刚子说:“娘,现在不说了,我正在等车,等我回来给你们细说,你给我爹和兰子说一声,我后天就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骗谁也别骗自己。”娘还是她那句话,这回刚子没再数说娘。

听说刚子要回来了,一家人这才把心放肚子里了。

那天,刚子和一位伙伴给一家公司清洗玻璃幕墙。风和日丽,阳光普照,他站在高高的吊篮上,一边干活,一边欣赏远处和脚下的风景,汽车像老家的磕头虫一样,在街道上缓慢爬行,行人小得像蚂蚁,在马路上走过来又走过去。

十一点的时候,他们已经清洗到第五层了,眼看着就要到楼下了。猛然间,不知从哪来吹来一股风,风劲挺大,把三米多长的吊篮吹得摆动起来,他招呼同伴,注意安全。可吊篮随着风劲摆动越来越大,快有点失去控制了。

他们俩用对讲机给楼上人吆喝:“放绳!放绳!快放绳!”

可不知怎么,吊篮在空中转了个向,两根绳索扭在了一起。刚子的魂都没了,一下子慌了,他死死地抓住安全绳,那位同伴吓得脸上已经没有血色。当然,刚子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上也已经没有血色。

只听“咔喳”一声,吊篮另一边的缆绳断了,同伴一瞬间被抛下去了,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安全带被撕裂了,他听见那位同伴凄惨的叫声,随后还听见了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刚子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因为整个吊篮和他的重量全部集中到了这边一根缆绳上,掉下去可能是分分钟的事。

他紧闭双眼,任凭风在耳边呼啸着。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三年了,没回过一趟家,那怕回过一次,也算是见上家人最后一面了,即使现在摔下去,死了,也值了。他真后悔,后悔自己只知道挣钱,挣钱,都钻到钱眼里去了。他忘记了老家还有爹娘,媳妇和团娃,还有他那苦命的兄弟三儿。他知道,他们经常站在家门口,望着门前那条伸向远方的路,望眼欲穿,盼着他能突然出现在眼前。可没有,以前没有,现在就更没有机会了。如果再给他一次生的机会,他一定先回老家看看,亲亲团娃的脸蛋,摸一摸兰子温暖的胸膛,吃一口娘做的哨子面,听一声爹带着旱烟味的训斥,再让他去死,他眼睛决不会眨一下。

“师傅,师傅,快把手伸过来,我们来救你。”

这个声音传到了耳朵里,刚子这才敢睁开眼睛。

消防队员乘着云梯已经到了他跟前,他赶紧把手伸过去,两名消防队员紧紧地抓住他,一用劲,把他拉了到云梯上,云梯缓缓下行,此时他的心才算落了地。由于高度紧张,心力憔悴,躺在担架上的那一刻,刚子昏过去了。

再醒来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很幸运,没有受伤,只是胳膊有点挫伤,能感觉到隐隐的疼,但根本不影响什么。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回家。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城市里,他一想起那位同伴,心有余悸,两腿发颤。他拔掉了输液的针头,推开了阻拦他的医生和护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院。

他终于登上了飞机,那个大都市在他脚下一闪而过。机头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飞机的速度就是心的速度。他清楚的知道,家越来越近了。

这一次,他谁也没有骗,当然,也没有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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