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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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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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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守

头顶,月明星稀,没有乌鹊南飞,耳边只有呼呼的北风劲吹。

冬夜,寒意漫卷,尽管身上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脚上穿着特别保暖的军用巡洋舰棉皮鞋,可还是顶不住阵阵寒气,飕飕的寒风像无数根寒针,从脚板地下,从大衣外使劲地往身体里面钻,冷得让人直打寒颤。

这是一处砖瓦厂废弃的土场,没有树木,连一株齐脚踝的草都没有,这里是风的世界。噢,忘记了,这里还有一样东西不能被忽略,就是尘土。北风如刀,轻易就能掀起地上的浮土,迎面袭来,虽说没有沙粒打上那么疼,却也能让你睁不开眼,看不到前方。

这个风窝里蹲着两个人,他们是营业所的信贷员小王和师傅老王。

“师傅,咱都守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有人来啊?是不是消息有误?”小王擦了擦被土眯了的眼睛说。

“不会,信儿没有错,咱再等等,盯住了。”师傅老王说着,噜了噜嘴,示意小王盯紧了。

“要不咱回吧,再等咱们就成冰棍了。”小王不想冻成冰棍。

“你这小伙子,还不及我老汉扛冻,再等等,今晚咱们就逮着他了。”老王信心满满,寒冷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判断。

在他们对面不远处,是砖瓦厂的轮窑,炉火通红,窑顶上时不时传来添煤工用钢钩提开火门添煤的声音,当啷,当啷,那火门和盖儿都是钢的,两个一碰,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在这冬夜里传得特别远。看得出,用不了多久,又有一窑新砖就出炉了。

这个砖瓦厂是营业所的贷款户,目前欠有贷款两万元,还有利息,老板就是不还款,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是没个准话,理由多得说不完。害得一老一少已经跑过两回了。俗话说:三九四九,闭门操手。可再冷的天,贷款逾期了就要催收,这是银行人的本分,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能说今儿天冷,咱不出门,围着火炉天南海北地聊,贷款谁收?利息谁收?

这话是老王说给小王听的,师傅在给徒儿教银行的规矩,事要分得清轻重缓急,银行的事啥时候都不能耽误。说起前两次催收,老王也是一肚子气没处撒。

第一次催收时,砖瓦厂朱老板态度热情得很,又是好烟,又是好茶。

老王说:“朱老板不必这么客气,贷款已经到期了,筹措资金把贷款还了。俗话说得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朱老板两手一搓,不好意思地说:“实在对不起,前两天还说起还贷款的事来,手头也有一笔钱。”说到这儿朱老板停顿了一下,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别有用意。

老王赶紧接上话茬:“那就把贷款还了,我给所里说一下,不给你算加罚利息了。”

“老王哥,你让我把话说完么。前两天是有一笔钱,可几个月没发工资了,这些家伙吵吵着要停工呢,没办法,只好给把钱拿出来发工资。你知道,这些工人都是甘肃四川贫困山区来的,挣的是一家人的救命钱,我这人心软,就紧着那些工人们了,你们要理解啊!”朱老板把自己说成了大善人。你不见工人装窑用的架子车,箱体又长又宽,一车能顶一辆手扶拖拉机,工人们私下叫他“黑心猪(朱)”。

朱老板的大喘气,把二王高兴了一半。

“朱老板,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经商办企业诚信为本,按时还贷是应尽的本分,不能拖延,如果不按期还款,到时候把你纳入赖债黑名单里,就不好说了。”老王一看今天想收贷款已经没有希望了,就把不按时偿还贷款带来的危害给朱老板讲清楚,免得他日后怨悔别人。

“老王哥,我知道了,这不,咱给县职教中心扩建项目买了些砖,过一阵我去结算,钱一到,我就拿到营业所,把贷款还清,不让老哥再跑了。”朱老板满脸堆笑,一副送客的架势。

无奈之下,两位乘兴而来,败兴面归。老王是个老信贷员,经常与大小老板打交道,也知道他们嘴里有时候跑火车,不靠谱。在回去的路上,老王给小王说,这些不讲信誉的黑心老板,对银行的债务,心存侥幸,一拖二赖三装穷,他们之间的话题就是看谁有本事把银行的债务拖了,赖掉。对付这种人,咱们信息要准,眼睛要亮,耳朵要灵,腿脚要快,要掌握他的资金动向,摸清他把货送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结算,瞅准时机果断出手,定能一击成功。

姜还是老的辣,老王不愧是老信贷。那天,他打听到县职教中心给朱老板的砖瓦厂支付了第一笔货款,就领着小王马不停蹄地奔到砖瓦厂。二十多里地,他俩半个多小时一气杀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还是晚了一步。

朱老板一看他俩来了,脸上还是那一幅假惺惺的笑,说:“实在对不起,老哥,又让你们白跑了一趟,本来是想给你们还款的,可你看,煤场已经没有煤了,再不买煤,这一窑砖就废了,实在对不起。二位今天不要走了,我请你们两吃饭。”

小王一听肺都要气炸了,冲上去要和朱老板论理,被老王一把按住了。

老王说:“企业有困难,我们也不会不管企业死活,企业没了活路,银行也就没有了活路,既然没煤了,该买就买,咱不能把一窑砖烧坏了。”

说到这儿,老王停了一下,继续说:“朱老板,你也知道,营业所也有清收任务,你这笔贷款本息与我俩的工资挂钩着哩,咱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离不了谁,要是我俩因为这事让所里把工资扣了,我们就把灶搭到你家里了,你要吃住一条龙服务,到时候你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哪能啊,贷款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这两次都遇上具体情况了,还望老哥体谅一下老弟的难处。不过,县职教中心还有一笔款,说是半个月后给我结算,到时候款一到,我就还贷款。”朱老板一脸诚恳的样子。

“那也行,只要朱老板讲说到做到就行,下次不能再食言了。小王,把催收通知书拿来,让老板签个字,咱也好给所里领导交代。朱老板,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事不过三,你把今天说的话记住,到时候一定要兑现你的承诺。”小王取出催收通知单,让朱老板签上名字,两个人怏怏不乐地离开了。

时间这得真快,眨眼半个月就过去了,到了朱老板兑现承诺的日子了。

这一天,老王给小王说:“今天天气冷,你穿暖和点,把你平常不穿的军大衣,巡洋舰大头皮鞋穿上,不要把你冻坏了,到时候找不到媳妇,不要怪我。”

老王打听清楚了,县职教中心就是要给朱老板的砖瓦厂支付一笔货款,约好下午付款。吃罢午饭,老王和小王就奔砖瓦厂而去。

到了砖瓦厂,砖窑正常运转着哩,窑口鼓风机的声音老远就听见了,但不见朱老板的面,厂里其他人接待了他俩,闲聊了几句,老王起身告辞了。

从砖瓦厂出来后,小王骑车追上老王,不解地问:“师傅,咱就这么走了?太便宜这个家伙了。”小王心里愤愤不平。

“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不要说话。”老王一改往日走一路,段子说一路的风格。在一个避风处,老王停了下来。

“小王,来咱在这儿歇一下。”

“师傅,不歇了,咱早早回吧,今天无功而返,还不如早早回去睡大觉。”小王不理解师傅为啥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歇息。

“你莫急,听我给你细说。我问你,今天朱老板是不是去取钱了?”

“是啊!”

“他是不是不想还贷款?”

“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

“真的?”

“绝对。咱是不是去过砖瓦厂了?”老王又问。

“去过了,一角钱都没拿到。”

“咱去过砖瓦厂又离开了这个信儿,朱老板是不是就知道了?”

“可能。”

“不是可能,是绝对。”

“那咱咋办?”

“咋办?咱在这儿等太阳落山,再悄悄地靠近砖瓦厂,来个三九蹲守,和公安一样,藏在暗处,等朱老板现身,抓他个猝不及防,人款并获。”

“师傅你太厉害了,讲的和福尔摩斯一样,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小王对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

“咱已经跑了两回了,朱老板没有一点诚意,对付这种阳奉阴违的两面派,必须出狠招,才能一招制敌。”

“你说得对,只不过,咱们没带吃的,到时候又冷又饿,怕看见朱老板了,又跑不动了。”小王有点担心。

“别怕,我这儿有你嫂子烙的锅盔馍,你先垫一垫。”老王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块,递给小王。

“早就听说嫂子的厨艺顶呱呱,就是没口福,今天让我解解馋。”小王接过锅盔馍就啃了起来,一股小麦面的香甜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顿觉浑身上下暖融融的。

太阳下山了,月亮还没出来,原野变成了墨褐色。冬日的夜晚特别宁静,没有一点儿声响,虫儿都躲在深深的地下了,鸟儿也藏在温暖的窝里了,路上只有两个顶着寒风骑着自行车飞奔的身影。

到了砖瓦厂,两个人轻轻地走到老王早就侦察好的一个土坎后面,把自行车放倒,悄悄地躲起来,眼睛却盯住不远处砖瓦厂的那一间简易办公房。

小王眼睛盯着前面,嘴没闲着。

“师傅,你说点啥吧,闲着也是闲着。”

“好,哪我说点啥呢?”

“你工作也快二十年了,给我说说,有没有你最害怕的事情?”小王对师傅充满好奇。

“最害怕的事情?你还别说,是有这么一件事,即使今天提起来还有点后背发凉。这事所里只有主任知道,连你嫂子我都没说过,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随后,老王打开了话匣子,讲述了一段他一生之中最为难忘,也最为后怕的往事。

三年前,也是个三九天,冷得出奇,滴水成冰。

有一天下午,有人给我捎话,说我管的一个赖贷户从外地回来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要知道,我追踪这个贷户好长时间了,只要去下乡,总要绕到他们家转一下,可他总是不在家,留一个老娘守家。

几年前,他养奶牛,在营业所里申请了一万元贷款,奶牛买下了,刚开始也不错,一天能产四十多斤鲜奶,卖鲜奶也能挣些钱。可好景不长,牛得了一场病,没救下,死了,他也打不起精神,最后扔下老娘,自己跑到外地谋生去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年。

我每次去他家,老太婆总对我说:“你不要寻了,我儿死外头了。”老太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咱不能眼看着不管吧,我每次去,总给老太婆带些能吃的东西。老太婆说:“你是个大善人,我儿对不住你,哪一天他回来了,我一定教他好好做人。”日子久了,村子里的人都把我认下了,知道咱是银行人。这不,来捎话的就是他家隔壁的乡亲。

我听到消息后一刻也没有耽搁,跨上借来的摩托车就飞奔出去了。那时,我刚学会摩托车,也是背着你嫂子学的,她不知道我已经学会了摩托车,她要知道了,绝对不让我骑。

我驾着摩托车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他们村子附近。那村子在一个塬上,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塬顶,平时都是推着自行车上去的。那一天,可能心太急,也可能自己车技不高,骑到半坡,摩托车没劲了,上不去了,眼看着要倒下去,我本想用脚支住摩托车,可路太窄,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结果连人带车,硬生生地从三米多高的坡上摔下去了。当时我想: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摩托车在坡上打了个滚,摔在我前面不远处。那天,如果摩托车摔下来,不论砸在身上任何地方,非伤即残。万幸的是,那天我只是肌肉拉伤。过路的群众把我救了,那天我没有去成他家。回到家里,我也没有给你嫂子说实话,就说是踩着冰溜子了,滑了一跤,就这也落了她不少埋怨,如果他要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还不把我吃了。

那个贷户从村子人那里听说了这个事,第二天就赶到所里来,把这几年欠的贷款本息都还清了,还来家里看望了我,说:“我再不来还款,我就不是人。”

你想想,如果那天摩托车砸在脑袋上,就没有你师傅的今天了。你说,害怕不害怕?

老王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得出,三年了,一提起这事,他心里仍是余悸未平。

“悬得很。”小王听完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师傅,没想到,你真敢玩命,经历过这么大的难。”小王被师傅的事感动了。

“小王,那几年我也有点二杆子劲,遇事好冲动,现在碰灵醒了,干工作不能靠冲劲,要多动脑子,这样就会事半功倍。”这是老王的经验之谈。

两个人正说着话,远处有灯光一闪一闪,由远到近了,听得出来,是一辆摩托车。

“师傅,有情况。”

“准备行动!”老王发出命令。

两个人赶紧骑上自行车,奔到了砖瓦厂的简易办公房,推门进去了。

朱老板屁股还没挨着椅子,看见二王进来了,脸上的表情僵硬了数秒钟之后,立即笑脸相迎。

“我说二位,你们是不是在烟囱后面等着呢,这不,钱刚要回来了,还没捂热哩。唉,现在要钱真不容易,要给人赔笑脸,要给人当孙子。”朱老板话一出口,觉得自己说得不合时宜,赶紧道歉:“对不起,口误,纯属口误。”

只见老王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地说:“朱老板,现在干点事都不容易,你也体谅一下银行人的难处,希望你兑现当初的承诺。”

“没问题,我这就给你们取钱,还望老哥手下留情。”朱老板说着打开了包,取出了几万元现金,放在桌子上,“你们给算算,本息一次还清。”

“小王,给朱老板算算,把票开好,一次结清。”

几分钟后小王报出了结果:“朱老板,本息一共二万一千八百玖拾捌元陆角伍分。”

“怎么比平时多了不少?”朱老板惊讶地问道。

“按行里的政策,贷款逾期以后要加收罚息,我们也是照章办事,希望你理解。”老王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

两个人把现金清点清楚,装好后就出了门,朱老板跟在后面喊:“要不,今晚就在这儿将就一下?”他的话音还未落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身影已经隐在夜色里了。

今夜,月光如银,星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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