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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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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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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自行车》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

魏豪情

当红色旋律飘荡在武钢厂前,熙熙攘攘骑车上班的人流里,就会出现一张我最熟悉的脸,这人叫崔德全,同事们都叫他老崔,当时也就四十多岁、人生盛年。老崔是谁?我爸爸。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旬,我还是一个刚上初中的懵懂少年。

我们一家七口,大姐崔莺,是妈妈随爸爸落户武汉之前在北方老家生的,秉承了北方人刚毅、执著、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我大哥崔钢,二哥崔铁,二姐崔红,都是父母到武钢落地生根后发的芽。还有我,不过说起父母给我起这名儿吧,上小学时还不觉得,一升初中,同学们略有了些生理知识,每回老师一点我的名字,教室里便是一阵前仰后合,一张张小脸笑得稀烂。特别是班花慕蓉雪,她一笑,我心里就自卑得紧,唉、名字这事,咱们回头再说。

那天清晨,爸爸骑着单位的自行车刚刚汇入上班的人流,就听见一个姑娘银铃似的笑声。人群里循声望去,只见我大哥崔钢的女友吕芬芳,坐在同事的车后座上,与几个姑娘说说笑笑一阵风进了厂。炼铁车间主任魏能鼎,住在我家后边一幢楼上,见爸爸一只脚拄地上愣神,上前来笑着挤眼睛:“老崔,准儿媳都进厂了,还看啥?几时请大家喝喜酒哇?”

大哥的姻事,爸爸喝了酒曾经跟人家老魏吹过牛的,连忙应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儿子打家具的木料也备好了,就看你的自行车票几时到手。”

老魏一拍胸:“不吹牛老崔,我商业局的亲戚,正在托关系找路子,办成了,马上给你送去。”

那年代,武汉人办喜事,讲究四十八条腿,三转一响一卡嚓。腿指的是家具,高的柜子低的板凳加起来四十八条腿,一般家庭都是自备木料,请木匠到楼下打造。三转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一卡嚓是照相机,除四十八条腿,其它东西皆属紧俏商品,一票难求。

那个吕芬芳,倒是通情达理,嫁老崔家别的都没提,除简单家俱,就只要一辆女式自行车。

两人正扯着自行车票的事,就见一辆卡车从厂区里风驰电掣开出来,车厢上的人一看见我爸爸,连忙拍着驾驶室顶叫停了车。女同事小林在车上喊:“老崔,昨晚厂区又发盗案了,我送伤员去医院,你快去108开紧急会议。”

小林喊完走了,爸爸朝老魏摇摇手,一阵风赶到会议室。里面黑压压已经坐了一屋子人,保卫科长乔武正在讲话,有两个人,头上缠着纱布,爸爸认识,这俩是厂区联防队员。

乔武见爸爸到了,下巴颌示意一下,接着说:“下边请联防的同志介绍一下昨晚案发情况。”

爸爸忙掏小本。

两人就介绍,黎明前如何发现盗贼,如何围堵、搏斗、一个队员受重伤,罪犯又如何逃掉。

梔子花茉莉花,扯一堆。老乔听完,用笔敲着桌面,说:“郊区村民翻围墙偷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气焰嚣张、愈演愈烈,这种明目张胆盗窃国家财产的行为,必须予以严厉打击,下面请同志们提供掌握的线索,我们将汇同公安部门尽快破案,挽回企业经济损失。”

于是七嘴八舌,话题逐渐集中到一个绰号官胖子的人身上,说这人明里是个炼铁厂职工,曾负过工伤,暗里与周围农民勾结,里应外合偷盗废铁,名声不好。

老乔说:“身为武钢职工,还吃里爬外,这件事不管涉及到谁,什么背景,都必须一查到底。”

会议刚刚结束,小林风风火火从医院回来了,简单汇报了一下那里的情况,医生仔细检查伤员,说只是血流得多了点,并没有伤到要害。老乔放心了,就带了几个人骑着车到案发点勘察。案发点在一个僻静的围墙处,围墙里是厂区,外边就是农田,附近有一条乡村公路通向远方,老乔当过侦察连长,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作案的盗贼,肯定是团伙作案,墙里、墙头、墙外,神不知鬼不觉。废铁也是国家财产呵,同志们,眼看着就这样被人盗走,谁不心痛呵?”

爸爸说:“十里钢城,战线拖得太长,防范起来真是个问题。”

小林笑起来,秀气的鼻梁沁着细汗:“我要是厂长,把整个武钢周围都砌成长城,看他偷!”

老乔说:“这好办,联防群控,强化防盗意识,郊区农民就无机可乘了,关键要防止内盗。”

勘察现场拍了照片,几个人又巡视到厂区另一角,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影在树林那边晃了一下,爸爸说:“刚才那个人,怎么看着象官胖子?”大家都说确实很象,便一阵风赶过去。

果然是官胖子,神戳戳在那里晃荡,众人一去,他连忙一蹲,呲牙咧嘴,抱着肚子呻吟。

爸爸问他:“官富贵,你在这里干啥?”

官胖子皮笑肉不笑:“昨晚吃坏了肚子,胀气。”

老乔说:“厂里又不是没厕所,大老远跑这里,不会是另有所图吧?”

官胖子说:“人有三急呀,哥哥。你管天管地,还管了拉屎放屁?”一边说,一边抽脚闪人。

官胖子眼神暧昧,大家觉得有问题。一搜,在附近砖头堆下发现一大堆铁块子。

老乔愤怒:“好哇,还真是这家伙搞的鬼,铁证如山,不怕你狡辩抵赖。”

小林说:“看他刚才,眼神躲躲闪闪,还装得没事人一样。”

老乔说:“老崔,你和老黄小邓,找个车把废铁拉走,我和小林找他炼铁车间领导去。”

到了车间主任魏能鼎那里,魏口气强硬:“你们抓到现行了?凭什么说废铁就是官富贵藏在那里?官富贵是我车间的职工,为抢救国家财产负过伤的,他怎么会干出这种损害集体的事?”

魏能鼎还真能顶,话说到到这个份上,双方面子上都不好看。

小林从部队复员不久,说话性子急,上去就和老魏接了火,几句话弄得双方脸上下不来。

老乔也急了:“没证据我们也不会找上门,回头盗案弄清了再讲,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

单位忙碌一整天,爸爸身心俱疲,下班出办公室,自行车后轮胎,不知何时碾上一个巴钉。

爸爸下班回来,一件烦心事,在家等着他。

大姐崔莺的同学周湘萍,给她介绍了一个十堰男友,仅凭一张照片,几封书信,连面都没见,就铁了心一意远行。我偷看过那个青年写给大姐的情书,发现了大姐心底的秘密——小伙长得一表人才,象当时电影《侦察兵》里的美男子王心刚,伪装成敌军官,戴一双白手套,手往炮管里一摸,慢腾腾地说:“太麻痹了,太麻痹了……”那时候,小伢们最爱学这两句。

大姐心底的烈火被引燃,连街道企业的工也辞了,无论父母怎么劝说,一心要去十堰寻找美好的爱情。妈妈担心女儿只知道哭,不知那个十堰究竟在武汉的东南呢还是西北?

其实,爸爸当年曾为大姐谋划过,科头乔武的大儿子建国,在武重上班,国营单位职工,人物长相工作单位家庭条件什么的都不错,只是讲话有些困难,一开口就跟洗澡堂的锅炉开闸放气似的。一提建国,大姐就捂着嘴笑得肚痛,说得天花乱坠,千好万好,花钱难买愿意。

十堰这件事,爸爸曾私下跟妈叹息:“当初咋起个名叫崔莺,脾气象谁?分明又是一个情种。”

这天,爸爸下班回来,大姐的行囊已经收拾好了,临行之前,把她的红瓷盆金鱼缸仔仔细细清洗一遍,又给鱼儿喂了食。妈妈眼睛红红的,刚刚哭过的样子。

那时候,大哥崔钢已经下农村当知青了,二哥崔铁上高二,二姐崔红初三,我读初一。

大姐默默盯着她的金鱼,终于低着头鼓足勇气说:“爸、妈,我走了。”

爸爸坐在饭桌上,端起小酒盅,也不看大姐:“你想好了?”

“想好了。”

“真要去十堰?”

大姐“嗯”了一声。

全家人都不吭声,气氛沉闷,爸爸沉重地放下酒盅,叹息着:“你连人家的面都没见过!”

大姐望着爸爸,涨红脸反驳道:“爸,这话你都说一百遍了。”

爸爸对着桌面沉默了一会,沮丧地说:“崔莺,爹妈把你养活这么大,好话歹话,该说的都说了。老乔家的建国,在武重上班,国营单位,人家除了讲话有点结巴,人才长相,有啥不好?”

大姐冷着脸立即顶回去:“谁喜欢谁跟他过。”

爸爸气得无可奈何:“好,算我白说。十堰那边要是个火坑,你自己愿意跳就跳吧,鹅吃草,鸭吃谷,各人自享各人福。路是你自己选的,是祸是福,怨不到爹妈头上,你好自为之。”

大姐说:“我知道,我愿意。”

妈妈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不敢插话。

妈妈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大陆解放,我姥爷家有几亩田地,被划分富农,一家被斗怕了。

爸真生气了,用筷子一指大门:“崔莺,话已至此,今天你真要走,爸也不拦着。在这个门里,你还姓崔,一旦你的腿迈出这个大门,张王李赵,你姓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放下筷子一仰脖,尽了酒。

大姐倚着门,眼泪巴裟的样子,红着眼眶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噗嗵”一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父母瞌了个头,然后,抹抹眼泪,大包小包往门外走。

妈抹着泪追过去挡大姐,爸爸大吼一声:“别拦着,叫她走!”

妈赶紧给二哥使个眼色,二姐见状跟上去,我也溜出去跟在后边,帮大姐拎东西。

其实爸爸下班进门的时候,我就看见他把自行车钥匙随手放在五屉柜上,我偷偷拿了车钥匙,三个人驮着行李跟大姐往红钢城汽车站那边走。路上,大姐告诉我们,男朋友家有亲戚在劳动局管事,人家答应了,找路子给安排在十堰国营企业工作。大姐那个街道集体皮革厂,主要是照顾残疾人的,大姐先天心脏病,每天上班闻见气味就想吐,咳嗽流涕,实在呆不下去。

姐弟四人推着车,边走边说,快走到红钢城汽车站的时候,自行车被人从后边拽住,回头一看,是爸爸。爸爸面无表情,把大姐的行李一件件拿起来,叮铃咣啷从车上扔街边上,然后骑着车,头也不回地走了。汽车站候着车无聊的人,正好看热闹。

大姐站马路边,噙两包眼泪:“崔德全,我再不回你那个破家……”

大姐走后,那一段时间,爸爸没事了,就立在大姐的金鱼缸前出神。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看见缸里的金鱼一条条肚皮朝上,都死了。妈妈纺织厂下早班回来,正在清理鱼缸里的水草,一边清一边埋怨:“老天,你看你爸尽干些啷当事,生怕金鱼饿住了,看、叫肚皮撑的!”

二姐放学也回来了,把鱼用纸包着,捧到一楼梧桐树底下,挖个坑,写几个字,把鱼埋了。

那年月国家还没有实行双休制,只有星期天。我家楼上,有个姐姐叫宛明,星期天没事,喜欢站阳台上,对着高高的老杨树拉小提琴。正是初习阶段,那琴声毛毛糙糙,跟杀鸡差不多。爸爸一听宛明的琴声,心里就没来由地乱,一乱,就要找些事分分心。爸爸这人,会些小手艺,不是把我和二哥唤到楼下理发,就是坐在小凳子上,象个鞋匠一样给全家人修鞋。他有个鞋匠专用的钉鞋掌工具,谁都不清楚是从哪弄来的。除了这,再就是把单位的飞鸽自行车扛到一楼树下,仰面朝天翻过来,扎上围裙,给车上上黄油啦,换个刹车片,紧个螺丝什么的,国家财产,当然要爱惜。要是碰上晴好天气,爸爸也会在楼下劈劈柴禾,和上黄泥巴,捏得满地煤球。

住后楼的魏能鼎,知道爸爸心里的烦恼,就约他北湖钓鱼。

没想到,钓鱼居然钓出一件大事。

那天爸爸天色未明就爬起来了,阳台柜子里翻腾他的鱼竿鱼蒌,楼下老魏和几个鱼友,黑魆魆停着四五辆自行车。星期天不上学,我硬缠着爸爸跟上去了,坐在他的车后座上,欢天喜地颠簸在黎明前的田野里。北湖真大呵,天高地迥,一泓碧水,都说初次钓鱼的人运气好,果然,那天爸爸打的窝子,极是粘手。我骑着爸爸的车在开满油菜花的乡间小道上转来转去过车瘾,见爸爸的鱼竿不停地将一条条银色小鱼甩到半空,湖畔一片欢声笑语。至中途,有一阵子,爸爸的漂忽然不动了,钓鱼老手都知道这是水下大物到来的信号,爸爸候得不耐烦,打了懒竿,跑到一棵大树下,气定神闲往外掏,立一会儿刚转身,就听老魏大喝一声:“老崔,竿!”

爸爸的竿,被水下神秘大物拽着,先缓后疾,“嗖”一下,射向湖心。

听见湖边一阵骚动,我慌忙把车支在一棵槐花树下,跑去看热闹。

岸边一片惋惜声,老魏说:“老崔,你这条鱼起码上十斤,一泡尿尿跑了!”

七嘴八舌有人附合着:“是呵,跑的都是大家伙!”

爸爸的鱼竿,竹制的,好几节,还刷了暗红的漆,伸出去有七八米长。

正瞻望惆怅,就见一个农民划着船从荷叶凼子泅出来,老魏认识,掏棵烟递给人家,客气几句,爸爸就带着抄网跳上船向湖里追去。还好,那鱼吞钩很深,又拖着鱼竿,三五个回合,鱼又追回来了,是一条上十斤重的大草鱼,起鱼上岸的时候,爸爸抱着大鱼,一回头就愣住了。

“崔情,咱的车呢?”

我连忙回头,刚刚还在槐树下的28型天津大飞鸽,已然无影无踪。

槐树枝上,挂着一只空荡荡的化肥袋子,这才想起,刚才只顾看热闹,一高兴忘了上锁。

一瞬间,天上的太阳,黑成一个煤饼子。

丢了车,爸爸回家跟妈商量,将家里准备买自行车的120元钱拿单位赔偿。

妈妈见了大鱼,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二天上班,乔武问:“车真丢了?”

“真丢了。”

“不会是你家崔情偷偷骑着玩,放错地方了吧?或者是谁骑错了,之后又给还回来?”

爸爸说:“北湖半条湖岸,附近整个村庄都找遍了。那小子只顾玩,忘了上锁。”

乔武表情肃穆,沉吟着:“要是这样,那可就不好办了。咱们办公室这几辆车,武钢物资处都有帐的。不过,大家轮流骑了几年,我看,就折个旧吧,收50元算了。”

牛皮信封里,数了五张十元,放桌子上。

爸爸说:“自行车是国家财产,毛主席说要斗私批修,我看还有七八成新,还是陪六十元吧。”

又抽一张,放一块儿。

乔武一声叹息,望着满墙锦旗奖状:“唉、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你个人吃点亏,六十就六十吧。丢了车,年底咱们科室的流动红旗,不知还保住保不住?”

爸爸听了这话,心情沉重。

老乔就冲隔壁办公室喊:“小林、小林,你来登个记。”

小林答应一声,脚步轻盈过来了。

买车的钱前脚陪了单位,后脚魏能鼎就兴冲冲把自行车票送来了,还是凤凰牌轻便女式车。

爸爸既喜且忧,跟妈商量:“玉莲,自行车的事,我看还是你去吕家一趟吧,跟吕家姆妈说明情况。咱家自行车票都弄到手了,就是差点钱,能不能先借六十块?回头再还给人家。”

晚饭罢,妈碗一推就匆匆忙忙出门了。到吕家,说了丢车赔钱的事,又商量借钱,吕家姆妈进了里间,一五一十告诉女儿。妈妈站在门外,听见里屋吕芬芳生气翘盘子:“真是笑话!我又没找老崔家要四十八条腿,三转一响一卡嚓,就一个自行车,还找来借钱?没钱就别买吧。”

然后,一把梳子扔在桌上“当啷”一声。

妈听得手脚冰凉,回来一说,爸就不吭气了。

妈一肚子怨气:“我也是昏了头,在家都听你的。哪有自家娶媳妇找亲家开口借钱的事?说出去不嫌丢人。”

爸也急:“怨我了?我是看你跟吕家阿姨共一台织机好几年,老姐妹感情好,才让你去说说。”

妈埋怨:“亲是亲,财掰分,人家芳芳不愿意,一锅粥倒地上,看咋收场。”

二天爸爸上班,看见吕芬芳坐在官胖子的自行车后座上,心里真不是滋味。

上世纪毛泽东时代,武汉三镇供应市场的自行车主要有三大品牌,上海产永久、凤凰,天津产飞鸽,还有一种红旗牌自行车,记不清产自何处。一辆自行车价值一百多块,一个普通武钢职工,月工资仅仅三五十元,还要养活一家数口,哪里舍得花钱去买一辆新车?钱倒是次要,主要是买车必须凭票供应,僧多粥少,没票,你给双倍的价钱人家都不会卖给你。

有一天,我发现一个小秘密。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家阳台上隔三差五开始出现一些新玩艺,先是两只旧钢圈,再是一个自行车三角架,然后是一些零部件,脚踏、龙头、车座、内胎等等,阳台上象开了一个小型修车铺。那些东西,我们一家人,谁也搞不清从哪里来,要干什么。

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妈妈纺织厂下夜班刚刚到家,就看见爸爸已经早早起床了,扎着一个大围裙,正襟危坐于阳台上,开始组装他的自行车。初夏的和风,掠过屋后那一排高高的大杨树,千万片叶子应着风的节奏哗啦啦歌唱,恍若天籁。在楼上菀明姐姐继继续续的小提琴声中,那些散乱于地上的零部件,仅仅一个上午,经过爸爸灵巧的双手,渐渐初具雏形。

回忆这一幕往事,我猛然领悟,当年的爸爸,实在能干。

正午时刻,轮毂炫舞,爸爸的自行车成功下线。

一家人高高兴兴围在阳台看热闹,妈妈高兴,两只手在围裙上直搓直搓:“这好了,咱家也有车了,往后你爸上班,接人送人,买个小东小西的,咱不发愁。”

爸爸将自行车托转过来,四平八稳放好,用力绞几下踏板,一边细听车轮的叱咤呼啸,一边哼京剧《海港》里的唱词:“大吊车,真厉害,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二姐崔红攥一本《艳阳天》,抱着两只胳臂:“爸,你这车可真高级呵,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全武钢、不,全武汉三镇都找不出第二辆来,连个车牌子都没有!”

二哥崔铁伸头看看,笑着说:“这还不简单,爸的车中国制造,made in china,产地武钢。”

爸脸上横一道竖一道黑印子,透着武钢工人的自豪:“没车牌咋了?没车牌咱还不是照样骑着它过长江大桥,上北京、见毛主席。”

爸爸得意的自行车,我却觉得,要是一辆金光闪闪的新车就好了,旧车嘛,能骑骑也凑合。

二姐的话,爸大概是听到心里去了,仰脸望着五屉柜对妈说:“柜子抽斗里。”

妈说:“啥?”

“抽斗里,找个像章!”

“你这人,好好的弄车哩,又找那杂刷子干啥?咱家又不开大会。”

爸嫌妈罗嗦,自己站起来,在五屉柜上边的抽屉里翻几下,找出一块红绸子包着的一堆毛主席像章,挑一个金属的,在车龙头下一比,不大不小,正好,将像章端端正正铆在上边。

一家人都乐。

爸爸扫我们一眼,得意洋洋地说:“咋着,嫌恁爹的车破了?咱这还是毛泽东号哩,没牌子!”

扛车下楼,爸爸骑上去楼头楼尾来回遛两圈,身轻欲上天。

住我们家楼下的景伯伯,当时在《武钢文艺》当编辑,他家景艳与二姐同班同学。景伯伯丢下手里的《参考消息》就出来了:“哟、老崔,昨天还小米加步枪,今天卫星就上天了?”

爸爸笑着说:“就这破车还放卫星?材料都是东拼西凑来的,毛主席语录‘节约闹革命’嘛。”

景伯伯笑着说:“自立更生、艰苦奋斗,有什么不好?干社会主义就要这种精神嘛,我试试。”

景伯伯扶着车,说一句:“车倒是马马虎虎,就是差个铃儿。”

爸爸说:“不会,你骑上去就知道了。”

景伯伯骑上去,晃晃悠悠在我们那幢红砖楼前转一圈,返回的时候一加速,然后前后刹一用力,紧急刹车。没想到,车没刹稳,车铃铛却叫起来,景伯伯吓一跳,大家都笑起来。

下了车,景伯伯弯着腰四处找铃铛:“铃儿呢,我这老眼昏花的。”

爸爸说:“铃在你手里捏着呢,没注意吧?管它好听不好听,能吱声就行。”

爸爸的车,外型与一般自行车无二,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的车铃铛。一般自行车的车铃铛,象一个倒扣的小碗,安在自行车右侧车把上,拇指一按,叮当叮当响。爸爸的铃铛呢,则安在前轮刹车片那个部位,铃铛的形状,就象从前学校的老式电铃,不过尺寸要小得多。自行车前刹的功能取消了,从前刹伸出一根细钢丝,伸到车铃里,一握前刹,细钢丝就牵动铃铛里的一个子弹大小的金属头,金属头的后端是一根韧性极佳的弹簧,握住前刹,弹簧就将子弹头弹出去,别在自行车钢丝上,车轮一转动,钢丝就拨动子弹头,弹得铃铛滴灵灵脆响。

别看车铃铛土里土气,全红钢城独一无二。

爸爸与景伯伯正讨论车铃,隔壁门洞武钢物质处的老唐骑着一架崭新的凤凰风风光光过来了,一摇转铃,嘎嘣脆。爸爸奇怪,说:“老唐,你换了飞鸽换永久,一眨眼又来一辆金凤凰?”

老唐自豪地说:“三大名牌都骑着试一试,人民群众,也体验体验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成果嘛。”

爸爸就不作声了。

老唐家的新车,三角杠缠着一层崭新的塑料薄膜,前后轱辘两个轴承中间,有一道红绿黄三色、毛茸茸的彩环,车轮一转,彩环象蝴蝶飞。那是我少年时最狂热的梦想,可惜从未实现。

景伯伯说:“看人家老唐,路子真野,不服不行。”

爸爸的自行车成功下线,妈心眼也活了,旁人一怂恿,想学骑车。

我妈上班的国棉二厂,在武昌余家头,离青山红钢城有六七站路,每天坐公汽来回跑月票。

乘一个星期都是早班,妈下班回来,给一家人做了饭,晚上就跟爸爸去学校操场。我和二姐跟去凑热闹,爸爸在前撑着车龙头,我和二姐在后,一左一右给妈扶着后座,怕她摔跤。妈这人,胆小、遇事好慌神,一上自行车吧,精神就高度紧张,脖子也硬了,两只胳臂好象不是自己的,眼睛死盯着自行车龙头,头都不敢抬,好几回“哎哎哎”就哎到地上。爸爸一边扶车把,一边大声提醒她:“抬头,抬头,眼朝前,你看又忘了,脚蹬、蹬……”

那几天,小学操场的夜色里都回荡着爸爸铿锵激昂的教练声。

几次上手练习,妈逐渐有了一些感觉。骑自行车与开车一样,最怕半生不熟半会不会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爸一放手,妈在操场上遛了大半圈,一绕绕到那个水泥台子的乒乓球桌旁边时,心一慌,居然照直撞上去,“咣啷”一跤跌倒在地,爸爸连忙跑过去搀扶她。

“撞哪了?”

“膝盖头。”

“痛吧?”

“还好,磕得不重。”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明明看见妈妈一跤磕在膝盖,她的耳朵里却流出血来。

爸吓得不轻:“哎呀,摔得不重?我看是磕着头了吧!”

妈说:“我能不知道,没有。”

我说:“妈,你耳朵流血了!”

妈一摸,手上粘乎乎,吓得“呵”一声,晕得坐在地上。

二姐连忙掏手绢,给妈捂着。

扶上车手忙脚乱送武钢医院,没想到,就是这个小小意外,妈的耳道里,居然查出恶性肿瘤,医生不放心,开了转诊单一查又查到同济医院,专家们看了诊断结果表示:“尽快手术吧。”

主刀的郭教授告诉爸爸,手术很成功。病情稳定后,妈又转回武钢医院,继续治疗。

那一段时光,是我们家的多事之秋。爸爸医院单位二点一线,骑车早出晚归,心神俱疲。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日三餐做饭任务,就落到二姐崔红肩上。连学校老师都知道我们家的事,每天一到时辰,班主任李琳的四川口音便抑扬顿挫:“崔红同学,该回家给你妈送饭罗?”

一天晚上,月光惨澹,满地银霜。二姐因事耽搁,饭做晚了,我跟她去医院送饭,路过自行车棚时,见一个黑影蹲在车前抽泣,先没在意,二姐拽着我悄悄一指,那人是谁?我爸。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见过爸爸哭,这是第二次。

妈妈出院后,爸担心孩子们小,不懂事,一直将真实情况瞒着我们。写信将武汉这边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北方老家。老家人不放心,我大舅去世早,不久,二舅父子俩就来了。爸爸骑车带着我,按照信上约定的日期坐轮渡过江,去汉口大智路火车站接站。那一天,火车晚点,我在站外守着车,爸爸买了站台票进去接人。车到站,二舅父子从车上挤下来,一人扛一只沉甸甸的大麻包,装的啥?一袋青头大萝卜,一袋红薯粉条,那年代农村人穷,上汉口来,这就算是厚礼了。爸爸埋怨二舅:“二哥,上家来了,还带恁些东西干啥?死沉!”

二舅一辈子老实,象敌后武工队员一样,头上扎条白帕子,憨厚地笑笑:“多沉呵?不碍事。”

出了站,爸爸从车座下掏根绳,二舅之子金平哥帮忙,将两只麻袋一左一右栓在自行车上。

金平哥就上下瞅车,笑着说:“姑父,这就是你信上说的毛泽东号呵,咋连个铃也没有?”

爸说:“谁说没铃了?你推上试试。”

金平哥就推车走,爸爸将右刹车一捏,铃铛滴灵灵叫唤起来,汉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笑。

金平哥闻铃响,笑嘻嘻地说:“咦、中!车牌子倒是怪响亮,往后咱家净逗(造)自行车了。”

爸说:“看你这话,一天逗一辆,那咱不成了资本家了?”

推着车,往粤汉码头走。买了票,几只黄色的塑料牌子在一个木匣子里“哗啦啦”一阵响,就过了关口。顺着一道钭坡上船时候,几个人把车拉拽着,生怕冲到江里去。

船开了,金平哥掏出一张二角纸币,对着长江大桥的图案仔细瞅:“姑父,长江大桥搁哪边?”

我指着上游方向说:“那边、那边。”

北方人出门,辨认道路就认东南西北,不象武汉,只分左右前后,金平哥问:“那边是哪?”

爸爸说:“南。”

二舅嘴里叼个烟斗,两手笼袖子里,问:“那黄鹤楼搁哪边?”

爸爸答:“也搁南边哩。一九五七年苏联专家修长江大桥时候,拆了。”

金平哥说:“咦,好好个楼,谁叫拆的呵?”

爸说:“毛主席叫拆的,‘一架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金平哥又问:“那咱家哩?”

轮渡一声长鸣,爸爸指着江东岸:“青山,红钢城。”

二舅父子到家,我妈一见亲人就放声大恸,哭得人心肝欲裂,二舅父子也哭。爸爸红着眼眶,好不容易才将大家止住了,就坐一坨里说话。妈叹息着说:“唉,要不是学骑车撂一轱辘,还不知有这档子事哩,一上手术台,我就怕见不着你们了……”说到这里,又哭得呜呜咽咽。

二舅哭得鼻头红红:“妹子,别哭了。我听咱大队广播,说有个妇女,肚里长个瘤,你说多大?七八斤哩!做手术摘出来,全国各地到处展览,要搁旧社会,躺自己家等着吧,上哪弄去?”

金平哥说:“姑、可不是,科学发达了,别说一个瘤,连个猴还坐火箭上天哩,这病不算啥。”

说得人都笑起来,二哥二姐端着饭菜上桌了,爸爸说:“坐一天车了,死得慌,赶紧吃饭吧。”

二舅父子来,爸爸连日紧张的心情得到缓解,陪着喝了两盅小酒。晚上睡觉之前,吩咐二哥把自行车扛上来放好,又在小客厅为二舅铺了一张厚帆布行军床。那一夜,我人生第一次领教到打鼾的威力。二舅旅途辛劳,又略饮数盅,放倒头便睡,那鼾打得平仄入韵、乡情四溢,一个鼾扯到半天云中,连窗户纸都簌簌有声。二哥实在睡不着,趴在灯下胡诌了一首小诗,记得有一句是“鼾声如雷惊我梦”。爸爸见二哥和我半夜不关灯,走过来,瞪起眼小声骂。

二舅父子来汉那几天,爸爸先准备照湖北礼节煨一铫排骨藕汤,跟妈一商量,二舅听见了,连连摆手:“那骨头啥吃呵?不中不中。”爸爸便换了五花肉,萝卜粉条,油汪汪炖一大锅。二舅手里横着筷子,先招呼我和二姐:“恁俩,吃吧,吃。”爸便笑着给二舅挟菜:“这俩小的,都不吃肥肉。”爸爸这人,待客盛情,好夺客人的碗,明明一碗刚罢,又抢着添,最喜欢说的口头禅就是:“吃吧、吃吧,别作假,吃饱不想家。”崔铁年龄与金平哥相仿,都属鸡,星期天不上学了,他俩一前一后骑着爸爸的自行车,逛东湖逛武昌司门口,还跑到长江大桥上面,站自行车后边合了一张影,三十多年过去,我前不久偶然见到这张老照片,已然泛黄。二舅父子在汉小住十余日,吃饭喝足没事干,二舅庄稼人,闲不住,心里惦记生产队那几匹牲口,执意要回。爸爸劝不住,行前,特意跑去菜场,黄鹤楼牌酱油,拿二只十斤塑料油壶,灌满满的给捎走。

二舅父子北返,爸爸送客归来,在青山江堤竟遭遇惊险一幕。

那天晚上,爸爸从粤汉码头赶最后一班轮渡回红钢城,江面风大,船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下船到江堤上,骑车没走几步,链条蹬掉了,便跳下来心急火燎地修。下船的乘客,不大一会儿,走得一个不剩,月色朦胧,江堤上一片静寂。很快,车弄好了,爸爸骑上去刚刚走几步,隐隐约约听见江堤下边的树林里,有女子惊慌的呼救声。

谁?这么晚还在江堤下?

正犹豫不决,那女的又高呼一声,惊慌尖锐的声音穿透夜色,爸爸这才确信刚才不是幻觉。

爸爸一边大声回应,一边推着车,丁铃咣啷下了江堤,朝声音方向赶过去。朦朦胧胧中,就看见一个女子,被四五个黑影子拖拽到一棵大柳树下。爸爸大吼一声直冲过去,那女子也十分机灵,见援兵到了,乘众人愣神之际,牙咬脚踹,拼尽全身力气,挣跑了。那几个人气急败坏,回头看清我爸爸就只一个人,拿着砖头棍子,凶神恶煞围上来。爸爸一边高呼抓流氓,一边背靠一棵树,折下一枝柳条防卫。夜色中,一条条黑影子接二连三朝上扑,爸爸以一敌五,交起手来毫不畏惧。战事激烈之际,他手里的柳条都抽断了,一急眼,横了心豁出去,抓住自行车就抡起来,舞得呼呼有声,那些人都不敢靠近,棍子和砖块,打在车上面丁丁当当乱响。

女子一口气狂奔到堤上安全地带,狂呼:“来人呵、抓流氓……”

报警声被猎猎江风带出去很远,江堤巡夜的联防队闻讯赶来了,电筒在远处一晃一晃,把那伙人晃得心晃,联防队赶到的时候,一个个扔了砖头棍棒一哄而散。联防队附近一搜,居然从芦苇丛里搜出一个高个儿,草堆里哆哆嗦嗦、高举双手:“莫误会,我不是坏人……”

队长就问:“刚才喊救命的是什么人,怎么黑漆马漆跑这来了?”

高个儿说:“女朋友……”

爸爸蹲在地上检查自己的车,听了诧异:“女朋友?那你刚才……”

高个儿不作声,掏手绢搽汗。

队长又问:“她人呢?”

江堤上,万斛清辉,一个人毛也无。

队长拿手电四处照照,确定歹徒四散了,便对爸爸说:“同志你没事吧?刚才我都看见了,刀枪剑戟、棍棒矛戈,没想到自行车也成了冷兵器?刚才你这阵势,我看吓也吓倒他一朝排!”

爸爸说:“几个小流氓算啥?真要破命干上了,咱就横了心,手里有啥使唤啥。”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刚才的事。

联防队长瞅瞅高个,口气里便有些夹枪带棒:“看人家!‘狭路相逢勇者胜’,一个男子汉,要是那点血性还不够喂蚊子,还护什么花?”

高个低着头,不作声。

队长问他:“刚才那几个家伙,有认识的吗?”

“没见过。”

队长想一想,对爸爸说:“要不是你及时赶到,这又发一件案子!你的自行车,没事吧?”

爸爸说:“哎呀、这一砖好险!”

“砸哪了?”

爸爸摸着车横杠:“这、落多大个坑!”

手电一照,一道深深的凹痕。

二天上班,青山江堤这件事就到武钢了。

科长乔武放下电话,笑呵呵对我爸说:“哎呀、老崔,坐坐。你看你?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单位说一声?我们科室出一个先进人物,大家都光彩嘛,还想瞒下去继续当无名英雄?”

说着就叫小林:“小林、小林,东西准备好了吗?”

小林答应一声,脚步轻盈地过来了,将一只信封放桌上,冲爸爸笑一笑,走了。

老乔摩挲信封,啧着嘴:“昨晚那事,你别说,五对一真是够惊险。要是叫我遇上,说不定今天就躺医院里了。这件事上边已经知道了,要嘉奖你的见义勇为精神,跟我商量怎么办……”

老乔笑容可掬掏信封:“怎么办?我跟上边也说了,什么锦旗呀、奖状啥的,咱们办公室已经够多了,满墙壁。这回不搞那些虚东西了,来点实惠的。上次你赔偿单位那六十块车钱,拿回去吧,年底咱们科室打个报告,物资部门走个帐就行了,精神可嘉,以示鼓励。”

说着把钱推到爸爸面前。

爸爸把钱推回去:“老乔,这钱不能要,我好好的,又没受伤。”

老乔满面诧异,摊开双手:“你看你这个人,一定要伤个胳臂腿儿,丢个半条命才能算见义勇为?看社会影响嘛!要是遇到坏人坏事,大家都装着没看见,一推六二五等警察来,看完热闹掉脸都走人。那歪风邪气不是更加猖獗,那些坏人,一个个都明火执仗跑社会上干坏事来了,那我们这个国家就成什么样子了?自古道,‘火不侵玉、邪不压正’,毛主席说了,‘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别想太多,拿着吧,这是组织决定。”

爸爸说:“你看这,我还是觉得不合适。”

老乔笑了:“啥不合适?上级精神、组织决定。你们家孩子多,经济上困难,最近爱人刚刚做了个大手术。还有……你的自行车,听说愣是给砖头砸个小坑?好险,回去该修修,该补补。”

爸爸笑着把钱揣进衣兜:“你看这,那就感谢组织关怀了。”

老乔摆摆手,沉呤有顷,忽然坐直身子,叹息一声:“要我说,昨晚上那个人,就不该救他。”

爸爸听了一愣:“那女的?我连长相都没看清。”

“男的!”

爸爸茫然着,不知老乔何意,老乔朝门外望望,象是怕什么人听见,把椅子朝前挪挪,神秘地说:“哎,老崔、你知道昨晚江边那个高个儿青年是谁?”

“谁?”

老乔二根指头轻轻叩着桌面,低声说:“嗨、白书记家老四,白欢喜!那小子,当兵怕吃苦,干二年跑回来,油头粉面不务正业,成天在外边流里流气哄女孩子,整个一绣花枕头,不成气。”

爸爸说:“你是说公司白云峰白书记?南下老干部,理论水平又高,怎么养了这么个儿子?”

老乔摆手:“是呵,白书记提起他家老四就恨得牙痛,为他没少操心。算了算了,常思己过,莫论人非,咱不谈人家的私事。”

沉默一会儿,老乔想起什么事,又问:“哎、你们家崔莺,走了有信来吗?”

爸摇头:“唉、别提,她二舅这次来武汉,提起这事还伤心呢,为了一个陌生人,父母的话都不听了。说当初不该学《西厢记》,给孩子起个名叫崔莺,八字命里逃不出一个情字。唉、我也不知道说啥好,那妮子打小就倔,认死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折腾去吧,有她哭的。”

老乔叹息着:“现如今不象过去,解放几十年了,年轻人都时兴自由恋爱。你看我们家建国,政策宽松,民主自由,婚姻大事,你自己看着喜欢就行,父母不可能跟着你操一辈子心。”

爸爸歉意地说:“要说建国那孩子,一小看着他长大的,啥都好,是我们家崔莺,没那福份。”

老乔笑:“嗨、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家建国也是头犟驴,这俩真走一起了,指不定怎样呢。”

爸爸说:“崔莺这事,人也走了,往后就不提她罢。你们家建国也不小了,我看也该考虑了。”

老乔来了精神,支起身子说:“建国最近倒是谈了一个,是你老伴那个国棉二厂的,听说姑娘是个厂花,说长得象……哦,象《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真假我也没见过,反正一条,花钱难买猴上树,咱们做父母的,不干涉年青人的事。我就担心我那宝贝儿子,一开口表达爱情就结巴,‘我爱、爱、爱……’爱个啥呵,三天准吹。”

两人正相对大笑,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老乔一听,神情就严肃起来:“哦,盗窃团伙有线索了?什么,领头的抓到了?在哪,青山公安分局,找雷局长?好好,我跟老崔这就过去。”

放下电话,老乔朝隔壁招呼一声:“小林、别光练毛笔字了,我和老崔有点事到青山分局去一趟,注意听着这边的电话,有事作个纪录。”

小林应一声,老乔就和爸爸推车出门了。这边前脚出门,后脚一个胸挎照相机的人就来了。

来者自我介绍是《武钢工人报》记者,找崔德全。

小林连忙丢了毛笔,追出去四处一看,已经没人影了。

记者说:“没关系,那我回头再来吧。”

乔武和爸爸到了分局,分管此事的副局长雷震通报案情,据团伙头子交待,盗窃废铁,是与一个叫官富贵的职工里应外合,联手作案。而且,还涉及锰钢、铜等盗案,案值不小。

看了案卷,乔武兴奋地说:“天网恢恢呵,魏能鼎、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主任还能顶不能顶?”

雷局长笑着说:“魏能鼎?就是从东北支援武钢的车间主任吧?听说这个人炼铁很有一手。”

爸爸说:“老魏,挺重感情的一个人,相信他在国家利益和个人感情上,能分清大是大非。”

爸爸奔波一天,夕阳西下,骑车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那六十元交我妈。

妈自从耳道手术后,厂里照顾,就不上织机三班倒了,只上长白班干些轻活,下班回家早。

妈接了钱,数一数,挑一张对着亮处左瞅右瞅:“这不是上回咱家准备买自行车的钱吗?你看,这一张谁在上面画了个红太阳,我说看着眼熟,咋又给咱退回来了?”

爸爸正在脸盆里搓手,想一想,就编了一个理由:“哦,这是武钢工会给咱家的困难补助,名单公布下来了,钱暂时还没到,老乔知道这一阵子咱家手头紧,就叫办公室先垫上了。”

妈妈叹息一声:“老乔那人,真不赖。”

“啥老乔,组织决定。”

妈妈问:“组织决定?”

爸爸拿毛巾擦手,见妈妈疑疑惑惑的样子,笑一笑,说:“说了你也不懂。哎,告诉你一件事,老乔家的大儿子建国,谈对象了,就是你们二棉纺织车间的,听说长得象李铁梅。”

妈听了一愣:“啥李铁梅,李香兰!都一个车间,我还能不知道?一根大辫子吊在屁股蛋上面晃呀晃,晃得厂里的小伙子一个个丢了魂似的。这姑娘听说可不一般,怎么跟建国谈上了?”

爸说:“也不知谁介绍的?我看这事恐怕难成。”

妈说:“咋找个二棉的?纱厂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将来娶回家去,老乔家可就热闹了。”

爸说:“嗓门大好哇,生孩子一吼就吼出来了,‘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都要抖三抖’。”

妈说:“你看你这人,我头一回听说女人生孩子一吼就吼出来了,你吼一个我看看?”

爸笑:“你看你,我又不是女的。”

妈也笑:“尽胡扯,说话着三不着四。”

爸爸说:“光顾着说乔家了,刚才骑车在路上,我还在想一件事哩。要看着行,你再跑一趟。”

妈说:“啥事呵,跑一趟?又挖个坑叫我跳。”

爸一本正经:“你看,工会发了救济金,老魏送来的自行车票,还搁箱子底压着呢,好不容易弄到手,不能叫浪费了。你是不是再到吕家,跟吕家姆妈说一声,咱家又有钱买自行车了?”

妈犹豫一会儿,说:“看这事弄的,一辆自行车两头跑。上回去吕家借钱,吕阿姨倒是没话说,可她家那个芳芳,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看那样子好不愿意哩,这门亲事只怕是要黄。”

爸爸说:“要我我也不高兴,这回你把自行车票带去让人家看看,咱这还是凤凰女式车哩。”

妈说:“上回芳芳一吵,弄得我手脚没处放,脸上挂不住。我不想去了,要去你去。”

爸爸说:“哦,我一个大老爷们,上吕家去,‘我们家又有钱买自行车了’也太不象了吧?”

妈妈拗不过爸爸,只好顺从了。晚饭罢,小心翼翼袖着自行车票,临出门时候,小声嘱咐我:“不许出去玩,跟你姐好生在家写作业,学校要考试了,小孩,当心你爸回头又问你。”

谁知这话爸爸听见了,他望望我,目光凛然。

二姐低头写她的作业。

我连忙应一声,妈妈就出了门。

走到吕家那一幢,妈心里就忐忑起来,打着小鼓。进了三门门洞刚刚上到二楼半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高个青年正在三楼上面敲吕家门,一边敲一边喊:“芳芳,开开门,你听我解释!”

妈妈一听找芳芳,便止了步。

正犹豫着,楼上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就听见吕芬芳边哭边骂:“姓白的,你这个胆小鬼,昨晚你躲哪去了?还好意思上门来!带着你的臭东西滚到外国楼去吧,姐一辈子不想见你!”

几句骂完,“嗵”一声闷响,几只苹果,顺走廊骨碌碌滚到妈妈脚边。

“咣”一声门响。

妈回来的时候,二姐下楼到景艳家对英语口语去了。爸爸正面色凝重检查我的数学作业,家中气氛压抑而沉闷。我这个人吧,天生与数字无缘,对着满纸阿拉伯数字就犯迷糊,打小学起,数学就从来没及格过。其实,我自己私下也认真检讨过这个原因,有一天思来想去,忽然醍醐灌顶、开雾睹天。原来我父母都是北方人,迷信,小时候常叮嘱,餐桌上有两样东西,一样可多食,一样禁食。前者是鸡翅,说当年大赵庄庄东头老槐树下有个老秀才,叫张法堂,颇习书法,说鸡翅象个草体的“巧”,小孩吃了,心灵巧,手也巧,多吃有益。后者是鱼籽,与书法毫无干系,属禁食之列,说那东西小孩子吃了不好,长大了数数数不清。结果,有一年中秋节,吕家夫妇来家作客,妈前脚上菜,我后边悄悄溜进厨房揭开鱼锅,鱼肚里的鱼籽,真香呵……

果然,后果非常严重。

爸爸捧着数学课本指指点点左问右问,问得我后脊梁阵阵冷汗,眼看切入下一个关键节点,正山穷水尽,大门一响,妈回了!

事一说,爸爸顿时泄了气:“芳芳这么快就谈朋友了?”

妈将自行车票丢桌上,倒杯水,喘息着说:“呵、我亲眼见来,我站那儿连吕家大门都没进。”

爸说:“要说这么大的事,吕家阿姨怎么一个信也没透?那先前的约定,说黄可就黄了?”

妈说:“你看你这人,那煮熟的鸭子还飞上天哩,未必人家还拿个锣,在青山红钢城转一圈,都吆喝吆喝,‘俺家闺女又换男朋友了?’”

爸把自行车票拿起来看看,又扔桌上:“唉、这门亲事当初说得好好的,叫个自行车弄得……”

我知道爸是说飞鸽28,心里一阵阵愧疚。

爸语气低沉:“这也好,坏事变好事,幸亏家俱还没开打,要不然……唉、咱家崔钢,啥时从农村抽回城有个工作就好了。”沉默一会儿,又问妈:“吕阿姨家芳芳,谈的到底是谁家小子?”

妈说:“我也没看清,反正那男的个头不低,一脸娘娘相,听芳芳骂,姓啥来着?哦、白。”

爸沉思着:“姓白?”

妈笑起来:“你看你这人,管人家姓粉姓白?既这样,我看也就算了罢。芳芳那妮子,别看人长得周吴郑王,性子可烈啦,发起脾气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咱家崔钢,跟她比起来可不是个。”

爸爸似乎想起什么事,犹豫着没作声。

妈说:“看这事,弄半天,我慌的药还没吃哩。”

爸连忙从五屉柜里拿几只小药袋子,倒一小堆药,放到妈妈面前,又打开收音机放样板戏。

妈端起茶杯,喉咙里咕嘟咕嘟几下,把药喝了。

从那之后,我再没听父母提过那个吕芬芳。凤凰女式自行车票,后来送给了乔家。

爸爸的自行车,酸甜苦辣,皆成旧忆。

有一年春节,我跟着二姐,揣着钱和粮本去粮店站队购年货。排队的人蚁聚山集,黑压压甩出半条街,好不容易排到跟前,才发现春节供应物品过于丰盛,带去的家什不够装,爸爸先答应随后赶来,却迟迟未到。女营业员这种事见多了,把牌子往二姐手里一塞:“先不发货,你们回去拿袋子……”

正着急,二姐忽然说:“爸爸来了!”

我笑她:“你是神仙,吹口气爸爸就到了?”

二姐眨着眼,笑着说:“我听见车铃响了,爸爸马上到……”

我支起耳朵,却什么都没听到。

没想到,爸爸果然一阵风进来了。递了牌子,拿出几只盛米的布口袋,先将黄豆倒进袋里,拿细麻绳紧紧一扎,再把花生倒进去,又紧紧一扎,之后相继是糯米、糍粑、蚕豆……一行行捆缚扎紧,那布袋子看上去,就象一节节鼓鼓囊囊的糖葫芦。

爸爸忙着装东西,二姐神气地冲我眨眼睛。

后来看过一部日本电影,隔几公里,女的能听见恋人归乡的脚步声,方悟二姐预感之神奇。

爸爸将“糖葫芦”拎出粮店,车前杠一横。二姐把自行车后座那个铁夹子掀开,爸爸又把五十斤米和三十斤面结结实实驮在后座上,诸事停当,我和二姐在后边扶着,兴高采烈往家走。

三个人欢天喜地,街上正走得好好的,迎面过来一个骑车人,是魏能鼎。

老魏一见我们,慌得失火一样:“漏了漏了,老崔!”

回头一看,天!

一条细细的白线,顺车尾在马路上拖了十几米,米袋不知啥时漏了?

爸爸“哎哟”一声,手忙脚乱扎住车,把米袋拎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自行车后座一根金属丝翘起来,把米袋划了一个小洞。

我和二姐殿后,居然毫无察觉。

老魏咧着嘴走了:“赶紧赶紧,要不然人还没到家,米漏一条街。”

爸爸道着谢,手忙脚乱朝远处望:“漏成这,你俩都没看见?”

二姐说:“没有。”

爸爸焦虑着:“这咋弄来?”

二姐不吭声,蹲马路上,掏出一只手绢把米往一处拢。

爸爸说:“崔情跑快,回家拿炊黍。”炊黍,是北方人做面食使用的炊具,扫案板常用它。

我一阵风奔回家去,妈说:“慌慌张张弄啥?”

我说:“米袋漏了,爸叫拿炊黍。”

赶回来,爸爸跟二姐已把米拢成一堆了,幸好漏得不太多,爸爸把袋子上的漏洞朝天,小心翼翼放后座上,推车回家。往米缸里倒米的时候,妈问:“咋弄的,漏半路上?”

二姐笑嘻嘻地说:“都是爸爸的高级车呗,好好的米袋子,叫铁丝戳个洞!”

爸听见,生气:“我好好的走头里,你俩在后,两双眼睛都没看见,还怨我的车了……”

妈妈说:“怨啥?马路上扫回来的米,咱多淘淘,中吃!”

少年时代,我总是穿一件黑色灯芯绒褂子,背着大姐皮革厂里掖回来的碎皮子拼成的天蓝色书包,日日游走于学校和家之间,学习不上心,一意贪玩。逮住机会,蹬着爸爸的自行车骑三角的时候,总是在心底遗憾,“咱家要是有一辆新车多好哇,看隔壁老唐,多神气!”

一天下午,放学回来,一拐过我们那一栋楼角,远远看见一个人骑车到楼下,车往梧桐树下一扎,人就进了门洞,谁?我爸。他回家干什么,难道是笔记本又忘家了?爸爸当年有个红色封皮的小本,烫金封面上印着武钢二个字样,上面记的都是单位上的事。哪一家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啦,哪些人曾经有过过激言论啦,哪个职工偷听敌台啦等等,记载最多的,就是武钢周边频发的盗窃案。乘爸爸上楼,我把书包往车后座一夹,就骑着车在楼下转悠。刚转一圈,我们那一带的邮递员骑着车一阵风就过来了,这人已记不请张王李赵,三十多年纪,大块头、大眼、大鼻子、大嘴,眉心处居然象女人一样,生着一棵黄豆大的黑痣,面相着实诡异。

邮递员性格谐谑,风言风语好说笑,小伢们与之混熟了,起他一绰号“座山雕。”

座山雕骑车从我身边“唰”一下过去,进门洞投了信,走出来上了车。我骑车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一只脚拄地上望着我,有些无聊的口气,说:“喂、小伢,我们来擂一回咧?敢不敢?”

就围上几个小屁伢,起着哄,都想看热闹。

我觉得好玩,想也没想,就说:“擂就擂咧,哪个怕哪个!”

座山雕说:“原赌服输,擂倒了不许哭咧?”

我硬充六个指甲:“那还兴哭?”

座山雕叫一声好,把车龙头一拍:“三打二胜,你先来。”

我把车退后十多米,挺一挺胸脯,一只脚钭岔在三角杠里,一阵风照他冲去。等我的车冲到座山雕面前的时候,他不慌不忙,眉心那棵痣微微跳了一下,把车龙头用力一别,“咣当”一下,就把我别在地上四脚朝天。我的书包掉在地上,书包铅笔盒滚一地,周围一片开心的笑声。

屁股摔痛了,自行车还压在我身上,爬不起来。

座山雕洋洋得意:“么样、还敢不敢来?”

正狼狈着,爸爸下楼来了,寻寻觅觅本来要打我的,见我躺在地上的狼狈相,哈哈大笑。

座山雕没等爸爸走近,连忙骑车闪人。

擂车这事过去不久,学校放暑假了,发成绩单那一天正好是“七·一六”毛主席横渡长江纪念日,每年这个时候,一个个渡江方队,泅着标语牌浩浩荡荡横渡长江,天上,还有空军跳伞。那一天,爸爸慌慌张张骑车到学校来了,先找二姐,转一圈没见人,楼下景家的景艳,说:“奇怪、刚才还在这擦黑板的呀,一会就不见人了?”

我就想起二姐神奇的预感。

爸爸看看表,实在等不及了,就驮着我,骑车顺青山江堤一直到了武昌徐家棚码头月亮湾。江堤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都是等着看跳伞的人。天热,太阳惨白着,晃眼,我和爸爸象游击队员一样,一人戴一只柳条帽遮荫。刚刚喘息一会儿,空中隐隐约约听见运输机的引擎声,江堤上一片激动人心的声音:“来了、来了,飞机!”

爸爸揽着我爬上自行车后座,我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举着一只儿童望远镜,神气五六洋。

二姐崔红,是个另类。

她不象我和二哥,对爸爸的自行车始终怀着深厚而狂热的激情。有事没事,只要瞅着空子,我们哥俩就要骑上去在楼下绕上二圈,兜风过车瘾。有一回放学,在红钢城街头,我看见爸爸的车不知怎么到了二哥崔铁手里,他与四五个同学,玩杂技一样挤跨在爸爸自行车上,一路呼啸着招摇过市:“毛泽东号来了,冇得铃铛冇得刹,一撞撞个乡里伢……”

二哥车技甚佳,常驮我到街头兜风。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二哥骑着,叫我立在自行车后座上,他蹶着屁股低头蹬得飞快,然后象杂技演员一样潇洒地丢开双手。我站在车后架上,耳畔呼呼生风,两只胳臂鸟翅一般张开,浩浩乎、凭虚御风。正洋洋得意,执勤的交警一回头瞅见了,大喝一声:“喂、那个骑车的……”

我与二哥沆瀣一气,没少给家长添乱。

二姐却不,二姐与爸爸的自行车始终谨慎地保持一段距离,不即不离、敬而远之。上学放学,哪怕刮风落雨下乌雪,二姐宁愿自己步行,也从不让爸爸到校接送。

我知道二姐心里有个小秘密。

那还是妈妈手术不久,爸爸单位医院两头跑,有时候还要坐船过汉口到同济医院联系郭教授,忙得脚跟直打后脑勺。有一回二姐放学回来,回了家便捅煤炉子急急忙忙做饭。饭做好,捧着保温筒下楼。正好,我骑着爸爸的自行车从外边逛回来了,见了二姐,就知道她给妈送饭。我说:“二姐我送你吧?”二姐看看天色,就抱着保温筒上了车。我那时候,个子还不够高,只能蹬三角,带着二姐慌慌张张朝武钢医院方向踩过去,正是夕阳西下,满天彩霞,人家屋檐上,有蝙蝠飞。街上正走得好好的,忽然从巷子里冲出一辆自行车,拐个弯径直撞过来,“duang”一声撞了个人仰马翻,二姐手里的保温筒骨碌碌滚街上。

那人一屁股爬起来,抬头刚要道歉,看见二姐,愣住了。

谁?二姐班上的男同学,黄超慧。

黄超慧说:“哎呀、是你?”

二姐拍着身上的灰土,应了一声,脸上“腾”一下就红了。

黄超慧大名鼎鼎,在学校是个非常优秀的男生,优秀到什么程度?长相那是不必说了,眉若青霜、鼻如悬胆,俊朗的外形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与儒雅。这天才少年除了一笔铁线疏剔、飞白如神的钢笔字,还画得一手人人称羡的好油画。毛泽东时代,政治运动多,上边一有最高指示,学校就组织学生上街呼口号、游行。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里,四个中学生走在队伍最前列扛抬着的主席标准像,就出自他的手笔,人人称赞画得神似,书记校长都佩服。武钢校园里,认识黄超慧的人多,黄超慧认识的人少。不可思议的是,彼时黄超慧念初三,居然就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放学了,见他在操场上,“噌噌”蹬二下,将车钭成45度角,滑一阵再骑上去,车后轮曳着一绺淡淡的黄尘,一溜烟消逝于学校大门口。至今记得他那辆车,好象是外国货,钢材很好,比起国产的三大加重车型要轻巧得多。最奇怪的是,黄超慧的车,刹车是在脚蹬上,往后一蹬,车就刹住了,骑这种车,若无相当技巧,必摔跟头。

那年代,学校老师有自行车的都不多,黄超慧就拥有一辆,风光无限。

黄超慧怀着歉意,问:“崔红、撞哪了?不要紧吧?”

二姐揉着膝盖,语气有些羞答答:“不要紧,就是骇了一跳,你走吧,我没事。”

黄超慧表情轻松起来,说:“奇怪呵,我刚才明明听见车铃铛响的,一紧张,就没刹住车。”

我说:“有铃呵,这不是”,就示范给他看。

黄超慧上下看看,惊讶地笑着说:“哦,原来铃铛安在这里!真是稀奇,这是你们家的车吗?”

我正准备开口,二姐飞快地望我一眼,抢过去说:“借的。”

黄超慧就不问了,见我的手指擦破一点皮,连忙说:“我们家有红药水,拿来抹抹吧?”

二姐说:“不用了,我们家有。黄超慧你下次骑车,可千万要当心,碰到大眼睛就不好了。”

大眼睛,指汽车。

黄超慧说:“我刚才到家正想赶一幅油画,突然想起来,差一种颜料,下楼一慌,就……”

二姐笑起来:“你真用功,放学到家都不出去轻松一下,难怪画得那么好。”

黄超慧没接话,一眼一眼打量爸爸的自行车。

二姐说:“赶紧买去吧,别误了你的画。”

……黄笑一笑,等他走远了,我问二姐:“刚才,你怎么说是借的车?”

二姐没吭声。

我猜她的心思:“你是怕黄超慧看见爸爸的破车,丢人吧?”

二姐追着我打:“瞎说……”

这事过去没几天,有天早上,二姐上学早早走了。爸爸上班,自行车钥匙头晚不知放哪里了,着急,一找找到二姐房里。翻她抽屉时,看见一幅素描,画的是一架自行车。爸爸拿在手里左瞅右瞅:“哎、这不是老子的自行车吗?画得还真不赖!”又看名字:“黄……黄超啥?”

二姐心里,始终拒绝爸爸的自行车。

那个夏天,黄昏时分、一阵怪风打几个旋,落了满地叶子,云黯红钢城。爸爸下班回来,扛车上楼进家,没见二姐的人,急着问我:“马上下大雨了,你二姐咋还没到家?”

我趴在旧缝纫机上写作业,抬头说:“不知道哇,学校早放学了。”

妈从厨房出来,对爸说:“崔红下午来家了,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今天到炼铁车间演出。回家到处找衣服,说你又翻她的抽屉了,把她好看的衣服藏起来不叫穿,可不高兴了。”

爸爸说:“那花哩胡哨的衣服,小闺女穿出去叫人家戳脊梁骨,我就是不叫穿。”

妈说:“人家那是表演节目哩,花哩胡哨!”

“表演啥?”

“《红色娘子军》!咱家崔红,跳芭拉舞哩。”

爸笑起来:“芭拉舞?人家那叫芭蕾舞。”

“管它忠字舞芭蕾舞啥的,反正都是跳舞呗。”

“崔红跳谁?”

妈说:“跳吴清华!”

爸爸一听是女主角,满意地“哦”了一声,趴窗上朝外看看,又在屋里摸索一阵,挟了雨衣雨伞,扛着自行车又要出门。

妈叫住他:“这人,你看看天,马上下雷雨哩,刚到家,又把车扛下去弄啥?”

爸笑着说:“我给吴清华送伞去。”

我说:“爸,我去吧。”

爸说:“写你的作业吧。”

妈笑起来:“咋着、去碰一鼻子灰呀?人家崔红见不得你那车,不叫你上学校接,狗拿耗子。”

爸脖子一梗:“我今天就去,跳个吴清华咋了?跳吴清华还不是我闺女,能上天了?”

妈说:“算了算了,你想去你去罢,我不跟你吵,去了闺女不答理你,活该。”

爸顶着大风出了门。

炼铁车间里,灯火辉煌,表演正当高潮,吴清华与党代表洪常青对舞,扮演洪常青的就是黄超慧。两人踏着音符,一转身,黄超慧就小声说:“你爸!”

爸爸在台下与车间主任魏能鼎坐一处,笑呵呵望着台上。

二姐说:“知道!”

“哦?”

“他的车,我有预感。”

二姐跳得翾风回雪,以一个刚劲的舞姿收场。景艳脸上抹得象个红苹果,上台报幕:“节目到此结束,领导和师傅们晚安……”

一散场,人都朝外涌,爸穿个雨衣,挟着伞站在车间门外。有熟人打招呼:“老崔,来了、咋不走?”“等闺女哩。”“你闺女?”“跳吴清华那个。”

不一会儿,人散得差不多了,临时舞台也拆得七零八落,爸爸正探头探脑,景艳出来了。

爸爸连忙叫住她:“景艳,我们家崔红呢?”

景艳明明知道二姐悄悄坐黄超慧的车走了,故意装作莫名其妙:“崔红早就出去了呀?我在这里收拾服装道具,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爸爸朝车间里面望一眼,失望地把雨伞递过去:“看雨下大了,景艳你就坐我的车走吧?”

景艳望望爸爸的自行车,笑着说:“崔叔,听说你这车除铃不响,哪都咣当?”

爸不服气:“谁说来?”

景艳说:“我坐一回试试。”

撑了伞,坐车后座上,一路顶风冒雨,湿漉漉进了门洞。景艳进家,爸爸扛着自行车上楼,进屋看见二姐在镜子前慢腾腾梳头。

爸说:“这死妮子,跳个吴清华就不理人了?我刚才专门去接你,坐第一排你都没看见我?”

二姐从镜子里望着爸爸:“当然看见了,你和魏主任坐一块。”

“看见了?看见你爹咋不吭一声?害老子在车间门口傻站半天。”

二姐说:“爸、早跟你说过,我上学放学不要你接送,自己要去,怪哪个?”

我们家,也只有二姐敢这样跟爸说话。

妈厨房出来,搓着围裙笑:“看?我咋说来?”又骂二姐:“死妮子,跟你爸蹬鼻子上脸哩!”

二姐哼一声:“妈!爸那个破车,走红钢城都有碍市容,就是掏钱请我坐,我还考虑考虑呢。”

爸生气:“好好好、算你能!资本家小姐,我知道你嫌爸的车破,你就一辈子不坐爸的车吧!”

二姐哼一声:“爸、你别乱扣帽子好不好,什么资本家小姐?你别忘了你还答应我一件事呢。”

爸一愣:“答应啥?”

二姐理直气壮:“你说等我高中毕业,成绩好,就给我买一辆自行车,这话谁说的?”

爸没接二姐的话,看看我。

我心里一阵沮丧,爸可从没答应给我买一辆自行车呀?他就偏心二姐。

正在这时,门上一响,二哥放学回来了。

妈端菜上桌,笑着说:“还是咱家崔铁命好,每回菜一上桌人家就应了门,都上桌吧,吃饭。”

爸爸的自行车,被学校扣了。

为什么?因为二哥。

二哥崔铁,眼看高二就快毕业了,毛泽东时代的高中毕业生,人生只有一项选择——下乡。我大哥插队数年,春节回汉,除了一口白牙,黑瘦的模样,凸着喉结,走到家门口,连妈都不敢认。有一回听大哥与因病留城的同学聊天,说农村一季双抢,就能把一辈子的苦都吃了。十七八岁的年龄,每天天不亮,咬牙忍着浑身酸痛爬起床,下到田里,瞌睡得站着都能睡着,大太阳底下,一个个头发晒得跟枯草一样焦黄。女知青,一顿饭能吃二斤大米,饭量如此惊人,皆因菜里没油,不顶饥。有一个女同学,实在忍受不了,晚上悄悄拿镰刀割了腕……

二哥闻说苦况,一提下农村,就象蜇了毛辣子。

很快高中毕业考试了,书记校长如临大敌,走马灯似的巡视各考场。班主任丁皓老师的一对眼镜片,寒光灼灼,探照灯一般在教室扫来扫去,还剩半个小时,便提醒考生:“同学们先不忙交卷,仔细核对自己的答案,出错之处,现在修改还来得及。我再提醒一遍,再发现作弊抄答案的,卷子一律没收,按零分处理。”

丁老师平时挺喜欢崔铁这个学生,训诫完毕,就踱到二哥身边,看他答题。刚站定,就听见背后什么东西“咚”一下,弹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一回头,见一个纸团,骨碌碌滚脚下。丁老师弯腰捏手上,语气严厉:“谁扔的?站出来。”

静悄悄默无人应。

丁老师解开纸团看一眼,便笑起来:“是谁如此雅兴,此刻还佳人有约?”

教室里“嗡”一下,郁氛顿扫。

丁老师说:“我欣赏你们的浪漫,不过要奉劝各位,这次毕业考试的成绩,直接关系到上山下乡。成绩考得好的,会分到条件好一些的地方,那些成绩不理想的,钻山沟戳牛屁股去吧……”

教室里群沸开锅。

这话二哥听进去了,一紧张,就怀疑自己的答案,对的也错错的更错,心里打着鼓。

考试结束,丁老师收齐卷子,踏着铃声走了。

二哥与几个同学跑青山江堤下,烧堆火,一商量,晚上翻丁老师的办公室,偷卷子改答案!

那天晚餐罢,二哥谎称同学家借书,腰里掖着手电筒,找爸爸要了车钥匙就出去了。

风驰电掣到学校,舌头“梆梆”弹几下,几条黑影就冒出来。蹑手蹑脚把车放在丁老师办公室气窗下边,一个个踏着爸爸的自行车后座,接二连三翻进去了,二哥是最后一个,刚刚翻上窗户沿,正一脚里,一脚外,一束强光“唰”一下照过来:“谁?干什么的?”

自行车是确凿证据,校方扣了,第二天打电话叫家长领车。

爸爸去了,道歉检查,留下字据,这才领车出了校长室。丁老师后边跟着送出来,走在校园里,爸爸又再三致歉,过意不去。丁老师叹口气:“其实崔铁这孩子挺上进的,又是班干部,平时学习成绩也不错,一直名列全班前五名。他这回的考试卷子,我特意找出来先看了,考得还可以,排列全班前十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万万没想到,他怎么想起翻我的办公室改答案?这事太反常了,后来我分析吧,可能是一提下农村,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崔铁同学的精神压力就大了,以致出现这种过激行为,年轻人盲目,容易犯错误。不过,老崔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爸爸说:“丁老师,有啥你就说吧?我都听。”

丁老师说:“孩子大了,自尊心就特别强。据我观察,你们家崔铁最大的毛病就是对自己没信心。出了这种事,他自己心里的压力还不知道有多大呢?回了家,你一不能打二不能骂,切忌火上浇油,不能再给孩子增压了。作为老师,我敢保证崔铁这个学生在道德品质上没有问题。”

爸爸听了,心头一热:“丁老师,咱啥都不说了,要说家风家教,小时候崔钢崔铁哥俩淘气,我白天不打,晚上揭了被子拿皮带就抡,还省了扒裤子。我们家二闺女崔红,女孩子家衣服穿得花哨一点,我都给她藏起来,不叫穿。你放心吧,我回去会跟崔铁好好谈,帮他端正端正态度,下农村也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嘛,年轻人不吃点苦不向农民学习,咋能出息来?”

丁老师笑起来:“老崔,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爸爸从学校回来,神情肃穆着,二哥叫进里屋,反锁了门。

我和二姐,以为二哥这回彻底交枪了,蹑手蹑脚趴门上听。结果,除了楼上宛明姐姐吱吱扭扭的小提琴声,屋里静悄悄。二姐竖一根指头,挤挤眼睛:“平安无事罗!”

十一

一件怪事,令人捧腹。

爸爸的自行车从学校领回不久,又莫名其妙失踪了。

有一天晚上,一楼景家有客,梧桐树底,横七竖八摆一溜自行车,景家门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有先走的,有后到的,喝酒划拳、闹。夜里近十点,爸忽然想起自行车还没搬进家,便招呼二哥下楼扛车,二哥下去没一会儿,慌慌张张跑上来告诉爸爸:“车不见了!”

爸爸吓一跳,拿电筒下楼,门洞里、树底下左照右照,唯独没咱家那辆。

爸疑惑着:“这事可怪了呵,人家崭新的自行车放这都好好的,独独我那毛泽东号不见了?”

我和二哥也觉此事蹊跷,不甘心,转到附近几幢楼,楼里楼外四处乱照,仍不见踪迹。

转一老圈回来,就听见一楼景家喧哗着往外送客,树下乱糟糟一片自行车开锁声。四周沉寂下来之后,我又跑下去,拿电筒一照,咦,还剩一辆!旧的,仔细看,并不是爸爸的车。

这一夜,除了二姐,一家人心里都不踏实。

翌日,爸爸下楼。见昨晚那辆车,还孤零零停在梧桐树下,觉得奇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急匆匆拽步到了办公室,小林早到了,正里里外外打扫卫生。爸说:“书法家,等一会帮忙写几个字,中不中?”小林笑嘻嘻:“咋不中?我这练书法,正愁找不到机会呢。”

诸事毕,小林端坐,展纸研墨,爸爸说一句,小林就写一句。老乔正好上班来了,伸头问:“写啥呢,一上班?”爸爸正伤感着,小林抢过去答:“写寻车启事,昨晚老崔的毛泽东号丢了。”

老乔说:“车丢了?丢哪了?”

“楼下。”

老乔笑起来:“楼下?不会吧,你那车,红钢城还有人要?”

爸爸就尴尬地笑一笑,小林草线灰蛇、墨汁淋漓,眨眼铺了半张桌子,又接着晾到地板上。

老乔那边接了个电话,走过来说:“老崔,这有个协查函,正好你跑一趟,骑我的车,送到分局雷局长那里。回来时候,”想起什么事,便问小林:“小林,上次说的什么事?”小林说:“办公用品。”老乔就说:“哎,看我这脑子,那是这,你把单子交给老崔吧,照品种数目,买。”

爸爸揣着函、购物清单,寻车启事放老乔车篓里,骑车上街了。先到青山分局,不巧雷局长参加法制会议,人不在。又折回红钢城,隔两个电线杆,就贴一张寻车启事,隔两个电线杆,就贴一张。一拐弯,就见街边一群人围着个卖艺老汉看热闹,老汉光着古钢色的背脊,胳膊上立着一架自行车,嘴里含着个什么东西,呜呜咽咽地吹。那一辆自行车,无论在他手里变幻着何种角度,头、肩、肘、膝……自行车始终被两道硬硬的目光撑着,稳如泰山。

爸爸稍稍站一会儿,心里烦恼,便走开了。寻电线杆正贴着,一辆警车开过来,车窗摇下,一个人就喊老崔老崔,一回头,见是雷局长。函交给人家,寒喧几句,雷局长笑起来:“飞鸽28还没消息呢,毛泽东号这又丢了?好家伙,满大街都是你的寻车启事。正好,我刚刚从白玉山中学出来,那边最近打掉一个专门盗窃自行车的团伙,正在开公判大会,要不然你过去看看?”

爸爸想起飞鸽,心里就不痛快,把剩下的二张寻车启事放车篓里,急急忙忙往白玉山去了。到了中学那边,远远听见高音喇叭响,一个操场,高高的水泥台子上,一溜排着七八个人,有男有女,后背用绳驮着偷来的车,胸前挂着大牌子,站一排示众。爸爸挤到前头,看一眼便失望了,原来那些车,轻一色全是女式轻便车。垂头丧气返回红钢城,一看车篓还有二份寻车启事,上街贴最后一份时,一回头,爸爸就愣在那里不动了。

一辆28型飞鸽,停在一家土产商店外。

爸爸目不转睛地瞅,越瞅、越象钓鱼时在北湖丢的那辆车,就想走过去验一验钢圈号。正在这时候,车主出来了,一个汉,戴付墨镜,象貌很凶,手里攥着个锹把子,上车就骑得飞快。爸爸愣了一下,连忙骑车追上去,转出几条街,墨镜不见了。爸爸一阵沮丧,失悔自己没有当街将那人拦下来。返回街上,照小林开的单子买齐了办公用品,正往车后座扎纸箱子,就见两个妇女,神色仓皇着一边走一边议论,说刚才一伙骑车人打群架,打翻一个,躺大街上没人管。

爸爸想起刚才那个墨镜,骑车朝出事地方赶。一个十字路口,车水马龙堵得黑压压一片。路中间躺一个人,戴付墨镜,脑袋边一滩血,旁边是一架28飞鸽,一条木棍儿,人、一动不动。

警车呼啸而至。

爸爸从人群里看见雷局长了,瞬间又觉得茫然:“那地上真是我丢的车?怎么看着又不象?”

警察拍照,勘察现场,爸爸看着看着,慢慢失去了认车的勇气。

……匆匆一日,下班刚到家,就听景伯伯在楼下大呼小叫:“老崔、老崔,你快下来!”

爸爸应一声,跑下楼一看——天、毛泽东号回来了!

老景急一脑门汗:“哎呀,你看这事!我们《武钢文艺》董编辑,最近我俩获了一个冶金文学奖,大伙都闹着请客,昨晚在这里一喝喝高了,走时骑错了车。”

说着,上前把爸爸的自行车一锁,抽出钥匙,又走到昨晚一直停在梧桐树下那辆旧车前,钥匙朝锁眼里一捅,只听“卡嚓”一声脆响。老景笑起来:“你看这事闹的?你的车钥匙呢?”

爸爸目瞪口呆,掏出来一试董编的车,同样。

老景哭笑不得:“哎呀、老崔,说出去都没人信,一把钥匙,开两把锁!”

车失而复得,爸爸开心了,笑得呼歇呼歇:“哎呀这是啥事?叫我今天满红钢城贴寻车启事!”

老景笑得咳与喘,摆着手:“不说了、不说了,老董不好意思来,我还得给人家还车去……”

老景走了,爸爸站在自己的车前,这摸摸那摸摸,一眼一眼地瞅:“家伙、乱跑啥来?”

十二

二哥高中毕业,还是下乡了。

离家那天,我跟着爸爸,自行车驮着行李,把二哥送到学校操场上,嘈杂的锣鼓,亢奋的红歌,二哥戴一朵大红花,爸嘱咐他:“到农村,要向贫下中农学习,不要怕吃苦。城市里往上三代,谁家不是农民?老话说了,嚼得菜根,做得百事,学会种庄稼,走哪里都不怕饿肚子。你看你大哥,下农村学会作田,如今又在公社教书当孩子王,学的知识,就是要为人民服务嘛。”

二哥长到一十八岁,从没离过家,眼里噙两包泪水:“爸,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吧。”

爸表面从容,其实心里也难过,叮嘱二哥:“下乡安顿好,赶紧写封信回来,省得你妈挂念。”

刚说到这,操场有同学呼唤,二哥忙回头应一声,把背包从自行车后座拿下来,背在背上。

教务室孙干事挎着相机过来了,对爸说:“老崔,来一张吧,留个纪念。”

爸爸扶着车,立中间,我和二哥一左一右,“卡嚓”一家伙。

解放牌大卡车出发了,我骑着爸爸的车一路狂追,二哥抓着车棚,大声喊:“别送了,当心!”

二哥下乡走了,妈心里空落落的,总是默默望着二哥插队那个方向问:“恁二哥有信来么?”

有一天,爸不在家,妈清理他抽屉里的衣服时,无意中从垫衣服的报纸下翻出几封信。妈一辈子不识字,生怕爸爸有什么事又瞒着不告诉。我放学回家,妈把信递过来,埋怨说:“看你爸,你二哥明明有信来,藏这里不叫我知道,你看看,上面都说的啥?”

接过来一看,这些信全是爸写给大姐崔莺的,没有地址,一封都没寄出去……

一九七六年秋,毛主席去世。

全国追悼会武钢分会场,工人们制作的超大花圈,规模型制,全武汉市空前绝后。

追悼会结束,武钢厂前下班的自行车流里,一片肃穆的小白花。桌上吃饭时候,爸爸刚刚端起碗,又难过地放下筷子,耸着两肩哭起来。妈诧异着从厨房出来了,小声问二姐:“咋又惹你爸生气了?”二姐说:“问我?我刚才写作业,连句话都没说呀?”妈又望我,见我不踩,又走到爸跟前,轻轻推他一下:“喂、老崔,你咋了这是?刚才进家门还好好的,想咱崔茵了?”

爸摇摇头,口气跟大姐一样倔:“哼、我才不想她哩!”

“那你这是?”

“我是怀念毛主席哩!你说,不是他老人家,我一个农村泥腿子,咋能念上书?又来武钢!”

妈在爸额上摸摸,松一口气:“原来是为这,吓我一跳!这我能不知道?你忘了当初生崔情的时候?妇产科陈秀花问咱,这孩子起个啥名,你想都没想,就说‘新社会,咱赶上好日子了,咋也不能忘记共产党和毛主席对咱亿万人民的无限恩情’,就给孩子起了个崔情。还有呢,陈主任还笑你,说你‘幸亏不是个作家,要不然,没几百万字,表达不了你对武钢公司的一片深情。’”

妈一句笑话,这才闹清我名字的出处。

爸象个孩子,哭得哽哽咽咽:“唉、毛主席走了,往后……我这心里,难过呵。”

妈责怪道:“你看你这人?不是我说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几十岁的人了,毛主席知道你倔着不吃饭,在天上也不答应!”

爸唏嘘着,好一会儿才抄起筷子。

妈从柜子里拿出酒瓶晃一晃:“喝酒呗?看累一天,还剩小半瓶哩。”

爸脖子一梗:“喝啥?不喝!”

妈说:“不喝算罢,又没人找你吵架?崔红、崔情,咱吃饭!”

爸爸的自行车,见证了毛主席去世、粉碎“四人帮”等历史事件,还邂逅了我大哥崔钢的一段美丽爱情。

刚刚粉碎“四人帮”那时候,有一天,大哥风尘仆仆从农村回了,行囊里面,还沉甸甸坠了一块大排骨。我还没乐出来呢,大哥便满怀歉意告诉大家——排骨,要送给带队干部招工开后门。大哥来家,妈妈便将年初以来发生的变故:大姐远走十堰、爸爸丢自行车、做手术、吕芬芳为自行车反目、二哥下乡等等,一五一十告诉他。大哥很久没收到吕芬芳的来信,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其实他心里,还是很留恋那个身材袅娜、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的吕芬芳。

晚上,爸下班回来,进家见了大哥,吃一惊:“几时出发的,也不来封信告诉家里接一下?”

大哥叫一声爸,然后说:“莫提!我是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请假赶回来的。”

“啥小道消息?”

大哥说:“我正想回来跟父母商量这事,我在公社教书,听说武钢子弟内招,下乡带队干部,有一定推荐权。不谈我个人特长文学功底,教书我敢说知青里没人能跟我比,光埋头苦干,谁看你的能力?只怕是要在农村修一辈子地球了。”

爸爸额头上刚刚舒展的五条皱纹又重重叠叠叠在一起:“我也听见厂里有人吵吵这事,不知是真是假,正想写信问你哩……唉、招工难呵,子女下乡的人家都眼巴巴瞅着,不知这雨啥时候能轮(淋)到咱头上。几时你们五个孩子从我拉的板车上下去,我就轻松了。”

大哥谦意地沉默着,爸问:“带队干部是谁?住哪里?”

大哥从贴身衣兜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人回武汉开会了,公社卢书记背着人悄悄写给我的,不叫外面说。”

爸接过去看一眼,叹口气:“乡下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招个工不容易,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这样吧,明天一早,你骑我的车,排骨早一点送到人家去,时间长也怕放坏了。”

大哥应一声,一家人开始吃饭。

这一晚,大哥心事重重,一整晚床上翻烧饼。

我问:“大哥,农村修地球,好玩吧?山上的野兽,多不多?”

大哥叹息一声,摸摸我的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睡吧。”

二天早上,我背书包下楼的时候,见大哥骑着车,排骨吊在车龙头前边,摇摇晃晃出了门。

没想到,回来的路上,大哥出事了。

那天,大哥骑了老远一段路,寻寻觅觅至郊外,才找到带队干部的家,主人因事外出,他老婆在,大哥将事一说,写一便条,姓名地址连排骨都留下,老婆喜出望外收了。

排骨送出去,大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骑着车,春风满面往回返,一路上口哨吹得呜呜咽咽,到了红钢城附近一条背街,一不留神,自行车在半块砖头上一颠、链条颠掉了。连忙跳下来,哗啦啦往回倒,正倒着,二个小孩失魂落魄跑过来,朝大哥喊一声:“武疯子来了!”大哥没听清,人已跑远了。

链条刚倒上,便感觉有人来到身后,接着,头顶什么东西“唿”一声落下来,大哥本能地将头一偏,只听“咣啷”一声,一块红砖劈在车龙头上,碎成几块。

大哥骇一跳,抬头见一个汉,妆扮古怪。一身旧军装,挎一只金光闪闪的铜号,把子上一绺红绸,瞪着大哥傻笑。大哥心里一慌,把武疯子一推推个趔趄,跳上车就跑。

武疯子后边追,一追追出两条街,仍甩不脱,遇见刚才那俩小孩,又喊:“武疯子来了!”

大哥慌不择路,一拐弯就冲上大街。正好游行的队伍正锣鼓喧天走过,最前头是一块大牌子——粉碎四人帮武钢夺高产。大哥一紧张,居然钭刺里撞入游行队伍,将一个打腰鼓的女子撞翻在地。虽只短短几秒功夫,现场值勤的警察们出手极快,迅速拿获肇事者。

街边正乱着,几名警察簇拥着雷局长走过来,雷局长不认识我大哥,但认识我爸爸的自行车,瞅瞅车龙头下的主席像章:“胡闹!这不是老崔的毛泽东号吗?怎么在你手里?”大哥说:“老崔是我爸。”然后,大哥将事情又申述一遍,雷局长神情肃然:“武疯子出几回事了,我们正与街道协商尽快处理他,这样吧,冲撞游行队伍,这事不小,鉴于你的特殊情况,我们就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现在伤者已送医院,你看要么拘留你三天,要么你把人家医好,只要伤者不找我们,你就没事了,怎么样?”

大哥连忙说:“我这就去医院。”雷局长摆手,放人。

赶到医院,医生正好拍片出来:“腰椎部位,骨节暂时未见异常,先住院观察几天再说吧……”

我妈听说大哥撞了人,心跳得突突地,生怕人家找警察。正在此时,那个带队干部,把大哥送的排骨退回来了。妈一狠心,排骨藕汤,满满煨一铫子,叫大哥送医院安慰人家受伤女子。

女子与医院护士王小丽,俩人闺蜜。一天三顿排骨汤送下来,王小丽看了都觉诧异,乘大哥前脚捧着保温瓶回家,后脚便蹑手蹑脚走到女子病床前,笑嘻嘻审问:“喂、小姐!”

“嗯?”

“一天三顿排骨藕汤,待遇不错嘛。”

“鬼东西、人家难受成这样,你还阴一句阳一句,讨嫌!”

“还不好意思?你几幸福哦,要撞的是我就好了。”

“么样?”

“么样?每天四脚朝天躺床上,帅哥按时送汤喝,我看你一辈子躺这里算了,几养腰子哦!”

女子脸一红,拿拳捶小丽,又伸手撕她嘴,小丽附着耳挤眉弄眼说句话,两人又乐一阵子。

大哥这人,公社教书当几年孩子王,好读书。袖了二姐的《艳阳天》医院照顾病人,没事时候便翻上几页。没想到,床上那女子也喜欢浩然,言来语去,两人眉眼之间便有了些小意思。

有一天,大哥医院送饭回来,坐在桌前瞪着眼发愣,然后在一张纸上反反复复写什么东西。写完,将纸揉成团扔到楼下,我觉得奇怪,下楼偷偷拣起来一看,是一个俏女子的名字:白玫。

十三

一九七八年夏秋,二姐崔红考上武汉大学。

座山雕跨邮车一阵风送信来,爸爸正在楼下给自行车抹黄油。乐呵呵接了信,上楼戴着老花镜,捧着二姐的入学通知书笑得合不拢嘴,妈不识字,凑着看,爸就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消息传出去,街坊邻居,楼后的魏能鼎,还有办公室的老乔和小林,都为我二姐高兴。

妈生炉子,郑重其事煨一铫排骨藕汤,给二姐满满盛一大碗,我伸头看看,二姐碗里尽是好块子。二姐也发现了,看看我的碗,又瞅瞅妈的碗,挟一块给我,又挟一块放妈碗里。

妈说:“这孩子,你起小好啃骨头,多吃些。”

二姐啜口汤,笑着说:“哎呀,真香!好久没喝妈的汤了。”

妈坐桌边,望着二姐的馋相,眼圈忽然一红:“唉、妈不知道还能给你们煨几回汤了?”

二姐知道妈的心思,难过得拉长声调喊一声:“妈……”

爸连忙解劝:“说你就说你了,咱家崔红考上大学,多高兴的事?不说那些了,吃、都吃。”

妈伤感一会儿,说:“吃吧,妈心里就是放不下你俩小的,现在翅膀长硬了,一个个就飞了。”

我说:“妈,二姐就在武汉上大学,又不是去外地,每个礼拜天就回了。”

大概是想起了大姐崔莺,妈便不作声了。

沉默一阵,二姐岔开话头,笑着说:“哎,你们知不知道,楼下景艳的通知书也到了。”

爸忙问:“哦?景艳考哪了?”

二姐说:“华农。”

爸吃一惊:“华农?奋斗半十年,那不是城市包围农村,种粮种菜当农民去了?”

二姐笑起来:“爸你老土吧,华工就学工业,华农就学种菜,那华师就当老师,也对呵?”

大家都笑起来。

爸就叹息:“哎呀,打倒四人帮,干四化,孩子们一个个考上大学,可赶上好时候了。你看你妈,一辈子睁眼瞎,连个扁担倒地上,都不知道那是个一。”

妈委屈着:“我一个大老粗,你笑话我干啥?”

爸又望我:“崔情,你可得好好向你二姐学习,将来考上大学了,你妈还给你煨排骨汤!”

二姐忽然想起一件事,笑着对爸说:“爸,又许愿!你前年答应我的事呢?”

“答应啥?”

“你说等我高中毕业考好了,就给我买一辆自行车,这话谁说来?”

爸忆起这事,尴尬一笑。

妈说二姐:“你不看咱家这条件?你大哥都老大不小了,你爸爸自己,还舍不得买个新车哩。”

二姐就不吭声了。

二姐去武大报道那天,爸一清早就爬起来了,蹑手蹑脚的。我先以为他帮二姐收拾行李,没想却是在搞破坏——偷偷摸摸检查二姐的行装,好看的衣服,只要他认为属于是资产阶级花里胡哨的,一件一件从包里翻出来塞进抽屉,又拿几件普普通通的衣服,轻手轻脚塞进去。

妈也早早起来了,捅开煤炉子,给二姐煮了仨荷包蛋,这东西在我们北方老家叫茶,一般是招待尊贵客人才上桌。妈满满加了二勺红糖,给二姐端桌上,二姐只吃了一个,就不吃了。

妈说:“这妮子,咋不吃了?”

二姐说:“妈、你跟爸吃吧,我一个就够了。”其实,二姐知道妈耳道动手术之后,身体虚。

爸爸早早地将自行车扛楼下,拿一块抹布从上到下抹得明晃晃,然后一件件驮上二姐的行李,看样子,象一个黄包车夫侍奉一位尊贵的客人。谁知出门的时候,二姐宁愿从红钢城出发转三趟车,也不愿跟爸爸一起走。二姐说:“爸,我还是坐公汽吧,武大门口碰头。”

爸爸捆行李的手便迟疑一下:“不坐车了?昨晚不是说得好好的,爸送你到学校?”

二姐说:“是呵、没错,你把行李给我送去就行了?你这车,坐那么远颠得不舒服。”

爸不甘心,指望二姐回心转意:“那路上爸骑慢点,你坐累了爸就停下来歇歇,行吧?”

二姐说:“算了吧,我想一个人走……”背个军挎包,头也不回,往车站去了。

妈在楼上,瞅着二姐走远,连忙唤我:“崔情,昨晚说好的送你二姐,睡到现在人还不动!”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妈指着桌上两个鸡蛋喊我:“喝了走。”

风卷残云,丢了碗飞奔下楼。

楼下景伯伯正与爸爸相对叹息,爸说:“闺女大了,翅膀硬了,送也不叫送。”

景伯伯说:“我们家景艳,对爹娘也是呲牙咧嘴那德行。哼,穷脾气,不叫送就不送,省心!”

爸爸等我抱着二姐的脸盆行李在后座坐稳了,骑上车摇摇晃晃出发。

沿乡村土路迤逦朝南去了东湖方向的珞珈山,一路走走停停。过了磨山脚下的八一游泳池,到了一个狭窄坡道上,背后一辆汽车从后边鸣着喇叭赶上来超车,爸爸一慌,自行车让急了,一下冲到路边灌木丛里,真悬!好在我们父子有惊无险,要命的是,自行车链盒那里摔出毛病来了,车支起来,在路边瞅,脚踏一转,链盒就响,一转、就响。

二姐早到武大门口了,见了我们就说:“等得急死了,怎么才来?”

我说:“半路摔了一跤。”

二姐忙问:“人没事吧?”

爸说:“没、没事。”

二姐把她的行李一件一件从车上拿下来,说:“你们回吧。”

爸觉得奇怪:“慌啥?都到武大门口了,再往里送送?”

二姐说:“不用了,我自己行。”

其实,我了解爸的心思,他在武钢工作这么多年,连国立武汉大学的大门是朝东南还是西北都没闹清楚,本来想乘这个机会进去转转沾一沾书香,结果二姐执意不让送了。

我说:“爸,我给二姐把东西背进去吧,进去了就出来。”

二姐和爸都没作声。

走在熙熙攘攘的校园,扑面一阵清甜花香。我说:“二姐,你咋不让爸进来?红钢城的钢铁汉,也想薰一薰武汉大学的书香哩。”二姐把网兜里的碎花脸盆甩到肩上,笑着说:“谁说我不让爸进来了,武大又不收门票?我嫌他那车破,特别是那个老土铃铛,按起来满街人乱看,还毛泽东号呢,‘卡嗒、卡嗒’,丢人。”

我一回头,远远看见爸爸落寞地站在校门外,一手扶车龙头,一边讪讪地朝二姐这边招手。

到了寝室,二姐从军挎包里掏出一个镜框,放桌上。一幅素描,黄超慧画的爸爸的自行车。

一年前黄超慧车祸之后,二姐在家,常默默对着这件遗物出神。

我说:“二姐,我走了。”

二姐回头说:“你跟爸,路上当心。”

……回家的路上,车是不能骑了,爸爸把车扛在肩上,走一段就歇歇气。我看见车后架爸爸给二姐缠行李的绳子,想个办法,绳子一端套在车杠上,一端套在爸爸的肩膀上,只前轱辘转,后轱辘不转,省力。爸爸高兴,刚到东湖边,遇到厂里一辆卡车回武钢,连忙爬上去。

十四

二姐入学之前,大哥崔钢已从知青点内招武钢,当上一名光荣的炉前工。上班时间不长,瞧不起爸的自行车,弯关系买了一辆崭新的天津飞鸽,与爸爸几年前丢的那辆车同一型号。爷儿俩上班下班,各骑各的车,相安无事。只是爸爸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件事,抹了自己的车,又给大哥抹车,抹大哥的车时,常叨唠儿子骑车不爱惜。大哥自当了工人之后,精神有了寄托,生活充实,每天三班倒跟着师傅们炼钢学业务,车间工作很忙,三不知搞个百日会战、劳动竞赛什么的。工休时候,别的学徒工跟师傅们聚一块儿抽烟喝茶聊大天,交流小道消息。大哥不聊天,也不闲着,大概是公社教书静惯了,咬着笔杆作沉思状,琢磨个炉前小诗啦、好人好事、战高温夺高产啥的,蔫不拉叽,悄悄投到《武钢报社》和《武钢文艺》。

有一回,报上真给登了一条豆腐块。其实,也就是填填报缝,缀个文尾而已,大哥高兴得范进中举似的。好不容易盼到下班,蹬车一阵风回家,上衣兜抠出报纸,指着豆腐块先给爸爸看,又一字一句念给妈听。然后又教训我,讲话大口大气:“看你哥,人才不人才?”

自此,与汉字更加投缘,一天不写跟丢了魂儿似的。

此外,大哥生活中还有一件大事,谈恋爱。对象是谁?就是当年骑车撞倒的那个姑娘。下了班,单位洗个热水澡回家,饭罢、碗筷一丢,兜里揣个小本,就和白玫约会去了,看电影啦,压马路聊诗歌,遇有灵感,马上掏小本,一对文学青年,常为一句诗,急得脸红脖子粗。

二姐考上大学,二哥从农村也考上铁路运输学校了,中专,学开火车,平时住校不回家。子女们都大了,我们家拥挤的住宿环境得到根本改善,父母一合计,决定给大哥把婚事办了。

那天晚餐时,爸心情舒畅,端着小酒杯:“崔钢,农村锻炼几年,你也不小了,现在到武钢当了工人,经济上也已独立,要是你俩情投意合,我看就把婚事办了吧?”

大哥犹豫着:“这事慢慢来吧,我再写它几年,先立业,后成家,说不定一不小心写出名了?”

爸爸掷杯便骂:“出名?出个屁!就凭你那破豆腐块?人家蒲松龄写到七八十胡子都白了,死百十八年才留个名,有啥用?兔崽子你都二十六、七了,还慢慢来?老子还想早点抱孙子哩!”

妈端菜上桌,笑着说:“你看你这人,属火药枪的,一碰就走火,你等孩子慢慢说不行么?”

大哥连忙接过菜盘子放爸面前:“爸,你别急嘛,其实这两天我心里也正琢磨这事呢。”

爸余怒未消:“你要能弄出个之乎者也,那人家茅盾丁玲都干啥去?告诉你,文曲星人家天上星宿都应着哩,一枝笔、可不是阿猫阿狗随随便便扛得动。你凡夫俗子,写文章能当口饭吃?”

几句骂得大哥不吭气。

爸放缓语气接着说:“咱还是谈正经事吧,虽说如今婚姻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终身大事,是一辈子的事,非同儿戏。这件事,你跟女方商量过吗?比如说三大件四十八条腿啥的?”

大哥说:“哦,是这些?其它都没提,就只提过一架缝纫机。”

父母相视一眼,都不作声了,大概又想起了那个吕芬芳。

大哥解释说:“要说我和白玫的事吧,其实他爸早就明确表态了,不许开口找工人阶级索要彩礼。说当年延安时候,提着脑袋干革命,除了精神、理想和信仰,还有什么呀?结婚,两张床并在一起就是一个革命家庭,多简单?现在社会上时兴讲排场,什么三转一响一卡嚓,四十八条腿,都是资产阶级那一套。如果要,顶多就要个缝纫机,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南泥湾艰苦奋斗的作风还是要发扬下去嘛。”

爸脸上现一丝惊喜,瞅妈一眼:“这倒是居家过日子的大实话,你爸我爱听。”

说着举杯一仰脖,大哥冲我挤挤眼,笑。

爸在下巴上抹一下,说:“哎、听你这口气,她爸是个老革命吧?咋没听你回家提过这事?”

大哥答:“白家的情况我不太清楚,就只知道她爸老骂她四哥不争气,白玫也不让多问。”

爸倒一盅酒,忽然想起什么事:“看我这个人,闹了这大半天,咱那亲家到底是啥尊姓大名?”

大哥说:“她爸叫白云峰。”

爸手一哆嗦,洒出几滴酒,望着妈:“白云峰?”

妈说:“你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长个花?”

爸爸开心地乐了,笑得呼歇呼歇:“这么说,咱老崔家要娶个红二代回来了?”

大哥一听红二代,低头不吭气,心里幸福得跟啥似的。

好日子,订在国庆金秋。

那年代不象如今,结婚都是在大酒店里进行,请主持、奏婚乐、交换结婚戒指,那时候不。

大哥崔钢结婚那天,我们家那幢楼闹得动静不小。爸从武钢食堂请了二个北方师傅来家掌勺,楼洞门前的梧桐树下,早早就燃着二只早点摊上那种汽油桶改制的大煤炉子,烈焰熊熊。家里的床板,爸拆了扛楼下,垫二条长凳子当厨案,摆列一溜鸡鸭鱼肉、时蔬菜果。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借来杯盘碗盏,摆几面流水席,亲朋好友都到了,沿墙角停一长溜自行车,热热闹闹。

魏能鼎早早来了,大着嗓门迎来送往、招呼客人,见了老乔,两人一愣,握着手大笑起来。

上午十时,大哥衣帽光鲜,领着一伙知青插友欢天喜地去八大家那边接新娘。没想到,还没过半个小时,大哥慌慌张张又折回来了,找爸爸要车钥匙。

爸正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见了大哥一愣:“咦、你咋回来了?接的人呢?”

大哥既喜且急:“哎呀,人家不稀罕我的28飞鸽。”

“不坐新车,坐啥?八抬大轿,仪仗车马,唢呐吹着?”

大哥急得火上房:“媒人!”

爸越不明白:“你看你这孩子,愣把爹往糊涂里整,你俩自由恋爱,从哪里又冒出个媒人?”

大哥说:“爸、我说的媒人不是人,就是你的毛泽东号!刚才去白家了,白玫闺蜜王小丽硬不开门,‘你们相识于你爸的毛泽东号,今天好日子,也得用毛泽东号接新娘’,赶紧吧、钥匙。”

爸乐呵呵掏钥匙:“哎呀,看这一杠子插哪去了,我那破车……这个儿媳妇,可真是革命的浪漫主义。你妹崔红,就不如人家,那妮子从不正眼瞅我的自行车,武大校门都不叫我进去!”

二哥二姐正好从别人家借了一张圆桌面过来,听见这话,二姐笑问:“爸又背后说我坏话?”

爸说:“嗨、好话不出门,恶言传千里,我还没敢咋说呢,这拣耳朵的就来了?”

正说笑,妈捧着一朵大红花喜气洋洋过来了,说爸爸:“你还罗嗦啥?让孩子赶紧接人去吧。”

大红花扎在车龙头上,大哥搂着铃铛,风风火火走了。

正午十二点前,新娘子热热闹闹接回来了,爸爸的自行车一露头,我拿根火柴,楼下一万响电光鞭炸得紫焰冲霄、惊天动地,二姐托着盘子洒喜糖,小孩们满地乱抢。新娘子白玫大大方方下了车,大哥把车放树下停好,两人一同上楼见父母。楼下的客人们都瞧稀奇,指指点点,说新娘子真怪,怎么肯坐着老崔的破自行车就嫁过来了?

魏能鼎听见人家这样讲,大着嗓门喊:“谁说车破了?人家老崔,正儿八经的毛泽东号咧!”

上前把车龙头一拎,蹬着前轱辘一转,一捏前刹,车铃铛滴灵灵叫起来,满座宾客都乐。

新婚之夜,满月如轮。

在楼上菀明姐姐幽雅的小提琴声中,新娘子审问我大哥:“喂、有件事,一直想问问你,今天必须老老实实回答。”

大哥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不说假话!”

“那天街上游行,你是不是故意撞的本姑娘……”

十五

  一九八0年冬,学校操场锣鼓喧天,我应征入伍了。

校领导、家长与新兵们合影的时候,爸爸才从学校外匆匆忙忙赶过来,自行车支在一边,慌慌张张站在我身后。摄影师挥着手:“都不动了,笑一笑!”手里的气囊,轻轻一捏。

合影洗出来,爸爸的自行车也收入镜头之中。

第二天清晨,在汉口黄浦路兵站,铺着稻草的闷罐军列快开了,我正站在车门前发呆,无意之中看见一个推自行车的人,沿站台从列车尾部寻寻觅觅走过来。我先没在意,汽笛一声长鸣之后才看清,那人是我爸爸!看见我挥手示意,爸推车就奔过来,快跑到跟前的时候,车越开越快,我只望他一眼就记了一辈子——穿一件半新的蓝色中山装,脸上是横七竖八的黑印子。

军列向北老远了,还看见爸爸推着他的毛泽东号,立在站台上挥手。

我后来总是默默回忆站台上那一幕,心里无数次猜想:爸爸一定是起了个大早吧,从红钢城赶头一班轮渡来送我,半路上一定是蹬掉了链条,为了再看儿子一眼,他是怎样的手忙脚乱?

我到部队不久,有一天,下大雪,训练回营时,接到二哥从北京寄来的一封信。二哥在信里告诉我,他铁路运校毕业了,在北京实习。信里夹着一张照片,二哥穿着铁路工人制服,神气地站在毛泽东号机车前。

哦、真正的毛泽东号呵!

   《尾声》

三十多年后,爸爸老了,中风卧床,二姐嫌他阳台上收藏的文物碍事,准备将自行车当废品处理掉。出门时,爸失语偏瘫之人,居然清晰地吐出二个字“放下!”

大哥崔钢知道这件事后,将爸爸的自行车改造成一辆边三轮。遇天气晴好,子孙们轮流推他街上转。爸爸最喜欢去武钢厂前一带,象是回忆远去的岁月,人与事,在这里,才六神安和。

爸去世后,大姐崔莺将他当年亲手组装的自行车送到乡镇铸造厂溶化,做了一个精致的骨灰盒,盒面上仍嵌着那一枚主席像章,爸爸装在里面,送回北方老家,与妈妈合茔。

这么些年来,大姐总算尽了一回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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