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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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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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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藕汤》 (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梗概)           原发表于《武汉作家》2019、第四期

一块排骨的真情故事。

一九七0年春节前,汉口三德里老魏家当兵的长子发回一封电报:“首长探亲,汉口转车。”首长要来了,一定要以湖北礼节——排骨藕汤隆重相待。

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一切生活用品必须凭票供应,求一块排骨,谈何容易?

爸爸出差外地,妈妈武钢车间工作正忙。寒假在家的九岁小学生兔子与七岁的妹妹猫子自告奋勇执行采购任务,不料,国营肉店人山人海,为争抢一块排骨,两个大人因此打破了头,小兄妹和邻居凤英姐的篮子也被拥挤的人群踩碎。

老魏出差返汉,看了电报正为一块排骨发愁,在农村插队落户当知青的老二却背着排骨兴冲冲返家了。这块排骨,是老二数月艰辛,画了一幅毛主席油画像,跟生产队长交换来的——知青招工,排骨要送驻厂军代表开后门。爸爸引着兔子兄妹坐轮渡过长江到了武昌昙华林,军代表拒绝了满街拎排骨的家长们。排骨没送出去,归途却在轮渡上被人偷了。小兄妹认出那人就是肉店抢排骨被人打破头那个。没想到,这人又一路尾随三德里,原来他老娘快不行了,临终就想喝一口排骨藕汤。情急之下,抱来一个祖传花罐,哀求交换排骨。爸爸同情对方,妈妈执意不肯。一番推让,花罐失手坠到窗外,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汉口小年这天,首长抵汉。街坊汪婆婆用她家百年汤铫子精心煨出一铫排骨藕汤,没想到,客人夫妇都是回民!

四十余年过去,兔子美国归来。当年汉口那一块用排骨交换的花罐子,央视鉴宝,专家鉴定为元五彩鬼谷子图罐,市值过亿。图罐的主人,你在哪里……

            《排骨藕汤》    (中篇小说)


                  魏豪情

一九七0年,兔子九岁,读小学三年级。妹妹猫子七岁,读小学一年级。爸爸在长航当保卫干部,妈妈在武钢车间上班。兔子上面有两哥一姐,大哥在广西柳州坦克部队当兵,二哥在湖北荆门林场插队落户当知青,姐姐美霞在武汉体院,平时住校不回家。

兔子一家住在老汉口三德里。

三德里这个地方,旧社会属法租界,当时住在那里的人,是一种身份、一种荣耀。神州大地一片红的时候,兔子家从汉阳显正街搬到汉口,烧得红彤彤的煤炉子刚刚拎进屋,就听三德里巷子口那个爱煨汤的邻居汪婆婆讲述三德里“那过去的故事”。汪婆婆十六岁上,一顶红布小轿鼓乐唢呐从龙王庙嫁到三德里,下轿没几天,亲眼看到法租界的巡捕在捉人,捉哪个?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向警予。

汪婆婆目慈面善,待人和蔼,就是对一二十岁的青皮后生或是抱娃娃的细嫩少妇,言语间也是“您家、您家”,透着大汉口礼仪天下、海纳百川的雍容气度。老人家一年四季喜欢拎个煤炉子烟薰火燎地煨骨头汤,汤铫子口袅着一缕缕烟岚,氤氲着沉稳与禅定,蒸腾着守成与自适,在清幽的长街深巷,涵养着一绺恬然静气。兔子每回背着书包穿里份过弄堂上学放学,对汪婆婆那个黑色老铫子总是充满崇高敬意。司母戊大方鼎般的庄重典雅、华腴高古,曾候乙尊盘似的沉郁端肃、骨重神寒,凝结着祖祖辈辈一代代湖北人对排骨藕汤血浓于水的深厚情谊。

听对门黄伯伯讲,汪婆婆那只老汤铫子,可是大清门抬出来的太监——有些来历,莫小瞧它,传了好几代人呢。从清末、北洋军阀、民国、解放军开进汉口、新中国成立,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算起来火灼焰烤百余年光景,可谓烈火焚身、老而弥坚。老铫子煨出来的汤,即使不丢骨头不放肉,也奇异地弥散着一股诱人的异香。喝过的人都说,绵醇鲜香、余味悠长,但又说不出最妙之处在哪里?

兔子儿时搞不清这些,只是对那个神秘的老铫子充满好奇。有一回,兔子和妹妹下楼上学时,乘汪婆婆不在跟前,蹑手蹑脚揭开锅盖往里瞅了一眼,铫子里云遮雾罩、烟岚蒸腾,面上浮着淡淡的一层薄油,香气四溢。虽没看清里面的内容,更激发了兔子对排骨藕汤的深情向往。之后,兔子才晓得,汪婆婆隔三差五煨的汤,主料也就是些板子骨、杂骨之类。约两指宽、红白杂错的寸金排骨,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美味。汪婆婆的老汤铫子里,最好的、奢侈点儿的,也就算几根鼓槌似的筒子骨,就这,还要提前跟卖肉的大师傅提前打招呼讲好话。

兔子儿时的记忆里,无论春秋轶序、花开花落,汪婆婆的百年汤铫子都是三德里巷子口的一道风景线。只要小煤炉一冒烟,就象电影《鸡毛信》里儿童团长小海娃扳倒了消息树,对门嘉丽她妈吕会计就连忙招呼嘉丽她爸老黄快关窗子。

这一年隆冬时节,汉口的小学校陆陆续续快放寒假了。学校发放期末考试成绩单那一天,兔子的爸爸老魏,头一天就匆匆忙忙出差去了,妈妈武钢生产车间,年头岁尾又特别忙。这一天,天色未明,就将妹妹猫子从床上拎起来,一边梳头,一边絮子罗嗦:“猫子,睡这香?喊几遍都喊不醒!你爸爸昨天长沙出差去了,半个月才回。他一走,我们武钢车间搞新年献礼,天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眼看要过年了,屋里随么年货都冇买哩,这两天商店粮店理发店,排队的人越来越多,看一眼都心烦!”又扭头骂兔子:“喂、兔子,还不起的?脑壳都睡扁了!今天到学校拿成绩单,把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好生抄一遍。放学回来,跟妹妹两个在家老老实实写作业,不许外边瞎窜,当心你爸爸出差回来,又问你!”

妈妈的话,兔子右耳朵进左耳朵出,口里答应着,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兔子儿时最盼望的事情,就是爸爸出差,爸爸一走,天青一碧,万象澄澈,牛栏里关猫,进出由你。放学回家,书包往床上一甩,骑着爸爸那架东拼西凑组装的旧自行车,一阵风驮着妹妹,三德里附近大街小巷满处乱窜。

兔子爬起来,痛痛快快洒泡热尿。出来看见妈妈正给妹妹脸上抹雪花膏——右手食指尖,在妹妹额头蘸一点、下巴蘸一点、左脸蘸一点、右脸蘸一点,最后是鼻子尖。然后,一只温暖的大手在妹妹小脸上呼啦啦抹几圈,象泥瓦工抹灰墙。

雪花膏抹好了,妈妈凑妹妹脸上闻一闻,心满意足说一句:“我的猫子,香喷喷咧!”然后,拿一把大门钥匙挂在兔子脖子上,又转身到厨房拎出一小块油光光的猪肉皮,轮流在兄妹嘴上抹几下,说:“等下到了学校,小胖子彭富贵再吹他家又吃肥肉了,告诉他,少嘀嘀哒,我们屋里还不是吃肉了?哈是瘦块子!”

妹妹噘着油嘴,不高兴:“姆妈,我们屋里到底几时吃肉唦?我们班小朋友家,都吃二回了。”妈妈心一酸:“莫急唦、伢,马上过年了,紧你和哥哥吃个够!”

妈妈红钢城上早班,要去码头赶轮渡,慌慌张张先走了。兔子兄妹背着书包,一前一后下了楼,鹅行鸭步走到巷子口,看见汪婆婆又在那里引火生炉子,炉膛浓烟冲霄。见了兔子兄妹,汪婆婆说:“兔子,学校要放假了吧?马路上过点细!”

兔子漫不经心应一声,两手插在裤兜里,凹起脑壳跟妹妹在街上慢腾腾地走。

路过一个国营早点铺子,里面站了好多人,兄妹俩用妈妈留的零钱粮票,排队买了二个面窝,一人一个,三下五除二啃得干干净净。妹妹意犹未尽,眼巴巴望着排热干面的那些大人,兔子把荷包翻过来给她看:“喏、看唦!我还想吃一碗哩?”妹妹只好作罢,跟着兔子出来了。

拐过一个街口,远远看见天香湖北佬汤馆跟前,有几个上学的小伢,书包丢在一边,趴在橱窗上聚精会神朝里瞄。橱窗里,那个跛脚陀背的老店员,正心情舒畅地吹着口哨操作瓦罐鸡汤,一条街上的大人们都喊他廖跛子。

兔子一开始搞不清他廖字究竟如何写法,后来请教对门黄伯伯,黄伯伯说:“廖跛子的廖?来来来,我教你写。一点一横一大甩,拐个弯,甩两甩,拐个弯,甩二甩,一撇开张天岸马,一捺奇异人中龙,九转功成拽三拽……”

廖跛子低头忙碌着,橱窗里热气腾腾、香氛缭绕。儿时,兔子心里最羡慕的人就是廖跛子,每天跟黄澄澄、油汪汪的鸡汤打交道,就是吃不到,闻闻香味也是好的唦!隔着玻璃窗,正无限憧憬,妹妹在后边吵着也要看,兔子连忙蹲在地上把妹妹驮在起来,仰头问:“看到冇?”

“看到了,几香呃!”

看到都香,就是吃不到口。简单二句话,一代人的辛酸。

在上世纪的计划经济年代,物资匮乏、众口汹汹,只要是吃食,小孩子们眼里长牙,看什么都香。三德里有个破伢,绰号扁鼻子,有事无事最喜欢溜到这里看廖跛子炖鸡汤,象个猴一样挂在玻璃橱窗上,一对朝天鼻孔喇叭花似地迎着鸡汤怒放,鼻子帖在玻璃窗高头都压扁了。每回见他来,廖跛子就二筒碰八万,邪不对眼:“伙计、鼻子都看扁了咧?开荤!潜潜潜,你跟老子哪里好玩哪里去!”

扁鼻子这个绰号,从这里一路走向三德里。

廖跛子手里忙完了,一转头,见玻璃窗上黑压压一片小脑袋。心里暗自好笑,故意将汤勺“咣啷”一声朝案上一丢,张牙舞爪跛过来。兔子回过神,连忙与小伢们溜下地,一跑跑到马路对面,站在那里一齐瞎骂。廖跛子并未出门追击,只是笑嘻嘻作个鬼脸,抓起粉笔在玻璃上吱溜溜写字。廖跛子的字,在里面是信手反写,从外面读,却是方方正正、横平竖直,比语文老师的板书还工整:“滚蛋!”

廖跛子是兔子一生见过的惟一一个能反写中国字的汉口奇人。

武汉话评价十种人精灵狡黠、恢恑憰怪——陀、跛、麻、癞、瞎、聋、眼、豁、欠、嘎。这廖跛子,一出娘胎就将头两项收入囊中,身手不俗。

可惜,铁线疏剔、飞白入神一笔好书法,默默湮没于鸡汤馆。

廖跛子写完,从操作间里面进了一个小门再绕出来到了街上。这一回,手里多了个小黑板,一踮脚、挂在外墙的铁钉子上面,黑板上龙蛇飞动、纵马追风:

三镇二江,鄂地楚乡。何物飨客?瓦罐鸡汤

大罐七角 小罐五角

——天香湖北佬

瓦罐鸡汤不要肉票,只要钱。那年月,一般职工月收入也就二三十元,要养活一大家人,一罐汤就去了几角钱,哪一家消受得起?

廖跛子得意洋洋朝小伢们瞟一眼,“哼”一声,又进去了。廖跛子一进去,兔子和几个伢飞快地跑到小黑板前。两个伢蹲下来,一左一右驮着兔子的腿,兔子将七角、五角改成七分、五分,一溜烟跑了。

要放寒假了,教室里大闹天宫。小学生们个子大的驮着个子小的,分两派相互捉对拉扯,以翻身落马者为败。彭富贵背着兔子一路冲杀满头大汗。正热闹,上课铃声响了,张家宝慌慌张张冲进教室,一路嚷嚷:“老师来了、老师来了……”

班主任汤老师踏着清脆的铃声走进教室。同学们敬过礼后,汤老师站在讲台上,一口拖腔戛调的黄陂腔开始讲话:

“同学们,从今天起,我们的寒假生活就要正式开始了。这个假期,还是那句话,老师布置下去的作业,要认认真真写,作为一个汉口伢,连个平平常常的小故事都曰不清,那能算一个合格的小学生吗?黄陵矶下五里,蒲团(不谈)!有的同学,写作业活耿(尽)是生搬硬套,硬着头皮往里凑字数,彭富贵!”

“到!”

“你来,把这篇作业念一遍!”

“……激烈的战斗在城外展开,日军包围上来。我爷爷放下手中的婴儿,对我奶奶说,‘伢的姆妈,排骨藕汤煨好,我去去就回。’爷爷来到江边,抱起机关枪,突突突突几梭子就消灭了三四十鬼子。这时,奶奶来了,观看一会,说,‘伢的爸爸,排骨藕汤煨的差不多了,你机枪停一停,让我扫几梭子过个瘾……’”

……教室里前仰后合、笑成一团。

汤老师说:“活了几十细(岁),头回听说一边打仗还一边煨排骨汤?叫化子坐金銮殿,尽想好事!这是战争吗?这是格林童话!扁担山卖布,鬼扯!信了你的邪咧,这个神话故事到底是大人编的咧?还是这位同学自己摸脑壳摸出来的?何仙姑赶集,冇得那个市(事)……”

汤老师点评完毕,布置了寒假作业,期末考试成绩单就发下来了。兔子接过成绩单一看,数学79,语文略低些,71分。心里“咯登”一下,想起爸爸面若冰霜的表情:“今年期末考试不上九十分,你当心!”彭富贵在后排伸头偷窥兔子的成绩,兔子连忙伸手捂着,不让他看。出了一回神,乘邻座乔雪静不注意,拿起笔,偷偷将7都弯成9,塞进书包里。

放学了,经过天香湖北佬汤馆时,兔子看见橱窗外围了一群人,正在那里七嘴八舌:“廖跛子你么板眼唦?搞得我们空欢喜一场!”廖跛子气急败坏:“哎哟、撞了个鬼咧!找不到是哪些小伢们偷偷把价格都改了?”

兔子回家,书包朝床上一扔,骑着爸爸的自行车和扁鼻子一伙小伢们,满三德里到处乱窜。玩到黄昏的时候才回家,妈妈已经下班回来了,兔子乘她厨房里捅炉子淘米作饭,拿着涂改过的成绩单厨房里虚晃一枪:“姆妈你看唦、期末考试都是九字头的,放心!”兔子姆妈一辈子没上过学,不识字。

猫子也拿出成绩单凑热闹:“姆妈你看唦,我算术九十九,语文一百分咧!”

妈妈开心地笑起来:“好,我两个伢都有出息,等过年了,多做些肉你们吃!”

妹妹说:“我不吃肉!”

妈妈吓一跳,在妹妹额头摸一下:“这伢!你天天吵到要吃肉,又么样了咧?”

妹妹身子一扭一扭,噘着嘴说:“我嘛,我要喝、排——骨——藕——汤!”

妈妈笑起来:“个小东西,你还蛮挑咧!好好好,排骨藕汤就排骨藕汤。”

妹妹这才得意地笑起来。

妈妈橱柜里看看,递个空酱油瓶到兔子手里:“兔子,跑一趟跟妈换酱油去!”

“钱哩?”

妈妈一愣:“上回买豆腐找的钱哩?又搞截留!”

兔子说:“早八年都花光了,还问。”

妈妈只好掏口袋:“狗窝里放不下个剩馍馍!”

兔子嘻嘻一笑,接了钱,拎起酱油瓶子一阵风下了楼。

妹妹追出门喊:“哥哥慢点,等到我唦!”

兔子的寒假,一晃十余日。

这一天,兔子正在三德里院子里和扁鼻子一伙弹玻璃珠子,忽听一阵摩托车响,一个邮递员,车后座挂着两只绿色邮袋,一阵风停在兔子家楼底下。邮递员拿出邮件,对一下门牌号,仰头朝楼上喊:“三德里魏道珠,电报、加急电报!”

那个年代,在武汉市内,寄一封平信要贴一张四分钱的邮票,寄往外埠他省,一律八分。发电报则每字三分钱,普通人家轻易不发,要发,家中必有重大事件。

兔子听见喊爸爸的名字,慌忙上前应答,小伢们都跟着围上来。邮递员三十左右年纪,右眼皮略有些欠,瞄一眼兔子:“屋里大人在不在?”兔子说:“不在!我妈妈上班去了,爸爸出差冇回。”邮递员说:“电报哪个签收?你会不会?”,“会!”。兔子接过邮单,模仿爸爸的笔迹签了字。邮递员接过去一看,咧开大嘴笑起来:“家长阅?家长阅是哪个?你这是模仿大人签字哄老师吧?”小伢们都开心地笑起来,邮递员骂兔子:“你这个伢啦,老鼠啃棺材,害死人!屋里有图章吧?”兔子连忙应一声:“我姆妈的,行不行?”“可得,跑快点!”

小家伙们都围着邮递员,兴致勃勃地等待。

兔子一溜烟上楼,拿胸前钥匙开了门,手忙脚乱在五屉柜上面妈妈专门装票证的屉子里一阵乱翻。妈妈的印章,装在一个长椭圆形的黑色小匣子里,右手拇指按着匣子往外一推,再往左手心里一磕,印章就落下来。邮递员在签收处盖个戳,一边交给兔子,一边低头细看:“张玉……”兔子连忙说:“张玉莲!”邮递员这才放心,一边嗡嗡嗡加油一边嘱咐兔子:“电报莫忘了,回头交给你家大人!”

兔子应一声,捧着电报,象捧着一团火。

看上面的字是广西来的,一定是大哥部队有什么事?

终于盼到妈妈下班,兔子拆了电报,将内容一字一句念给她听。原来,电报是兔子大哥从广西部队上发来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大哥的首长北上西安探亲,要经汉口转车。妈妈先是高兴:“哦?首长要到汉口来了?”,接着心慌:“唉,你爸爸这两天也该回了吧?首长来了,我们家随么样也要煨一铫排骨藕汤吧?”

妹妹一听,欢天喜地:“姆妈,我们屋里几时煨汤呵?”

妈妈说:“煨汤?急死个人喏!马上要过年了,你看现在粮店煤店柴禾店,到处人山人海,晓得排骨买得买不到手咧?”

妹妹一听,就不作声了。

天色未明,武汉三镇的国营肉店门前一律黑压压骚动起来。

那一天,妈妈本来跟车间主任盛则钢请了半天假,头天又跟扁鼻子的姆妈伍大姐约好,一清早就去肉店站队买排骨的。结果,还没走出三德里,正好遇到住在附近洞庭街的同事鄢嫂子家人前来告急,鄢嫂子昨天半夜美尼尔氏综合症犯了,晕得天眩地转起不来床。厂里年底抢任务,一个萝卜一个坑,都请假,怎么行?妈妈见鄢嫂子病成那样,只好临时决定给人家代班。慌慌张张折回来,急得团团转,“唉,排骨又站不成了!”兔子见妈妈神不守舍,一骨碌被窝里钻出来,自告奋勇:“姆妈,我去!”妹妹一听站排骨,也兴奋地爬起来。妈妈犹犹豫豫不放心,想一想,只好放下钱和肉票,又叮嘱兔子几句,慌慌张张走了。等兔子兄妹披挂整齐拎着篮子赶到肉店时,只见昏暗的白炽灯下,黑影幢幛,人头攒动。

其实,看不见硝烟的竞逐,头一天晚上就拉开了悲壮的序幕——排在肉店门前的破盆、烂筐、竹篮子、筲箕、破锅盖、半块砖头、一片瓦块等等,浩浩荡荡列出一字长蛇阵。每一件粗陋的物品都代表着一个尊严的个体,每一件平凡的家什都彰显着一个神圣的家庭,在肉铺前甩出去长长一溜。

抢着站头队的人,多是冲着一块排骨而来!

黎明前的暗夜,国营肉店门前那一道奇异的风景线,如今已湮没于历史深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个人口众多、吃嘛嘛香的计划经济时代。武汉三镇每人每月仅仅一份猪肉票,一斤肉,普通人家平时是舍不得吃肉的,吃肉一般分二种情况:一是家里来客,二是家长发工资,就去肉店排长队,钱与肉票在手里攥热了,才排到跟前。一斤肉一块钱一份肉票,验过票,肉案大师傅手里那把油腻腻明晃晃的小尖刀,象长了眼睛一样,严格按照黄金分割率,确保售出的猪肉一半肥一半瘦。要是这块肉过于饱满精细,对不起您家,搭一小坨槽头肉!武汉话叫作搭头,收了钱一抓丢到你的篮子里。要吃肉了,小伢们也不在外边疯了,欢天喜地将两只脏猫爪子用粗肥皂洗干净,全家人围坐一处,神色庄严打一回牙祭。

那个年代,武汉的小伢们都晓得湖北肉联队的足球踢得最好。

为么什?有肉吃唦!

至于说排骨藕汤,用时下的网络语言表述,那叫作高端大气上档次,金齑瑶柱、阳春白雪,绝对是超一流的奢侈品南伯万。武汉三镇,在那个特殊的饥馑年代,肥肉都不够吃,哪一家舍得伤筋动骨耗元气煨排骨汤?国营肉店肉钩子上挂的排骨,无论肋排、大排、前排、软排、硬排,或是稍次一些的龙骨、脊骨、尾骨,再或是更次一些的筒子骨、板骨、碎骨,如果你没有过硬的人际关系开到后门,或是半夜三更摸着黑不畏艰险不辞辛劳爬起来排长队,并且靠得住排在队伍的前二三名,您家就莫做煨汤那个梦。如果说人民群众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是毛主席,那么普通人家怀里最蓝最蓝的蓝月亮就是汤铫子。烟薰火燎的汤铫子,凝结着上世纪一代湖北人美好深情的回忆。区区一铫汤,却并非谁家想喝就能喝上的,三德里的小伢们都知道,如果非年非节,哪个屋里要是忽然架铫子郑重其事煨排骨汤,那可是四邻瞩目、街坊关注的大事。随着一把精神抖擞的破蒲扇对着炉灶口一阵猛扇,冲霄而起的烟岚传檄四邻、昭告八方,这户人家定板有喜事!

么喜事唦您家?

都煨汤了,那还屑说得!

武汉人引火生煤炉子煨汤,除年节、红白喜事之外,大致有以下四种情况:一是远方贵宾造访,排骨藕汤就象北方人包饺子一样,是湖北人待客至尊礼节;二是下放农村当知青的姑娘儿子回城了,亟需补充营养;三是家里久别的亲人团聚;四是湖北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毛脚绊子”要上门了,丈母娘相女婿伢,就风风火火生炉子煨汤。当然,丈母娘要没看中,“毛脚女婿”是没得汤喝的。

那个年代,武汉人谁请谁上家饱喝一顿排骨藕汤,表明什么?表明两人的关系已然好到不能再好的程度,割头换颈子的朋友,穿一条裤头还嫌肥的兄弟,两个哑巴睡一头,冇得话说。一碗排骨藕汤在二十世纪计划经济年代体现出的是什么?真正的同志加兄弟,鲜血凝成的友谊,胜过一切白水盟心、金兰之契。

排骨藕汤?干贵啦您家!

纷乱的人群里,兄妹俩遇到三德里街坊凤英姐姐。凤英在家中是老大,下边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妈妈在纺织厂,爸爸在铁路上当火车司机。那时候,兔子兄妹常常跟着凤英姐姐到京广铁路上辗棺材钉子玩。三个孩子便临时结伙组了队,凤英提醒:“猫子跟紧咧,等一下人多,莫挤到了。”猫子东张西望,说:“这多人?”凤英说:“这还多?等开始卖肉了你再看!”兔子四周望一下,象小大人一样嘱咐妹妹:“要是人多挤起来,你站到角落去,莫踩到了”,妹妹连忙应一声。

肉店大门上方,用水泥模了一个斗大的红色五角星,底部是毛主席“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大字。天快亮了,昏暗的光影中,从四面八方涌向肉店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打着哈欠睡意惺忪,直接走到前列,低头一阵搜索,辩认头天晚上自家摆放排队的物件,然后,将地上的一只破筲箕拾在手里,或是将半块砖头用脚勾到一边,人站进去,表明她对这个位置拥有无可争辩的主权。随着开秤时间临近,宣示主权的的人越来越多,进去一个,破盆子丢出来一个,进去一个,烂筲箕扔出来一个,黑压压的队伍就象一条条饱胀的大蛇,慢慢向后膨胀、延伸。

不知什么时候,“唰”一下,肉店里面的大汽灯亮了,黄澄澄的灯光从板缝倾泻出来,随着暗红色的木板一块块揭开,人群一阵骚动,一个紧挨一个,生怕后来的人插队夹塞。掌秤大师傅,终于神奇地露脸了,神情庄肃、睥睨众生。蹄膀与板油、排骨与条肉、五花与肝肚,一块块挂上铁钩子。

肉案上排着两把刀,一大一小,一宽一窄、大的剁骨头,小的割肉。

那真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呵,兔子儿时的记忆里,只有挂在国营肉店铁钩子上的大排骨,才是彩色的。

吉时已到,开秤了。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排得好好的队伍,眨眼之间就乱了队形,壮汉挤弱汉、弱汉挤女人、女人挤小孩。开秤不到三五人,肉案大师傅便发出黄色预警:“对不起了您家们,排骨冇得了,脊骨杂骨猪下水要不要?”

凤英踮脚朝前边望望,一声叹息:“完了完了,看样子今天又是白跑马将军!”

兔子心里万分失望。

排在前边的人忽然吵起来,两个男将,一个豁嘴子,一个国字脸,为半块排骨,你争我夺对了眼。国字脸满腔怒火:“你搞么名堂呵?后边去!”

豁嘴子也不屈不挠:“你才后边去!我排你前头!”

“我半夜三更都来了!”

“你半夜三更都来了?那我昨天晚上都来了咧,我丢了筲箕在这块,不信你前后左右访下子?”

“你这个伙计,有点把过瘾吧?”

“你说哪个过瘾?我看你才有点把子过瘾咧!”

一番口角,都不让。

大师傅吵得心烦,秤盘子朝肉案一撴:“就这块排骨了,到底哪个先哪个后?要不然你们两个打一架算了,看哪个打得赢?排骨就归哪个!”

大师傅信口开河,莽汉子仇人相见。

“么样?想玩哈子?来来来、边上来!”

“玩哈子就玩哈子,哪个怕哪个?”

双方当真动起手来,场面顿时大乱,兔子手里的篮子被人挤掉地上,踩得稀烂。战火一烧,居然烧到猫子站的那个角落里,吓得猫子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两个大男将好象专门为猫子表演赛似的,相互挥了对方几记结实的老拳后,又象牛顶架一样叉在一起摔跤。国字脸出其不意,将豁嘴子一个扛甩撂翻。豁嘴子倒地的一刹那,正好摸到半块砖,朝国字脸的头上就闷了一家伙,当场开了瓢。

旁边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流这多血!这要喝几大碗排骨汤才补得回来?”

肉案大师傅说:“你们大家都看到在,我随么什冇说呵……”

爸爸出差回来了,带回三件东西,一样吃食。第一件是一只小钢笔,上绿下黄、色彩鲜艳,呈苞谷形状,送给妹妹的。第二件是一只草绿色的儿童望远镜,送给兔子的。第三件东西是一打煤油灯玻璃罩子,两头细,中间粗。那年月,武汉经常停电,煤油灯罩子商店总是缺货。一样吃食是长沙怪味豆,味道辣辣地怪好吃。此外还带了两枚塑料毛主席像章,兄妹俩一人一个。

兔子既喜且忧,生怕爸爸查看他的期末考试成绩单,分数是改过的,偷来的锣鼓,打不得。乘爸爸心情舒畅,兔子连忙将电报呈上去。爸爸果然中招,捧着电报喜上眉梢:“哦?你大哥的首长要来汉口了!”想了想,又问兔子:“电报上的事,你妈知道吗?”兔子连忙说:“姆妈正着急,说首长来汉口,要煨排骨汤。”

一说煨汤,妹妹拍着手舞之蹈之:“嘀嘀!呜……天香湖北佬到了,廖跛子、上一碗排骨藕汤……”爸爸笑起来:“喝汤喝汤,我这还发愁咧!买排骨,半夜三更爬起来都不一定站得到。”兔子连忙表功:“是唦!昨天我和妹妹到肉店排队,菜篮子被别个踩得稀烂,楼下凤英姐,购粮本也挤丢了,回家被她爸爸追到打。”

爸爸说:“哎呀,幸亏踩扁的只是菜篮子。”妹妹叉着腰,神气五六洋:“哼!肉店卖排骨,我们还看到大人打架咧!两个大人,那么高,就这样,这样……”,妹妹模仿牯牛顶架的姿势,绘声绘色:“那个豁嘴先吃了亏,后来捡半块砖,是扁鼻子屋里姆妈排队放的,一砸,就把另一个脑壳砸破了,头上都是血,骇死人!”爸爸沉呤一下,说:“要过年了,过几天排队的人更多,下回还是我去站队吧。”

正说着,“嘭嘭嘭”有人擂门。兔子开门一看,门口站个陌生人,象个农民似的戴个老棉帽,一件蓝色的破袄子,里面的棉花絮都露出来了,脸上笑嘻嘻,叫一声,“爸爸”,摘了棉帽,妹妹欢呼一声,原来是下放荆门农村的二哥回来了。

爸爸连忙迎上去,笑着问:“几时出发的,也不来封信告诉家里?”二哥将棉帽扔桌上,一边解行李一边说:“莫提!从荆门出来,车子半路坏在潜江,那地方又买不到车配件,满车知青都急死了。”爸爸说:“车坏了不要紧,人平安回来就好,路上累了吧?”二哥说:“累倒不累。”一年没回家了,二哥的目光里充满喜悦。几个人七手八脚清理二哥带回来的东西,沉甸甸的行囊里,除一小包糯米,居然也有二个煤油灯罩,爸爸笑着说:“看,我买你也买!屋里够用二年了。”

二哥说:“是生产队长送的。”

最后一件东西,沉甸甸裹在一个破布袋子里,是一整块鲜艳夺目的大排骨!

兔子兄妹欣喜欲狂,爸爸额头上的五条皱纹也因开心而舒展。

爸爸喜出望外:“哎呀、我正发愁,排骨就到了!”见二哥诧异,爸爸连忙把大哥柳州部队发来的电报递过去,二哥看了电报,犹犹豫豫过一会儿才开口:“爸,这块排骨,我另有他用。”爸爸哦了一声,还没开口,二哥就说:“我正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这次回汉之前,我从公社听到一个内部消息,说春节过后,荆门子陵公社有长航系统职工子女知青内招名额,具体是武昌造船厂要人,这次招工,下乡带队干部谁都没有权利决定,要驻厂军代表说了才算。不谈我的个人特长和美术功底,画油画我敢说知青里没人能跟我比,凭能力、素质、表现,知青招工我是三个指头捏螺丝,十拿九稳。但是,没关系、没后台,光埋头苦干,哪个会高看你的能力?只怕要在广阔天地炼红心,在农村修一辈子地球了。那几天,我正愁得毛焦火辣,也巧,大队部杀猪分红。队长柳麻子早就看中我那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了。这幅画,我在煤油灯下画了小半年才完工哩,柳麻子拎排骨跑来跟我换,我一想,排骨可是好东西,回武汉拿钱都买不到,正好用它弯关系!就换了,队长怕我吃亏,另送我两个煤油灯罩子。”

兔子眼里的光熄灭了,妹妹乱打岔:“二哥,你们下农村,修地球好玩吗?”

二哥没作声,爸爸望望排骨,额头上刚刚舒展的五条皱纹又重重叠叠叠在一起:“……唉,什么时候,你们五个孩子从我拉的板车上下去,我就轻松了。”

二哥谦意地沉默着,爸爸问:“军代表住哪里?”二哥拿起大衣,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军代表,住武昌、叫范世杰。”

正在这时候,二哥听到楼下同学们呼唤:“浩金!到汉口车站画毛主席像去!”

天风飂飘,江流浩荡。

渡轮拉响汽笛,朝武昌汉阳门开去。兔子和妹妹趴在船尾栏杆上,兔子神气地举着望远镜,看螺旋桨搅起的白色浪花,看船尾的飞鸟。妹妹在一边吵嚷:“哥哥,我要看、我要看!”宽阔的江面曳着一个巨大的八字,向天际延伸。爸爸靠着一根圆铁柱子站着,挂在铁钩子上那块鲜艳的大排骨,吸引了一片羡慕的目光。

轮渡缓缓靠上武昌汉阳门码头,父子仨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到大街上。走到一个路口,爸爸就拿出手里的条子让街上的人看一看,人家指一指,又往前走。到一个路口,又拿条子让人家看,人家又指一指。正走着,街面上一阵骚动,只见一条大黄狗,叼着一小块排骨,精神抖擞抢出街,坚硬的狗爪子贴着地面轻捷地沙沙作响。后边一个独眼龙爹爹,手握半块青砖边追边骂:“个短阳寿挨千刀的呃,放不放到?老子为这块排骨,硬是排了三天才排到手哇,看你哪里跑?”

黄狗神奸巨猾,爹爹跑多快,它跑多快,爹爹慢,它也慢,始终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爹爹烦了,紧赶二步抡砖猛拍,满街人都笑翻了。

经过武昌闹市,七拐八弯来到一处幽静雅洁的背街。街面不大,青砖红瓦、中西建筑杂错。拐过一个街口,爸爸迟疑着不走了,顺着他的目光,兔子兄妹立即被眼前的景相惊呆了——好象武汉三镇的排骨都集中到这条小街上了。一幢绿荫掩映的西式小楼前,蜿蜒着一条百十人的队伍,清一色拎着排骨静静地排着队。

爸爸闹懵了,不甘心,走过去问排在最后那位:“请问是不是……”

队尾一个穿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回头笑一笑:“你也是来跑招工的吧?”

爸爸望一眼长长的队伍,心里凉了半截:“是呵,这些人都……”

中山装说:“是的哟,全系统就二个内招名额,百把号人来跑路子,还都是些消息灵通的人。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还不是盼着伢们早点回城,有个饭碗。”

爸爸苦苦一笑,望望队伍,眼中写满忧虑。

中山装问:“你伢下放哪里?”爸爸说:“荆门,子陵公社!”那人一声叹息:“我丫头下放枣阳,十七八岁的姑娘伢,干活要挑百把斤重的担子,一顿能吃二斤大米,饭量这么大,还不是菜里冇得油!夏天“双抢”,太阳毒、头发晒得跟茅草一样枯黄,唉、想回城都快想疯了,偷偷用镰刀割腕,割二回没死成。”

这时,排在中山装前边那个拎排骨的眼镜阿姨回头说:“武汉知青下放,当地农民可遭了秧了。听我儿子回来说,他们知青点的知青回汉过年,拿麻袋一群群堵鸡窝偷农民家的鸡,偷了就算了咧?还在队长门上帖条子示威:

被偷的你莫叫,没偷的你莫笑。不是不偷,时候未到……

爸爸听到这,连忙摸五分钱塞给兔子:“走累了吧?你跟猫子到树底下等我。”

一棵二人合抱的大樟树下,一个农村汉子背个弓正在弹棉花。另一个转棉花糖的老头小摊子跟前,吵吵嚷嚷围着一群小伢。正在这时,只见一辆威武的军吉普,“吱”一声停到小楼前,排队的大人们一阵骚动。

兔子站在树底下,却留神着爸爸那边的动静,他举着望远镜远远地朝爸爸那边看。只见军代表站在车上,天沔口音的普通话,合着弹棉花的绷绷声,断断续续落入兔子耳中:“知青内招,招什么样的人?招那些广阔天地练红心,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走毛主席革命路线,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有为青年,招工是对优秀知青的选拔,既不是权力与背景的角逐,也不是关系与后台的竞争……”

看见别的小孩拿着棉花糖走了,妹妹吵着也要吃,兔子连忙把五分钱抠出来,递给老头:“二分的搅一坨、三分的搅一坨。”妹妹说:“我要三分的!”老头面无表情收了钱,拿个铁勺往机子里加了糖,脚一蹬,机子就“嗡嗡”转起来。

爸爸那边,军代表还在讲话:“内招程序,必须严格,要按照公平公正公开三原则,让权利在阳光下运行。决不允许走路子开后门,也决不搞唯身份论,根红苗正、品学兼优的青年我们接受,吃苦耐劳、学有专长的青年我们也欢迎……”

棉花糖渐渐膨胀起来,老头拿根竹签子轻轻一搅,递给妹妹。妹妹连忙笑嘻嘻接过来,舍不得吃,欢喜地看了又看,拿在口里轻轻舔。

老头又往机子里加勺糖,脚一蹬,机子又“嗡嗡嗡”转起来。

兔子举着望远镜,望了鸽子,又望街景。军代表的天沔口音还在继续:“我理解家长的心情,同样为人父母,我自己的女儿也在农村插队落户,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相信,越是好钢,越是要在艰苦的环境里才能历炼出来……”

那一天,兔子记不清爸爸那边最后是怎样结束的,只记得军代表站在吉普车上讲话,周围是一圈黑压压的家长脑袋,满大街排骨斑斓绚彩、喷火蒸霞。

兔子记得,武昌那条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昙华林。

没想到,排骨的命运,一波三折。

从武昌汉阳门码头一上船,兔子就感觉身后烟幛四阖、风云诡谲。不知从何时起,有个戴蓝棉帽的汉子,在附近不远不近、如影随形。兔子回头一瞄,那人连忙装作若无其事背过身去。轮船过了长江,船头冲上游缓缓停靠在江汉关码头。

快下船的时候,出事了!

妹妹手里的红汽球玩腻了,要换兔子手里吹着玩的嘀洞。一争一抢,汽球掉在地上,顺着上舱的口子飘到下舱去了。爸爸连忙奔下去捡,短短十几秒功夫,等爸爸抱着汽球返回来,这才发现铁钩子上空荡荡,排骨让人偷了!

父子仨正瞠目结舌,一阵电铃响起,轮船上的铁门“哗啦”一声开启,码头上溅起一片嘈杂的混响——汽笛声、铁门开启时的吱溜声、此起彼伏的自行车铃声、杂沓的脚步声、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无数双脚踩在木跳板上的咿哑声……

爸爸失魂落魄,丢了汽球上舱下舱寻找,兔子兄妹也跟着爸爸东张西望。只见黑压压的人流一群群朝码头上涌,当船上的乘客快要下完的时候,兔子忽然灵机一动,返身又折回上舱去,爸爸牵着妹妹冲他大喊大叫,兔子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跑到上舱,兔子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下船的人群,终于看见了——排骨鲜艳的红,夹杂在一片蓝灰色调的人群中,排骨就拎在那个蓝棉帽的人手里。

兔子挥着手朝下面大喊:“爸爸,排骨!戴蓝棉帽那个,戴蓝棉帽那个!”

爸爸也发现了目标,高喊一声:“你看好妹妹,我去追!”转身朝坡上撵去。

过江乘客已经开始上船了,兔子狂奔下舱,逆着人流拼命往外挤,刚刚跳上码头,电铃一响,大铁门“咣啷”一声锁住了,兔子冲过去牵着妹妹一同朝前赶。

爸爸踏着木跳板一路狂追:“喂,偷排骨的,站住!那个戴蓝棉帽的,站住!”

蓝棉帽拎着排骨在江滩上回头望一眼,慌慌张张跑得更欢了。爸爸惊慌的呼喊声惊动了满江滩刚下船的人,不断有人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呵?偷排骨?哪个偷排骨?”“戴蓝棉帽的,那不是?就在前头,快追!”几个见义勇为的年青人就帮忙追,一追追出码头撵到江汉关,将那人在墙角下团团围住,众人七嘴八舌、义愤填膺:“伙计、跑么什跑?你手里拎的是不是自己的东西?”,“么什不好偷,偷别个排骨?过年煨起来也不香唦……”

父子仨跑得稀里哗啦,陆续赶上。

一个戴军帽的小年青将排骨夺过来,递到爸爸手上,另一个大胡子上前揪住领子搡那人几下:“伙计,偷么什不好偷,偷别个排骨?老子武汉人的底子都被你掉光了!”一把将那人的大棉帽扯下来,扣在自己头上,围观的人们一阵哄笑,原来这人是个脑袋缠着纱布的包老爷!

兔子见这人蛮眼熟,却想不起来。妹妹一眼就看出来了,悄悄地说:“那个!”

“哪个?”

“肉店里打破头那个唦!”

兔子过细看,果然!

爸爸气喘吁吁:“你这个人,都是革命同志,为什么拿我的排骨?”

大胡子嘲笑说:“革命同志?一看就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甫志高,难怪被别人开了瓢!”众人都笑起来。

包老爷龟缩墙角里,任人嘲骂,一声不吭。

人群里,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人说:“光天化日之下拎人家排骨,这是什么行为?你就是个披着狼皮的羊!”人群哄一声笑起来,女干部连忙纠正:“不对,是披着羊皮的狼,他这种人应该丢到公安局去,关在号子里!”周围一片附合声,“对,把他送派出所去!”几个人上前要动手揪人。爸爸见包老爷垂头丧气的样,怪可怜的,上前劝阻众人:“革命同志们,排骨既然追回来了,我看就放他这一回,大家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渐渐散去,父子仨拎着排骨走到汽车站,挤上公共汽车。

回到三德里,前脚刚刚进门,后脚门上一响,那个包老爷居然跟到家里来了!

那人站在门口失声哽咽:“师傅,我屋里八十岁的老娘,已经病得不中神了,这二天,睁开眼就想喝一口排骨藕汤,睁开眼就想喝一口排骨藕汤。但是排骨哪里来咧?您家看我这脑壳,就是前天在肉店慌排骨的时候,被别个……”

包老爷“噗嗵”一声跪地上,伤心得鼻涕眼泪一齐出,拉都拉不起来:“我老娘遭孽呵,一辈子勤巴苦做……这二天为一块排骨,我一家都急死了……”

爸爸的心被他哭软了,看看墙上的钟,说:“这样吧,同志。你先起来,我爱人在武钢上班,这个点该回了。等她到家我们商量一下,你稍后再来,行不行?”

包老爷想了一下,恭恭敬敬给爸爸鞠个躬,红着眼眶走了。

妈妈下班回来,脚步轻捷、满面春风,原来莲藕弄到手了,还是专门煨汤的白花粉藕咧!车间主任盛则钢在花山白浒的大妹挑了二担藕送哥哥家过年,听妈妈说儿子首长要来武汉这事,老盛就私下送了妈妈几截。回来见了爸爸,听说二哥也回了,开心地把那块排骨看了又看,生怕捂坏,打开窗子晾到外边晒衣架上。

妹妹跟着妈妈跑来跑去,告诉说:“姆妈,我们今天跟爸爸坐了船的,过江!”

妈妈兴致高涨,问一句:“过江呵?过江搞么事?”爸爸连忙把今天二哥回家,油画换排骨、知青招工、军代表拒绝家长等等,从头到尾叙了一遍,最后提起包老爷刚才来家的事。妈妈正从布兜里往桌上掏莲藕,一着急,二节圆滚滚的藕就滚到地上,一边捡一边生气:“曾家巷当成王家巷,搞错了码头吧?认都不认得,就跑上门想哄我儿子的排骨?和尚打架揪掉辫子,冇得那个事!”

爸爸知道这事难办了。

妈妈愤愤不平,一边把藕抱到阳台仔细放好,一边进厨房捅炉子搂煤灰。拨火罐刚刚架到炉膛上,又唤兔子:“兔子,快去给妈倒撮箕!”兔子连忙端着撮箕往外走,一开大门,包老爷又来了,这回他手上多了个古色古香的花罐子。

爸爸看见那个花罐子,就愣了一下:“这个排骨嘛,呵,同志……排骨嘛……”又望一眼厨房。包老爷明白,内当家回来了,不同意。

兔子倒是很稀奇,花罐子荡釉鎏金,上面还画着个仙风道骨的老爹爹。

一溜烟出门倒了垃圾,在楼下又看黄伯伯舒臂推掌打了一回太极拳。夏天乘凉时候,听大人们说,黄伯伯年青时候是武汉杂技团顶坛子的台柱子,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杂技节目统统“破四旧”,不让演了,真可惜一直没看黄伯伯表演过。

进了门洞,兔子走廊里又听见楼上包老爷在讲话:“劳慰您家,这块排骨让给我吧,除了照样付钱,把肉票,这个花罐子白送,保证您家不吃亏!”

妈妈态度强硬:“同志哥,要说这块排骨,我自家屋里过年咧那还好说。百善孝为先,你拿去孝敬老娘也没得关系,几大个事?但是我屋里情况不一样,喏、这是我大儿子部队发来的加急电报,首长从广西到陕西,要经汉口转车。首长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照湖北规矩,我屋里肯定要好生煨一铫排骨汤待客,您家说是不是?总不能让我在首长面前,掉了三德里的底子又泼了汉口人的面子吧?”

一番话把包老爷顶到墙上。

兔子兄妹,看了这个看那个。

妈妈舌锋如火、乘胜追击:“同志哥,这个八代祖传的花罐子,‘封资修’残渣余孽,还是你家自己抱回去吧?我们家小门小户,扁担插进三眼桥,担当不起。”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媒人婆走失了向,没得说了。

爸爸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包老爷掏块破手绢,一边擦泪一边说:“大姐,你说得对,我走,我这就走。我这二天,也不晓得么回事?丢了魂一样,晚上做梦都梦到排骨藕汤,今天看见这块排骨,就一路跟到三德里。我心里愁哇……活几十岁,连一块排骨都……老娘眼看快不行了,就望到一铫汤,我什么养命的儿子呵我?我走,我这就走……”

包老爷抱着花罐子,泪流满面要出门。

这时候,半天不说话的爸爸,突然开口了:“玉莲,看人家难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看咱家就帮他这一回吧?排骨另外再想想办法。我看罐子上画这老头,描金绣彩、仙风道骨,回头让老二照着它学画也不错!”

一边说,一边抱过花罐塞到妈妈怀里。

妈妈急得朝外推:“不要不要!我们家老二最爱画毛主席,画什么神仙老头子?牛鬼蛇神!”说着,又把罐子推给包老爷,包老爷反应快,说一句拿着吧,连忙又递给爸爸。爸爸说一句接着吧又塞给妈妈,妈妈不要不要又推给包老爷。

三人击鼓传花一般,兔子兄妹看得眼花缭乱,推来传去,爸爸将罐子递到妈妈手里的时候,推闪之间居然失了手,罐子顺窗沿一滚,就滚到窗外去了,只听楼下,“咣啷”一声,敲金戛玉的脆响。

哦豁!

三个大人僵在那里瞠目结舌,妈妈的脸都白了。

兔子心想:“这回完了咧,蛮漂亮的花罐子,传了七、八代人,传来传去粉身碎骨魂断三德里,实在可惜。”

屋里静默了几秒钟,只听楼下有人大声嚷嚷:“是哪个?是哪个?”声音又急又促,听上去三个字象并成二个字“傻个?傻个?”

原来是楼下汪婆婆,气急败坏、嗓门渐高渐强:“是哪个又把我屋里玻璃踢破了?好哇,个扁鼻子呃,又是你!这伢不晓得几淘神呃,你踢球就踢球嘛,又把我的窗子当球门抓(踢)?这回不消演得,我也不要你陪玻璃,快叫你老娘来!”

兔子连忙趴到窗口,看见扁鼻子肘弯里夹着个脏皮球,一根手指头舒服地抠着鼻孔,满不在乎的神情。一群小伢们,正嘻嘻哈哈围着黄伯伯看表演。

只见刚刚坠下去那只花罐子,象鞠粘在高太尉身上一般粘在黄伯伯身上,想掉都掉不下去。黄伯伯让花罐在额头上盘旋,让它横转、竖转、正转、反转、正立、倒立、侧立。眨眼间,罐子往空中轻轻一抛,落下来的时候,黄伯伯或肩膀接、或额头接、或指头接。那花罐,翾风回雪、百样翻飞,环着黄伯伯的肩、背、手、足、腰、臀,风也似回环旋转。最拍案叫绝的是花罐高高抛向空中的一瞬间,一似流星赶月,仿佛彩云出岫,黄伯伯跟斗连着八叉,坛子落下来的时候,用手轻轻一托,便稳稳地眩舞于指尖上。

……黄伯伯顶坛子的绝技传闻终于在三德里得到印证,小伙伴们一个个如愿以偿,都惊呆了。扁鼻子的一根手指,从一开始抠到鼻孔里,始终保持仰角姿势。

十几年后,兔子留美,再未见过堪与黄伯伯比肩的顶坛子功夫。

包老爷带着三德里的祝福,拎着排骨走在汉口的大街上,不禁喜极而泣。

那只古怪的花罐子,妈妈皱着眉左顾盼右端详,“哗啦”一声将糯米倒进去。

十一

喜剧辉煌谢幕,悲剧黯然开场。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兔子被爸爸扒掉裤子,丢在板凳上,用一根皮带悠得波坡摸佛、莺歌燕舞。导火索就是汪婆婆家的窗户玻璃,其实本不关兔子鸟事,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到最后,兔子涂改成绩单的事情也终于东窗事发。

眼看爸爸手里的皮带都快悠断了,要不是妈妈拼命挡着,又递个空酱油瓶子放条生路,兔子的屁股只怕二瓣要变成八瓣。出了门,兔子垂头丧气踢着那只黄鹤楼牌空酱油瓶子漫无目的转到街上,一转转到天香湖北佬汤馆,看见廖跛子正在卖鸡汤,两个顾客站在橱窗外边指指点点。因为刚刚挨了打,心绪恶劣,廖跛子热气腾腾的鸡汤望上去也不那么香了。兔子站在那里默默出神,跛子笑嘻嘻收了钱,顾客走了,一回头看见兔子,做个鬼脸,抓起粉笔又在玻璃上吱溜吱溜反写两个汉字。这一回,滚蛋的蛋字简化了,成了:“滚O!”

人倒霉,放屁砸后腰,喝水塞前牙。

兔子气不过,愤怒地做个鬼脸,冲着橱窗濆一口涎就跑了,等廖跛子咬牙切齿追出来,兔子早没影了,只见空酱油瓶子在地上晃呀晃……

兔子一转又转到大智路京汉铁路火车站,想看看二哥他们画主席像。远远的,二三个青年男女戴着红袖箍站在脚手架上,主席像已显出大致轮廓。一起插队的女同学范秋红告诉兔子,二哥刚才跟车站办公室戴主任到六渡桥买颜料去了。

数年后,当二哥骑着爸爸那架破自行车载着范秋红来家成为兔子的二嫂时,句子这才闹明白——范秋红就是武昌昙华林军代表范世杰的女儿。

没见到二哥,又不愿回家。

兔子没情没绪踢着个空铁皮盒子穿街过巷瞎逛,不知逛了多久,走到一条背静巷子里,经过一户人家窗下时,听见一个女人奇怪的呻呤。兔子就愣了一下,轻手轻脚踩着一块石头趴窗上朝里瞄,屋里黑不溜秋什么也看不见。正蹑手蹑脚,忽然听见屋门里面“咣啷”一声响,就有人飞快地冲出来,高声叫骂。兔子吓一跳,一屁股摔下来,连忙爬起来一溜烟窜出去好几条里弄,到了一个幽静的小院。

一户人家的窗子外,生着一棵水桶般粗的广玉兰,虽是隆冬时节,却枝叶婆裟、浓荫匝地。兔子无聊地爬到树上,刚想坐,屁股上一阵钻心的痛,只好倚在树上。这时候,只听一阵“个个大、个个大……”的母鸡叫唤声。透过树荫望去,只见一只芦花鸡从窝里跳出来。一条狗连忙跑过去,伸出二条长腿趴到鸡窝上,熟练地叼起鸡蛋,送到厨房里,那一只鸡蛋,骨碌碌滚到灶台上。

院子角落里,冬青树旁的煤炉子上,热气腾腾座着一铫汤。

门上一响,一个容貌端丽的主妇从屋里出来了。走到冬青树旁,舀一碗汤,捧着碗又轻手轻脚进了屋。兔子透过树荫往屋里一瞄,吓一跳!只见那家人一个个恭恭敬敬跪在地上。主妇捧着汤,进门也跪下了,对着碗沿轻轻吹一口气,把汤递到最小的一个孩子手上。最小的孩子学着妈妈的样,将汤高高地举过头顶,传到身边更大的孩子手里……一直传到跪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手里,兔子心里“咯登”一下,原来是包老爷!

包老爷双手奉汤,声音哽咽:“老娘、老娘?排骨藕汤煨好了,您家睁开眼睛,犟到喝一口罢!”昏睡床上的老太太慢慢睁开眼,看一眼汤碗,又望望跪在地上的儿孙们,目光象是在寻找什么人。包老爷连忙扭头招呼:“都跪进来吧!”屋里屋外一阵骚动,静下来后,包老爷说:“老娘,儿子媳妇、七个伢都在这里了。我晓得您家是操心大孙女兰兰吧?她心脏不好,没有下农村,照顾到街道米粉厂上班。昨天刚刚发了头一个月工资,十八块钱,您家放心吧。”

兰兰听到这里,呜咽失声,弟弟妹妹都跟着哭起来。

老太太吃力地啜口汤:“汉生,老娘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一铫排骨藕汤,今天受了儿孙们的孝心,就是闭了眼,也知足了!你拢来,听老娘再讲几句话!”

包老爷连忙侧着头,仔细听。

老人家还没开口,眼泪就慢慢涌上来:“伢啦,老娘这一辈子,黄连锅里煮人参,是苦水里熬出来的。十五岁嫁到你们金家,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年青时候,勤巴苦做从汉川麦旺往来汉口作点小生意,几十斤重的布料背在身上一走就是一整天,回来连口热饭都冇得吃。你爸爸金三爷,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角,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换大烟抽了。我们屋里那个花罐子,是老金家祖上嘉庆五年传下来的,到你这里,已经是第八代了,要不是我偷偷把它藏起来,唉……”

老太太提起罐子,夫妻俩默默交换一个伤感的眼神。

泪水顺着老人的眼眶流到枕头上,屋里一片沉痛的低泣。

老太太说:“伢啦、你最后听娘几句话,我恨你爸爸,死都不原谅他……你要是孝顺儿子,娘归天之后,进了金家祖茔,不……不许跟你爸爸……葬在一起!”

“咣啷”一声,包老爷手里的汤碗掉在地上。

兔子躲在树上,听见包老爷撕心裂肺地嚎啕:“我的老娘呃,我的姆妈啦……”

院子里,又一只母鸡跳出鸡窝“个个大”叫唤,那条狗又轻车熟路地趴到鸡窝上,叼起鸡蛋送到厨房。这回鸡蛋放上灶台时发生失误,骨碌碌滚地上,“啪!”

十二

首长抵达汉口那天,雪后初晴,正是旧历小年。

兔子家里排骨买到了,煨汤的粉藕也早早备好了,全家人情绪高涨、喜气洋洋,一清早就按照爸爸头天的部署,里里外外洒扫庭除,贴对联、挂灯笼、打阳尘。妈妈则系着围裙挽起袖子担负最重要的任务,煨汤!为确保排骨藕汤湖北特色原汁原味,妈妈请汪婆婆和百年老铫子一起出山,自己在一边打下手。

三德里巷子口,一绺烟岚冲霄而起,兔子和猫子欢天喜地轮流打扇生炉子。嘉丽的妈妈吕会计推开窗子问:“兔子姆妈,今天刚刚小年,您家屋里就煨汤了?”

妈妈眉宇间透着喜色:“哪里唦?今天屋里有客,我大儿子的首长汉口转车!”

有街坊经过的时候,妈妈也跟人解释:“哪里唦?我大儿子的首长汉口转车!”

小半天过去了,当排骨藕汤香了三德里一条巷子时,妈妈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着起急来。汤眼看快煨好了,可家里没一个拿得出手的大汤碗,首长来了,不好看,汪婆婆催促说:“不要紧,我在这里招呼,你快去找哪个屋里借一个?”

站台上。

兔子和妹妹轮流抱着望远镜朝远处看了又看,柳州的列车终于冒着白烟进站了。火车没停稳,兔子便看见爸爸从深蓝色的中山装口袋里又掏出大哥发来的电报,飞快地看了一眼。爸爸这件中山装,平时舍不得穿,一般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拿出来,妈妈拿烙铁熨得平平整整。兔子知道,今天迎接首长,当然要穿体面些。

首长从卧铺车厢下来了,原来夫妇俩都是军人。男的鬓微霜,气宇轩昂,女的貌若兰,英姿飒爽。威武的红领章红五星,兔子居然看得心中胆怯,爸爸迎上前与客人热情寒暄的时候,将先前的叮咛嘱咐全忘光了。还是妹妹猫子机灵,一口一个“解放军阿姨”,叫得客人笑靥如花,挽回了兄妹的荣誉。兔子低着头,害羞地迎上前帮客人拎东西,两个圆圆的彩绘竹篮子,是大哥托首长捎回汉的广西特产,兔子和妹妹一人拎一个,一左一右牵着解放军阿姨的手,神气五六洋。

验票出了站,爸爸指着广场外正在拆除的脚手架,告诉客人:“首长,这幅主席像,是我家老二和同学日里夜里抢着画出来的,昨晚才完工。”

首长兴致盎然、驻步观赏,一绺古色古香的关中腔包浆厚润:“娃人才哩么!娃人才哩么!四海翻腾发大水,五洲震荡来不及,的是画得了(好)炸咧!”

爸爸说:“年青人能画个啥?首长过奖。”

汉口大街上,游行的群众队伍浩浩荡荡走过。玩狮子耍龙的、踩高跷的、节奏铿锵的腰鼓队等等,一辆辆彩车载着各行各业的最新成果。一辆卡车上载着一头滚圆的大肥猪,农业学大寨的最新成果——八百斤!闹市街头熙熙攘攘的情景,似乎触动了首长的心底旧忆,首长问爸爸:“窝(那个)黄鹤楼还有哩嘛木有?”

“黄鹤楼?早拆了!”

“拆咧?呃(我)咋知不到?胡俅子整哩么!黄鹤楼几千年留哈(下)来容易么,说拆咒(就)拆咧?”

“一九五七年,苏联专家帮咱们建武汉长江大桥的时候,拆了。”

首长浏览着似曾相识的街景,感慨万端:“唉,一晃几十年,这时间都跑阿哒(哪)去了么?一九四九年五月,呃(我)四十军第八师解放汉口,呃(我)后来还上黄鹤楼耍俅一回子哩,‘黄鹤楼上吹喇叭,江城五月呜哩哇’。”

女军官连忙接上去,小声提醒说:“老马,跟你说一百回了,老记不住?人家李白那是‘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吹什么喇叭呀?”

兔子大乐,鼻涕泡鼓得乒乓球也似,连忙吸溜回去。

爸爸忍住笑,给客人解释:“毛主席说了,不塞不流,不破不立,国家拆了黄鹤楼,也是为了搞建设嘛。”

首长说:“咒(就)是哩么,咒是哩么,国家搞建设,那没点魄力能成?‘一桥飞架南北,天堑没嘛哒(没问题)’。将来查(咱)国家有钱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搂沟子再起它十个八个黄鹤楼,你汉口也美美地盖上个碎碎(小)的!”

一路闲话,客人到了三德里,桌上已是七碟八碗、满目琳琅。排骨藕汤上桌之前,首长又聊起大哥在部队的情况:“魏冬根,好娃哩!城市兵,不怕吃苦。新兵连时候,练投弹练得膀子都脱了臼,一声不吭。下连队,笤帚疙瘩藏被窝里晚上抱起费(睡)觉,全连战士谁都摸寻不着。娃是个好苗子,上进着哩,呃(我)一眼看中,调团部当警卫员。最近入党申请书也交咧,团部已经确定考察培养对象。根据咱娃在部队的表现,入党么?没嘛哒,呃看只是个时间问题咧……”

爸爸笑容满面捧上茶:“首长费心!冬根要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我知道他离部队上的要求还差得很远,首长对他一定要严格要求!”说话间,妈妈跟二哥一左一右抬着那只排骨交换的花罐子进来了,好大一铫汤,热气腾腾,满屋飘香!

姐姐美霞也闻讯从体院赶回来了,喜气洋洋跟在妈妈和二哥身后。

众人落了座,爸爸就一一介绍家庭成员,被介绍到的,赶忙起立,笑呤呤对首长夫妇行注目礼。介绍了二个大的,就忽略了二个小的,猫子不高兴,站起来自我介绍:“首长,还有我呢,我叫猫子!”又指哥哥:“他叫兔子!”

首长好笑:“咦?这碎豆子、灵得很!呃知道,你俩一个猫一个兔,都错(坐)都错(坐)!”众人就错,首长瞅瞅桌上热气腾腾的花罐子,问:“这是啥?”

妈妈盛情地说:“首长来得真巧,今天刚好过小年,我们煨了一铫排骨藕汤!”

首长听了,欲言又止的模样,夫妻俩飞快交流一个眼神,首长问:“排骨藕汤?冬根电报上木(没)说啥?”

妈妈说:“电报?”

首长说:“的是。”

爸爸恍然大悟:“首长是说汉口到西安的二张卧铺票吧?”说着看二哥,二哥连忙掏口袋拿票,爸爸接了说:“看,火车票早买好了,下午三点半的车。首长一路辛苦,贵客临门,我们想请都请不到,今天好好尝尝湖北特产排骨藕汤!”

说着伸手舀汤,首长一只手在空中直摆直摆,另一只手五爪金龙一般牢牢绞住碗口:“不是这,呃(我)是说……呃(我)是说……呃两口子都……”

爸爸惊讶:“解放军都不喝汤?”

女军官莞尔一笑,说:“也怪我们此行匆忙,动身之前没好好交待冬根。不好意思,让你们一家费心了,我们两口子都是回族,回族,伊斯兰知道么?”

爸爸连忙住了手,尴尬地看了妈妈一眼。

妈妈反应快,连忙将清蒸武昌鱼和葱爆牛肉片挪到客人面前:“那就尝尝本地特色武昌鱼吧?武昌鱼,毛主席每回到武汉,都爱吃这。” 说着飞快地看爸爸一眼,爸爸反应过来,一边倒着汉汾酒:“来来来,清蒸武昌鱼,首长尝尝味道!”

首长说:“哎呀,看冬根发电报麻烦地,弄这一大桌子菜。”又用筷子指着花罐上的山水人物:“这啥么?坛子上窝(那)老汉,的是画得了(好)炸咧么……”

女军官笑着说:“老马,了啥呀?人家这还坐着个大画家呢!你看刚才汉口火车站那毛主席像,画得多好哇?特别是主席颌下那棵痣,我看就跟真的一样!”

首长说:“咒(就)是哩嘛,咒是哩嘛!”

妈妈说:“我家老二呀,也就黑板报那水平!首长乘热,赶紧动筷子吧,吃。”

首长举起筷子左右一横:“‘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吃,咱都吃上。”

女军官笑起来:“哎、这回总算对了!”

爸爸举起酒杯,恭恭敬敬敬首长:“首长,这正宗武昌鱼,学名又叫团头鲂,肚子里的刺都是十三根半!一根不能多,一根也不能少。”

首长举着酒杯:“十三根半?毛主席最爱这道武昌鱼,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爸爸笑着回答:“毛主席知不知道?那可属于国家机密,我就不知道了。”

一家人都笑起来,兔子一不小心,乐得鼻涕泡又鼓起来。


《尾声》

四十余年光阴流逝,桌上、还是那只花罐子。

央视演播大厅里,气氛热烈。鉴宝专家正在现场鉴定:“我们再来看这一件器物,这是上世纪一九七0年的汉口,用一块排骨交换来的,可捡了大漏了!这件器物,叫作元五彩青花缠枝牡丹纹饰鬼谷子上山图罐,二00五年,英国伦敦佳士得拍卖行,一件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拍出多少钱?2.286亿人民币!”

主持人:“感谢九头鸟魏先生,特意从美国赶到北京参加鉴宝,没想到,湖北人的排骨藕汤里面,还煨着如此精彩的故事。恭喜恭喜,一块排骨捡了大漏了,大到什么程度?中华收藏第一漏。请告诉我您此刻的心情,激动吗?”

老兔子说:“我想,回汉口找到花罐当年的主人,完璧归赵……”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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