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魏
网站用户
战友周华庭解甲军旅后，于武汉蔡甸火焰村辟一画室，烟云供养，心不旁骛。院内修篁数竿，花影缤纷，几案笔墨纸砚，魏紫姚黄。题画室名曰退思阁。退思阁二层小楼上，有一露天平台，星光晷影，轩敞开阔。登临其上，仰观寰宇，觉天高地迥，日月腾辉，顿生夫子士人怅然怀古之幽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战友杀粉调铅、泼墨绢素之余，在火焰村水库周围还包了一片山，餐风饮露，植树造林，息交绝游，徜徉山水。
丙戌初夏，榴红似火。识天数盈虚，悟人生如寄。百无聊赖间，偶忆山中周兄，暌违有年，音问久绝，遂往游。
火焰村位于林莽蔽日、鸟兽出没之永安九真山下。九真山为江汉平原第一高峰，九峰蝉联，蜿蜒跌宕，耸壑凌霄，势若青龙。此山原名五藏山，相传上古时期，有九位仙女于此设坛练丹，降龙伏魔。迄宋代，陆续有道士于山上建九真观，葫荷板扇，鱼剑笛篮，钟磬香火，天尊伽蓝。火焰村偏僻一隅，与世无争。村里有十几户人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从村中迤逦而过。村外山脚下有座水库，望去有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潜鳞游泳，碧波荡漾，天风虚岚，山水清淑。注目凝神间，恍然忆起明人袁宏道赞誉杭州之名句：“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正踯躅唏嘘之间，随行一条哈士奇犬，忽然象一只箭射出去，原来，山坡出现两只褐黄色的野兔，于草丛中探头探脑。风颮电激，转瞬无踪。狗撵兔，却惊飞一只藏匿林中的野雉，破嗓子“嘎嘎”二声，腾空而起，曳着一根长长的尾巴，斑斓羽毛，五彩缤纷。
这天下午，天气晴好，只是感觉略有些闷热。与战友两人端坐火焰村野塘边的一棵绿树下，扬竿飞线，闲抛钓丝。一朵朵白云，素波银涛，悠然飘过头顶，风丝云片，四野鸟音，丝毫看不出当日黄昏时分，天象剧变，狂风暴雨的迹象。
一道神秘的蛇影，自对岸嶙峋的乱石荒草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鱼塘水面上。先以为是根烂棍子浮在水面，待它左右扭摆起来，荡漾起一层层涟漪，才知道是一条长长的花蛇，花蛇昂着尖脑袋贴着水面急洇，蛇身呈S形在水中急速的一扭一扭，平静的塘面上，曳着两道诡异的波痕。
这条蛇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个闷热的下午，不知与随后那一场雷霆万钧，掀天揭地的狂风骤雨，有着怎样神秘的联系？
诡异的蛇影在水面消逝后，不知不觉之间，仰望天上，大团大团的黑云，由北向南压过来，天色惨澹，云层越积越厚。收了鱼竿，已是黄昏时分，四野沉寂，气流凝滞，芳草的尖芽，树上的叶子，小学校的国旗，均纹丝不动。长长的柳条，垂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空气闷热湫隘，伸手抓一把，似乎可以攥出水来。
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火焰村短暂的宁静。
晚餐，红泥火炉，炖一钵鲜美的蛇肉。之后，与战友夫妻站在平台上，盼望着凉爽的罡风席卷天地，驱遣燠热，果然，谈笑之间，风来矣。
先是一阵清风，骤起于青萍之末，林木树叶，樟树泡桐，发出一阵阵不安的飒飒声，附近小学校的旗帜也随风猎猎飞动。稍后，风更劲，急速的气流在绿叶浓密的深处打着旋，林木树梢谐应着风的节律，发出海啸一般的喧哗声。之后，风一阵阵更猛烈，穿堂入室，摇门撼户。
空中，彤云翻滚，天象诡谲。雷声鼓噪喧嚣，由远而近，清晰可闻。天，象一口倒扣着的大锅，黑暗的云层里，一阵阵闪电划过，青藤虬曲，金蛇狂舞。
没有想到，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与大自然罕见的诡异天象不期而遇。
雷音嘹唳，影骇响震，风云为暗。火焰村那个可怕的风雨之夜，黑云翻滚的天空中，象是有一万个雷公电母捉对厮杀、喑呜叱咤，象是有一万面旗帜在猎猎摆动、金戈铁马，有一千面战鼓在訇然作响、山鸣谷应。那天地为暗的狂风骤雨，那惊心悼胆的电闪雷鸣，那风云变幻的奇异天象，令人感天地之意气，觉造化之神奇，胸襟一畅，血脉贲张。至今还记得，那天黄昏，雷声乍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火焰村就停了电。除了天上频频的闪电之外，视野里一片混沌黑暗，东鳞西爪，乱象纷呈。战友夫妻回了房，剩下我一人，默默地站在飘舞的窗帘后边，望着茫茫夜空，感受天象诡谲，造物灵异。
火焰村那个风雨飘摇之夜，给人的感觉是，恍然置身于呼啸山庄，惊悚而震恐，神秘而好奇，恍惚而迷离。暴烈的狂风掠过林梢田野，横亘于空中的电线，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哀鸣声，屋顶窗外，到处都听见乓乓乒乒一片乱响，象是黑暗中有许多人在穿墙越户，翻箱倒柜。后来，深夜里，我多少次被嘈杂的雨声和猛烈的风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感觉地动山摇，世界末日将临。更没有想到的是，那天的一夜风雨，带来那么剧烈的降温，十几个小时过去，温差几近二十度。
印象深刻的火焰村之夜，在记忆的深处四季一般轮回。那雷电交加的场面在记忆中鎏金嵌玉，刀刻火烙。如今细致的回味起来，那诡谲怪异、惊心动魄的场面，竟象是在世界音乐之都维也纳，欣赏一场光怪陆离，金碧辉煌的交响音乐会。
闭上眼睛，我就能走进那个金石铿锵、移宫换羽的风雨之夜。
先是短促、念白似的雷声，如一架金镳玉络的铜马车辗着云层隆隆驶过，潜伏着激情的定音鼓发出阵阵不安的敲击声，宣告呈示部的开始。接着，冷艳的、若隐若现的丝弦如惊蛇一般在黑暗的云层里急泅，慌乱的描述着在天庭深处即将发韧的天风，一番短暂的沉寂之后，铅云翻滚的云丝帐幔里突然爆发出一道耀眼的闪电，仿佛辉煌的大钹发出震耳欲聋的猛然一击，舞台猩红色的金丝绒大幕随之庄严开启。
恢弘的呈示部，展开了光怪陆离、瑰丽多姿的华彩乐段。
随着苍茫天穹那一角猩红大幕的徐徐拉开，木管发出低沉的叹息，中提琴不断下滑的音调，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涂抹上一层怪异不安的色彩。接着，华丽的弦乐，以双音，拨奏，以长线条烛光摇曳一般的附点节奏，细腻的描述着煊赫而狂躁的罡风，随着音阶不断上升，倾盆大雨如约而至。明亮的雨线疾风般的急速掠过高音区，升到一定的高度后，又快速下跌至低音区，接着又是一个缓慢上升的分解和弦。稍顷，拥有整个管弦乐队全部音区的钢琴，以一连串流畅透明的芭音，细致的描述着空中千万条飘逸的银丝雨线。密集的音群随着豪雨起伏的旋律上下涌动，轻快流利的音符雨点一般错落有致地点缀着颤音。然后，带着洒脱气质的管乐从中音区摧枯拉朽如黑旋风一般冲出，快速闯入高音区，不同的间奏疾风迅电般异彩纷呈。天霖潇潇，纷乱的音响你争我夺，芭音的乐声似乎还在湿润的风丝云片中留恋，雄壮的管乐又急不可待的加入了重金属轰鸣的交响，喧豗的涛澜应和着如倾的天雨，彼处一部乐声欲隐还现之际，此处一缕华彩乐章便天籁破空——如同一枝银亮的丈八蛇矛粗莽地闯入杂乱的乐声方阵。
天霖如瀑，豪雨正酣。黑魆魆的九真山在倾斜的雨幕中突兀地呈现出一幅矇矇眬眬的雨幕烟山图，水墨丹青、洇染漫漶，既写真又飘缈、既写实又虚幻、既切近又遥远。凹水凸山的淡影，天水相接的皴痕，荒岭怪石的高古，墨黛山色的神韵，统统融入金声玉振、黄钟大吕的交响合奏里，笔墨飘忽，线条纵逸。惨澹忧郁的黄昏，雷在舒啸，风在歌呤，雨在抒情，满眼是水花迸溅的雨意云情，满耳是风云激荡的急管繁弦。
长笛缥缈的音色在高音区薄雾一般缭绕，钢琴起伏波动的音型，信手点染的分解和弦仿佛荡漾在水面的层层涟漪，大提琴深沉温暖的音色从钢琴透明闪亮的音色中极富立体感的凸现，仿佛雨幕垂天，万道虹霓，小提琴以轻柔的弦乐细心梳理九真山下的垂柳，单簧管用伤感忧郁的调子追思练丹池的烟岚，尖锐爽利的小号，用它黄金般的音色敷设出九峰蝉联，林莽深秀的万顷烟波。
接着，展开部引着一彪人马随着呼啸的狂风暴雨汹涌而至。
——惊雷和闪电在九真山的云层中一问一答。
——狂风和暴雨在火焰村的庄舍间一呼一应。
快速跑动的乐句打破了赋格的庄重与沉闷，每一次风雨变奏，旋律音型都愈加复杂灵动。一个个如中流击水般的和弦长音，紧扣歌唱线条的展衍，波浪式起伏的旋律迅急地掠过风一样的经过句，滂沱的雨声中出现了连续的切分音型，它渐强的力度，叹息式的半音下行和弱奏，将铅云菩萨低眉忧郁的气质和雷电金刚怒目的性格处理得波澜壮阔又纤毫不遗。前一个乐章的压抑和沉闷余韵未绝，后一个乐段便急不可捺的摧枯拉朽，短促的急弓快弦表述的精短乐句刚刚不着痕迹地掠过，钢琴密集而透明的芭音便蜂拥而至急速推进，在有如合唱一般的高音声部里，暗藏一个个带附点的下行低调音程，急雨似的音节不断迸出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花音。七度音大跳、三连音十六分音符、八分三连音、下属九和弦、连续七和弦、低声部五度音程……旷放迷醉的音型细致地描述着晦暗的空中千万条银丝雨线、琼玉经纬，固执地给记忆烙下一幅箕风动天、风雨如磐的印象派图画。在疾风骤雨、狂雷迅电和各种大自然的音响合奏出的嘈杂乐声中，钢琴、小提琴、黑管、长笛、圆号、撒克斯、英国管、单双簧管、定音鼓等等，五彩纷呈的音色描述着诡异的天象，造化的神奇，一片宫商，万殊之妙。音响的狂潮，宫商角徵，兴云致雨，高潮中有各式各样的和弦，有的部分光华四射，缤纷耀眼，有的部分萧瑟晦暗，铅幛烟岚。
那乐思玄妙、吕律诡异的大自然风雨交响乐，忽而哀丝豪竹笙簧迭奏，忽而急管繁弦鼓号磅礴，忽而霹雳乍震管乐遨嘈，忽而羌笛画角金声玉振，惊世骇俗的雷声几乎贴着头顶这里那里一片乱响，忽如乳虎啸谷，忽如雄狮振鬣，忽如壮士激昂地舒啸，忽如山僧沉重地叹息，管弦乐的合奏高潮处如火山喷发激情澎湃，平缓处如铁板铜琶大江东去，结尾处似沙弥撞钟余音绕梁，惊雷闪电明亮的音色，暴风骤雨宽广的音域，清雅脱俗又雍容华贵，冷艳严谨又辉煌浪漫，正始之音，铿锵奇伟，荡气回肠。
火焰村风雨交响曲仿佛整整持续一夜后，东方曦微，风声远去。黑色的积雨云踩着九真山头飘逸的千万朵莲花踏歌远行——热情的快板、柔美的慢板、如歌的行板、华美的咏叹调、俏丽的谐谑曲……随着天光大明，眨眼之间统统消逝在满眼水光之中，尾奏再现部以三个轻柔的和弦作为华彩性的收束，表现大自然雷雨远去，天光复明的喜悦，最后，气势磅礴交响乐结束在恢弘壮丽的主和弦上。
金碧辉煌的大自然音乐会，宣告庄严结束。
翌日，雨霁云收，寒风贬骨，气温骤降二十度，气候由初夏急遽落至深秋。火焰村中随处可见被大风刮断的断树衩子，裸着惨白的断痕。屋瓦房檐下，悬垂着一串串银箔似的雨珠，滴沥不止。
我抱着膀子，踏着满地残枝碎叶，瑟缩归途。
（发表于《知音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