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虎奎的头像

王虎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19
分享

根儿小传

他叫根儿,爹娘没给起大名,可就这么个小名儿,也只有娘这么叫他,好多人不知道他有个小名叫根儿。村里的人给他起了另一个名字,叫傻蛋,大人小孩都这么叫他,连他爹也这么叫,无论谁叫“傻蛋”,他总是仰着个脸,朝人笑笑,傻傻的。

傻蛋姓吴,爹在家中排行老五,他是爹娘唯一的孩子,爹在不惑之年时得了他,老来得子,稀罕得很,这也是为啥叫他根儿的原因,他身上担着全家的期望。可爹娘的期望却像一堆肥皂泡,随着傻蛋一天一天长大,一个一个地破灭了。

小时候,傻蛋长得白白胖胖,肥嘟嘟的,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非常可爱。可长着长着越看越不对劲了,一双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看人,不换眼睛地看。有人说:“这娃不对劲,脑子可能有毛病。”

娘说:“我儿好着哩,能有啥毛病。”傻蛋三岁了,还不会说话,总是咿咿呀呀地乱叫,别人根本听不懂他说的是啥,村里和他同年出生的小孩都已经能说句囫囵话了,可他还是不会说,一个字也说不了。有人说他怕是个傻子,劝娘趁早扔了吧,免得吃苦受累一辈子,到头来也托不上福,还不如早扔早托生,兴许下辈子能成个人。但不论谁说,不论咋说,娘总是舍不得将他抛弃,尽管傻蛋吃饭的时候到处洒,拉屎的时候满院跑,臭气熏天,娘也毫无半点怨言。后来,有人说三岁看大哩,已经四五岁了,还这么不懂人事,长大了也成不了人,还不如趁早喂了狼,免得一辈子受累。娘总说:“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受累,我愿意,别人管不着。”

记得九岁那年,傻蛋与村里一帮小子们在一起玩,谁知那帮小子使坏,用尿和成泥,做成馒头形状,给傻蛋说是白面馍馍,傻蛋不肯吃,他们就证他,说这是黑面做的,可好吃了。可怜傻蛋一口一口把多半个泥馍馍咽下了肚。末了,那帮小子还问傻蛋:“好不好吃?”傻蛋乌里哇啦乱说一气,啥也听不出来。回到家里,娘给儿子洗脸,发现傻蛋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泥巴,再一看,娃手里还攥着半个泥馍馍,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娘知道,傻蛋让人给捉弄了,娘很生气,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娘大声告诉他以后不要跟那帮坏小子玩,也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娘反复说了好多遍,也不知她的根儿能不能听得懂,能不能记得住。

眼看傻蛋已经长得和自己齐眉高了,还是老样子,娘真急了。娘把傻蛋领到十里八乡有名的中医世家,大夫是个老爷子,胡子有半尺长,大伙敬重他,称呼他老夫子。老夫子给傻蛋看了看面相,摸了摸脉,开了几副药,临了给了娘一句话:“吃几副看看,怕是成不了人。”

药吃完了,娘又央求老夫子再开几副药给调一调。老夫子捋着胡子,摇摇头,说:“娃他娘,死了心吧,家里有吃的了就给一口,没有了就饿着,自生自灭吧。”

傻蛋得来不易,娘吃糠咽菜辛苦了十个月才生下他。之前娘也怀过几个,都没成,怀上傻蛋后,娘慎之又慎,生怕再出意外,每逢初一、十五,都恭恭敬敬地在神龛前焚香祷告,祈求平安。他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娘说这是老天爷给她的眷顾,吴家老五户不该绝,就在心里立了誓,这辈子再苦再难,也要把傻蛋养大。可现如今,傻蛋越长越不成人样,娘心里在滴血,债也罢,冤也罢,都是天意,娘认命,但只要有一丁点儿希望,娘都不会放弃,又怎么能轻易死了这个心?娘苦苦哀求老夫子,再给开些药,哪怕一副,半副也成。老夫子见娘听不进去,放下手里的烟锅,正襟危坐,很肃然地说:“他婶,祖上传下这门手艺,就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造福乡邻,治病是本分,能治则治,绝不推托,治不了多说也无用。话又说回来,咱又跟钱无仇,能医我自然会医,你吃药,我收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你这娃真的医不了,常言道,一窍通,百窍通,可这娃连半窍都没有,咋个医,我给人捉了一辈子脉了,这脉相,没得救。我劝你就不要枉费心思了,这年头来个钱不易,别再糟蹋钱了。”老夫子一席话把娘打到拐窑里头去了,心一下子凉到底了。

缓了几天,娘又活过来了,心里揣着的那一丁点儿火星还没有熄灭,仍不死心,又领着傻蛋去了趟县城,找县城大医院的大夫给傻蛋看病。折腾了一整晌,大夫出了结论,娘虽然识字不多,斗大的字还认识几升,她看见了,大夫在智商那一栏画了个大大的”0”,心顿时凉透了。

回到家,娘昏睡了三天。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哭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傻蛋正趴在她肚子上呜呜大哭。娘心里一喜,为啥?我娃还知道饥饱,那就没有傻到头。娘一骨碌翻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灶房给根儿做吃的去了。

再说傻蛋他爹,儿子刚出生那会儿,看是个带把儿的,高兴坏了,整天乐呵呵的,有事没事地抱着儿子满村子转悠。可自从发现儿子是个傻货,他就失去了以往的热乎劲儿,忙时干活儿,闲时喝酒消磨时间。说起儿子,总是唉声叹气,没给过儿子一个好脸色,可不管他的脸绷得咋样难看,咋样恶语相加,咋样斥责,傻蛋送上的总是一脸傻傻的笑。每当这个时候,爹被气得拂袖而去,借酒浇愁。别人问起,他总是说:“家门不幸,老五无后。”

有一次,傻蛋的舅舅来了,见傻蛋一个人在院门外找蚂蚁玩,舅舅叫了一声傻蛋,傻蛋笑笑,算是打招呼了,舅舅随手给傻蛋递过去一个小苹果,傻蛋接过苹果,嘴里嘟噜着,没往嘴里放,而是把小苹果扔了,扔得老远老远,把他舅气得昏了头,口无遮拦,胡乱骂了起来:“真不是人下的东西!”谁知话音刚落下,只见傻蛋像疯了一样冲上来,又是打又是抓,这阵势把他舅吓蒙了。舅舅外甥在门外搞得动静有点大了,把在院子里做活儿的娘惊动了,这才把撕扯在一起的两个人拉开了。傻蛋指着舅舅给娘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舅舅一句都没听懂,可娘似乎明白了七八分。娘让舅舅把刚才起根发苗的过程学说了一遍,还有他骂傻蛋的那句脏话。娘高兴地说:“我儿不傻么,能记下娘说过的话,也能听来好赖话,我根儿灵醒着哩,只是口语迟些。”娘把根儿揽到怀里,把儿子的头抚摸了好一阵子,心头顿时涌上来一股暖暖的东西,娘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傻蛋家家境贫寒,加上又多了个傻儿子,生活没有了奔头,爹还有啥心思干活儿,还有啥心劲挣钱,挣一个花两个。有人调侃他:“老五啊,你挣得不多,花得不少,这么弄还不早早把你那点家当折腾光,你不给傻蛋留点儿娶媳妇的钱?”爹眼睛瞪得像铜铃:“我没后人,攒家当有啥用,吃光弄净没牵心。”爹这么弄,吃苦受累的是娘,娘要操心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累得腰也弯了,背也驼了。隔壁两邻的婶婶们看不下去了,就隔三岔五地接济一下,今天东家一升麦,后天西家一碗面。可娘是个要强的人,不想欠乡亲们的人情,娘知道人情债不好还,况且就家里眼下这个光景也还不起,家徒四壁,拿啥还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娘是不想把人情债背到坟里头去,有时若在门外碰着送这送那的婶婶们,娘总是推让不接。有一次,娘正和一个婶娘拉拉扯扯的,傻蛋远远地看见了,冲过来就把人家给推倒了,弄得娘怪不好意思的,赶紧给人家赔不是。事后,娘高兴地说:“谁说我儿傻,我根儿还知道给娘护驾,灵着哩。”

有一天,傻蛋丢了。娘在房前屋后找了个遍,都没有。爹说:“丢了好,眼不见心不烦,落个心里清静。”左邻右舍的乡亲也劝娘:“别找了,这些年你一口汤、一口饭地喂他,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他,若是上辈子欠的债,也已经还清了,走了就走了吧,正好,也让自己轻松一下,好好过一下人过的日子,往后的好光景还长着哩。”可娘不舍,娘说:“咋说他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蛋蛋,你们不心疼,我心疼。猫啊,狗啊,丢了,人都像丢魂儿一样,都有人找寻,何况根儿是个大活人哩。”爹懒得去找,他只知道喝酒,娘没法子,只能自己去找。

娘从天明找到天黑,从村里找到村外,就是见不着根儿的影子。她知道,根儿肯定是玩累了,说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睡着了,她要赶紧找到他,万一让蛇蝎之类的把儿子咬了,那就麻烦了。娘越想越心急。儿子虽说傻傻的,可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哩,老话说得好,十指都连着心哩,何况根儿呢,那就是娘的命啊!

娘也不知道绕着村子转了多少圈,也不知道喊了多少遍“根儿”,也不知道找了多久,走累了,喊累了,走着走着,在一个土场背风处昏睡过去了。半夜时分,娘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脸上划拉,心一惊,坏了,该不会让狼盯上了吧,虽说已经有好些年没听说过狼的事了,也保不齐今夜里让她给撞上了,这可咋办呢?娘一直没敢睁开眼睛,她怕眼睛一睁,狼一瞅,哟,这还是个活物,冲上来一口咬住她的脖子,就完了。娘正想着怎么脱身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她最想听到的声音:“娘,娘……”那是傻蛋在叫她!他的叫声与常人不同,那声音是从喉管深处发出的,含糊不清,只有她能听得出,这是她的根儿在叫她哩。娘赶紧睁开眼睛,她看见了她的傻儿子。看见娘睁开了眼睛,傻蛋高兴地笑了,还是傻傻的。娘撑了一把地,起身抱住傻蛋说:“根儿,我的傻儿子,你让娘找得好苦啊!”

娘顾不得自己的疼,自己的累,赶紧用两手把傻蛋的周身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摸了个遍,感觉全乎着哩,“我的儿啊,你去哪儿了?娘到处都找不到你。”傻蛋听懂了娘的话,一把把娘拉起来,来到土场里的一个土坑旁。娘借着月光瞅了一眼,那土坑能容下一人,有短锄把儿那样深,两尺许,靠着一边儿有三个小洞,娘愣了。

娘问:“是你挖的?”傻蛋一个劲地点头,跳下去,朝第一个洞指了指,又指了指娘,嘴里喊着那含糊不清的“娘”,又指了指中间一个洞,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指了指剩下的那个洞。娘知道了,这是傻蛋给一家三口人打的新窑洞啊。前一阵子,娘说过,儿子大了,三个人在一个炕上太挤了,若能再打一孔新窑洞,就宽敞了,根儿就可以有自己的炕了。这个傻小子肯定是听懂了娘的意思,一个人在这村外的土场里打起窑来了。“根儿,真是娘的好儿子。”娘喜得眼泪都下来了。

娘兴冲冲地把今儿的事给爹说了一遍,只听爹“哼”了一声,便甩门而去。

一日,爹在集市闲逛,偶遇一算命先生,死缠着要给爹算命,无奈,爹停下脚步听先生卜了一卦。

算命先生把卦象看了又看,一个劲地直摇头。

爹有点不耐烦了,说:“你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忙着哩。”

只见先生捋着胡子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无用。”

听闻此话,爹收住了脚步。

只见那算命先生指着爹说:“你,无有子嗣。”

“胡扯,我有。”爹说。

“有即是无,无便是有。”

“先生此为何意?”爹疑惑不解,问。

“名根偏姓吴,这个,你懂的。”算命先生轻摇蒲扇说。

经先生这么一点拨,爹恍然大悟,平日里叫惯了傻蛋,竟然忘记了儿子的大名,吴根儿,这分明是断了我老五的根吗?

爹的脑袋炸裂一般的痛,但还是稳了稳,怯怯地问:“可有化解之法?”

算命先生摇摇头,说:“难啊!”

“但说无妨。”爹鼓起勇气说。

只见那算命先生在一块纸上写了一个字,没让爹看,叠好后,塞到爹的手心里,说:“此法可解。”

爹想打开来看,被算命先生一把按住,说:“此乃天机,回家再看。”

爹一刻也不敢耽误,一路小跑回到家中,把自已关在屋子里,看了看周围,确信没有其他人,爹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纸条。

那块不大的纸上面分明是一个字,可爹看见的却一把血淋淋的匕首。当时,吓得把那纸扔在地上,半天不敢去捡,也不敢去看。

爹把自已关在屋里两天,眼睛一直盯着能看见天的顶棚,末了,他把那纸塞进了嘴里,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那块纸上书有一字:溺!

不久,爹病了,病得不轻,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娘更忙更累了,心思也更重了。这些事傻蛋浑然不觉,还和从前一样,自己跟自己玩。娘一个人忙得昏天黑地,忙得脚不挨地,望着傻蛋傻傻的背影直摇头。

爹的病愈发重了,怕是没几日了。娘把傻蛋拉到跟前,说:“我的傻儿子,你爹病了,病得不轻,兴许就是这几天的事,爹没了,你以后就成了没爹的孩子了,你难过不?”自从娘给傻蛋说过这一番话后,傻蛋就死死地守在爹的身旁,一步也没离开过。

那一天,爹的气息忽然强了许多,一个劲地扯傻蛋的衣角,嘴里不停地“啊、啊、啊”地叫喊,傻蛋赶紧跑出去把娘拽进来,母子俩人轻轻地趴在爹的身旁。爹气若游丝,兴许一阵风就把爹吹走了。只听爹断断续续地说:“根儿,爹,要走了……爹,对不住你……你要好好地,好好地……照顾好你娘……”话说没说完谁也不知道,只见爹的嘴一直那么张着,没合上,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吐出一口气。

爹走了,傻蛋哭了,哭得很伤心。

逝者为尊,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不管那人生前活得多赖,身后事一定要办得风光,办得体面。村里人把办丧事叫过白事,孝子们都是一身素白,白褂,白帽,白裤子,连布鞋也要用白布漫起来,不能露一点点黑。娘搂着傻蛋守在灵旁,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弄这弄那,设灵堂,搭宴棚,勾穴打墓,散孝布出灵牌,一应等等,这些都不用娘操心,从爹倒下头那一刻起,队长就领着帮忙的人进了家门,把家接管了,一切都是队长说了算,娘也给队长放了宽口话,尽着往好里办,缺啥补啥。娘现在唯一担心的事不是这些,而是爹走后吴家老五这一脉顶门立户的事。

按说,娘有傻蛋,不必这么担心。可娘心里清楚,在大家眼里,傻蛋不是正常人,难以担起顶门立户传宗接代这样的重任。舍,还是不舍?娘陷入了两难。

舍了傻蛋,顾了传宗接代的大事,可亏了我的根儿,我含辛茹苦这么多年把根儿养大,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我的根儿除了不会言语,又不少胳膊缺腿,是个全乎人,怎么就不能顶门立户?娘心里万般不舍。

可如果不舍,娘就要承受不孝敬先人、不敬重祖宗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一辈子抬不起头;如果按族规家法办,可能要被逐出家门,永世不得踏进吴家的门。娘想一想都觉得后背发凉,心惊肉颤,这是娘一辈子遭受的最大的煎熬。

那一日,吴姓长辈吴三爷带着一行人来祭奠,又是上香,又是烧纸,末了他找娘,说要把顶门立户的事商量一下。娘心想,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

还是吴三爷先开的口,他说:“老五家的(这是对娘的称呼),我们大家商量了一下,老五命苦,生了个傻子,就等于说没了后人。现在老五不在了,这一脉不能绝后,按老先人留下的规矩要找个后人,顶门立户。”

娘听完吴三爷的话,鼓起勇气,推开了靠在她身上的傻蛋,直起了腰板,不紧不慢地说:“他三爷,你老说的这是哪里话?老五命苦不假,活着的时候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这么早早过世了,我心里比谁都难过,可有什么法子,老天爷就这么薄情么,这是他的命啊!”

娘说到这里微微停了一下,用头巾把眼里的泪水抹了一把,心里想,我老五活着的时候你们不把他当人看,死了还要来欺负,我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欺负他。想到这里娘又开了口:“说到顶门立户,按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插话,可这是老五家的大事,我就要说两句。我家老五他有后人,不要别人来顶门立户。”

此言一出,吴三爷一行人就炸开了锅,七嘴八舌乱吵吵开了。娘知道,她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了。

吴三爷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静下来。

“我说老五家的,你说老五有后人,是谁啊?说出来让大家伙听听。”吴三爷咄咄逼人,言语之中多少带有不屑。

“老五的后人就是我们家根儿,大家伙看得见。”娘一点儿也不含糊。

娘的话音刚落,居然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他们全然不顾老五的灵柩在此,忘记了逝者为大的古训。

“我说老五家的,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这话也能说出口?你说的什么什么根儿,就是这个傻子吧?让大伙说说,就他,也能顶门?也能立户?开什么玩笑!”吴三爷有点儿生气了。

“我根儿除了不会说话,又不少胳膊不少腿,怎么就不能顶门立户了?”娘寸步不让。

“我说老五家的,你不要胡搅蛮缠,这是传宗接代的大事,不是儿戏!”吴三爷拿出了他身为族长的威严,言辞之中充满严厉。

“他三爷,你是长辈,应该尊重我们老五的心思,他断气前都给根儿交代了,让他以后要伺候我来着,难道我们老五说过的话就可以不当话?”娘说的是实话,可他们根本不相信。

“老五家的,你说的这事有谁能做证?又有谁能信?再说了,你口口声声说让你那个根儿来顶门,他是能断文呀,还是能识字?恐怕一样都不能吧?我可听说,这个傻子至今吃喝拉撒样样都离不开你,又怎么能传宗接代?怕是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吧。”吴三爷充满讥讽的话又引得哄堂大笑。

吴三爷沉着脸,继续说:“老五家的,老五过世了,你难过,我们也难过,可顶门立户不是小事,这是家族中的大事,我劝你不要再无理取闹,把你那个傻子管好就行,其他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吴三爷这句话把娘心里仅存的一点点希望的火苗浇灭了,看着傻傻的根儿,看着满院穿着白孝衫的人,娘眼里是一片雪白,白的瘆人。娘想起了她可怜的老五,想起了这么多年来她苦苦挣扎的日日夜夜,又想到了她娘儿俩往后的日子。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能怎么过?老天爷能帮她吗?想到这儿,娘内心悲愤异常,哀号恸天,一下子扑向爹的灵柩,拍打着灵柩,痛哭欲绝。

“唉——我可怜的老五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他们怎么对待我们娘儿俩,你两腿一蹬走了,到那边享福去了,撇下我们娘儿俩,让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我的老天爷啊!你也收了我吧,我也不活了。”说着,娘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头,竟然一头撞向了灵柩,一下子昏死过去,血把头巾都染红了,把傻蛋吓坏了,愣在了一旁。

再看吴三爷,一点也不慌张,招呼几个妇女把娘抬到屋子里去了。

吴三爷示意众人坐下,他要继续今天顶门立户的这个话题。他说:“大伙不必惊慌,寻死觅活的事咱见得多了,不足为怪,不要让这婆娘把咱们的正经事给搅黄了。顶门立户是老先人留下来的规矩,啥时候都不能变,再闹腾也变不得。那咱就遵祖训,从傻蛋同辈人中找一个后生,顶门立户,写进族谱,把香火续上。”

众人最后商定,由家门老六家的三小子给傻蛋家顶门立户。他家儿子多,出来一个能减轻点儿负担,还能得一院宅基地,还有傻蛋家的那些不值钱的家当。遵族规,三小子必须把傻蛋娘伺候下世,把傻蛋管到老,最关键的是出殡当天三小子要全身穿孝,头戴只有继承人才能戴的麻冠,在村外十字路口摔灰盆。灰盆是设在灵柩前,供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祭奠亡灵烧纸钱用的瓦盆。到时候,灰盆往地上“叭”的一摔,就如同在契约上盖了个戳,三小子就正式成了老五家的人了,顶了门,立了户。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像个锅底,孝子队伍扯得老长,占了大半个村子,傻蛋没在里边。娘哀号着,一手用头巾捂着口鼻,一手拖着傻蛋,昏昏沉沉地跟着灵柩走,娘把傻蛋攥得紧紧的,生怕他走丢了。

唢呐声响起,哀婉凄凉的声音划破了黎明的那份宁静,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向村外走去。三小子着一身白孝,灰盆就顶在他的脑门上。眼看着出殡的队伍出了村口,就要穿过前面的十字路口了,也就该三小子摔灰盆了。

可就在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傻蛋突然挣脱娘的手,像疯狗一样向队伍前头扑了过去,只见他冲到三小子跟前,一把夺过灰盆,端到十字路口中间,举过头顶猛地摔向地面,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灰盆瞬间被他摔成了末儿,一时间灰烬飞溅,把傻蛋掩埋在里面了。

等飘在空中的纸灰落下,人们这才发现,傻蛋已经变成了灰人了。他这一举动惊呆了众人,行进的孝子队伍也被迫停了下来,爹的灵柩也落了地。这是要命的事,也是最为忌讳的事,是办丧事时最不愿发生的事情。

娘紧跑慢跑还是没赶上,看见灰盆被傻蛋摔了,气得骂开了:“这天杀的,这天杀的,这可咋办哩?”娘催促队长,赶紧起灵,这事耽搁不得。可不知怎么,队长一连喊了几声“起灵,起灵”,灵柩沉得就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根本抬不起来,把众人急得团团转,队长急出了一身冷汗,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邪性了,邪性了!”

一看队伍停下来了,吴三爷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一瞅这阵势,稍稍稳了稳神,说:“拿香来!”只见他点燃三支香头,朝四方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老五,你的心愿我们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办,让傻蛋顶门,立户,进族谱,续香火,你放心走吧!”说完,吴三爷把三小子头上的麻冠拿下来,戴在了傻蛋的头上。

只听吴三爷扯着嗓子吼了一声:“起——灵——”这声音格外悠长,似乎长了翅膀,很快飞到了云天之上。随着吴三爷的喊号声音徐徐落下,爹的灵柩真的抬起来了。

唢呐声再次响起,出殡的队伍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