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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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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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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客谣》 (中篇小说)

 (故事梗概)

曾经手握镰刀的关中麦客,已成昨日旧忆。

上世纪七十年代下旬,十六岁的农村青年平娃,为挣一套《艳阳天》三块八角五分书款,赌气随小舅贾三走出大山,扒火车来到关中平原开始了麦客生涯。

贾三是个小有名气的“把头趟”,领着马四爷、财喜夫妇、田和尚、大嘴、小眼等四十余人来到西安解放门。解放门是当时西北最大的麦客集散地,一批批麦客浩浩荡荡涌向这里,叫客挑选麦客之后,又一拨拨流向关中平原的各个角落。喧嚣的人流中,贾三刻意回避一位寻找他的叫客,这是为什么?往故人庄的路上,财喜夫妇救起被人遗弃半道的女麦客麦秋,一个背着娃的孤独女人,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开镰了,烈日下的麦田里,小舅一马当先、挥镰冲阵。故人庄五日,年青的平娃那一双打满血泡的双手,见证了一位年青麦客在艰苦的劳动中成长。当最后一镰麦子归了仓,故人庄的月儿为麦秋圆着。一件意外发生了……

《麦客谣》  (中篇小说)

 魏豪情


一代代手握镰刀的关中麦客,已消逝于黄土塬上。

我十六岁那年,大姐快出嫁了,娘嘱我拎一篮馍去县城上卖。卖了馍,痴迷浩然的三卷本长篇小说《艳阳天》,我又兴冲冲跑到新华书店蹭书看,第一卷卖一块四角五,第二卷卖一块一,第三卷卖一块三,厚厚三本三块八角五,摞起来能当个小枕头。卖书的女营业员都认识我了,瞅见我来,不高兴,看啥看?又不买。这话既伤心又伤脸,卖馍的一块九毛钱,在兜里捏得发烫,想一想大姐,没敢往处掏。十岁的时候,就是大姐领着我第一回上县城看电影,买块冰糕,她站一边笑着看我吃,舍不得尝一口。

回家路上,走小半天山道,为三块八角五肚里发狠。到家,爹娘听了我的话,爹说:“咱公社不是放过电影了么,又买那书做啥哩?你看看你大姐,到了秋上,马上过事了,件件事情都要使唤钱哩。”我心里泼烦,没跟爹吵,啥时我才能拥有三块八角五?有钱了想哪本买哪本,不看书店那酸白脸。

阴历五月,麦收时节快到了,大山里的布谷鸟开始叫唤“万黄万割、万黄万割”。这时候,广阔的关中平原麦浪翻滚,麦香袭人,由东向西,收麦子的时候即将到来。村里的壮劳力们纷纷骚动不安,把镰磨得象朔日的弯月,明崭崭晃眼,一伙伙掮着铺盖卷,戴着草帽,出山给人家收庄稼当麦客。看着比我大几岁的来旺、德水他们都跟着秉宽老汉走了,我心里也寻思着跟上,可没人愿意带,主要是爹娘不愿意。娘拍着双手作仰天太息状:“好我的小爷哩,就你那嫩骨头,还能把住个镰?棒槌子弹棉花,不沾弦哩么。”爹攥着烟杆子,圪就在门槛旁,慢条斯理往出喷烟子:“你娃说得倒是轻巧,麦客苦焦着哩,‘婆姨坐月子,男人割麦子’。你能受下那苦?碎娃哩么,尿泡当秤锤,压不住分量。不信回头问你三舅,我把话撂这哒,你走出这山里三天,你娃要不哭着鼻子回来,你大我跟你姓!”

爹每回不想让你做什么事,就拿这话噎人。

一泄气,镰刀也不想磨了,进屋倒床上拿本书,看不进去,直愣愣望着旧报纸糊的屋顶走神。

有一天,爹娘相跟媒人商量彩礼的事情去了。我随大姐二姐到地里干活,刚放下锄头把,大姐桂芳就一把拽过去,不叫我动手:“秀才,温你的书吧,爹说他梦见祖坟头上冒青烟,指不定将来咱家也出个大学生哩!”我靠在一棵柿子树下,正聚精会神,书被人从后面擘手夺去,扔地下。回头却待发恼,原来是小舅贾三,小舅笑嘻嘻骂一句:“你娃书念多了,人奏瓜咧。收拾镰刀,走些!”

“走哪哒?”

“走西安!上关中!”

我知道他说的是赶场,要出门挣钱了,三卷本厚厚的《艳阳天》就在眼前晃动,“能成!”

二姐桂兰拄着锄,睨着小舅咧嘴:“麦客一天累个贼死,住废窑洞睡牲口棚卧麦垛子,我看平娃咋受下那苦!”

大姐过来拦着:“不成!平娃还小,大不叫去哩!”又说我:“姐知道你想那书,急啥么?”

小舅站我身边,故意把身子朝下缩:“啥?娃还小?你看,这二年平娃蹿得比舅还猛一头哩!”

我说:“姐,我都虚龄十七咧!”

二姐笑着不言传,瞅大姐。

大姐看也不看我:“我说不成就不成!”

小舅扮鬼脸:“桂芳,看你凶得那样子!秋上到了婆家,不怕没人收拾你哩!”一边飞快地冲我递个眼色,“不成就不成,那就等你大回来咱再商量。走,先上屋给舅讨碗水喝么!”

大姐笑了,说:“小舅你先回,我和桂兰锄毕这块地,回去给咱做油泼面!”

小舅年青时在陕北煤矿干活,一回中瓦斯,人昏死过去,救出来之后后怕,说啥不干了。人说水上撑筏子的是死了没埋,在地下挖煤的是埋了没死。回到家乡,小舅跟人放了几年蜂,之后,每年麦收,就掮着铺盖卷出山当麦客,手握镰刀四处下苦,挣不到工钱也能混口饱饭。

早先听娘说过,小舅是个响当当的打头趟,关中一带,麦客贾三小有名气。

       二

到家打个转,桌上使茶缸扣下一张纸条,坐在小舅那吱扭吱扭响的自行车上,瞒着姐顺山道悄悄出了村。小舅倚里歪斜蹬着车,满山谷里回荡着他那条破嗓子吼出来的《麦客谣》:

小麦黄哎 背行囊

一路关中收粮忙

握一把镰刀咱愣怂地割么

天上的日头亮堂堂……

小麦黄哎 背行囊

一路西行收粮忙

磨两刃刀片咱愣怂地割么

月下的铺盖赛龙床……

小麦黄哎 背行囊

灞上垓下收粮忙

躬着个腰杆咱愣怂地割么

麦田蹿出个黄鼠狼……

骑车经过热闹的集市时,小舅在人群里蛇一样扭来扭去,故作惊慌喊叫:“没铃没闸,没铃没闸……”嫂子大娘们撵着小舅笑骂:“好你个贾三歪歪子货,胡俅弄啥哩嘛哎……”

坐了自行车又扒拖拉机,扒了拖拉机又换小客车。

人生第一次随众麦客扒火车上西安,那惊险壮观的场面至今难忘。

小舅领我奔上铁路货场的时候,只见站台上那个摇旗旗的,吹了两声哨子,火车便一声长鸣起动了。小舅一面跑一面召唤我:“快些快些,白天最后一趟货车咧!”略一彷徨,只见车顶上一个络腮胡子挥着短褂喊叫:“贾三、跑快!”这人小舅一伙的,叫财喜。小舅眼疾手快,伸手拽住铁梯子几下攀上去。我也跟着小舅猛跑,那个摇旗旗的追在身后凶狠地叫骂几声,火车就越开越快,蹬着铁梯子三二下爬上去,这才看清是一节闷罐车。火车顶上,货车厢里,坐的躺的,黑压压到处是人。财喜说小舅:“你咋才来哩么?”小舅笑着望我:“接这生瓜蛋子哩么。”财喜说:“我也带上俩,胖的是我娃金蛋,瘦的是我侄儿,叫个银蛋,这娃闲来无事,硬要跟上耍哩,他老子给了火车票钱,啥时想回就回咧。”打眼一望,只见那俩蛋年龄与我相仿,笑嘻嘻坐在财喜的麻脸老婆身边。那个胖金蛋,墩墩实实,神情有些木木的。银蛋瘦一些,人精样,略显单薄。小舅前后左右环视,问:“咱的人都齐了么?”财喜说:“除了周五叔,人都齐咧……”小舅听罢,眼睛红了一下:“大嘴几个呢?”,财喜顺手一指,前边一截车厢里,大嘴回头挥着草帽。小舅前后左右逡巡着,车顶坐的人,大多是跟随小舅数年的麦客,脸一律黑黑地、呲一口白牙。

这一列铁路货车,无论平板车高帮车还是闷罐车,能容人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数百麦客,有父子兄弟同行的,有夫妻男女相伴的,农村人出门的行头都是一个铺盖卷、一把镰、一顶草帽。大嘴几个人挤的那一截车厢,看上去就象囤粮食一样的高帮车,这种车,真好!顶是敞开的,既通透又凉快,还能打开铺盖卷美美睡一觉,只可惜早就黑压压一片人头。

小舅脱了鞋,坐在车顶跟金蛋银蛋胡谝,说西安:“满城楼都使大青砖砌的墙;大马路,直通通象切豆腐块儿;公共汽车车顶上栓一对小辫子,突突突满城跑百十里地,一天不歇气;理发的电推子,拖个小辫儿,搁头顶上嗡嗡嗡胡叫唤,麻嗖嗖地凉;城里那自来水,不用上井使水桶挑,只要将水管子一拧,淌得哗哗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隔十万八千里,见不着人,可就说上话咧!”还有:“宝鸡的女子是软骨头,西安的女子没骨头。咋?水做下的么。”

金蛋问:“贾叔,你说那公共汽车,跑一天,还不死的慌,它吃啥草料子么?”

小舅故意逗他:“啥草料子?一天三顿,喋了燕窝喋人参,喋了人参喋燕窝,喝龙凤汤!”

银蛋恍然大悟:“我的娘哎,怪道它满城跑地快!”

财喜的麻脸老婆笑着拿拳捣小舅:“贾三,你这成天胡日鬼啥哩么……”

站在车顶遥望蓝天,一股猛烈的风挟着小麦的清香迎面扑来。我闭上眼睛,默默伸出双臂——呵、关中麦客,我来了!

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摁倒,黑暗中听见小舅气急败坏地骂:“过峒子哩,你娃不要命咧……”

出了峒子,火车拖着黑烟,在地平线上呼隆隆呼隆隆一个劲朝前拱。不知拱出去多远,货车前方车顶上的人们忽然骚动起来,伸着头,朝铁路一侧看。我也老远就盯着铁路边上那一堆人目不转睛,火车经过的一瞬间,只见铁路轨道旁边,一大堆人围着。其中一个,穿着晃眼的白色公安制服,地上的草席子下露出一双脚,一个铺盖卷,一左一右钭插着两把镰刀。

心里咯登一下!

那个似曾相识的铺盖卷,在眼前一晃而过。

回过头,却看见小舅正与田和尚兴致勃勃下着五子棋,小眼和几个麦客在一旁围观。所谓五子棋,就是在车顶画个简单的棋盘,棋子,就是几小粒铁路上的石头蛋。

小舅攥拳不放手,田和尚掰抢他手里的石子:“好你个贾三,把头趟的,不许赖皮哩么。”

田和尚身子一抬,屁股下边坐的草帽一阵风卷上了天。

小舅张嘴大乐:“眼瞎咧、眼瞎咧,大意失荆州,这一步不算么……”

说着把“棋”填嘴里。

田和尚说:“啥人么?还兴悔棋哩!”

       三

黎明前的暗夜里,小舅聚拢人马,到了西安火车站附近的解放门长途汽车站。按照他的事先安排,一行四十余人,先原地休息听招呼,等候他与叫客谈妥价钱后,众人统一行动。

小舅驰骋关中麦场多年,小有名声,是个“把头趟”的麦客头。所谓“把头趟”的,是说这割麦子有个讲究,得先有个人在前把头趟。头趟的要求主要是快,头趟匹马冲阵,先扫出一方天地,后面跟进的麦客才能从容下镰。因此,头趟也就是麦客里的麦头,驭人马、谈价格、量地亩、论工钱,都由把头趟的跟方方面面的人交涉。没有下苦的狠劲、魄力、见识、一棵公正心,还必须要有一张厚脸皮,否则,你这“把头趟”的,可能就把持不住。懂的人都知道,小舅那双脚就是一把尺,到地头,只消走一趟,这块地几亩几分就出来了,240步一亩,24步一分,谁也没他精准。小麦黄得过头了,他瞅一眼就知道。最辉煌的战绩一气割三亩麦,位列关中之首,老资历麦客个个折服,小舅领的人,实诚、心齐,干活肯下死力。

解放门填街塞巷,满眼是黑压压的人头。刚从火车、长途汽车、各地短途班车,甚至街边马路旁爬起来的灰头土脸的麦客们,头上顶着草帽,镰刀把上挑着铺盖卷和老棉袄子,一群群、一伙伙,从四面八方集中于此。站在解放门,你能听见宁夏、甘肃、陕西本省,种种不同的口音在脆薄的黎明前同声嘈杂。

关中麦客这一行,据史书记载,自明朝起、沿袭后世达五百余年。一代代西北麦客,象黄土塬上的离离青草一样,老一批面孔默默地萎黄凋零,新一批年青麦客又从遥远的村落旮旯蓬蓬勃勃生长出来。每逢关中平原麦子泛黄的丰收时节,千万把银闪闪的镰刀,逐着金色的麦浪汹涌而至,麦客们由潼关、渭南、临潼、西安、咸阳、宝鸡、太白、千阳、陇县、天水……随着渐熟渐黄的麦子,候鸟似的一路向西,足迹一直延伸至西北高原。

听老辈子们谝闲传,说汉天子刘邦,当年拥兵叩关的时候,正是五黄六月麦子熟。

西安解放门一带,由秦岭商洛山走出来的本地麦客,以眼疾手快、动作麻利著称,虽然麦茬子割得高一些,田里遗麦多一点,因是本乡本土,极受叫客亲睐。甘肃与宁夏麦客,扒铁路货车沿陇海线一车皮一车皮汹涌而至,这些人灰头土脸,外乡口音,实诚厚道,麦茬虽然割得又低又干净,但手脚慢不出活。一天下来,平均一人割二亩地就令主家喜出望外。麦收时节,赤日炎炎、火伞高张,眨眼间,小麦一晌就熟透了。人与天斗、龙口夺食,蛇钻了沟子也没功夫往出拽。一个麦客一天要干三天活,谁也不愿叫些四平八稳、笨手笨脚的慢人。

而对于挑选麦客的叫客们来说,首选是那些生猛精壮,浑身使不完的劲,有经验动作快又能吃馍的劳力。年龄大的老汉家,靠后;女人,靠后;生手不能干活的,靠后;年青,吃不了几个馍的,你也靠后。

天光大明,骑自行车的雇主们急三火四到了,街上或蹲或站的麦客们,呼啦一声围上去。

“有上灞桥的客没有?四块半一亩,坐市郊短途,半晌就到,车费算我的,去的跟上走!”

“北郊的客、北郊的客咧,四元钱一亩,路不远,坐电车,人上齐这就走,咱不粘糊!”

“户县户县、户县的客,三块半一亩,坐市郊火车,半天就到咧,各家各户吃派饭……”

我从行李卷里掏本书,圪就在一个背静的角落里,耳畔一片吵吵嚷嚷的择人声、竞价声。

街头,象黑白电影一样,默默出现一个年青的女麦客,不同的是,她脖子上扎着一条红围巾。她不象一般麦客那样,来自同一个乡,同一个村,一群群一伙伙闹哄哄集体行动。她就一个人,和背上那个安静的娃,在喧嚣的人流中格外显得形单影只。女麦客看人时眼睛亮亮的,眼神透着几分犹疑,乱发上,夹着一绺金黄的麦草。我见她背着娃挤在人群里急匆匆跑来跑去,好几回叫客点人,见了她便摆手:“满过走、满过走,女子你靠后,我的人齐咧。”

有个人站在两辆自行车后架上拍着手大声吆喝,“七元七元,割倒麦。七元一亩,路稍远些,麦厚地很,割十天半月没嘛达!车费算我的,我队上集体伙房,馍大!不拘多大肚皮,我王福全包你管够!”

人流在他跟前汹涌:“割倒麦?馍多大?”

“这么个……比你屋里婆娘的尺寸还大两公分!”

王福全笑着朝胸前胡乱一比划,无意之中往人群里扫视一眼,睄见那个女麦客。心里一着慌,就从车上歪下来了,自行车接二连三碰倒了一大排,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王福全掸掸身上的灰土,尴尬地走过来朝我笑笑:“七元一亩,我队上馍大,后生你去不?”

我一边搜寻小舅的身影,一边答:“能成!”

“你一顿能喋几个馍?”

“俩。”

“俩?”

这样一说,王福全就不问了,又问圪就我身边那个老汉:“老汉咋相?一顿能喋几个馍?”

边上这老汉,姓马,人称马四爷,暓一只眼,跟随小舅好几年了,不管走到哪里,随身都背着一块磨刀石,镰钝了,在上面磨,人困了,枕上面睡。其实,小舅干麦客刚出道的时候,人家马四爷就是个“把头趟”的。马四爷太白人,一生实诚厚道、安分守己,遇事不敢与人争斗,只知下苦。年轻时出外当麦客,走到甘肃白银地面上,遇两村地界纠纷,斗殴抢麦,混乱中被村人打瞎一只眼。他与小舅相识有一段传奇经历,一年麦收时节,马四爷一行辗转到了武功,黑汗水流干三天,谈好的价钱人家翻脸不认帐,叫客又借故回避了。正是黄昏时分,彩霞满天,马四爷十几条汉子奈何不了村里二个青皮后生,困在场上苦苦哀求,一个放蜂的见了,走来打抱不平。那俩后生,穷凶极恶:“你娃想咋?”那个放蜂的,不争不吵、也不言传,弯腰抱起地上三四百斤的大石碾子,一发力举在半空:“我商洛贾三,你娃有种,上前试活一下?”领到血汗钱,马四爷一行感激涕零。岂料,当天夜里,小舅他们的蜂箱,被人偷偷泼油一把火烧了。小舅仰面大笑,朝天一揖,跟上马四爷干了麦客。自此,每年麦收时节,马四爷候鸟似的,扒火车从太白赶到西安,静静地圪就在解放门下等候小舅,不见不散。一晃数年,马四爷人过天命之年,做活虽不象从前,可小舅走哪里还捎上他。

马四爷挺挺胸脯,一东一西翘起两根手指头:“六个!”

王福全不相信,也一南一北翘起两根手指头:“六个?”

“的是。”

“老汉家,日弄人,学曹孟德呢么、六个!”

王福全嘲笑一声,把头发朝后一抹,抬脚走到街边,推着自行车走开了。又涌来一伙宁夏麦客,围住他鸡一嘴鸭一舌,正在这时,跑来一个小伙,冲着王福全说:“王队长,咱队上的麦客都齐了。”

王福全惊讶地哦了一声:“哦,这么快?那就准备发车,我捎包烟丝,去去就来!”低头推车要走,却推不动。回头一看,女麦客正拽着他自行车后架。王福全脑袋摇的似拨浪鼓:“女子,我的人齐咧齐咧。”

一回说,一回推车,几回拉扯不动:“我的好妹子咧,你背个奶娃,咋干活哩嘛?”

女麦客不松手,眼睛亮亮地盯着王福全,一口陇东乡音不紧不慢、咬钉嚼铁:“王队长,你不管我咋,你指派我干多少活我能给你干多少活,只要你照给工钱就行,我能吃馍!”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王福全张口结舌,笑得无可奈何:“那是这,干多少,拿多少。你实在愿去,那就一搭里走……”

女麦客的背影远去了,我看见马四爷的眼神一阵轻松。

人群熙熙攘攘,这一拨刚叫走,那一拨子又吵吵嚷嚷地来。小舅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夺下我手里的书,扔地上,塞给我两个干馍:“书念多了,人就瓜咧。镰刀快不快,刃口能断带。割得好不好,看能吃多少。回头人家问,能吃几个馍?”

“俩!”

“俩?好我的小爷咧,人家挑的都是能吃能干的主,一顿七、八个馍都不算稀奇,你这还俩?”

我想了想,报五个?报六个?都不对。一边啃馍,一边分心走神。

我朦胧的麦客梦,此刻忽到梦醒时分。麦客难呵,不仅要能干,而且要能吃,否则主家不喜。那些来解放门挑人的叫客,一般都是生产队长,或队里有些威望能力的老者,因为麦客的能力强弱,直接关系到生产队眼下的收成,都不愿意挑废物。出的价格,也是根据人市行情,随行就市。我能行么?我下得了那苦?想起爹说的话,心头一阵悔意。

一伙伙麦客赶着叫客,“呼”地跑过来,“呼”地跑过去,叫客选择麦客,麦客也选择叫客。谁出的价高,就跟上谁走。一群群陌生面孔,好象刚从地平线上钻出来,转眼又消逝得无影无踪。如此阵势,小舅倒是见惯不惊,与马四爷一人一根烟杆子坐在铺盖卷上翘着二朗腿气定神闲:“哼,你不拿大价来抬我,贾爷还不肯上前哩!”

恰在这时,听见人群里有个人粗喉大嗓寻贾三:“谁见贾三了么?喂、贾三、喂、贾三!”

打眼一望,一个三十左右、身材魁梧的叫客推着辆崭新的天津飞鸽自行车朝这边走过来,这人瘸一条腿,走起路来,左肩高来右肩低,身后粘一群陪着笑脸的麦客。我见他焦虑地朝后挥手:“我不吸烟!你这都跟上做啥哩嘛?有啥事一会儿再说,没见我这正寻人呢么!喂、贾三!喂、贾三……”

那些人一听寻贾三,都散了。

小舅一见这人,慌忙收了二朗腿拉草帽遮住脸,笑着对马四爷说:“故人庄武魁来了,又寻我呢。”一边说,一边转身面冲墙角。

马四爷喷一口烟,慢悠悠地说:“我老汉一辈子没跟人编过谎,去年收麦时候破那一回例,立马就有人疑我是曹操。报应呵,一世英名,都毁在你贾三手里!”

小舅笑呵呵:“今年避过去了,只怕明年武魁就不会寻我咧,马四爷你再替我挡一回么。”

马四爷抱着烟杆子一声叹息。

武魁从人群里蜇过来,眼神里满是寻寻觅觅:“马四爷、真没见贾三哩么?我这寻二三回咧。”

马四爷故作为难的神情:“没见人么!你看解放门这叫客多的,怕不是早就跟上人家走咧吧?你再到别处寻寻?”

武魁失望地朝街上张望一眼,脚边却被一块石头疙瘩绊了一下,偶一回头,这才注意到马四爷身后坐着一个人。这人背朝大街低着头,不言不语,武魁支起车,便绕着那人观看。绕左边,那人朝右边;绕右边,那人朝左边,始终不对脸。武魁一着急,上前就把那人草帽一掀,叫一声:“哎呀……贾三!”

小舅跳起来哈哈大笑,武魁一把抓住他的手,眼圈一下就红了:“贾三,你啥人么……兄弟寻你寻得好苦!我就知道这二年多你一直躲着我。”

小舅望着武魁,沉吟有顷,低声问一句:“还寻我做啥哩么,咱弟妹……”

武魁悲痛地说:“……人走咧,前年秋上,到底没能熬过去。唉,那一晚,你偷偷把钱放下,领着人连夜转了场,我撵都撵不上……后来,弟妹病床上交待我‘我这病不行了,贾三一行麦客挣下这三十六块钱,一滴汗水摔八瓣,不容易哩!这钱、你给人家收好,明年开镰,贾三来了,都给人还上……’”

小舅叹息一声:“咱弟妹、好人哩,可惜走太早……”

武魁难过着,说:“唉,谁知一等二等,咋也寻不见你个人,叫兄弟这苦等!”

小舅说:“我是怕见了面你心里难过。咱麦客,一顶草帽一把镰,赶着麦子走,也不图个啥。是这,武魁、我知道你是条汉子,咱弟妹享福去了,都是命,一风吹,现在啥都别想!”

马四爷也开口相劝:“贾三兄弟说的是,事情都过去了,眼泪也灭不了火,武魁你放下思想包袱,一马里往过走,前头路还长呢。”

武魁点点头,从口袋里郑重其事摸出一只绣着花的红色小荷包:“二三年咧,这事一直压在兄弟心里。咱今天啥也不说了,这钱你拿上!”

小舅瞅着武魁,只是笑。

武魁掏出个小帐本,在小舅面前晃一晃:“我知道你想的啥!你看,村里的帐,我一笔一笔都还清了。就剩你下这三十六,你拿上,今天你不拿上,你就看不起我武魁!”

马四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叹息一句:“义不主财么。”

小舅接过绣花荷包,豁达一笑:“罢了罢了,回头我给大伙都还上”,数也不数,揣兜里。

武魁拿笔,在贾三(三十六)后面划个圈。

马四爷笑起来:“贾三,我说到底躲不过去么?花搅我老汉硬编了两年谎。”

小舅笑一笑,没言语。

武魁朝我望一眼,问:“这后生谁家娃?”

小舅笑笑:“我外甥,平娃、长到一十六,还没见过长安城啥模样,想出来见世面哩。”

武魁说:“十六?个子倒不低”,又问:“哎,咋没见周五叔?说好来年再见,那年他出那个谜语,我还没猜出谜底哩,一晃可二三年了。”

小舅与马四爷相视一眼,说:“周五叔那人,割麦是把好手,就是好一口酒。这不是,去年春里亲戚家娃喝满月酒,一高兴喝二斤,人还说着话一头栽桌子底下,说没就没了……”

马四爷一声叹息:“唉,这人老了。今黑脱了鞋,明天指不上还穿不穿哩。”

武魁低一回头,眼睛又红了一下,问小舅:“贾三,这一回,你带多少人?”

小舅说:“不多,四十六个。今年咱故人庄麦子咋相?”

说起麦子,武魁开了心,语气声腔,立马变了个人:“麦厚地很!八级台风,都吹不动。”

马四爷在墙角敲敲烟杆,冲我挤眼一乐:“三上故人庄!”

       四

故人庄是个大庄子,田多麦厚。武魁队长没挑没拣,小舅一行四十六人,连财喜的麻脸老婆一呼隆捎上,三台拖拉机呼隆隆驶离市区。小舅与武魁并在车头前高腔大嗓,聊庄子里的人与事。

“庄子里老少爷们啥都好着哩么?”

“好!”

“武达、红辣子两口没事还打仗哩么?”

“打么,三天两头闹一回子,我眼不见心不烦!”

“胡三炮家二女子头年春上跟人跑了,有啥信没?”

“你说二女子蝴蝶迷?娃都满地爬咧!时代不同了,先上车,后买票么。”

两个哈哈大笑。

挤在拖拉机上,我和金蛋银蛋没事拿麦秸梗斗草玩。

马四爷圪就在车厢里,眯缝着一双老眼。先还担心除自己老朽,又来几个生瓜蛋,怕叫客不要,哪知武魁手一挥,满是复员军人的豪气:“收麦么,只要是贾三的人,瞎子跛子,跟上走就对咧!”

没想到武魁这个队长还会开拖拉机。

听小舅说,武魁那条跛腿,是当兵时手榴弹实弹投掷出了事,为救武魁,牺牲了一个新兵排长,故人庄老少爷们都知道这件事。

“庄东老槐树下吴秀才还写《关中麦客赋》哩么?”

“写!咋不写么?老汉一生,光写收麦咧。说啥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去年秋里,省上来人采风了,老汉家槐树下刨出个青花坛子,厚厚一沓子诗词歌赋,都霉烂咧。有几行写的啥‘风雨时序,黎庶其康,尽物称瑞,穷灵委祥;日精月华,曰麦曰芒,凌寒而秀,天赐吉祥……’其它的之乎者也咱弄俅不懂。老汉家哭一回,痛一回,笑一回,不死心,还写么。”

“老磨坊的关堂爷咋相?”

“去年冬上,老下咧!”

“咋?”

“屋里娃们心瞎咧么。”

“……”

“关堂爷十三岁上出门当麦客,一辈子不求吃不求喝,就是爱堂屋墙上挂的那把枣木镰刀,‘看见这镰,就看见你爷当年下的苦咧’。没曾想,孙子娶媳妇,收拾堂屋,瞒着老汉家,摘了镰,一声没言撇俅子咧。没了镰,老汉就没了魂么,没几天……唉,年青人心瞎了么……”

小舅没接话,各人想着心思。

拖拉机停在一个铁路道口,一节扒满麦客的铁路货车风驰电掣,转瞬即逝。

过了平交道,又不知突突多久,转过了一个三岔路口,财喜老婆忽然在车上喊叫:“站下、站下……”满车人都骚动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财喜老婆跳下车去,又往回跑。财喜不放心,相跟着。三岔口,树下那一块大青石上,影影绰绰歪着个人,象是睡着了。背上那娃,哭得声嘶力竭。

谁都没注意树影里有个人,要不是财喜老婆眼尖,拖拉机就开过去了。

我也跟下去,走近一看——解放门那个女麦客!

铺盖卷滚落一边,上面还钭插个镰刀把。

财喜老婆抱着女麦客一阵摇晃:“妹子,你咋咧嘛?你咋咧嘛?”

财喜递上水和馍:“是饿了吧?掮着镰,还背个奶娃哩。”

女麦客慢慢睁开眼。

“妹子,你醒咧?好我的天爷哩,饿了吧?先喝口水,你咋了么这是?”

女麦客说:“……叫客,半道上把我撇下了……我也不知往哪去,走半天到这哒,实在走不动……”

财喜老婆叹息:“黑良心的叫客子,叫烧成黑木桩!一个女人家,孤零零背个娃,恓惶哩么……”

一群人围着,武魁和小舅站在人群外,小舅喊:“财喜家的,是这,问问她哪嗒的?想咋?”

财喜老婆就问,身世来历,极简单。问一句,就朝外边念白似地传一句。

“甘肃庄浪人;叫麦秋;家穷,结婚二年,男人得大骨头病,死了;婆婆骂克夫,连人带娃撵出门;娘家原先有个哥,后来没了;没处投靠;娃小没活人哩么,一恨心,走关中当麦客……”

财喜老婆最后传出来的一句话是:“我能吃馍!”

小舅望望武魁,动动嘴,想说啥。

武魁咬咬牙,手一挥:“咱关中有的是麦,不能看着叫饿死,连人带娃拉上,一搭里走!”

       五

到达故人庄。武魁稳住拖拉机,大伙掮着各自的家什下了车。

武魁叮嘱后车拖拉机手:“满娃,你两个伙房招呼一下,麦客都齐了,吃罢饭晌午马上开镰咧!”

满娃应一声,两人开车走了。

小舅拍着手吆喝众人:“是这,麦熟一晌,龙口夺食。镰不快的,你自己检查一下,乘日头毒,午后咱就下地干活咧。”

田和尚说:“贾三,你心放肚子里,你还打你的头趟,我众人一满跟得紧紧地,拉不下。”

小舅望一眼精神抖擞的队伍:“那麦秋就跟定财喜婆姨了呵,女人家,一人背个娃不容易哩么!”

财喜老婆应一声:“啥事么?没嘛哒!”

武魁招呼大家:“行李啥的,不使唤的家伙子先放我队部,错不了。”

众人应一声,三三两两,跟上武魁走。

财喜老婆替麦秋掮着铺盖卷:“妹子,你跟上走,当心娃。”

麦秋背着娃,笑一笑、眼睛亮亮的:“姐,叫你操心咧,我能行!”

村中老槐树上,有个喜鹊窝。树下,一个小剃头铺,剃头匠端盆水绕到屋后,不知干啥去了。小舅将铺盖卷顺在门口,朝里面探头探脑,见椅上安安静静坐着个四五岁的男娃,浓眉大眼。小舅藏娃身后,一手捏着娃的耳朵,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谁家娃?”那娃答:“武达。”“哦,武达,你叫个啥?”“虎娃”,“你娘哩?”“我娘叫红辣子。”“她人哩?”“庄后换豆腐,说话就来咧。”“你大上哪咧?”“修机子哩”,“那你坐好”,“嗯”,“闭上眼不许动唤!”“嗯。”

虎娃乖乖闭上眼,小舅拿剃刀,“噌噌”两下,把娃眉毛一左一右抹个干净,趴脸上瞅瞅,嘱咐一声:“闭上眼,可不敢胡看,就来咧”,“嗯。”

那娃答应着,却眯缝起眼睛,偷偷朝外看。

一行麦客背着铺盖卷往队部去的时候,远远听见有个女人在老杨树底下尖声嚷嚷:“我的天爷哩,这是咋哩嘛?你剃头哩嘛,咋连我娃的眉毛也剃咧么……”

剃头匠一万个委屈。

晌午时分,从西安解放门和周边地区人市上叫的麦客集中于故人庄。那个年代,麦客吃饭是没有桌椅板凳的,百十人的队伍,三一群五一伙圪就地上,一人一碗菜端在手中。热气腾腾的馍放在一个敞开的大笼屉里。武魁站在空地上豪气冲霄:“你那大肚汉,只管敞开肚皮吃!能吃就能干活,纯麦面白馍,咱队上有得是!”

满耳唏溜声。

马四爷端着菜碗感慨:“我年青时候,一顿饭九窝头!现在牙不行,白面馍也嚼不动咧。”

我说:“马四爷,我这饭量也不咋相,最多仨馍,不敢胡撑。”

马四爷横我一眼:“平娃,吃不下五六个馍,那还叫麦客?看人家金蛋银蛋。”

那俩蛋,捧着粗瓷大海碗正埋头苦干。

小舅端着碗,拨拉拨拉住了手,筷子上挟一条青菜虫:“咋?故人庄要给咱开荤哩么?”

财喜夫妻和麦秋都乐了。

财喜老婆掰块馍逗孩子:“娃,你也吃馍!长大好干活。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小奶娃两脚一弹一弹,张嘴嘻嘻笑。

割麦子的时节,村子里就热闹起来,娃娃们捧着碗,跑来看麦客吃饭。

众人正说说笑笑开心,只见红辣子扯着虎娃气鼓鼓闯进人群,虎娃团个脸,白净、无眉毛。麦客们指指点点,乐得前仰后合,红辣子吊脸开骂:“你一伙笑啥笑?笑锤子呢!”一指众人:“虎娃、告诉娘,是谁?”

虎娃瞪着圆溜溜的大眼,人群里搜寻一番,笑嘻嘻指着小舅:“贾三……”

小舅先低着头想躲,见虎娃指他,慌得手里一个馍掉地上。

红辣子一声断喝:“好你个贾三,又祸害我娃哩!上回弄个破豆塞我娃鼻腔子里,过半月发出芽来,农科所说是啥农业改良新品种。这回又连我娃眉毛都剃了,你来你来,我娃啥品种讨个说法么……”

一弯杨柳腰,拾把扫帚扑将过来。吓得小舅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一着急把菜盆子踢了个低朝天。

红辣子挥帚狂追:“贾三,有本事给你娘站下,胡跑啥哩么……”

武魁风闻外边乱成一团,捧个碗慌慌张张从伙房里出来,那两个人一先一后已经跑远了。

马四爷咧嘴乐:“咱老陕,最难缠的是犟筋驴子、粘糊蛋,仰脸老婆、低头汉。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面,看人家红辣子这厉害的!”

武魁远望红辣子的背影,捧着碗抱怨一句:“女社员还骂人?不利于团结哩么!”

满娃走过来,解下油腻的手套笑着说:“队长,那是你亲嫂子哩么,你就不敢管?”

武魁苦笑,摇摇头。

虎娃走过来,揽住武魁的脖子:“花爸,我大我妈,咋黑里又打仗咧……。”

“为啥?”

“鸡蛋。”

“?”

“我娘给我煮个鸡蛋,我大说我肚里有虫,不叫我吃叫我娘吃,我娘不吃非要叫我吃,我说我不吃,我娘说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我大不愿意非要逼我娘吃,我娘一着急吃你妈比吃……”

“后来呢?”

“没吃成么!”

武魁说:“叫打去!咱管不了!”

饱餐罢,一地粗瓷海碗。小舅一行人攥着镰,出庄子往西。

       六

天高地迥,滚滚麦浪。

十六年来,我生平第一次走出大山,来到这广阔的关中平原。从前山里人狭窄的视野,转瞬间变得夐远辽阔、一望无涯。天尽头,白云边,大片大片悦目的麦黄,飞霞凝矞、荡岫鎏金。

马四爷朝远处瞅一眼,走到田边掐下一粒麦穗,在手心里揉搓几下,眯着眼,轻轻一吹,麦芒和麦皮便飞走了。手心里金黄饱满的麦粒,放进嘴里一咬,细嚼一嚼:“嗯,日过一晌,这麦可黄得劲大些哩!”

小舅拽开步:“麦黄得劲大也不怕,咱的人,手快。”叮嘱我:“平娃你上心跟马四爷学手!”我连忙应一声,其实、我的二把镰刀片早已磨得吹风断发,跃跃欲试。

天上,一丝云彩也无。

小舅肃立田头,手握镰刀,朝天一揖:“关中大地,高天厚土,打头趟的贾三又来了!开镰咧!”

众人神情肃穆、手握镰刀:“开镰咧……”金黄色的麦浪仿佛应着这如歌行板偃仰起舞。

小舅甩开膀子、匹马冲阵。他一上手,只听见镰刀掠过麦梗发出低沉浑厚的“嚓嚓”声。小舅割麦的动作,开阖有度兮、刚劲洒脱,节奏感极强——弓着腰,右手挥舞着弯月似的镰,左手向左略一回环,揽一把直立的麦杆,右手将银色的镰锋呈四十五度朝左下方麦根底探去。刀光炫处,刃到麦倒,便拓出一方容脚的罅隙。左脚正是铿锵前跨的动势,此时倒麦正好倚伏于左脚踝下,右手的镰刀,迅速勾住割倒的麦杆,左手契合左脚的节奏,托起一抱麦子,再向右大幅侧转九十度置于田间,然后手脚麻利地打捆。三刀迈一步,两步扎一堆,在镰刀挥舞的韵律中,眼、手、腰、脚,共振相谐,默契灵动。如此循环往复,田间地头,很快隆起一堆堆整整齐齐的麦捆子。

小舅割的麦,茬子短,穗子齐,捆起来一般儿大小,果然好手。关中麦客们,都有那么一股强悍劲头,一旦下到田里弯腰起镰,一垄麦一气不到头绝不展腰。

财喜夫妻挥镰下了田,一左一右,将背着奶娃的麦秋护在中间,垄田地里齐头并进。其余麦客认好趟,各自两两组队,散落田里前后左右排开。耳畔不闻人语响,惟闻镰刃与麦茬的喁喁情话。

浑厚华滋的黄土塬,召唤着一代代麦客!

这是关中平原历五百余年风雨彩虹、阳光暴晒绝不褪色的丰收画卷!

这是世世代代关中麦客,对大地的膜拜、对苍天的敬礼、对粮食的敬畏、对神灵的舞蹈!

我是第一次赶场,尚未掌握割麦子的本事,心里一片空白,焦虑而茫然。金蛋、银蛋这小哥俩,倒是意气风发,摩拳擦掌作冲锋状。金蛋豪迈抒情:“风吹麦浪、大地金黄!八百里秦川收粮忙!”银蛋洒脱写意:“天苍苍,麦茫茫,风吹穗低割它娘”,闹腾得欢。马四爷拎着镰刀过来了,小舅给老汉的任务主要是培训生瓜蛋子,象教书先生一样,先讲一遍,一边割一边示范:“你仨看好,记清楚。割麦是这式——左腿前伸,右手持镰,左手把麦。三刀一抱,两抱一捆,前后两人搭档,在前的快割,拧好腰扎子,只放一把。在后的再加一把,负责捆扎子。咱麦客的口头禅是:‘提把割,高把放,捆下麦子扇子样,垛下垛子馒头样。’”

示范完毕,马四爷便问一声:“记清楚没?”

银蛋说:“没!”

“咋?”

“脑子叫驴踢咧么,记不住哩。”

“你这碎娃!仰头日老的,胡唚啥哩么?那我再说一遍,你仨仔细听!好话咱不说三遍。”

关中初夏,天无一片云、地无半绺风。

清晨一眼望去金黄的麦子,至晌午时分,太阳暴晒,一道白烟焰焰蒸腾。人下到麦田里,腰刚刚弯下去,“哄”一声,汗水从全身千万个毛孔里往出涌。马四爷前边割,我后边跟。我的任务主要是割第二道,拾腰子、捆麦捆。初上手,手脚慢不说,麦捆也捆不紧。开镰之前,小舅曾交待过的,麦秆捆不紧,装车时候,铁镲一挑就零散了,耽误人家装车要扣工钱。我割一回,捆一阵,手忙脚乱、力不从心,越急,越弄不成个事。不一会儿,全身上下,连头上的草帽,都被汗水湿透。更恼人的是,一边干着活,一边是额上不断朝下淌汗,顺着眉缝眼角不停地往眼里钻。汗水是咸的,灼得眼睛微微地痛,你攥着镰,得时不时扯住衣襟擦眉前的汗,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前胸后背早就湿透了。同样难受的,还有一双脚,那一双解放鞋,前一脚后一脚在田里来来回回走动,脚底板粘乎乎,十根脚指在鞋里一呲一滑。

马四爷见我连麦捆也捆不紧了,着急:“平娃,是这,你前头下腰子、割,我殿后,给咱捆。”我狼狈地跟马四爷交换了位置。

年青娃家,一遇挫折,极易失去前进的勇气。初学割麦,凭三分钟热情,麦芒扎在身上,硌出一道道小口子,先还不觉得,到后来,那种感觉可真难受。一鼓作气之后,余勇尽失,我甚至连镰刀把都攥不紧了,一镰下去,不是硬生生将刀尖扎进泥土里,就是将刀锋截在麦秆的半腰子上,留下的麦茬刺眼地高。刚刚下到麦田里那种诗一般的心情荡然无存,我也无暇欣赏所谓的麦浪了,心里一遍遍怅惘,一望无际的麦浪呵,何时是尽头?

马四爷到底是马四爷,虽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依旧经苦耐磨。老马嘶风,手法精熟,三下五除二一扎扎捆了麦,拎着镰、风也似赶将上来:“快、快、快,动作麻利些!”他手里那把镰,上下翻飞、左右环舞,随着银闪闪的刀片下落之处,金黄的麦秆一片片向后倾倒。没一会儿,马四爷又把我远远抛在身后。我弓着腰,拼命朝前赶,第一垄麦子终于割到地头上,我这个人,感觉象是刚从渭河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我长出一口大气,直起腰。哎哟娘哎,腰杆子酸痛胀麻,象坠着一座沉甸甸的秦岭。想起爹说过的话,想起大姐二姐的劝阻,还有家乡大山清脆的:“万黄万割、万黄万割……”千般滋味,别样心情。

我向田里一瞅,咦?那个麦秋,埋着头不言传,身后,倒伏着一溜整整齐齐的麦捆子,“看人家!”好在金蛋银蛋比我好不到哪去。金蛋将布衫脱下搭肩上,银蛋则将上衣脱下来,披在背后,两只衣袖左右一栓,系在脖领上。看他们干活的狼狈相,令人无限安慰。金蛋小伙,墩墩实实,干活也是一鼓作气、不声不响,银蛋则一切无所谓,玩玩闹闹,心不在肝上。

银蛋直起腰,脸上红朴朴地:“平娃,你乏不?”

我说,“乏么!”

“这怂天,一丝风没有!汗流浃背,一晌午把一辈子的汗都出了,我这头皮都要热炸哩。”

金蛋直起腰,说:“啥?汗流浃背?这叫汗流成河。一滴汗下去,我那娘哩,不是八瓣,能摔十六瓣。”

银蛋挠挠头,叫一声:“平娃,你不是自豪你那镰削铁如泥、吹风断发?”

“咋?”

银蛋指指自己的长头发:“试活一下!热的受不了,金蛋,给兄弟寻些凉水!”

择一处树荫,凉水一浇,“噌噌噌”把银蛋的头刮成个洋芋蛋。马四爷一回头看见,气急败坏跑过来骂:“你这碎娃们又咋咧嘛?胡俅子弄哩!没听老辈子说,‘割了头发,就赶不上下个麦场咧?’”

金蛋张嘴愣怔着:“我咋没听说?”

银蛋挠着光光的头皮:“我的天爷哩,活十几年咧,头一回听说当麦客还有这讲究。”

马四爷狠狠瞪他一眼:“吃瓜籽嗑出个臭虫来,啥人么。你娃活十几年?我老汉家还活几十年哩,你俩没经过的事情多着咧!你说你大跟你娘结婚,你咋没见来?”

两个咧嘴一乐,银蛋说:“我倒是想亲眼见见,讨杯喜酒哩!”

马四爷一听更来气,嘴角哆嗦翻着白沫:“娃咋瓷马二愣的?瘪谷坐中仓,不象个粮食。”

又吵我:“平娃,你说你识文抓字的人,剪他头发做啥么?可不敢由着他俩性子胡来哩。”

正吵嚷,武魁推着那辆天津飞鸽自行车带人送水来,见马四爷生气,笑着插一句:“马四爷,不怕、剪头发怕断了麦场,那都是解放前的老皇历咧,现在,人民公社、生产队有的是粮食,只要你有力气,关中平原有得是麦场,你只管甩开膀子开镰就对了!”

马四爷勉强应一声,说一句:“的是!”又狠狠瞪了银蛋一眼,走开了。

武魁扎上车,喊叫田里的人:“送水来咧,你人都休息一下……”

金蛋银蛋见了武魁的自行车,羡慕地了不得,金蛋特别有兴趣,默默地凑上前这摸摸,那摸摸,恨不得眼里伸出手来。

“魁叔,这车多钱?”

武魁笑着说:“这车?去年咱队上大丰收,乡上奖励下来的,少说也得一百多。”

金蛋说:“一百多?”

武魁说:“咋,不相信?”

银蛋瞪着眼:“好我的娘哩,我得弯多少次腰,挥多少次镰么?”

金蛋默默地摸着车,不言传。

人们三三两两从田里出来了,小舅走过来,瞟眼银蛋没吭声。我见他小短褂里,往出冒热气。财喜见他侄子银蛋刮光了脑袋,骂一句:“你娃猛的狠!”气得不说话,圪就地上拿凉水解气。财喜老婆瞅银蛋一眼,过去给金蛋擦汗,心疼地说一句:“看我娃热的。”

马四爷坐在树荫下,划根火柴点上烟斗,望着麦田一声叹息:“麦口麦口,一道关口。黄金铺了地,麦客弓腰走。等故人庄的麦子归了仓,麦客挣的钱都换成女子婆姨身上的花衣裳,碎娃身上的新棉袄,那叫啥?那才叫个收成哩么!”

武魁招呼大伙休息倒水,听见这话回头一笑:“不行春风,难得秋雨,马四爷说的是。”

远远地,还有一个人在田间挥镰不止。

那是麦秋,她象是没听见一样,还在那里低头捆麦。武魁喊一声:“麦秋,你也歇会儿!”

麦秋直起腰,抹抹额角的汗,笑着应一声:“女人家,手脚慢么!”武魁也不言传,走到田里,在后边动手帮忙捆麦捆。

财喜见了,使肘碰碰老婆,笑着递个眼色。他老婆把肘一别,低头骂一句:“骚情啥么!”

小舅和马四爷坐一处,远远地望着麦田里两个人的风景,交换一个会意的目光。

小舅说:“唉,这倒是提醒我了。武魁媳妇一走二三年咧,也没寻个下人。我看他跟麦秋倒有些缘法哩!”

马四爷叼着烟杆子,慢悠悠喷口烟:“是姻缘棒打不散,真叫红绳绳扯上咧,想挣都挣不了咧!”

金蛋银蛋,乘武魁不在跟前,骑上他的自行车在麦田埂里一阵乱蹿。

       七

黄昏时分,西天洇散着瑰丽的火烧云,象一只浴火的凤凰。

故人庄几挂马车绕村装运麦捆。田头麦场到处是热热闹闹的丰收场面,打麦扬场的声音,马铃儿丁当声,孩子们的追逐吵闹声和着队上的有线喇叭声混杂在一起。武魁高兴,对拉线量麦地的大队会计说:“今年麦旺,咱一亩地可打上五六百斤哩!”会计说:“关上庙门打瞎子,没跑!今年交罢公粮,年底吃油泼面我看是没嘛哒。”

小舅前头割,我跟在后边打麦捆,一垄地刚刚到了头,就见赶马车的孟老二那一辆装满麦捆的马车侧歪在田边一个洼坑里,一群拾麦穗的小孩子们围过去嬉戏玩闹,农忙时节,农村这种事经常发生。小舅见了,不慌不忙,把镰插在垄头上,走过去察看,孟老二吆马站住,气急败坏喝叫娃们:“碎娃们胡看啥哩么?满过走、满过走!”

小舅绕着马车前后左右看一遍,嘱咐孟老二:“老二你招呼好!”

孟老二应一声。

小舅朝手心里唾口唾沫,来回一搓,一猫腰,胳臂上青筋直暴,两只手铁钳一样钳住坑里那个轮子,喊一声:“起……”孟老二一扬鞭子,马车从洼坑里腾出来了。

孟老二稳住牲口,走过来笑着说:“好怂?贾三,神勇不减当年!”

小舅搓搓手上的泥土:“老二你过奖,灞桥孔里插扁担,我贾三担当不起!”

“救麦如救火”,这天下午,小舅领着众人一直割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罢了手。

晚上这一顿,昏黄的灯光下,队上伙房的大笸箩里,盛着满满的大馍,盆里堆着青菜,咸菜疙瘩,边上还有一大桶热气腾腾的面汤。会计统计了当天的收割亩数,武魁心情舒畅,笑容满面招呼大家:“饭菜不好么,大家凑合着吃饱就对了,你后生娃们,只管放开肚皮,明早还加把劲大干快上哩。”

割了这大半天麦,我感觉全身的肌肉都象要僵死了,十六年来,第一次这样强体力劳动,脖子、胳膊、腿儿伸不直,也打不了弯,圪就在地上,捧着碗,两手抖个不停,筷子横竖塞不到嘴里。

靠墙的角落里,财喜老婆帮着麦秋侍弄那娃。

银蛋扬脖喝光一碗面汤,抹抹嘴又踅了伙房,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武魁队长,一慌,骨碌碌从怀里滚出来几个馍,一二三,还冒着热气哩。我猜银蛋这家伙是想晚上肚子饿了接着吃哩。武魁见了一笑,又拿自己碗里两个馍塞给他:“够咧么?放开肚皮吃饱,吃饱不想家。”

田和尚与大嘴小眼几个人,捧着碗都笑起来,马四爷头一扭,只作没看见。

晚饭罢,小舅与武魁两个圪就在地上商量明天割麦的事情,来了两个宁夏麦客找武魁说事,见了小舅,犹犹豫豫却不说了。武魁就知道他们当着外人说话不方便,随二人到另一边,三言二语说妥,宁夏麦客走了。武魁说:“你知道他二个寻我做啥?”小舅说:“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武魁笑一笑:“其实也没啥,不过是想多割几亩麦子!”小舅骂:“瓜怂,跟我抢活干哩?有种的上来试活一下,看我贾三手里这把镰答应不答应!”武魁说:“你急啥哩么?我也没说啥,谁快谁割,公平竞争。”小舅笑起来:“这话,我倒爱听,是骡子是马,咱遛遛。”武魁伸个懒腰打着吹欠:“这几天队上忙抢收,叫的麦客多。你也看见了,咱故人庄条件就这相,你大家哈好找个地方,麦场、庙台、看场的小窝棚、大树底下,随便睡个囫囵觉罢咧。”

小舅说:“咋?你真把北京紫禁城那龙床抬来,我庄稼人还睡不着哩。”

两人正笑着,虎娃寻来了:“花爸花爸,我大我娘又打仗哩。”

“为啥?”

“为南瓜切块哩么切丁哩么切片哩么。”

虎娃学舌,武魁听了哭笑不得:“你看这,两口一天不打,日子就过不下去,啥事么。”

小舅呲牙一乐:“一个南瓜,也弄得惊天动地!走、看看去。”

一行人随虎娃走,进了他家院子,见屋里灯影子下,武魁他哥嫂两个,一递一句,高声嚷嚷。正准备进门,半只南瓜“嗖”地从屋里扔出来,武魁生气,不进去了,一扭头,对小舅说:“贾三,看这丢人的!”

小舅进去了,横在中间劝架,两口子人来疯,见贾三来劝,闹得更欢。劝武达的时候,红辣子一只鞋飞过来,砸中小舅的后脑勺。劝红辣子的时候,武达的一只鞋又飞过来,又落在小舅后背上。扯这个拉那个,越拉越起劲。惹得小舅一时兴起,把桌上另半只南瓜朝地上一拨拉,又抱起个粗瓷罐子高高举起:“你两口子不过算罢咧,咱也砸几件家伙式过过瘾……”两口子急了,一左一右扑上来将小舅的手紧紧摁住。

武达喊:“这是我屋里罐罐,你想咋?”

红辣子也叫:“对,我屋里罐罐,你想咋?”

小舅说:“你这不是不过咧么?”

红辣子说:“我两口过不过关你啥事么?放下!”

小舅一愣神的时候,红辣子一把夺过罐子,“咣啷”一声,扔地上。

武达绝望地叫一声:“我天爷哩,你真摔呵?”

红辣子一指小舅:“就摔咧!我屋里东西,我想咋摔咋摔,你贾三就不行!”

小舅说:“看你两口子闹的,我当你俩真不想过咧。”

看热闹的满娃、孟老二一伙村民都笑起来。

红辣子两只胳臂抱在胸前,说:“贾三,我不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好,今天给我娃剃眉毛的事,咱也讨个说法么……”

武达说:“对,讨个说法么!”

小舅夺门便跑。

大半个月亮升起来,劳累半晌的麦客们背着铺盖卷各自找地方歇息过夜。

财喜一家四口,寻一棵大树下,铺一堆茅草,打开铺盖卷。麦秋背着娃,在附近的麦秸垛旁安了家。

马四爷领着我,一转转到队上的牲口棚里。这个地方,虽然气道难闻,总比睡露天要强。打开铺盖卷,我寻来一块砖,马四爷从铺盖卷里掏出他心爱的磨刀石。这块磨石,据说是马四爷年轻时候,太白县那个老打头趟西昆大爷传给他的,一晃、跟随马四爷也有几十年了。每年麦收季节,走到哪里都背上它,镰在石上磨,人枕石上睡。磨石上边,有个浅浅的凹痕,马四爷笑着告诉我,年青时候,有一年,上关中割麦,半夜三更遇土匪抢粮,马四爷背起行囊就跑,“要不是枪子长眼打在磨石上,你四爷的脊梁上早就前心穿后背咧!”我望望那块磨石,磨石上浅浅的凹痕,别看它丑陋,也是个有情有义有故事的磨石哩。

躺在牲口棚里,我身上盖着棉袄当被子,枕着那块砖,身子下边,软软地铺着一层麦秸。一躺下来,整个人象是灌了铅一样沉沉下坠,就那样往下坠呀、坠,浑身上下的肌肉里,象是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里面痒酥酥地爬,既疲惫又舒坦。本来想把穿了二天的鞋子脱掉,也给捂了许久的臭脚放放气,谁知鞋子刚脱下来,马四爷便在黑暗中诧异:“啥气道?酸臭酸臭!”那味儿,真不好说,连自己都受不了,只好摸着黑又把鞋套上。关中这第一夜里,刚开始怎样也睡不踏实,主要是圈里的骡马驴子,马一晚上站着,不停地反刍饲料,一个喷嚏喷出来,满嘴唾沫星子混合着料末子喷在脸上,那滋味实在难忘。后来,实在是困极了,两只眼皮一打架,人就沉沉睡去。

这一晚,恍恍惚惚做着梦,色调冷艳的麦田,总是没有阳光。

第二天天还没亮,马四爷就呼唤我起床了。象是从一万年前的沉沉大梦中苏醒,我睡在地上就是不想动,一动,骨头架子就象是要散开一样难受,这真是从未经历的奇异感觉。马四爷坐在牲口棚边上,一边低头磨着镰刀片,一边说:“这人么,年青时,睡不醒,到老了,又睡不着。平娃你起吧,咱乘着清早天凉快,把镰磨利了,一马割上一阵子。”我迷迷糊糊嗯一声,睡着就是不想动。磨了镰,马四爷用拇指轻轻刮着镰锋,然后将刃对准一张旧烟纸,轻轻一用力,烟纸断成两截。一把、二把、三把,连我那二把镰刀片都磨好了。

扎挣起来,随马四爷深一脚浅一脚朝庄外走,一夜露水浸润,田里的麦杆湿漉漉洇着氤氲的水气。马四爷说,这个时辰割麦,虽说不象中午时分那样容易,但割下来的麦穗韧性好,不容易脱粒。到田边,打老远就见几条人影在麦田里晃动,看不清那几个人的脸,只听见镰刀“唰唰”的挥舞声。仔细看了一会儿,我才认出来,那是财喜一家和麦秋,奶娃放在田边的树下,睡得正香。

娃旁边还卧着一条影子,细看、是银蛋。

开镰没一会,小舅领着人也陆陆续续来了,这里那里,一片镰刀切割麦杆的“唰唰”声。

天亮了,红霞洇染,关中大地一片悦目的金黄。

就这样,我咬牙坚持了二天,到第三天头上,就不行了。下到地里,握镰刀的右手指头肚上,惊心动魄地耸起来一排乌紫乌紫的血泡子,不敢看,看一眼心里就难过。左手稍强一点,握镰的右手,可遭了老罪了,手腕又痛又肿,五根指头发得跟肉肠一样粗,攥着镰,竟然连镰把子都握不拢,一低头,后腰便跟坠了一座秦岭大山似的,先是弯不下去,弯下去后又直不起来。随着小舅一声“开镰”,四周立刻响起一片急促的“唰唰”声。彷徨四顾,不甘人后,我的心里既焦急又委屈,老天、咋办哩么?金蛋银蛋同样狼狈不堪,他俩手上都缠着块破胶布,银蛋望望天,使袖子擦擦汗,嘟囔一句:“我的天爷哩,你咋不来场大雨哩么?”

马四爷大半辈子老麦客,迷信,听了这话,戳心窝子一样难受:“瓜怂,你娃可不敢胡说哩?太阳越毒,咱麦客心里越高兴,麦好割哩么!你这胡说,惹神仙生了气,天龙闻到麦香,吸口气,下雹子,麦子都烂地里!”说到这里又骂自己:“呸、呸,我这张老嘴,胡说啥?”

银蛋冲金蛋吐吐舌头,又朝马四爷做个鬼脸,连忙低头朝前割去了。

见我扎裟着双手,顾望不前的样子,马四爷拉着我的手朝上一翻,皱皱眉:“好我的天爷哩,你看这后生娃家,平时不摸个橛把锄头把,上手握镰才几天,就起这些大血泡子?”

眼泪在我眼里转了几圈,终于没掉下来。

马四爷说:“泥匠不给神磕头,为啥?知道老底么。你这是啥?你娃手上没老皮么!这几天一马下劲出力,你这手,只能是这相了,可不敢弄破咧,要是使针一挑,镰再一磨,连皮带肉都能给你撕开,再见了水,你娃就痛的招不住镰咧。没事,我年青时候,头回拿镰,也是破皮流血,把头趟的西昆大爷,拿土坷拉往我手上一抹,就没事了。男子汉你咬紧牙,今天豁出去再坚持一阵,嫩皮皮就磨下了。”

马四爷如此一说,我横了心,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把攥紧镰刀把。用力的时候,感觉右手五根手指一阵钻心地痛,尽管手指依然肿胀着,我咬紧牙关不松手,握着的镰刀,先是重如千钧,之后,气自丹田出,血自心门涌,五个指头通了电一样,瞬间灵活起来,感觉不是那么疼痛难忍了。

握着镰,我割、割、割!

麦客的刑天干戚,炫舞于金色的麦田里。这时候,耳畔仿佛响起小舅吼出来的《麦客谣》:

小麦黄哎 背行囊

一路关中收粮忙

握一把镰刀咱愣怂地割么

天上的日头亮堂堂……

小麦黄哎 背行囊

一路西行收粮忙

磨两刃刀片咱愣怂地割么

月下的铺盖赛龙床……

小麦黄哎 背行囊

灞上垓下收粮忙

躬着个腰杆咱愣怂地割么

麦田蹿出个黄鼠狼……

正割着,一只毛色土黄的野兔子从麦地里蹦出来,金蛋银蛋一片激动人心的呐喊声,兔子闪眼就不见了。

       八

炎天暑月,火伞高张。正午时分,麦田里一道热焰烈烈蒸腾。社员们都回家歇晌去了,麦客们的午饭是白馍、蕃茄黄瓜、炒西葫芦。因为天气炎热,又因劳累,虽然那馍黏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大伙还是尽力一饱。饭罢,灌上几碗凉茶水,就呆在荫地里,利用这短暂的功夫休息休息补充体力。马四爷老把式了,拿草帽盖着脸,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靠着一棵树。财喜父子俩一东一西躺在地上,呼噜声一呼一应,骨笛玉箫兮、笙簧迭奏。财喜的睡相很难看,络腮胡子,大张着嘴,有时候一口气憋了好长时间,悄无声息数秒钟之后,才象锅炉排气一样,“呼”一声放出来,听得人都为他提心吊胆,生怕一口气接不上来。银蛋人小、皮实,不闲着,拿个草棍儿,蹑手蹑脚地挠金蛋的耳朵。

麦客们抽空磨着镰,我也在一边学手。说实话,我磨镰的手法还不是那么老成地道,一边听着大人们谝闲传,一边将镰刃在磨石上翻来覆去。不料,用的力道过大,没想到刀刃一下反弹回来。等我感觉右手指一阵钻心疼痛的时候,皮肉已经划开个刀口子,鲜血汩汩地朝外涌,手边没东西包扎,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马四爷的话,一急、抓一把土摁在伤口上,没想到,过一会儿,血真止住了。

小舅与田和尚、大嘴、小眼几个人坐在另一片树荫下,一边磨着镰,一边谝些个荤腥笑话开心解乏。先是小眼说:“麦收大忙,绣女下床。老少麦客,背上干粮。”再是大嘴说庄稼汉四大急:“火烧屋、水淌场,狗逮兔子、狼撵羊。”然后,到田和尚说庄稼汉的四大辛苦时,就带了些荤腥色彩:“打墙、脱坯、割麦……”看一眼左近的女人们,笑嘻嘻闭了口。

小舅一张口没遮没挡,也接着谝闲传,先说庄稼人收麦五忙:割、运、碾、晒、藏,又讲笑话。说有个村子粮食丰收了,大队在麦场上扯起银幕放电影。一个人早早地扛着凳子给妹妹占了个座位,人多一挤,凳子被一个麦客顺过去坐了。这人一急,大骂麦客:“你娃光沟子麦秸地里拉屎——寻的挨戳呢?你把呃(我)的凳子坐咧,你叫我的妹子搁俅上坐去泥!”

财喜老婆乐得不行,大声呵斥:“看你一伙胡骚情地,哪一天不胡吹冒撂,这日子就过不了!”

小舅他们讲笑话,麦秋坐在不远处也听。一边静静地逗弄着怀里的娃,低着头笑。

麦秋的眼睛,还是那样亮亮的。看人时候的眼神,略有些羞涩与迟疑。她背个娃在村子里一来二去,不仅同行麦客,连故人庄的嫂子大娘们都很同情她,红辣子给虎娃煮鸡蛋,也塞她一个。

故人庄是个大庄子,除去本村人口,收麦子那几天,光麦客就涌来一百多。

有一天晚上,麦秋的麦秸垛发生一阵轻微骚动,事情很快过去,第二天看见麦秋眼睛红红的。麦客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见财喜跟他老婆小声对话,财喜骂一句:“那狗日的跑得快,要让我撵上,拿镰朝死里抡哩……”,她老婆连忙瞪他一眼,压低嗓子说:“你怕人不知道是咋……”

我猜了个七八分,心底为这个背着孩子的不幸女人忧虑,她就这样一卷铺盖一把镰地漂着,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没想到,故人庄的一轮皓月,为麦秋圆着。

那一天,记得是到了故人庄的第三晚还是第四晚。乘着有月光,凉快,马四爷领我下田割几镰麦,到了地头,财喜一家三口早已经下地开镰了,银蛋却舒舒服服卧在田垄边,说是吃饱了撑的,不想动。财喜明知道这娃是跟出来耍的,也不怎么去理会他。割了二三个时辰,实在乏得很了,大家陆陆续续收了镰,我回到牲口棚,放倒头便睡。

后半夜里,月亮象个害羞的姑娘,悄悄钻进云层里。然后,开始下小雨了。粒粒拉拉刚刚淋了几滴,武魁操心麦场上的麦子,爬起来拿个三节式手电筒出了门。一路走去,屋檐廊下打麦场,露天里那些和衣而卧的麦客,都在寻地方避雨。其实,头天夜里,庄子里的广播匣子就播了县里的天气预报,夜间零星小雨转多云。队上做了安排,麦场上该遮盖的地方都遮盖了,但武魁还是不放心,到了麦场上,三转二转察看一遍,这才踏实。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听见一个麦秸垛旁,传来婴儿暗弱的的啼哭声。武魁走过去看,只见麦秋缩在麦秸垛旁,正手足无措地搂着娃,财喜老婆也在那里,小声告诉武魁,娃病了,发高烧,吐奶。

武魁二话不说,接过娃就往赤脚医生夏会来家里跑,不巧,夏家人告诉,夏到亲戚家喝满月酒,一高兴醉了,当夜没能回来。武魁摸摸娃的头、滚烫,骂一句:“夏会来?瞎胡来!”急三火四从家里推出自行车,手电筒挂在胸前,载着麦秋母女,沿坑坑洼洼的村道,到了乡卫生所。交钱开药打了一针,娃安静地睡着了。连夜返回故人庄,进了村,直接把麦秋载到家里,进门时候,见麦秋有些犹豫,武魁院里扎上车,笑着说:“妹子,不是我留你,你看娃都病成这式了,再睡那露天地里,要是烧成个肺炎啥的,咱故人庄可担待不起。是这,我这间西屋,闲二三年了,一直没人收拾,空着也是空着,今晚你就胡乱凑和一下,等娃烧退咧,想走,腿长在你脚上哩么?”

麦秋实诚人,心里感激,也说不出个一二三,默默跟着进了屋,道一句:“娃添麻烦了……”

二天鸡叫头遍,小雨早已住了。武魁从床上一跃而起,先到堂屋默默立一会儿,墙上的镜框,除父母相之外,还有一张新兵连那时候与排长的合影。就是那次合影之后不久,在手榴弹实弹投掷中,武魁一紧张,失了手,手榴弹落在脚下。千钧一发之际,排长扑了上去……武魁腿部负了伤,后来复员回乡,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要在排长的遗像前默默立上一会儿。每当这个时候,嘹亮的军号似乎还在他耳畔升起,青春岁月、壮怀激烈。

武魁默默立一会儿,听见灶伙里有动静,走过去看时,已经是热气腾腾,麦秋正忙活着。

“娃咋相?”

“睡的沉,昨夜里喂罢药,今早烧的不厉害了。”

“那可就放心咧。”

“昨晚上,你受累。”

“那没啥。”

麦秋说:“看你这灶伙里,咋……咋没个人?”

武魁说:“屋里人,前年秋上,病下走咧……”

麦秋握锅勺的手就停顿了一下,迟疑地望着武魁:“那之后……”

武魁明白麦秋眼里的意思,笑着说:“咱这腿,都瘸成这式咧,谁稀罕哩么?”

麦秋低着头,舀碗面汤捧给武魁:“你先吃吧?一会儿又下地哩,我给咱屋里收拾一下。”

说着,就出去了。

武魁圪就地上,捧着碗一口馍一口汤地唏溜着,听见扫帚扫院子的声音,趴门缝看看,麦秋正在扫地。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一顿饭风卷残云毕了,武魁起身到堂屋的时候,见麦秋收拾了院子,又收拾屋子。麦秋女人家,做起事又爽利又仔细,桌椅案子一扫一抹,偶一抬头,看见墙上的相框里,武魁与排长的合影,麦秋就愣住了,凑上去仔细看一眼,用抹布轻轻一抹,便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的样子。

武魁连忙过去轻轻地搀扶着:“麦秋,你咋?”

麦秋微闭着眼睛,表情痛苦,声音细弱:“头晕。”

“昨晚没顾上睡?”

“呵……”

武魁扶她靠在椅子上,忙忙地到灶伙里舀碗面汤捧出来:“是难过的吧?你先赶紧吃上!”

麦秋捧着碗轻轻啜一口,人象是清醒了些,眼圈慢慢红起来,问:“武魁哥,你当过兵?”

“呵!”

“在哪?”

“甘肃武威,古凉州!”

“是不是一圈土城墙围着,又叫满城营?”

“呵、是!”武魁奇怪:“你咋知道?你到过河西凉州?”

“没,哥出事那一年……我大去过哩……”

武魁眼神诧异地望着麦秋。

麦秋不说了,似乎沉浸在昔日的悲痛中,慢慢站起来进了西屋,走出来的时候,把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武魁。

武魁接过来,那是一张全家福,凑在灯下仔细一看,激动地说:“排长……”

麦秋的眼泪瞬间迸流,无力地说:“他是我哥……”

       九

云散天开,小舅的人马终于抢在那一伙宁夏麦客之前,开进了村子西北角最后一大片麦地,随着众人兴高采烈开了镰,武魁这件喜事也在金色的麦田里传开了。

麦客们干着活,七嘴八舌、言语之间都替麦秋高兴。

小舅与马四爷,两人一垄地一割一捆一口气挺进到田头边,马四爷展直腰,咳喘着说:“不行咧不行咧,年岁大咧就不行咧,老汉的裤裆——俅不顶,我吸口烟,喘会子气哩。”

小舅插了镰,撩起衣襟搽一把汗,望着麦田欣慰地说:“我的土地爷爷哩,后半晌,故人庄麦收就大功告成咧!”马四爷说:“看这麦厚地,武魁说,八级台风吹不动,一亩地打上五六百斤,我看是没嘛哒!”两个圪就在田头,掏烟杆子抹烟划火。小舅喷一口长烟,感慨:“你说这麦秋跟武魁,巧巧姊妹回娘家——巧上加巧。先是一个女子一个娃,一把镰刀上关中,我替她苦焦地没办法,都愁成个怂咧……现在好,幸福眨眼可就来咧,回头他两个洞房花烛,咱麦客子都去讨杯子喜酒么!”

马四爷说:“那咋?不服还不行,这就叫张生千里会莺莺!”

小舅说:“哎,不对,这叫莺莺千里会张生,你老人家不是说,‘是姻缘棒打不散’么!”

马四爷乐开了怀:“的是。”

小舅心里一高兴,冲着麦田大吼二句碗碗腔:“红太阳红的没边边,千里姻缘咱一线牵!’”

另一垄麦地里,财喜夫妻却在为一件家事烦恼。

先是财喜在前挥着镰,麻脸老婆在后边低着头紧着捆麦捆,快到垄头上时,犹犹豫豫说一句:“娃他大?”,财喜回过头:“咋?”,“我昨晚上做梦,又梦见金豆哭着讨自行车哩。”财喜住了手,紧锁愁眉道一句:“唉,又是这。咱这不是天天下苦攒着劲哩么?白天黑夜,除了吃饭睡觉,啥时候闲下过?你看金蛋那手,都打成血泡子咧……”财喜老婆的眼泪,一下就上来了:“谁知道咱金豆那病……他还能等上等不上咧……”财喜不接话,一低头狠狠割麦,忽然象触电一样住了手,把一根指头放口里吮吮,抓把泥摁住,又开始割,割。

拾麦穗的学生娃们拎着篮子来了,三五成群吵吵嚷嚷下到田里,财喜老婆就不吭声了。

日近中天的时候,孟老二赶着牲口绕庄子装运麦捆,小舅吆我和金蛋银蛋:“你仨别木囊咧,赶紧过来搭把手。”三个人七手八脚往上搬,有时候一着急,好好的捆子也弄散了。我仨毛手毛脚的样子,小舅看不上眼:“你一伙学手四五天咧,知道咱麦客的口头禅是啥?”

银蛋挠着光头,金蛋抱着麦捆,笑嘻嘻不言传。

我抱一捆,装上车:“口头禅么,‘提把割,高把放,捆下麦子扇子样,垛下垛子馒头样’。”

小舅与孟老二交换个满意的目光,笑起来。

孟老二说:“你仨生瓜蛋子,才几天么?晒得跟驴俅似的!九九八十一难,就剩一哆嗦。”

小舅说:“一哆嗦?哆嗦啥?”

孟老二说:“要想会,得跟师娘睡!”说着自己咧开大嘴笑起来。

小舅骂一句,又喝令那俩蛋:“金蛋银蛋,这回记住没?不能光顾着吃馍,要学着上口。”

金蛋憨然一笑,高声复诵:“提把割,高把放,捆下麦子扇子样,垛下垛子馒头样。”

孟老二攥着马鞭子笑嘻嘻瞅着银蛋:“银蛋,咋相?就剩你娃咧!”

银蛋若无其事,转着眼珠哼一声:“我跟上来耍哩,记那口诀弄怂哩!”

小舅开心地笑起来:“说得好,记那口诀弄怂哩,银蛋你这娃,精得跟个猴,人小鬼大!”

孟老二说:“跟上耍哩?没粮食吃,叫饿死你个碎怂。你看你贾三叔,赫赫有名的把头趟,当年一个人一天放倒三亩麦,打遍关中无敌手,脚杆子上绑大锣——走哪哒都响当当!”

银蛋说:“我的娘哎,一天三亩地?!”

孟老二朝庄子东头一指:“咋?还能有假,我众人亲眼见来!”

银蛋举起自己的手掌瞧瞧,不吭气了。金蛋也举起手瞅瞅,我看见他手指头上缠的胶布,都已发黑了。我的手,同样不敢看。

孟老二说:“你贾三叔名声赫赫打头趟,他割得一手好麦,还有手绝活,轻易不外传哩!”

“啥?”

“浪婆姨么!”

小舅撵着孟老二笑骂:“好怂哩!孟老二,我看你还敢当着生瓜蛋子满嘴里胡唚呢……”

孟老二绕着马车乱转:“贾三你看你这人,我错了还不行么?打头趟劳苦功高,我说个嘴逗咱开心哩么……”

小舅说:“那不成,要叫我饶你,今天你得把你的绝活亮给几个生蛋子开开眼!”

“啥绝活么?”

“甩你那响鞭!”

“能成!”

孟老二站在空地上,“啪啪啪”三个响鞭,金声玉振,响遏行云,果然身手不凡。几个人灰头土脸将马车装满,前后左右平衡好,孟老二才哼着小曲吆着牲口摇摇晃晃走了。

银蛋挠着脖子,呲牙裂嘴怪难受的样子。

小舅说:“银蛋,你咋?”

银蛋哭丧着脸说:“麦芒掉脖子里咧,扎人地很,都痒成个怂咧……”

       十

后半晌,故人庄西北角最后一捆麦子装了车,会计领着人来,按照事先量好的地亩,与小舅算罢帐,付了工钱。麦客们懒散地倚在田头坐的坐躺的躺,数日辛劳,终于迎来了幸福的数钱时刻。大嘴蘸着唾沫一张一张点了钞,默默装兜里,一声叹息。他家祖宅常漏雨,老婆嘀咕得耳根都起了茧子,冬月翻修,就指着大嘴这一趟往家里带钱哩。田和尚用指头轻轻弹着几张块子钱,又对着天瞅瞅,眯着眼睛自言自语:“唉……下半年我娃的学费,可是曙光在前头咧。”小眼一张张细心整理着毛票,装进一个塑料口袋里,眉飞色舞地说:“这一回出门,屋里人还叫我捎块花头巾回去哩,田和尚你说,是红的好看么,还是绿的好看?”

人生第一次,领到三块九角工钱,我心里充满了劳动的快乐。三卷本《艳阳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心里算着账,除了买书,还能结余五分钱哩,神圣的自豪感,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

小舅忙着给其他麦客算工钱去了,众人正开开心心你一嘴我一舌,忽见银蛋慌慌张张跑来了。

财喜老婆问:“银蛋,你咋哩么?慌地跟拾了个元宝似的,金蛋咋没见人?”

银蛋边朝村口方向张望边说:“赶紧,金蛋跑咧!”

财喜老婆诧异:“跑咧?上哪哒跑咧?”

银蛋说:“……武魁领着麦秋刚从乡上回来……金蛋,骑了人家的自行车,走火车站咧……”

财喜老婆一听自行车三个字,慌了,嘴唇哆嗦着:“银蛋,敢是弄错咧吧?这话可不敢胡说!”

“我没胡说么,我拽他没拽住,末后,我财喜叔撵他去咧,叫我回来喊人哩!”

大家一听,隐隐约约猜了个八九分。

田和尚说:“嗨,金蛋这娃……看上去粘叽叽不言传,咋弄个这事?”

马四爷在边上听了,一跺脚:“自行车说骑就骑走咧,叫武魁故人庄咋看我这一伙麦客!”

财喜老婆脸上挂不住,坐在地上嚎啕起来:“好我的小爷哩,你咋叫糊涂油蒙了心咧么……”

小舅闻讯赶过来,急匆匆地说:“我都知道了,财喜家的,你甭哭咧。咱啥都不说,赶紧截住车,咋回事先问清楚!”

又嘱咐马四爷:“马四爷你给咱东西都收拾一下,明一早太子庙就开镰哩,可不敢误事。”

马四爷应一声,小舅领着几个人往村外撵,我也跟在后边。

小舅说:“你跟上做啥?”

我说:“我也去,看看金蛋到底是咋?”

其实我关心的不是金蛋咋,我是想借这个机会,一溜烟进城找个书店奔那一套《艳阳天》。

一行人到了村口,正好碰见孟老二刚刚卸了车,三言二语拉着牲口便掉了头。

西安火车站广场上,财喜已经将儿子金蛋截住了。金蛋垂着头,一个人站在自行车旁。当爹的圪就在地上,声泪俱下:“我倒了八辈子霉咧,要下你个万货?故人庄麦收完了,咱一家三口不是又攒下好几块钱咧?你咋弄了个这事?你叫你大我这脸往哪搁哩?我祖上八辈子没做过丢人亏良心的事,我羞先人哩嘛我……”

众人七嘴八舌,有教训金蛋的,有劝财喜的。

大嘴小眼见财喜伤心,骂儿子骂得凶,连拖带拽把他弄到一边劝去了。

我说:“金蛋,你是咋?”

金蛋咧着嘴,欲言又止的表情。

小舅上前说:“金蛋,咱麦客一卷铺盖一把镰,关中道上行的端、走的直,汗珠子掉地上砸多大个坑。你娃不多言不多语,干活肯下劲,割麦是把好手。故人庄老少爷们,武魁队长,对咱麦客不挑不拣,有情有意,你咋弄这事,叫咱来年还好意思上人家故人庄?”

金蛋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哭起来:“……贾叔,我没办法哩!这事我大我娘一直瞒住不叫说,我弟金豆白血病都晚期咧……大夫说没几个月好活,他就是想要一辆自行车么……”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财喜一家三口那样起早贪黑,拼命下苦,就为多割几亩麦子攒车钱。

车站广播里传过来的声音,忽高忽低。

小舅低着头,沉吟一会,对众人说:“罢咧罢咧,我看是这。这车不是还在这哒哩么?回头我跟武魁打个招呼,娃没见过大市面,收罢麦,骑车进城耍哩么!这事可不敢对外胡说。”

田和尚等众人说:“贾三你心放肚里,没嘛哒!”

正在这时候,听见一个声音高喊:“那不是在那哒!”

众人一回头,只见武魁领着满娃几个人匆匆忙忙赶来了。

财喜见这阵势,一下慌了神:“我的天爷哩,瞎咧、瞎咧,武魁领人撵来咧,一准把你金蛋当柳娃子抓咧。”

武魁走过来,手一挥:“满娃,赶紧!”

小舅说:“武魁,你咋?”

财喜吓得脸都白了:“……娃年青咧,糊涂!骑上耍哩么……”

满娃笑嘻嘻开了腔:“你众人还不知道?今天队长跟麦秋,到乡上办了登记咧,寻麦地里给大伙散糖哩,听说都跑火车站来咧。咋?收罢麦招呼也不打,喜糖没吃就想走?也太不给咱队长面子咧么!”

众人都回过神来,又因为金蛋这事,笑得便有些尴尬。

小舅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笑着上前打趣:“好我的爷哩!昨黑里武魁还小米加步枪,今儿一早卫星就上天咧?”

武魁爽朗地笑起来:“贾三,你又花搅我!吃糖吃糖,堵住你那嘴!”剥一棵糖,却递到财喜手里。财喜迟疑着推脱,武魁笑呵呵地说:“财喜哥,这糖你跟嫂子得第一个吃!”

财喜说:“为啥?”

满娃笑着接过去:“为啥?你这还华山顶上坐着呢,面糊糊搅下面疙瘩,一整个糊涂。你两口立头功了。那天在三岔口,要不是嫂子下车搭救麦秋,武魁队长就是打着灯笼寻到西王母瑶池里,也寻不来这一段美满姻缘哩……”

小舅笑起来:“这话不假,少白头骑个粉白驴,毛对色也对,投缘么!”

武魁满面春风:“正好,贾三你几位麦客都在场,给我作个见证。金蛋,你仔细看看,这辆车,跟你那天在田里骑的有啥不一样?”

金蛋挠挠头:“我骑上只顾胡跑咧,没看清。”

众人都笑起来,满娃散了糖,指着凤凰图案:“我也给武魁队长作个见证。你众人朝这看清楚,公社奖励咱队上那辆车是天津加重飞鸽,这一辆是上海轻便凤凰,武魁嫂子娘家当年的陪嫁,还是我连人带车拉回村的。”

武魁说:“金蛋,金豆的事,你娘都告诉我了,啥都不说,这还有一把车钥匙,你拿上!”

财喜不安地上前推阻:“不成么武魁……我三口儿再赶几个麦场,连从前攒下的,慢慢能凑够了。”

武魁的激动起来,握住财喜的手:“财喜哥,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上一回,我媳妇大病一场,你众位麦客,凑了三十六块血汗钱,贾三放下就走咧,硬叫我解放门寻人寻了二年,仁义么……”

财喜等人惊诧的目光,一齐落在小舅贾三身上。

武魁继续说:“这一回,要不是你财喜夫妻半途搭救,我跟麦秋可就错过去了,你说我这辈子,上哪哒报答当年排长救命之恩……”

小舅说:“我看是这,自行车不能白拿,咱麦客们商量一下,我手头还有几十块钱哩,回头大伙再帮忙凑凑,车就算财喜买下咧……”

那只绣花荷包刚露半个头,就被武魁一把摁住了:“贾三,咱这不扯了成不成?我敬佩你是个重情义的爷们,这推三阻四,你是看不起我武魁还是咋?”

满娃笑着插嘴:“千里送鹅毛,仁义值千金。这车,你贾三想买?我武魁队长还不卖哩!”

财喜圪就在地上哭起来。

       十一

告别故人庄那天,正是黄昏时分,烂漫云霞、流景扬辉。武魁领人张罗着,在收割过的田野上恭恭敬敬摆起一张八仙桌,案上敬着酒肉,摆着白白的圆馒头敬谢天地。乡亲们扶老携幼涌来看热闹,会计与满娃燃放了一万头响鞭,黄色纸钱在火中飞舞,为故人庄这一年大丰收画上圆满句号。

我们一行麦客,顾不上欣赏这热闹喜庆的场面,背着行囊连夜西行,往临县太子庙赶场。

小奶娃被红辣子抱去看热闹去了,麦秋一个人送我们到村口。分手的时候,她那双亮亮的眼睛忍不住盈上一层泪水,拉着财喜老婆说:“姐,往后贾三的麦客都是我的娘家人了,可别忘了我!”

就要走了,财喜老婆的眼眶也红起来:“傻妹子,看你说的,姐啥时候也不能忘了你。回头武魁敢欺负你,只管告诉姐!”

麦秋羞羞地一笑:“他?哪能。”

财喜老婆笑起来:“看,这才几天?就开始护着他了。姐知道,武魁心眼实诚,你跟他一搭里好好过。”

麦秋笑着点点头:“姐,你啥时候还来看我?”

“明年么,故人庄麦熟了,姐一准还来。”

麦秋“嗯”一声,哽咽着说不出话。

两人象亲姐妹一般凝望着,象是要将对方的形象深深地嵌在心里。

小舅在前吆喝:“咱的人一马里朝前走,还三十里地哩,明清早天亮,太子庙就开镰咧。”

众人应一声,背着行囊,赶上前去。

小舅喊:“伙计们,咱上关中做啥哩嘛?”

众人应:“割麦哩么!”

“割麦做啥哩么?”

“养家呢么!”

“养家做啥哩么?”

“活人呢么!”

“活人做啥哩么?”

“割麦哩么!”

……天穹,一轮明月、万斛清辉。一行人就那样走着,黑夜里,由于连续几天高强度劳动,有人沿公路走着走着就睡着了。我也迷迷糊糊地走着,一不小心,一脚趟到路边浇地的水沟里,引得众人一阵哗笑。也好,我干脆脱了鞋,痛痛快快地洗个脚,水花四溅的快乐呵!

我背上的铺盖卷,虽说沉甸甸的,心情却格外舒畅,因为那里面裹着一套崭新的《艳阳天》,心里那个乐!凭着磨去嫩皮的双手,我告诉自己,我再不怕下苦了,我已经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关中麦客。想起爹说过的话,我的心中无比自豪。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秋上、从青海卓尔山收罢麦回家,大姐已经出嫁了,男方送来的彩礼中,有一套大姐特意留给我的《艳阳天》,这是后话。

到达太子庙已然夜半时分,彩云追月、万籁无声,远处山峦耸着黑魆魆的剪影,寂静的夜里,一眼望去嵯峨而巍然。一行人打开铺盖,地头垄上牲口棚,屋檐树下,随意找个平坦地方,一躺下就睡着了。我抱着铺盖卷,寻到一节水泥涵管里,这地方可美得很,既遮风蔽雨,又爽气西来。抱一堆麦秸软乎乎垫在下面,身畔放一块红砖,竖起来是书案,倒下去是枕头。微茫的烛光下,捧着三卷本《艳阳天》,恍兮惚兮,仿佛吕蒙正寒窖夜攻书。

第二天,我沉醉甜蜜梦乡正云里雾里,忽然就被惊醒了。身子飘飘荡荡,听见有人吹哨子,一睁眼,发现大吊车吊着涵管正悬在半空中。我拨开草堆露出头去:“停下,放我下去!”

那个吹哨子的吊装工人吓一跳,仰头喊:“你娃弄啥的?”

我伸出镰刀在半空中一阵狂舞:“我是麦客……”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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