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者说(中篇小说)
魏豪情
一、
人钓鱼,鱼钩魂。
人要修多少世,才能获得和鱼如此亲近的机缘?人要是长年栖霞卧波,会成就怎样一种洒脱从容的人生态度?人要是淡泊于鱼,羁留山水,会历练出怎样一种风神散荡的气质和精骛专一的禀赋?
窗帘还是黑呼呼的,劳豁子的手机就响了,一个小男孩慌慌张张的喊声,主人,那家伙又来电话啦。劳豁子怕吵了老婆,迷迷糊糊随手就按掉了。不用说,这个电话一定是晃晃打来的,二个说好了,晃晃广州东过来的T98次火车一到武昌站,就打电话,手机响,不接,然后,二个直接在东湖梨园门口碰头。抓紧时间赶早口,何谓早口?就是武昌东湖里的鱼一天开二次口,太阳升起前后,一次;太阳落山前后,一次。此时大气气流相对平稳,适宜热气球起落。鱼比人守信,从不爽约。要是鱼群开了口,扯都扯不赢,象假的一样,海上的渔民称鱼汛。
老婆翻了个身,咕噜几句又随着梦乡远去,意思是昨天买好的卤菜莫忘了带。
劳豁子大脑里凝结的浓浓睡意,象墨汁一样渐次稀释开去,爬起来带上门,摸到客厅才开了灯,东一件西一件清家伙:防紫外线雨阳伞、叉竿、折叠椅、鱼竿、漂筒、钩线坠、钓鱼眼镜等等,劳豁子的鱼具长年闲置,他将原来的旧钩旧线全部更换一新,新换的是美国火线,日本钢钩,台湾达摩漂等等优良产品组装的钓具,林林总总,披挂起来,琐细的用具比侠客出行的东西还多。劳豁子摆弄着这些鱼具,心里就沸腾起莫名其妙的欢乐,特别是漂,即使是在屋里,以情人的目光注视那些色彩鲜艳,眉清目秀的浮漂,心情格外轻松。
昨晚劳豁子看了本地天气预报:多云转雷阵雨下午转晴
车库里拴的那头叫驴也醒了,象个过敏性鼻炎患者一样连续打了几个穿云裂石的喷嚏,它似乎也为钓鱼这件事欢欣鼓舞,高兴的扯着嗓子乱叫唤,接着,又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长尿。
劳豁子的心情刚刚有些阴转多云,被驴子一嚎,又飘来缕缕愁云。
其实这驴不是他家养的,劳豁子一楼车库里原来放的是一台日本原装本田雅阁,后来因三角债扯来扯去,暂时就换了主人,不过,另外也有人欠劳豁子的钱,周转不过,就牵驴抵债,要命没有,要驴有一条,因此这驴来路不正。
二
劳豁子二十多年没碰钓杆了,算起来,钓游之乐都还是小学初中的事情。
这回重返江湖,不是太悠闲,而是太烦恼。
常言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劳豁子是个不大不小的建筑商,武汉人叫小包驼(头),戊子年交46岁,属虎。不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个七八岁,皮肤白净,气质儒雅,他二姐总说,老娘偏心,该白的不白,不该白的有红似白。这劳豁子先几年抖过雄,岳丈大人当权的时候,送上马扶一程,他就开始搞工程,那时候做工程单价高,劳豁子的腰就象水泡木耳,一下子发起来,辉煌的时候,一度身价过几千万,有了钱,在兄弟姐妹中间说话声音就稍粗一些,开汽修厂、开装修公司、进而到蔡甸包了一片山地,种树养猪。老婆也不上班了,每天往股市大户室一坐,买进卖出,玩的就是心跳。有了钱自然朋友就多,然后滚蛋歌舞厅的妈咪刘三姐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情况,是个云南泸沽湖的摩梭妹子,叫冰玛拉姆,这个冰玛纤腰丰臀,原先在云南省歌舞团里当过二线舞蹈队员,出来闯荡江湖,听说武汉是东方的威尼斯,与泸沽湖一样山清水秀,心一横,就到武汉来了,在歌厅唱歌伴舞,样样都来,小模样本就耐看,再打扮起来硬是象个摩梭山寨板的蝴蝶迷,二个一见钟情男欢女爱,蛇一样相互死缠,一来二去,劳老板的口袋和腰肾都变成了大亏的兄弟——二亏。再后来牛鬼蛇神三教九流都围拢来,斗地主打麻将摇骰子炸金花猜单双博球赌马样样都来,接触的人鱼龙混杂,真情者稀。后来跟其中一个行踪诡秘的朋友去了几趟澳门,时间不长,先还财运滚滚,钱来的象水上漂,再后来就不行了,一掷金二掷银三铜四铁逆风行,赌得眼红,执意扳本,哪晓得越陷越深,掉得大,千百万人民币丢进去听不见个水响,这才意识到被人钓了鱼,输得恨不得卖裤子,只好认命。
屋漏偏逢连阴雨,岳父突然中风去世,先前的阔绰就如开败了的花。
揽镜自省,劳豁子看见鬓边悄生的数茎白发,增添些许愁闷,中夜扪心,浮想联翩,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人不过一日三餐晚宿一床,嫌什么多?恨什么少?因此枕边遗落多少叹息。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劳豁子毕竟还有数百万的家底,心里面几许沧桑几许悲凉还夹杂着几许安慰,安慰什么?就是身边打呼噜这个结发老婆,劳豁子上面二兄二姐,二个哥哥,生的都是儿子,老婆不仅给他变了个花样生了个娇滴滴的千金宝贝,而且从创业伊始,就忠心耿耿、颠颠地跟着自己,工地上丢弃的一根钢筋头也要叫人收起来。劳豁子从心里感激这个持家的老婆,庆幸口袋里的银子没有被那个摩梭小妖精挥霍一空。不过,话又说回来,结婚十多年,老婆就是美如林芳兵靓似章子怡,捧在手上看她上十好几年,也不剌激了。他属于那种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角色,至于钱嘛,钱他妈王八蛋,用了再去赚呗。劳豁子和晃晃二个高中都上的文科班,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李白的二句诗,盛唐时期伟大的诗人安慰普天下的败家子: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三
正当劳豁子理清思路,端正思想,准备重振旗鼓的时候,发生了一个重大变故。
这天劳豁子夹着金利来皮包,三七开的分头梳的纤毫不乱的开着本田雅阁过长江二桥到汉口的公司去,往大班椅上一靠,想想今天有哪些款子要催,要进哪些建筑材料,有哪些重要的客户要应酬等等,还有,冰玛拉姆又去省妇幼医院做刮宫术,都流了好几回了,怎么老中标?他一直感到奇怪,但是女人的事情他从来就弄不清楚。然后把二只胯子翘到大班桌上,人五人六的打一通电话,安排工作计划,工地上要做的哪些事,刚刚把一些琐事处理得有个眉目,手机响了,副手电话,语音慌张语序混乱的说了一通,刹那间劳豁子的脑袋就象受惊的马蜂窝,“嗡”一下炸了。副手告诉他,刚才汉口香港路工地拆房时候,五楼顶层突然塌了,二个民工当场从楼顶坠落到地上,摔得桃花如血瓣瓣红。
二条人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按照国家制定的法律法规,最低的正常陪偿也得三十万,
杂七杂八加起来,五六十万打不住砣。
很快,遗属来了,七大姑八大姨,几十人的队伍穿街过巷呈一字长蛇阵,直奔劳豁子的
小公司而来,百多米外就听到哀声动地,其中一个年轻少妇一身缟素,怀里抱个奶娃娃,一蹦多高,口里直叫:我的养家人呐……
别看劳豁子外表潇洒敞亮,一粒苍蝇飞到他油亮的头上只怕闪了腰,其实当年创业的时候,几张长板凳拼起来,好几年没睡过床板,他对自己心很硬,对别个蛮善良,有时候为一些小事,夫妻反目,日寻矛戈,小夫妻二个小过几招,老婆一哭,他就软了,他不怕见血,就怕见眼泪。
人生无常,没办法,认倒霉呗。
劳豁子认了赔偿数目,然后悄悄跑到保险公司咨询有关事宜,过了半个多月,总算是
阿弥陀佛,尘埃落地。
其实劳豁子既是扬白劳又是黄世仁,他欠别个债,外面也有人该他的债,他被陷入三角
债的巨大碌碡里碾来碾去,痛苦不勘。债主来,他不是细着嗓子赔笑脸,就是东躲西藏找个地方喝一顿闷酒。好在外面也有人欠他的钱,就象印度婆罗门等级社会一样,一层层摞起来。劳豁子找到对方,喉咙不晓得几粗,象是压力太大的锅炉,总算是放了一些气,其实朋友也委屈,四川刚刚地震,他的厂子接到一大笔帐篷订单,几百人的车间,比农历大年初五汉阳龟元寺的财神跟前还热闹,可真到结帐还要有一个过程嘛,再说国家还欠我这点钱?
劳豁子一想也是。
么办?要不你先牵驴吧?好歹算个物证。
鬼打架,从哪弄个毛驴来?原来是个赶驴送帆布的黄陂伢,砸金花砸输了,就把驴先抵着,回去几天拿钱转来赎驴,劳豁子望着毛驴哭笑不得。
红尘劳攘,俗事缠身,劳豁子身心俱疲之际,忽然就有了避世的念头,怎么办?除了老婆,家里还有一个正在上初三,心肝肝心尖尖似的宝贝女儿,总不能丢下她出家当和尚吧?
当年郭沫若留下一联:年年难过年年过。
是呵,这日子怎么样还是要过下去,心里烦不过,就搜寻记忆中的快乐,就想起了当年一起穿开裆裤的娃娃朋友晃晃,当年这个拖鼻涕的晃晃,除了上小学时偷偷涂改过成绩单外,再无其它劣迹,为人厚道,讲义气,口袋里有棵硬糖,掏出来咬一半,另一半包在糖纸里交给劳豁子,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有关云长遗风。
人真到了困窘落难的境地,最需要的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
晃晃前几年在国企改革的狂潮中不幸下岗失业,买断工龄后,象是被巨浪推上海滩的螺贝,永远失去了稳定的生存环境,先钓了几年鱼,然后应邀到广州一个朋友那里打工。
其实劳豁子也想把晃晃安排到自己身边,但是晃晃说,朋友关系太近了,反而不便,劳豁子就没有勉强,说我这里的大门随时对你敞开。
电话打到广州,晃晃刚起来,晃晃在广州呆了不长时间,便适应了那里的生活规律,人家广州人,九点钟起来,在茶楼里喝喝早茶,剔剔牙花子,这一天才算正式开始。
二个老同学东扯西拉一会儿,听说劳豁子满腹心事,想找个乐子解闷散心,晃晃听了,梗都不打,立马就答应安排行程回武汉,陪劳豁子散心钓鱼。劳豁子一听钓鱼,心里一动,其实他久疏鱼音,好多年没摸钓竿了,放了电话心里一阵热,晃晃呵晃晃,到底是娃娃朋友。少年时的一些往事浮上心头,少年时不知愁滋味,他二个曾经结伴到武昌沙湖偷钓人民公社的鱼,被鱼老泡设伏生擒,用竹竿子打的二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至今身上还留下屈辱的伤痕。
岁月匆促,很遥远的事情,回想起来仿佛昨天。
四
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武昌徐东路一溜桔黄色的路灯都睁着惺忪的睡眼,劳豁子骑着毛驴,全身披挂走在大街上。晃到岳家嘴的时候,遇到110巡逻车,红灯绿灯加白灯,直闪直闪,警察看见一个人骑着毛驴左右披挂晃晃悠悠先是骇了一跳,以为是大侠佐罗或是唐吉诃德又出来浪迹江湖替天行道,上下察看劳豁子,见并无醉酒异常,后来听说是钓鱼的鱼班子,又惊奇又好笑,嘱咐他一番,就开着警车走了。
到达梨园门口,劳豁子翻身下驴,等了刻把多钟,一辆的士风驰电掣飙过来,“吱”一声刹住车,跳下来一个人,劳豁子一看,是晃晃。
晃晃在广州一个开工厂的朋友撮虾子那里打工,撮虾子其实也是武汉人,在汉口顺道街有好几间明晃晃的大门面,徐东平价那边还开着一家大酒店。晃晃在他那里,一不坐班二不守点,撮虾子对他睁只眼闭只眼,每月二千块工钱照发不误,撮虾子也不在乎。如果有三朋四友从武汉来广州,每回喝酒撮虾子都把晃晃拉到一起,列席常委班子待遇,这个晃晃还不知趣,平常当着其它员工还尊敬地戴总长戴总短,饭桌上酒瓶子丢多了,就忘记自已打工仔身份,肉头肉脑,枝枝花茉莉花,大着个舌头对戴总管理工厂指手划脚,酒醒了又后悔,作为老板的撮虾子常常笑一笑,不以为意。
撮虾子为什么对晃晃奉为上宾,如此义气?
这是晃晃和他两人之间一个多年的秘密。
晃晃抽烟喝酒打麻将,样样都爱,但是最钩他魂的,就是钓鱼。一声招呼,坐在牌桌上,推牌撤丫子就跑,哪怕是从汉西货场到青山北湖,城市的一东一西,晃晃就是鞋子跑掉了也要跑到位,到了水边,就是一整天不动一漂,他坐的比汉阳五百罗汉还端正,还耐烦,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就象一个参禅悟道的沙弥恍兮惚兮入了镜界,真正升华到了无我无心,清虚无为的镜界。
晃晃原先有过正当职业,是铁路勘测队跑尺子搞测量的工人,五湖四海野外出工的时候,遇雨天,或余暇,背个甲鱼枪浪迹于岸渚水涯,只要甲鱼露头,扬竿飞线,燕青射雁一样,一打一个准,卖钱,再买钩线铅坠等家什,乐此不疲。后来国企改革,晃晃第一批就被动员买断工龄下岗了,之后,用买断的几个寒钱在武昌户部巷小吃街开了个茶馆,你想户部巷是个做特色小吃的地方,哪个吃饱了撞了鬼跑到那里喝茶?晃晃一无经济头脑二不懂阿庆嫂的生意经,做了不到一年,亏得一屁股债,关门大吉,烦上心来,不知不觉就跟着一帮钓鱼的职业班子到东湖钓了几年鱼,晒的一张脸比武汉公共汽车上的广告黑人郝哥还黑,有人疑问,您家天天钓鱼怎么不上班?不提起单位还好,一提起单位他就跳脚通那些婊子养的黑心领导的先人。
骂归骂,静下来,晃晃翻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佛教书籍,据佛家理论,人类罪孽深重,生来就是受苦的,人这一生要过许多关口,或是叫劫,某年某月某时命中有劫,那是逃都逃不过的,年年难过年年还不是要过?静心静意,万事忍为先。
晃晃这人有个好处,念旧情,讲义气,助朋友。
当年,撮虾子创业之初,先是在汉正街听分子,卖袜子,再后来又跑到红钢城码头卖毛线,再后来跑火车从广州往武汉贩香烟,连火车司机都被烟班子串通好了,这生意做得有几火?有一次,进站之前,按照约定,火车经过一个铁路道口时,速度慢下来,车厢里开始往下掀纸箱,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犹大,结果下面接应的人都不是地下党,全部都是工商和警察,撮虾子把全部本钱投进去赌黑火,没想到这一笔生意搞得败走滑铁卢。
这就是鸡蛋全部装在一只篮子里的结果。
那时候,晃晃还没和老婆离婚,是个大雪天,天寒地冻,六出纷飞。老婆给他几十块钱,二十斤粮票,叫他去粮店买米,顺便给伢买二袋洪山奶粉,晃晃领了任务,顶着风雪快走到粮店旁边那棵白果树(银杏)下时,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淋了一头雪水,冻得缩着肩膀,穷蹙无计的样子,先没在意,再一看,是老街坊撮虾子。
撮虾子已经饿得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二个一照面,前因后果一讲,晃晃二话不说,转身跑去卖了二个夹肉烧饼,连同身上剩的钱和粮票全部递到撮虾子手里,又把单位发的一件棉袄工装脱下来披到撮虾子身上,撮虾子没接衣服,含着眼泪又走进了风雪里。
若干年后,撮虾子的身价逾越了八位数大关,晃晃下岗,撮虾子听说后,立即派人找到晃晃,说是打工,晃晃其实完全享受的是正局级巡视员的待遇,就象及时雨宋江到了小旋风柴进的庄园里,大块肉,大碗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晃晃一说要回武汉陪朋友钓鱼,撮虾子马上亲自把他送到98次特快列车的卧铺上,交给列车长,告别时笑着嘱咐他,祝你钓的大,尽兴再回。
钓得大?晃晃晓得撮虾子在开玩笑,笑一笑跟着漂亮的女车长进了卧铺车厢。
列车于黎明前准点到达武昌站。
下了火车,晃晃赶到梨园门口跟劳豁子会合,劳豁子问,么板眼,火车晚点?
晃晃先顾不上说话,掀开汽车后盖,往下搬鱼具,的士走后,晃晃才说,下火车回屋里拿家伙,又顺路到户部巷拍了二碗热干面,“只有在武汉吃热干面,才找得到那种梗喉咙管的感觉,不晓得几舒服!”
见了驴,晃晃一愣,听了劳豁子解释,哈哈一笑,把鱼具家伙都放在驴背上,二个跟着驴,往湖边走。
路灯,洒下满地婆娑树影,二人和驴子的身影象皮影戏,一会拉长,一会缩短。
劳豁子东湖公安分局有朋友,一个电话,偌大一个茫无际涯的东湖,随哪里钓,答白算数。
五
天高地迥,烟波浩荡,宁静开阔的湖面向极远处的天边伸展开去,湖水,在矇眬的天光下,象一匹巨大的铁灰色绸缎,起伏着微微的褶皱,无际无涯。
东方天际,象一幅油画,打着浓厚的底色。
一缕晨曦在云层里渐渐明亮起来,正是曙光初露时分,东方天空低悬着片片带着阴郁气质的黑云朵,云层里的阳光,象刚刚生起的炉子,或是象一线微弱的暗红色的烛光,在云中一跳一跳。随着时光分秒流逝,一线耀目的红霞射进飘浮的云层里,悬浮天际的云朵,由深黑色渐渐变成浅黛色,由浅黛色又渐变铅灰色,由铅灰色慢慢又成了梨花白,再后来,随着阳光的渐渐明亮,一道强光瞬间剌破黎明前的黑暗,红光穿透云层,刹那之间,整个东方天空红霞如帷如幕,云层,看上去又象是镀着金色阳光的起伏的雪野,绚烂多姿。
天空青冥,湖水浩荡。
劳豁子心里格登跳了一下,多么辉煌的湖上日出!
刹那间,劳豁子的思想或是灵魂,从这个营营扰扰的红尘俗世中飞腾起来,一种类似于原始的感动,一种激情,一种恍然若悟,或者说是人类最初蒙眬于文化,蒙眬于音乐起源的那种恢弘壮丽的感觉,在一瞬间醍醐灌顶、一瞬间沦肌浃髓,仙乐从天际隐隐飘来,挟着一股超然的神秘力量强烈地撞击他的心扉。
劳豁子有些心梗鼻酸,他说不清自己忽然之间感动什么,是一种返朴归真的意味?是一种超然象外的顿悟?是一种多年来深潜蛰伏于灵魂深处的思想在突然苏醒?
这是一个梦吧?这是今生吗?还是来世?
他说不清,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心底的声音,在冥冥中被悄然唤醒。在壮丽的大自然美景面前,他这一粒太空的微尘,猝不及防地坠入一片无限美妙的情境之中,浑身的血象火山爆发之际的岩浆,猛烈的奔涌,激情地冲撞,他的灵魂象是要挣脱肉体飞升起来,要溶进高远的苍穹,要溶进旷远的波涛,一种多年没有体验过的神清气爽的心境,令他想喊,想叫,想疯狂地爆发!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对着东方的天空,对着那五彩缤纷的云霞,出了一回世,又入了一回世,张着嘴,傻了一样愣了十几秒钟。
类似灵感一样的感觉疾如电光火石,浪逝惊涛,在劳豁子的身上盘旋一阵,又象电流似的飞快的过去了。一念如风,就象一只蜻蜓,在他身上停了几钞钟,然后飞走了,不再回头。他来不及思索,更来不及让这激情的风暴掀起的漫天思想的碎片在他心底沉淀一下,让他慢慢思索,细细品咂,久久回味。
这种美好的、激动心魂的感动灵光乍现,稍纵即逝。
晃晃调理着手中的鱼具,无意间望了同伴一眼,他感到有些奇怪,以为劳豁子在观天象察气流,或是在观察水色寻觅鱼踪,心里冷笑了一声。
六
论钓鱼,晃晃是个实实在在的行家里手,近年来浪迹水滨,他有自己八钓八不钓的钓鱼原则,他也熟谙很多关于阴睛雨雪四时天气钓鱼的俗谚:
早钓太阳红,晚钓鸡入笼;
早钓鱼,晚钓虾,正午钓个大王八;
雨后放光,钓鱼时光,水面有风浪,一定有鱼相;
大麦黄,钓鱼忙,麦子须须亮,鲤鱼遍沟放;
人穿棉袄鱼不动,人穿夹袄鱼儿动,人穿单衣鱼直蹦;
日出胭脂红,无雨即是风。霜下东南风,十钓九放空;
方塘钓角,长池钓腰;钓鱼钓顶风,顺风必落空。
撮虾子钓鲫鱼是强项,对此颇有心得:软其竿,细其纶,小其钩,轻其坠,香其饵,诱其味。他有一套实战经验:钓截杀;钓半水截杀;反抛;钓底坠;钓跑铅;钓扇面等等,一般的钓鱼人别说实际操练,就是初听一遍也是何仙姑回娘家——云里来雾里去。
晃晃摆弄着钩竿鱼线,从内心深处小觑劳豁子的钓技,认为他还停留在竹竿子挂蚯蚓的开蒙时期,停留在春钓滩、夏钓潭、长塘腰、阔水弯的起步阶段,用于实战的时候,其实就变成了老汉的裤当——俅不顶。现在钓鱼跟一二十年前大不相同了,现在东湖的鱼比一二十年前难钓的多,每年开春时候,东湖边密密麻麻一溜溜鱼竿子,最长的鱼竿是用竹竿和碳素竿精心拼接起来的,架在设计新颖的滑轮上,伸向湖面有二十多米长,简直就是半机械化作业的架式,一般的人看这种竿就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架那么长的竿,钓位如炮位。这种竿伸出去,把鱼都拦截在外围地段,其它的短竿只能是干瞪眼。
不过晃晃是要饭的借算盘,穷有穷的打算,他信奉的真理或者是敬佩的钓鱼高手,就是看篓子,任你说的天花乱坠,你的装备再精良,黄昏时分鱼篓子起水时,哪个钓的鱼多,鱼大,这才真正是钓鱼高手,这话类似于北方人说的,出水再看二腿泥的意思。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二个都不作声,各忙各的。
二把十一米长的鱼竿一先一后伸向水面,在各自的钓点上老老的打了几坨窝子下去。晃晃是钓鱼高手,打下的窝子前后左右距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公分。劳豁子久疏鱼音,估计打的窝子应该在钓点周围一米左右。
不过,凡钓鱼,一般都是新手运气好,常常有视力不佳的傻鱼上他们的钩,但是新手却往往因把握不住机会,不懂遛鱼,上鱼后不是慌慌张张收竿就是急急忙忙拽线,因此断线脱钩逃鱼是常见现象。
二人打好窝子,用湖水洗干净手,退到身后的草地上,把各自的吊床拴在二棵大树之间,忙碌完毕,一人一只烟,不时小声地聊上几句,然后又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浩瀚的湖面。
七
青山隐隐,绿水悠悠。
晃晃长年寄情山水,放浪形骸,凭着高中文科班深厚的国学根底,效仿金圣叹,杜撰了钓鱼开心三十六:
一、一晨,于繁华闹市见一银须老者,持竿携篓,意态昂然,私相羡焉。归家中如坐愁城,忽闻窗外喇叭声咽,门如擂鼓,视之乃多年未遇一鱼友,特登门奉还当年东湖边相借一自行车汽门芯。其新近荣任本单位钓协会长,踌躇满志,相邀鱼塘试钓。午时,于塘边以汽门芯为话题,弹杯纵酒,相聊甚欢,开心;
二、与二三钓友相约出钓,夜梦钓获巨鱼,口中哓哓不休,在床翻烙饼作搏鱼状,被老婆叱骂,不敢还口,开心;
三、晨鸡未鸣,天光未晓,觉小腹急胀,翻身起床,正好闹钟欲闹未闹之际,开心;
四、燃烛于壁橱找寻一只达摩漂,意外发现陈年汉汾一瓶,另花生米一小包,卤肉若干,开心;
五、至湖岸水泽,见天光如倾,朝暾如炉,东风和煦,水波如银,数十里外杳无人迹,好个青格粼粼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远世麈、息尘缘、凝一虑,开心;
六、设饵投窝,信步水畔,见花红柳绿,双雀斗喉,忽一锦鲤哗然登岸,观花赏柳毕又复跃入水,开心;
七、腹胀如鼓,觅一僻处静心读报,一晚期癌症患者不信医生宁信鱼,坚持钓鱼一年零三月,B超、CT扫描、核磁共振等检查,赫然发现病灶已消逝无踪,开心;
八、钓点草绿如漆,水浑如泥,正技痒难忍,赫然见一只肥大蟾蜍摇晃而来,头皮一阵发麻,欲寻砖头拍之,忽转念蟾蜍何罪?何因其貌陋而忍心加害?开心;
九、浮漂周围,鱼星如滚水欲沸,开心;
十、漂如双眸剪水,频频以目示意,开心;
十一、抖腕扬竿,一半寸长小银鱼在空中划一孤线脱钩入水,不得鱼,得鱼趣,开心;
十二、突兀一钩,如挂水底,见钩拉直,不见鱼,开心;
十三、突兀一钩,如挂水底,用力拖拽出水,原为一只破陶罐中钩,懊恼之际,忽接信息:祝你今天钓得大,开心;
十四、突兀一钩,感觉如触故宫博物院之红漆铜钉门板,弹线如鼓瑟,须臾,大物徐徐出水,原是一只银盆也似老鳖,绿豆眼灼灼如焚,开心;
十五、遛大鱼,相持不下,觉双臂如铅坠,酸痛难忍,开心;
十六、听相声《钓鱼》、看杂志《中国钓鱼》、互联网上搜鱼,开心;
十七、一日,岸边鱼友相互私议,偷偷往东湖里洒农药钓鱼的那个家伙有日子不见了,一鱼友朗声相答:此人痣疮癌变,已住院去也,恐怕后路不保,开心;
十八、钓截杀,开心;
十九、一红蜻蜓欲栖于浮漂,漂不就,扭摇挣挫,如贞女烈妇。怒而扬竿,岂料竿底一沉,意外获鱼,开心;
二十、大鲫、大鳊,浮漂多送平水面,开心;
二十一、大鲤鱼多拉黑漂,入水沉稳有力,每扬竿时腕中一顿,开心;
二十二、钓大青鱼大草鱼,人鱼相搏,斗恨角力,开心;
二十三、一无德汉抢人发鱼的窝子强钓,匆促间其钩线搅缠于高树上不得脱,情急之下,一拽而折竿,二拽而断线,三拽而钩固如钉,众皆偷乐,开心;
二十四、凝神波涛,忽觉身侧香韵袅袅,惊见一美女凌波抛竿,手法生疏,如钓如蹈,有孔雀舞之姿,开心;
二十五、正午,困睡欲眠,见一憨蛙屡跃荷叶上而不得,水珠如银,迸跳激溅,开心;
二十六、夏钓炎天,热汗簌簌,苍蝇挥之复来,恼甚。忽大雷雨至,冷风一吹,蝇去无踪,虽二排牙齿捉对儿厮打,开心;
二十七、波平如镜,水面一道凶险划痕骤起,贴水蜿蜒,无声无息,视之,乃长蛇一尾,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开心;
二十九、观人遛鱼而不语,忽断线,开心;
三十、临水观风,见水面忽如皱纱初展,忽如农妇抖幅,忽如沙山涌浪,忽如盘散银箔,忽如古井无澜,忽如万骥嘶风,忽如银瓶泻水姿容曼妙,忽如梨花满树风情万种。开心;
三十一、久不动漂,神思昏倦,起身东游西逛,忽钓友急呼:鱼竿拖跑了!惊回头,只见一竿如箭,没入波涛,开心;
三十二、钓鱼钓到螺丝,大小是个收获,开心;
三十三、钓一天不动一漂不扬一竿,心不浮,气不躁,凝眸烟波,稳如泰山,自慰钓者不在鱼,在于山水之间尔,开心;
三十四、黄昏,霞光万道,渔歌唱晚,收竿起鱼,鱼跃人欢,开心;
三十五、及归,街坊四邻家家白蒜红椒列队,黄姜绿葱恭迎,散鱼罢,听一片锅铲叮当,烈火烹油;闻几缕鱼香盈巷,华灯着锦,开心;
三十六、醉饱高卧,手执古人钓鱼诗一卷,睡意矇眬,适天风西来,急雨敲窗,开心。
八
黎明前,湖畔一片静悄悄,灰蒙蒙的湖面隐约着鱼儿的喋唼声。
芳草地上,毛驴低着脑袋撕扯着嫩绿的青草。
劳豁子忙碌停当,望望浮漂,又望一眼驴。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西北赶驴客,姓王,这人多年前是爸爸的同事,不知为什么回了乡,后来来武汉找原单位要求落实国家政策。他和爸爸酒过三巡后,话题自然扯到驴子身上。王伯伯告诉爸爸,说是赶驴客出门长行时候,在进入无草无水的荒漠戈壁时,要带一种类似橡子面一类的饲料喂驴,驴子吃进去,肚里就撑的饱饱的,没有饥饿感,过几天,五谷轮回,肚里的屎屙出来,赶驴人把粪便回收,用驴尿活一活,加工一番再喂给驴子,如此往复,直到走过那一段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
记得爸爸举杯的手在空中停了好几秒钟,用十分惊讶的声调问:真的吗?真有这事?
赶驴客见多不怪的口气说:不吃不得行,要不,过不了戈壁滩。
爸爸叹息一声,笑一笑。
呵,西北的大戈壁,古时烟波浩渺的罗布泊早已干涸了,进入二十一世纪,沙进人退,报纸上说,甘肃民勤的石羊河也已奄奄一息。
一晃多少年,人世无常,不知劳豁子为什么单单就记住了这个细节。
此刻,这头南方的毛驴正悠闲地啃着鲜嫩的青草,一幅怡然自得的样子,显然,它并不为自己抵债的尴尬身份而忧虑,更不为飘零的身世和黯淡的前景显得过分担心,甩着它灰不溜秋的长尾巴驱赶苍蝇,诸念尽息,毫无挂碍。
湖面,微波荡漾。
水中,鲜艳的浮漂在碧绿的水面上露着二目,在水浪中悄然凝立,象一簇跳动的火苗。
劳豁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折叠椅上,望着氤氲的晨雾中漾着微澜的湖面,静候鱼音。
微风拂面,清脆的鸟鸣穿透浓密的柳荫传到耳畔,天色更亮了,远处,湖面飘散着丝丝缕缕的雾气,不时听到大鱼跃出湖面又“啪”地一下落到水里的响声。
劳豁子望着湖水,思绪象湖上的清风一样来去无踪。
三国时,因战争发展,从建业迁了一千户居民到武昌(今鄂州),类似于明末清初的二湖人口填四川。这批人迁到鄂州后,思乡心切,一边品尝着鲜美的武昌鱼一边思恋着故乡,做了一首歌谣怀念家乡: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二千多年后,一代伟人毛泽东客舍武昌东湖,留下龙骧虎步的足迹,也留下千古不朽的诗句,一举改变了武昌鱼千年蒙冤的形象: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朱德元帅登临磨山,鸟瞰湖滨青龙卧波似的长堤,也曾留下光辉的诗句,其中一句是:东湖暂让西湖好。
西湖好是好,就是面积小。
据劳豁子分析,武昌东湖赶不上杭州西湖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自从盘古开天地,唐宋元明清,千百年来,无论东湖边上的风光村也好,渔光村也罢,芸芸众生,就没有出过一个名满天下,震古烁今的大文豪,换句话说,就是因为古时候,没有一个名气大的文人莅临东湖,留下洪钟大吕般的千古绝唱。唐时崔颢站在黄鹤楼上极目楚天,登高一啸,四海尽知黄鹤楼,连诗仙李白登楼,面对崔颢题诗,也自谦地揖让三分,留下千古佳话。再说南宋词人扬万里,一句“惶恐滩头说惶恐”,便把家乡赣江惊涛怒卷,险象环生的惶恐滩风光隆重推介到国人面前,劳豁子总是遗憾地想,要是李白到东湖边遛上一圈,他老人家游兴未尽之余,掏出如椽巨笔,随便写上一句“东湖边上说东湖”,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而西湖呢?几乎沾尽了历代文豪的光。
先有一代骚人韩愈,后有诗书画三绝苏轼东坡,都是唐宋时期中国顶尖一流的大文豪,这二位不仅为西湖疏浚筑堤,劳作之余,蘸着西湖十里荷香,蘸着西湖千顷涛澜,挥洒出多少属于西湖的传世之作?这还不算,再一个落魄文人柳永,为稻梁谋,不惜投身权贵,作了一首词,叫《望海潮》,把西湖写得瑶池天堂一般,诗词传到塞外,金人捧读再三,呤诵再三,魂不守舍,终于按捺不住觊觎之心,兵临杭城,开创了一阙诗词引发一场战争的先例。
如果,当年苏东坡带着名垂青史的《赤壁赋》离开黄州后,朝庭六百里加急,又命他定居武昌东湖,结果又当如何?
劳豁子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牵强可笑。
原国民党代总统李宗仁说过,如果历史可以从头再来,那么人人都能成为伟人。
劳豁子父母的箱子底下藏着一些发黄的旧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个日本人拍摄的武昌东湖。他家怎么会有这些照片?原来是武昌辛亥革命后,他爷爷从汉南纱帽镇步行一整天,到武昌顕真楼当学徒,一天,来了个日本人洗照片,准备把武汉风景做成明信片寄回日本,他爷爷就悄悄地洗了一套,偷偷袖在袍子口袋里带回了家。
其中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背景是起伏的珞珈山,一群人在湖里嬉水,还有几个小孩子。湖边,乱石嶙峋,有二座木板和竹节搭盖的房子,湖岸边,排着一列带顶棚的游船,长长的木跳板搭成的泳池伸向湖中,湖面开阔,起伏的群山融入天际。
听爸爸讲,国民党从大陆撤退台湾的时候,在军队的大伯还带了一部分照片走了。
半个世纪前,东湖水清见底,湖底生长着一种奇怪的水草,捞起来晒干,是烧灶的好材料,还有,湖边生长着许多叫不出名的水草植物,会开花,开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纷红骇绿,映在湖面上,不晓得几清爽。还有一种叫鸡蛋包的植物,吃起来清甜利口。
一晃,几十年光阴悄然而逝。
斯人已老,湖水依旧。
劳豁子的眼睛在水面盯久了,出现了幻觉,感觉水面象天空的云在旋转在飘动,毛驴徜徉湖岸边,不时打着响亮的喷嚏。
宽阔的湖面象一幅巨大的绸缎,风过处,绸缎微微抖动着。极远处,阳光穿透云层,一缕天光向湖面倾洒下来,湖上出现一只只带蓬子的木船。
新的一天开始了。
无意间,劳豁子看见,他的浮漂轻轻的眨了一下,尽管是极其轻微的动作,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打窝已经半个小时了,他的心里一阵狂跳,不是风吹的吧,鱼快开口了?
九
天色大亮了,湖面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雾气,鲜艳夺目的浮漂在水面上显得十分醒目。
劳豁子在钩尖上细心地搅了红枣核那么大一点粘面团,又抓了一把精心加工后又兑了老鬼饵料的新鲜中粗康皮,把面团连鱼钩包在一起,用力捏成桔子大小,两手抱着鱼竿,稳稳地落在钓点里。
然后,抖擞精神,眼睛盯着漂,一眨不眨。
湖上的风似乎小了些,过了有三五分钟,只见鱼漂急速点动几下,接着迅速消逝在水中,晃晃坐在十米外,他也看见了,一声断喝:提竿!
劳豁子手中的鱼竿应声而起,在空中弹了一下,紧接着只见白光一闪,一尾白色的小鱼从水面跃起,象撑杆运动员一样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曲线,悬在空中挣扎弹跳。
二个都哈哈笑起来,劳豁子说,非洲的爸爸踢踺跺——黑(骇)老子吓一跳,我还当是个大家伙,原来是个麻姑愣子!
劳豁子摘了鱼,原来不是麻姑愣子,翻来覆去把这条小圆胖鱼从头到尾看了一看,不识。这鱼,象是从小就练举重,身形短圆,身上有暗褐色的花纹,看了一下,怀疑有毒。
淡水水系的有毒鱼种,除河豚外,还有一种有毒鱼。
唐《酉阳杂俎》记载:峡中人食鲵鱼,缚树上,鞭至白汁出,方可食,不尔有毒也。
河里有毒鱼,岸上也有专门毒鱼的草。
据《中山经》:有木焉,其状如棠而赤叶,名芒草,可毒鱼。另名茂,或艾,也可毒鱼。
劳豁子把鱼丢回水里,那条小鱼大概吓晕了,在水面漂了几秒钟,喘匀一口气,一个翻身没入水中,不见了。
晃晃瞄了同伴一眼,不动声色地说,窝子里有反应了,小鱼闹,大鱼到。
说时,晃晃自己的浮漂也“哧溜”一下拖下水去了,晃晃就手把竿轻轻一抖,也拎了一条小猫鱼上来,这回不是小圆胖的鱼,而是一条浑身银白的麻姑愣子,接着,二个人象是竞赛,你一条我一条,又扯了不少麻姑愣子。
这些小鱼,吞钩急、快、猛,往往浮漂急速点几下,“唰”一下就不见了。
一般来说,鱼越小,胆子越大,鱼越大,胆子越小,尤其鲤鱼,生性腼腆、多疑。
但是对于四种凶猛而体型较大的野生鱼类例外。
这四种鱼都是横行乡里占山为王的水中草莽,号称淡水鱼四大天王,它们象古时候有名望的士大夫一样,有姓氏、有名号,有字,就象孔子名丘字仲尼,谥文圣,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谥文忠一样,自有其等级品位,不容小觑。
一是鳜鱼,又名桂鱼或桂花鱼等等。
长年羁縻东湖的职业鱼班子们封其一个谥号,叫哈子,为什么叫哈子?傻呗。
这种鱼身上一块块黄褐色的斑,象披挂着一领雄姿英发的战袍,性格暴躁,冲洲撞府,见了小鱼小虾一类的撮鸟活饵,不问情由,吞钩凶狠,咬住就跑。
有回晃晃在东湖扬树沟石桥下的流水中,用一条小活鱼钓到一条鳜鱼,多重?
晃晃会从抽屉底下翻出照片和鱼拓为证,笑嘻嘻地告诉人家,出家人不打逛语:九斤八两还红一点!
二是黑鱼,又名孝鱼,武汉人叫柴鱼、北方好象还叫它乌鱼,黑柴棒子什么的。
黑鱼一身江湖行侠打扮,活脱脱是威风凛凛的猛张飞,身上披挂一付乌漆马黑的铠甲,天生一张刻薄锐利的尖嘴,但遇小鱼群,不等来将通名报姓,便挺起丈八蛇矛跃入敌阵,生撕活拽,风卷殘云。
世上最冷酷的动物,对于亲生子女,自有其温情一面。繁殖期间,黑鱼小夫妻两个日夜呵护着一大堆黑鱼宝宝,寸步不离。养育儿女的时候,黑鱼妈妈的眼睛会短暂失明,看不见东西,吃不到东西,这时候就会有承欢膝下的子女,勇敢地举起孝义的大旗自投母腹。养育子女的时候,如果有莽撞的青蛙,小鱼等个头较小的家伙撞进黑鱼夫妻的幼儿园,黑鱼爸爸会挺身而出,舍身护子,若遭遇不测,黑鱼妈妈会前仆后继,宁死不屈,令人慨然。
第三是翘嘴鮊,又名大白鱼,或是翘壳。
鱼班子们又谥其一雅号:关刀。
何谓关刀?因为翘嘴鮊长身玉立,气度昂藏,这种鱼最大可长到百余斤左右,修长健硕通体银亮的身板状似关公手中的青龙偃月刀。
晃晃曾亲眼看见有人在东湖老鼠尾那几株桑树下遇到一次,遛了许久遛到跟前,谁知那条关刀一个鹞子翻身,“唰”地朝前一冲,不是及时断了线,那个钓鱼人早被拽到水里去了。
第四种是鳡鱼,又名黄钻,黄颊,水老虎。
李时珍《本草纲目》曾提到其大名:姑儿之水,多鳡鱼。
李时珍这个姑儿究竟指哪里?待考。
从上个世纪以来,深埋于千顷波涛下的数座县城,以盛产鳡鱼成就了杭州千岛湖之美名。
鳡鱼因吞噬鱼苗也称害鱼,不过这水老虎是当之无愧的水中霸王,它遍体银白一似浪里白条,细鳞,脑袋微黄,喜食生猛活饵,任你何方草莽,乡中霸王,遇到它无不惊心悼胆,望风披靡,遇强敌,水老虎把二只利爪在地上略按一按,一扑一掀一剪,任你山川关隘,即刻一马平川,据专家论证,这种鱼体长可达2米,重120斤左右。
常言说,百斤蟒,千斤力。
一条百多斤的水老虎,一旦突然发力,该积蕴着多大的爆发力?
说起来好象很遥远,二十世纪末期,晃晃听说东湖梨园医院有个钓友,用海杆钓起一条鳡鱼,重六十多斤,绑在自行车上回家,到他家看稀奇的人填街塞巷,一时轰动。
据那位钓友称,那天午后刚刚把海竿打下去,就上鱼了,先以为是风吹的铃铛响,后来发现是鱼,拖得海杆嘎吱嘎吱响,抱着竿子的感觉就象扯着一头惊马疯牛。
这种搏巨鱼的经历,多数钓鱼人尽其一生难得一遇。
钓友在当天的钓鱼日记上细致地记录了当天的天气情况:风力、风向、水色、水温、气压、气温、阴睛等数据,然后用八个字形容搏巨鱼的感觉:惊险剌激,惊心动魄。
十
湖面的风,好象停了。
气压很低,绚丽的朝霞不知不觉也被云层遮没了大半边。
麻姑愣子也不闹钩了,浮漂很平静,随着阵阵涟漪轻轻地颠簸着。
劳豁子猜测,这是大鱼到来的前兆:小鱼都闪得不见踪影。
他们下钩的这片水域,其实象个内湖,不远处的长堤上,有一座十多米的石桥,内湖的水与大湖相通,静水深流,无论大鱼小鱼,都可以从那里自由进出。附近是一片荷花凼子,水深草密,应该是个藏鱼之处。
晃晃仔细观察这块钓域后,发现水色混浊,信得很足,坚信今天一定大有收获。
可是天光好象阴沉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感觉气压沉闷得象一口大锅,牢牢的扣在湖面。
劳豁子望着灰暗的湖面,隐隐约约感到一场大雨正在悄然酝酿之中。
其实昨晚已经看了天气预报了,有雷阵雨。心里就有一丝后悔,雨天钓鱼,多有不便,又一想反正带了大伞,看看湖上的雷雨,享受一番雨趣,也好。
晃晃坐在钓位上,一只接一只抽烟,稳得象汉口三民路的铜人像。
湖面很安静,如烟似雾的柳丛里不时传来鸟雀的鸣叫声。
劳豁子不知道是哪位老祖宗发明了钓鱼,人在钓鱼上可说是费尽心机,绞尽脑汁。
对陕西西安半坡遗址仰韶文明的考古发掘表明,六万多年前的蛮荒时代,穴居时代的古人就用兽骨磨制了鱼钩,成为人类的一种固定的狩猎方式,但是相比于鲜血淋漓的棍棒刀叉弓孥铁矛显得稍稍文明些,显得含而不露一些,因此更显其阴柔险诈。
随着岁月流逝,历史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著名的钓鱼人:
上古时期的部落大酋长舜;驾八骏出游天下的周穆王;西周时的姜太公姜子牙,还有一个爱钓鱼的严子陵,不知是不是和姜子牙一个朝代的人。
随后,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拎着鱼篓扛着钓竿步出书房来到了水岸溪边:
不设饵,志不在鱼的唐人张志和,自号烟波钓徒玄真子,留下了关于垂钓的千古名篇: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钭风细雨不须归;
李白:闲来垂钓碧溪上,忽梦乘舟复日边;
白居易:今来伴江叟,沙头坐钓鱼;
孟浩然:垂钓坐磐山,水清心亦闲;
唐伯虎:三十年来一钓竿,几曾叉手揖高官;
陆游:一竿风月,一蓑烟雨;
郑板桥: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钓竿;
纪晓岚《绝句》
一蒿一橹一孤舟,一个渔翁一钓钩。
一拍一呼又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其他如韩愈、皮日休、苏东坡等等都加入了迷恋鱼的行列,留下了关于钓和鱼的不朽诗篇。
……人生贵级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
……已无名姓惊朝野,自有山川远世廛。
宋明时,竟然出现了以鱼退兵的有趣战例。
起义军方腊部众被童贯朝庭兵马围困于山崖,童以为崖上无水无粮,稍作围困方部即不战自溃,因此,将四面围的水泄不通,坐望其毙。方腊是个久惯水泽湖汊的英雄,愁肠百结之余,偶然看到山溪中水清流静,鳞潜鱼翔,心里一动,计上心来。
数日后,崖上一阵漫天银雨从天而降,再一看,原来是一尾尾摇头摆尾的鱼。消息报到童贯,童见如此鲜鱼,大惊,自忖崖上鱼粮丰足,当即传令撤阵罢兵。
明末,杀人魔王张献忠在一次战斗中,被清军围困,依然拿鱼作文章,照猫画虎,侥幸逃脱。
到清代,武将在戎马倥偬之余,也放下武器坐到了水边。
曾国藩手下战将彭玉麟嗜钓如命,每每战斗间隙,一掷硝烟血火于清江湍流,留下脍炙人口的鱼诀宝典:
钓鱼钓鱼,心神专一;
春钓浅滩,夏钓树荫,秋钓坑潭,冬钓朝阳;
春钓雨雾夏钓早,秋钓黄昏冬钓草;
深水钓鱼,浅水钓渊,雨季大鱼靠岸边;
鱼儿顶浪游,钓鱼迎浪口;
钓翁钓翁,莫钓南风。春钓深,冬钓清,夏秋池水黑阴阴;
西风要到西,钓鱼切匆守,轻提慢慢守,鱼儿上钩勤;
水下小鱼多,大鱼没进窝。
劳豁子心生感慨,据《清史稿》,湘军和太平军在武汉曾经有过一场激战,地点在武昌青山江面,那场激烈交锋,两军对垒风帆如林,杀得烟焰张天,积尸蔽江,异臭经月不散。那样艰苦卓绝的军旅生涯,还不忘垂钓之乐,就象陈毅元帅,两军大战前总要推枰布子,跃马楚河一番,这需要多么大的气魄和胆识!
劳豁子正在这里七想八想,忽然看见浮漂轻轻点了几下,迅速没入风涛。
晃晃早就钓了几个鲫鱼了,不过都不到半斤,这时候冲他叫了一声:漂!
劳豁子抱着扬竿,管他三七二十一,用力扬竿,瞬间竿弯如坠。
劳豁子心中一喜:好沉!
晃晃跳起来就抓抄网,一边指挥他,绷到,绷到,莫慌!
所谓绷到,就是指用力扬竿把鱼牢牢控制住,不给鱼逃逸之机。
劳豁子绷着竿,水下出奇地平静,鱼线一动不动,绷了十多秒钟,脑子里急速的转着千百个念头,猜测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晃晃望着钓线入水的地方,喜滋滋地肯定:是鱼打桩,不慌。
鲤鱼是打桩高手,在中钩瞬间,它意识到危险,会死死地趴在水底,以不变应万变。
劳豁子抱紧鱼竿,谁知底下的大鱼比人还稳,过了一二分钟,纹丝不动,他的心情激动起来,心里猜测,水底下是个什么:大鲤鱼?老龟?王八?
《山海经》曾经描写过稀奇古怪的鱼:
冉遗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
何罗鱼:一首两身,其音如吠犬;
文鳐鱼:状如鲤而鸡足,鱼身鸟翼,苍文而白首;
怪鱼一:其状如鱼而人面;
怪鱼二:状如鹊而十翼,鳞皆在羽端,其音如鹊,可御火。
那么,现在水下藏着的到底是哪一种怪鱼大侠?三四分钟过去了,水下大物没有动一动的意思,劳豁子也不敢松线,就这样缰持着。
晃晃先一口咬定是鱼打桩,过了这么长时候,信心也动摇了。
劳豁子悄悄的松了松劲,水下没有任何反应,晃晃站在一边朝水面仔细看了看,又叫劳豁子把线松一松,这才反应过来——估计是挂了底。
晃晃沮丧地把抄网丢在草地上,就说,管他么鱼,拖!
劳豁子一个人拽不动,晃晃帮忙,二个合抱着鱼竿,用力往上抬,果真,水下的东西开始动起来,缓而沉。
随着水下大物被斜拖岸边浮出水面,二个仔细一看,骂了一声,笑的倒在地上起不来。
什么玩艺?
一个破瓦罐坛子,状似夜壶。
十一
鱼窝子被破罐子闹了个不亦乐乎,劳豁子只好重打鼓另开张。
此刻,湖水象一匹巨大的绸缎,随着风云变幻呈现着细微的色差。
劳豁子打好窝子,望着鱼漂又陷入了沉思。
从钓游之乐的髫龄到霜侵两鬓的中年,几乎一夜之间,而被匆匆忙忙翻过去的一页,正是人生最美好的青年,劳豁子的心里隐隐约约浮起一些零七八碎的往事,一些关于东湖的回忆。
上小学的时候,劳豁子第一次去了东湖,那是他二哥和几个同学骑自行车去东湖玩,一个同学坐在车后,随便把他塞在自行车前杠上。那时,从武昌和平大道到东湖一带的徐东大街,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是良田处处,河汊纵横,连拖拉机走的道都没有,二千多年前汉墓壁画上农民赶牛耕田的场景还在这里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劳豁子的家里有一些发黄的武汉旧照片,其中就有大半个世纪前的武汉东湖。他大伯,原来是武汉大学的学生,不和怎么加入了国军,兵败后又跟着军队到了台湾,心心念念白云黄鹤的家乡,结果也没能回到儿时的钓游之地。死时,棺材里放着一叠爷爷在照相馆当学徒的时候洗印的武汉旧照片:奥略楼啦、万年塔啦、武昌汉阳门旧城门啦、中正路啦、古琴台啦、汉阳铁厂啦、晴川阁啦、江汉关啦、当然还有东湖,珞珈山武汉大学。
文革时期,大人们都上街闹革命去了,学校停了课,东湖偏安一隅,劳豁子和晃晃二个结伴而行,随便找个小竹杆,挖几条老马(红蚯蚓)往湖里一扔,不多时就可以钓到几条半斤八两重的大喜头(鲫鱼)。
晃晃的爸爸在铁路上搞勘测长年不在家,母子俩相依为命,有一次晃晃和几个同学,偷偷跑到长江游泳,回来时,被他老娘察觉,晃晃先不承认,他老娘一把揪住他晒得黑不溜秋的细胳臂,用指甲在上面轻轻一划,就出现一道细白的印子,因为江水含泥,游泳后往往皮肤上会留下痕迹,一刮,百试不爽。那时候,老练的孩子们往往从江里一上来,就一溜小跑着回家去,皮肤上出了汗,江水留下的痕迹就会消失,查无实据,大人们便无话说。
那时候,每年总有几个住在长江边的孩子夭折于滚滚的波涛,晃晃老娘就把他拴在桌子腿上,边哭边骂边用细绳子抽,晃晃从此不敢去江边,结果就成了一只不会水的旱鸭子。
不过,水质清澈的东湖水,从未出卖过这些天性顽劣的孩子们。
不象现在,那时候东湖鱼多虾多,湖堤两旁栽种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夹竹桃,花开时候如火如霞。在九女墩附近的大湖里,劳豁子晃晃三五个小孩子,用旧蚊帐做了几个网,扳虾子,一天要扳它个上十斤,有一次回去晚了,东湖大堤上一只路灯也没有,天地一片漆黑如墨,要不是浓密的夹竹桃拦住他们,说不定自行车都会接二连三冲进湖里。
近四十年过去了,如今从汉口过武昌的车流一过长江二桥,经过繁华的徐东大街就可以直达东湖梨园。
千禧年时候,在东湖湖心亭举行的同学会上,劳豁子惊讶地发现,当年鲜艳夺目的几个校花一个个悄悄地萎缩成了西红柿——你还以为你是嫩果子的年龄呢。同学们见了面,相互叹息着年华远逝,彼此唏嘘着岁月匆匆,当年学校春游时行进在东湖边那一队小学生,眨眼之间已是奔五之龄了……
同学会上,劳豁子喝高了,口占一付对联:
想当年,豪情壮,顶风十里飙三丈;
现如今,真是邪,顺风加力尿湿鞋;
横批:岁月无情。
女生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班长当年是第一朵校花,笑骂他,劳豁子,你个邪货篓子!几十年没见,你还是个闹豁子脾气!
一晃几十年,东湖还是昔日的东湖,可人们钓鱼的方式悄悄改变,有些方法闻所未闻。
人因钓而乐,鱼为食而亡。
听晃晃说,有人为钓鱼,使用各种中草药作配饵料。还有人为钓大鲫鱼,在饵里悄悄掺避孕药。为钓红梢、钓哈子、钓关刀,还偷偷往湖里洒农药闹虾子,严重破坏水质,湖边的鱼虾越来越少了,晃晃看不过眼,有一次跟一个洒农药的糙子伢打了一架,因为晃晃劝他说,伙计,武汉人自己的东湖,莫搞槽塌了。糙子伢不听,翻眼搂喉的还要赌恨,晃晃练过散打,一发恨,把那家伙一个劈胸抓住胸口,就势一蹲一个大背扛起来,在空中转了三圈“嗵”一声给扔到湖里去了。众鱼友听了这件事,一致叫好,认为晃晃对东湖环保做出了贡献。
近年,政府对东湖进行大规模环境治理后,水质一天天变得清亮起来。
劳豁子正在走神,无意中听到晃晃叫了一声,要下雨了,打伞!
抬头一看,湖上,一丝风也没有,树不动,枝不摇,空气沉闷得拧出水来。
几只蜻蜓懒洋洋的飞不见了,一只水蜘蛛,贴着水面匆匆忙忙赶路。
云层,越压越低,黑压压的天空,象一口倒扣下来的行军锅。
十二
空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气。
几只鱼鹰在湖面盘旋一阵后,也消逝的无影无踪。
劳豁子有些后悔,不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出来钓鱼。
晃晃倒是兴冲冲,打上防紫外线雨伞,缩在雨衣里,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关了机。又招呼劳豁子,告诉他雷雨天钓鱼,手机一定要关掉。
风催着云脚,往南边急匆匆地赶。
谚语:云往东一阵风,云往西雨凄凄,云往北一阵黑,云往南,大雨漂起船。
二个缩在雨伞下面,静静地盯着水面上随波跳动的浮漂。
一场豪雨降临。
夏令时节,东湖这场狂风骤雨,象是音乐之都维也纳一场金碧辉煌的交响音乐会。
恢弘的呈示部,展开了绚丽的华彩乐段。
先是短促、念白似的雷声如一架高轮马车辗着云层隆隆驶过,潜伏着惊心动魄的激情的定音鼓发出阵阵不安的敲击,宣告呈示部的开始,接着,冷艳的、若隐若现的丝弦如惊蛇一般在黑暗的云层里急泅,慌乱的描述着在云团深处即将发韧的天风,一番短暂的沉寂之后,铅云翻滚的乱云堆里突然爆发出一道耀眼的闪电,就象辉煌的大钹发出震耳欲聋的猛然一击,舞台猩红色的金丝绒大幕随之庄严开启。
随着大幕徐徐拉开,木管发出低沉的叹息,中提琴不断下滑的音调,给音乐涂抹一层怪异不安的色彩。接着,华丽的弦乐,以双音,拨奏,以长线条烛光摇曳一般的附点节奏,细腻的描述着煊赫而狂躁的飙风,随着音阶不断上升,骤雨来了。明亮的雨线像疾风一样急速掠过高音区,升到一定的高度后,又快速下跌至低音,接着又是一个缓慢上升的分解和弦,紧接着,拥有整个管弦乐队全部音区的钢琴,以一连串流畅透明的芭音,细致的描述着空中千万条银丝雨线,密集的音群随着旋律的起伏上下涌动,轻快流利的音符错落有致地点缀着颤音,然后,带着洒脱气质的管乐从中音区冲出,又快速闯入高音区,不同的间奏异彩纷呈,纷乱的音响你争我夺,芭音的乐声似乎还在湿润的风丝云片中留恋,雄壮的管乐又急不可待的加入了轰鸣的交响,象是喧豗的湖浪应和着如倾的天雨,彼处一部乐声欲隐还现之际,此处一缕华彩乐章便天籁破空——就象一枝银亮的丈八蛇矛粗莽地闯入杂乱的乐声方阵。
天霖如倾,豪雨正酣,珞珈东湖,在倾斜的雨幕中突兀地呈现出一幅矇矇眬眬的雨幕烟山图,水墨丹青、洇染漫漶,既慕真又写意、既真实又虚幻、既切近又遥远,凹水凸山的淡影,天水相接的抹痕,统统融入黄钟大吕的交响合奏里。
阴惨的天气中,雷在炫技,风在歌呤,雨在抒情,满空中洋溢着水花迸溅的雨意云情。
长笛缥缈的音色在高音区雾岚一般缭绕,钢琴起伏波动的音型,信手点染的分解和弦仿佛水面的层层涟漪,大提琴深沉温暖的音色从钢琴透明闪亮的音色中极富立体感的凸现,仿佛雨幕垂天,小提琴以轻柔的弦乐细心梳理老鼠尾湖岸的垂柳,单簧管用伤感忧郁的调子追思行呤阁的屈子大夫,尖锐爽利的小号,用它黄金般的音色敷设出听涛水榭的万顷烟波。
接着,展开部引着一彪人马随着呼啸的罡风飘然而至。
——惊雷和闪电在珞珈山的云层中一问一答。
——狂风和暴雨在湖心亭的水面上一呼一应。
快速跑动的乐句打破了赋格的庄重与沉闷,每一次变奏,旋律音型都愈加复杂灵动。一个个如中流击水般的和弦长音,紧扣歌唱线条的展衍,波浪式起伏的旋律迅急地掠过风一样的经过句,滂沱的雨声中出现了连续的切分音型,它渐强的力度,叹息式的半音下行和弱奏,将铅云忧郁的气质和闪电刚烈的性格处理的波澜壮阔又纤毫不遗。前一个乐章的压抑和沉闷余韵未绝,后一个乐段便急不可捺摧枯拉朽,短促的急弓快弦表述的精短乐句刚刚不着痕迹地掠过,钢琴密集而透明的芭音便蜂拥而至急速推进,在有如合唱一般的高音声部里,暗藏一个个带附点的下行低调音程,急雨似的音节不断迸出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花音。
——七度音大跳、三连音十六分音符、八分三连音、下属九和弦、连续七和弦、低声部五度音程……狷狂迷醉的音型细致地描述着晦暗的空中千万条银丝雨线,固执地给记忆烙下一幅风雨飘摇的印象派图画。在各种嘈杂的音响中……钢琴、小提琴、黑管、长笛、圆号、撒克斯、英国管、单双簧管、定音鼓等等,五彩纷呈的音色妆点着疾风骤雨、逝雷迅电。
——充满奇异的想象,充满诡谲的乐思,充满经典片段的交响乐,高潮处如火山熔岩激情澎湃,结尾时似沙弥撞钟余音绕梁,音乐流畅而一泻千里,旋律变幻而神鬼莫测,明亮的音色,宽广的音域,既清雅脱俗又雍容华贵,既冷艳严谨又辉煌浪漫。
持续一个多小时后,雷声远去,黑色的积雨云踩着湖面上千万朵莲花远行——热情的快板、柔美的慢板、如歌的行板、华美的咏叹调、俏丽的谐谑曲……眨眼之间统统消逝在满眼水光之中,尾奏再现部以三个轻柔的和弦作为华彩性的收束,表现大自然雷雨远去,天光复明的喜悦,最后,恢弘壮丽的交响乐结束在辉煌的主和弦上。
云散雨收,水杉树上,柳树枝条,小草尖尖,到处悬垂着清亮的、晶莹剔透的水珠,啁啾的鸟声、顺着水淋淋亮闪闪的枝头一串串的、银箔似的滑落,空气,清甜湿润。
雨后东湖,如一个含着眼泪微笑的少女。
这场风雨,闹得劳豁子和晃晃两个狼狈不堪。
问题主要出在钓鱼伞上,树大招风,伞大也一样。剧烈的风雨不停的施展恶作剧,把那一面大雨伞折腾得死去活来,摇摇欲坠,好几次差点把它推到湖里,风力最强的时候,会把伞“呼”的一声,将伞面整个朝上来它个反弹琵琶,还有,浮漂看不清不说,连架在杈竿上的鱼竿子也几次差点被风吹到湖里,弄得劳豁子手忙脚乱。
风止雨住,劳豁子站起来收拾雨伞鱼具,一个姿势坐久了,屁股都麻。他在原地活动一下酸软的四肢,忽然想起来手机没有打开,他掏出手机,摁住开机的红键持续了好几秒钟。
晃晃刚才一直缩在他的雨衣里盯着浮漂,雨势最急的时候,他看见浮漂点了一下,又摇摆着拖下水去,但是他不敢提竿,因为那时候连响了好几声巨雷,鱼竿导电。雨后湿润的空气令晃晃的心情好起来,他知道,湖里的鱼一定会因为氧分增加而食欲大增,他兴奋的望着满湖碧水,跳起来脱了雨衣,挂在树杈上。
十三
豪雨初霁,一缕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钭照在波光万顷的湖面上,天长湖阔,碧浪喧哗,水鸟又出现了,清甜的风,传来鸟儿的翅膀切割空气的声音。
湖面上,又出现了点点游船,一只摩托艇,拖着一只鲜艳夺目的降落伞冲向空中。
劳豁子刚刚开机,就收到一个短信,一看,还蛮长:
活着真好,莫在意钱多钱少。
汶川的震波,分不清你是乞丐还是富豪;
活着真好,莫计较权大权小。
汶川的楼板,不认识你头顶着几尺官帽;
活着真好,莫为身外之物、世态炎凉烦恼。
汶川的废墟,湮没了多少豪情壮志,俗事纷扰;
活着真好,请记住这汶川的分分秒秒。
幸存的生命,再次演绎了情的伟大,爱的崇高;
请记住我在为你时刻祈祷,珍惜这份情意,我们会活得更好。
看到最后,原来是冰玛拉姆发来的。
这个小妖精,几时变得这么高雅脱俗了。
劳豁子猜测,这一定是哪个小姐妹转发她的,这个短信的内容包涵的人生哲理,文学水平,对人生的感悟,对生活的思考,冰玛就是心里有,也表达不出来。
唉,俗事纷扰,俗事确是太多太多了,就象一篇小说的名字,一地鸡毛。
人呵人,被滚滚红尘湮没的人们,被名缰利索束缚的人们,被蝇头小利诱惑的人们,被红白喜事追逐的人们,如果跳到空中看,他们准象一大群围着灯火扑闪着翅膀的蛾子。
劳豁子心里还有一桩烦恼。
这是劳豁子老婆娘家的烦心事,他小舅子出走半个月了。
半年前,小舅子应朋友之邀,到长江二桥下面的歌厅潇洒走一回,这一去不打紧,和一个叫刘珊的漂亮小姐搭上了线,这个刘珊是福建龙岩人,青春靓丽,二个人先是短信往来,一来二去,感情迅速升温,然后,小舅子就感叹女人,说是漂亮的不会下厨房,能下厨房的不温柔,温柔的又没有主见,有主见的没女人味,有女人味的乱花钱,不乱花钱的又不时尚,时尚的又不放心,放心的不好看。总之,是胡琴和洋琵琶——拉不成一个调,小舅子开始嫌弃糟糠之妻,说老婆无情调,成天围在家里转,象一只老母鸡,这年头夫妻离婚谁都无所谓,苦的是伢,二口子一个女儿,很懂事,父母不在的时候才偷偷的哭。
对于小舅子离婚的事情,全家老少都不同意,谁知他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离了婚就跟刘小姐远走深圳,丢下十四岁的女儿,每天靠八元钱生活费,自己放了学还要回来做着吃。
劳豁子是个心软的人,想一想过不得,就让老婆把她侄女接到自己这里和女儿做伴,不管怎么说,有姑姑管着,孩子回家有口热汤热饭,也是个安慰。
劳豁子给冰玛拉姆回了一个短信,收好手机,又把鱼竿收回来,用布擦干净,打了些窝子下去。
眼睛望着湖水,脑子里还在思索着刚才那个短信,不管冰玛是真心还是假意,短信的内容还是可圈可点,因此心中的感觉释然了一些,想一想,人嘛,就是那回事,一日三餐,晚宿一床,多什么?少什么?争什么?
刚把鱼竿在叉子上架好,手机响了,是老婆的电话。
老婆劈头就是一句:汉桥回了,被那个小婊子骗了。
汉桥,就是他小舅子。
十四
湖面上,清爽的风在水面掀起阵阵拖痕,耳边,风呼呼地响。
好一会儿,劳豁子才意识到,这风挟着些热了。
水声哗然,水面起了一阵涟漪。
窝子周围好象起了一串水泡。
劳豁子心头一阵狂跳,鱼进窝子了?他留神地观察着水泡,过了一会儿,水泡随着浪花飘散了,他心里一阵失望,这不是鱼汛。
刚才,他夫妻二个,你一言我一语,劳豁子才晓得原委。
老婆的声音象竹筒倒豆子,快捷而爽利,告诉他,弟弟跟那个刘珊去了深圳,准备到她一个做洋酒的小姐妹那里入个小股共同发展,见了那个朋友后,当晚三个人住宿在深圳火车站旁边的富临大酒店,没料到,半夜里二个小姐就连人带钱一齐失踪了,小舅子随身带去的十八万响都没响,打了水漂。
身上没钱的时候,才顿悟人生险恶世态炎凉。
就报警,可报警又有什么用?又不是人命案子,警察做了笔录就让他等,一等就是好几天,小舅子没办法,在街头汽车站看了一则招工广告,就去郊区一个工厂扛了半个月麻袋,哪里料到,工厂突然发生变故,老板连夜闪人,工钱一分没有。别看小舅子在屋里蛮凶,走到外头其实和一只病猫差不多,猪八戒生伢——难死了猴哥。抖不起狠,只好流落街头,可繁华的街头霓虹闪烁,谁认识你是谁?小舅子一狠心,沿着京广铁路捡旅客扔弃的食物,一步一步捱回来。
劳豁子心里一声冷笑:这还用说,小舅子一定是被人钓了鱼。
一段艳遇,以喜剧始,以悲剧终,宣告结束,一切,要重头再来。
劳豁子心想,人这一辈子,谁都有几次鬼迷心窍的时候,但是特别关键的一步,就是当人迈向深渊之前,身体即将失去重心的那一步。
退一步,天高野阔;进一步,万劫不复。
老婆在电话里,还告诉他一件好事情:邱八两来还钱了,五万!另五万月底送来。
劳豁子听到邱八两这个名字,心里动了一动。邱八两原来是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后来单位改制,又换了领导,把原来的厂房都卖了。邱八两离开单位了一二年,儿子又要上大学,生计无着,坐吃山空,狠狠心去开的士,这笑钱借了快二年了,邱八两是个守信的人。
劳豁子就问,借条呢?
老婆说,老借条当他面烧了,他又打了一张五万的借条。
劳豁子想了一下,说,明天送五千块到街道办事处魏主任那里,捐四川汶川灾区。
电话那边先是犹豫了一下,后来老婆就答应了,劳豁子那个家,常常是大事劳豁子说了算,小事老婆看着办,再说老婆本身就是四川人,五千块捐灾区就这么定了。
劳豁子有个美好的愿景,就是将来有一天自己老了,到附近郊区租个房,最好有鱼塘那种,老弟兄伙,三朋四友一起,种些菜,钓个小鱼,喝个小酒,百年之后,一抔寒灰,投水饲鱼,如此而已。
记得少年时,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你们就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劳豁子有过理想吗?
好象有,又好象没有。
当年有岳丈大人作靠山,劳豁子主动从单位离职,热血沸腾,发誓要做出个样子来看看,果然,几年之后,他的人生便渐起色,从几万、几十万、百万、千万、然后又渐渐落下来,好象画了一个圆,在最后落下来的时候,一切归于宁静。
有时候,劳豁子象那些表情深邃的哲人一样,喜欢咀嚼痛苦。
他认为,世界上那些高尚的人,其实都活得很痛苦,甚至很不如意,但是他们的内心都坚强有力,象贝多芬,假如贝多芬活得象朵玫瑰一样幸福,他能给世界留下如此伟大的音乐作品吗?假如梵高的生活象他笔下的向日葵一样灿烂,他能给人类绘画史带来那么深远的影响吗?还有鲁迅,假如鲁迅活得象紫罗兰一样逍遥,他能写出那样划时代式的深刻的杂文吗?
走过一座座人类精神的高峰,劳豁子永远只能采取一种标准的姿势:仰视。
孔夫子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圣人就是圣人,就象一架精密的仪器,冷静的透视着人和关于人的一切。劳豁子的年龄正在四十到五十之间,他奋斗过,失败过,也迎来了生命中的辉煌,但是对于人生的种种不如意,他忽然觉得疲惫倦怠,人有多少钱才是多?多少钱才是少?欲望深如壑,一切都将如同过眼云烟,不管怎样,繁华过去,一切都将归于平静,归于自然。
劳豁子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这么的过去了,除了十几条放生的麻姑愣子,再未进帐。
据晃晃分析,也许到了该早口的时刻,正好遇到雷雨之前,气压低,因此不动漂。
但是雨后为什么不动漂?
十五
时近正午,风似乎没有止息的意思,太阳明晃晃的悬在头顶上,明晃晃的照着湖面。
水蜘蛛又出来了,浮在水面上,拿不定主意似的犹豫一下,又快速的,无声无息消逝了。
神仙难钓午时鱼。
劳豁子心里诅咒这奇怪的天气,一会儿风雨交加,一会儿炎阳高照,硬是坐了一上午,除了几条麻姑愣子小猫鱼,没有看见象样的一漂。
他心情烦燥地站起来,无聊地踱到驴子跟前,默默地望着它,这畜生似乎永远吃不饱肚皮,固执、平静、从容不迫地低着脑袋啃食湖畔的青草,牙齿折断细嫩的草茎发出欢愉的咀嚼声,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它似乎很满意此时的处境,兴奋起来,扯着嗓子还叫唤几声。
劳豁子鄙夷地思索,驴子不象人,没有那么多思想,因此活得单纯愉快,活得自由自在。
只有精神的痛苦才能成就人,这是人和动物的区别,这是普通人和成就一番事业的人的区别,这是小有成就的人与伟大的灵魂的区别。
晃晃点着一根烟,瞄了劳豁子一眼,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快十二点了。
附近十多米外的水边,开着一片荷花,萃绿的荷叶丛中,开着粉色的荷花,花和叶的影子倒映水面,清丽迷人。
劳豁子信步走过去。
茂密的荷花丛中,一只绿色的青蛙,悄悄地从水里露出头来,轻轻一跳,大模大样地在一片荷叶上打坐,只见它挺着银白的肚子,披着一件装饰着流线型纹理的绿布衫,二只清亮的大眼睛,下巴颌一鼓一鼓。
劳豁子没想到会邂逅一只这么漂亮的青蛙,他弯着腰,蹑手蹑脚地窥视着荷叶丛中的情景,但是没等他仔细看清,水面突然冒出二只水鸭子,它们甩甩脑袋上的水,黑褐色的身子,二只桔黄的小脚在水里灵活的划动着,青蛙被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蹦到水里去了,摆动的荷叶上滚落着银箔似的水珠。
二只水鸭子轻捷的游了一阵,又钻进水里去了。
劳豁子一阵遗憾,一回头,远远看见自己的浮漂在轻轻的动,以为是鱼在逗钩,再一看,只见漂上栖着一只红蜻蜓,压得浮漂似沉似浮。
据说有二种征兆预示钓不到鱼:一是有蜻蜓栖在浮漂或是鱼竿上,再一种是水面出现蛇。钓鱼遇蛇,下下签,不吉。
晃晃把编织带制做的长方型鱼篓倒在草地上,摆起了筵席:广州的烧鹅仔、鸭肝、长沙的薰腊肉、臭干子。劳豁子带的是一瓶北京牛栏山二锅头,精武鸭脖子,夫妻肺片,外加一小包花生米。
鱼不吃人吃。
湖边,象是一个南方小吃展销会,二个开了酒,你一杯我一杯,慢慢的晕。
劳豁子自从事业有成,应酬于星级酒店,周旋于豪华宾馆,这时候坐在草地上与旧友相对,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暮天席地的洒脱,云彩霞光的逍遥。
还是钓鱼好哇,不是钓鱼,怎能享受如此醉心的野趣。
二个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边喝边聊着少年时的趣事,劳豁子有几回都想问晃晃个人的事情,因为他知道晃晃夫妻离婚好几年了,但张了张嘴,终于没好问出来,他怕打搅了晃晃的好心情。劳豁子又谈到小舅子那些个破事,谈到小舅子懂事的女儿,二个唏嘘一番,一人又倒了一杯,酒瓶见了底。
晃晃把酒瓶子抛到一边,扭头朝湖边望一眼,愣了几秒,跳起来朝湖边跑,嘴里直叫,快点快点。
劳豁子诧异地一回头,只见自己的鱼竿正慢腾腾地朝水里滑去,浮漂早已不见了。劳豁子一跃而起,跟着跑向湖边,结果晃晃还是晚了十六分之一秒——一条眼镜蛇对目标发出攻击的时间。
鱼竿被鱼带离水边,缓缓向湖里拖去。
哦嗬!
二个傻呆呆的站在水边,张着的嘴,象个鸭蛋。
小时候,武昌徐家棚一带有个走街串巷卖嘀洞的老头子,所谓嘀洞,就是用玻璃制作的小玩艺,二毛五分钱一个,五支雪糕的价钱,一吹,发出嘀洞嘀洞的声音。小孩子吹嘀洞,如果谁的吹炸了,大家都张着嘴,哦嗬!就是完蛋了的意思。
哦嗬!
劳豁子愣了半响,象是对鱼的突然袭击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往往是在人走神的时候,鱼突入其来,来的神秘莫测,神出鬼没。
几分钟时间,鱼竿就被鱼带向湖里,越来越快,消逝在波涛之中。
十六
鱼竿拖跑了,连湖面的风也象被鱼拖走了一样。
可惜了一根好鱼杆,11米长,去了劳豁子千把多块钱。
不过还有一根八百多块的,韩国货,是劳豁子一个朋友从山东威海带回来的。只十米,硬竿,其实也不错,劳豁子把钩线上好,下竿时候,钩往前稍微荡一荡,准确落在钓点里。
被鱼拖跑一根钓杆,劳豁子心里烦不过,几杯酒下去,他有些倦意矇眬,劳豁子有午睡的习惯,中午不眯一下,整个下午都没精神,他把杯中酒一干而尽,摇摇晃晃向吊床走去。
小酒摊跟前就剩下晃晃。
四周一片静谧,放眼不见人迹,晃晃从口袋里抠烟,结果抠出一张过期的彩票,晃晃是个体彩迷,不过并不狂热,他每期只买五注,而且是同一个号码,雷打不动。
这类似于放长线钓大鱼,选择一个钓位,打好窝子不停下饵,不管大鱼来不来,死守几年,连五元的小奖都很少中,但是他以钓鱼人的耐心默默坚守。
晃晃认识卖彩票的老板翁鼻子,每期都照顾他的生意,如果晃晃在外地,翁鼻子接到电话,会照号打码,然后等晃晃回来,过期或不过期统统交给他。
晃晃掏出电话,很快就通了,翁鼻子接电话,说,老规矩?同一首歌?
晃晃笑一笑,所谓同一首歌,就是打五注一样的号码,翁鼻子都背下来了:7828087
翁鼻子说,那就打了呵。
晃晃说,打。
翁鼻子又说,票你过来拿?
晃晃想了一下,说,你先放到一边,有时间我就去。
接着,就听见彩票机打印的吱吱声。
有一回,在汉阳龟元寺,一个算命的瞎子测算了晃晃的生辰八字后,说他的命,贵不可言。到底怎么个贵法,瞎子也没能说清楚,反正你是好命,多拿钱。
晃晃以为是自己多拿钱,原来是瞎子找他多拿钱。
晃晃心想,莫看算命的瞎枯了眼,他也会钓鱼!
晃晃挂了电话,心里就有了些盼望和念想,象是前边有好运在等着他,其实买彩票,就是买一个好心情,就象钓意不在鱼一样。
晃晃望着波光耀眼的湖面,寻觅风的足迹,突然眼中一亮,只见远处的水面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一道暗色的阴影,贴着水面徐徐滑行,他以为是一截木头,时隐时现,由远而近。
晃晃心里想,是劳豁子的鱼竿子回来了吧?看来这条鱼没有走远。
晃晃跳起来,举着自己的鱼竿,准备挂鱼线。
风吹着,阴影在波涛中时起时伏,越靠越近,这回终于看清了,什么鱼竿,是一条土黄色的长蛇,生着暗色的条纹,细长的身子在水面上怪异地一扭一扭,朝着荷花凼子方向急速泅渡,蛇的身后,拖着一道细细的、诡异不详的水痕。
平静的荷丛里,几只水蜘蛛急速的逃出来。
过了一会,浓密的荷丛里荡漾起阵阵水波,蛇脑袋露出来了,蛇身子也浮在水面上,二只洋洋得意的小眼睛,嘴里高高的举着一只大青蛙,它打猎成功,象是准备返回。
突然,从水底钻出二只水鸭,一左一右把蛇夹在中间,伸出短而尖锐的喙朝蛇身上猛啄,可能对手来得出其不意,蛇似乎吓了一跳,松了口,青蛙乘机蹦出来,几下,就消逝在茂密的荷丛里,蛇一个猛子消逝了,过一会儿,又出现在七八米开外的水面上,悻悻的离去。
大自然的画面,狡路相逢,勇者胜。
晃晃抱着鱼竿愣了一会,他本来想用鱼竿抽那条蛇,又怕闹了自己的窝子,正在犹豫之际,蛇去远了。听见风送来劳豁子如雷的鼾声,绝对的高分贝,听上去,好象一辆前苏联生产的嘎斯车正在负重爬坡,叽叽卡卡不停的加油换档,突然没了声,过了好一会儿,又是车轮胎长长的放气的声音,哧……
十七
下午二点半过后,令人心醉的鱼汛终于来了。
先是东风,一阵阵的刮来,宽阔的湖面泛着阵阵浪花,遮阳伞吹得呼喇喇作响。
劳豁子突然发现,打了一上午窝子,收获的季节终于到了。窝子周围的水色,明显的比别处发浑,接着,就看见浮漂周围出现了令人激动的鱼星。
所谓鱼星,就是鱼在水下呼吸时,吐出的气泡。
判断一个钓鱼高手的标准之一,是他对鱼泡的观察与甄别。
鱼泡的大小、个数,粗泡还是细泡,单泡还是双泡,或是串串泡,或是连环泡,还有的鱼泡,就象开锅前的水一样,是那种细细的,大面积的水泡,这种鱼泡出现,要千万当心。
劳豁子睡足了精神,目光炯炯有神的盯着浮漂。
还是小学读书的时候,劳豁子和晃晃就有个共同特点,这二个一抱起书本就头沉如铅,昏然欲睡,可是到了湖边钓鱼,身轻如燕,翩翩欲飞,哪怕深更半夜,一个机灵如猫,一个抖擞如虎,大概这是靠近湖边,宽阔的水域富含负氧离子给大脑充分供氧的原故。
浮漂周围,出现一串密集的鱼泡,接着是微微颤动,只见它腼腆的轻轻点了二下,就平稳有力地沉入水中。
这是战争时期倒下来示警的消息树呵!
等候了许久,盼望了许久,向往了许久,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来临。
劳豁子的眼睛,一扫先前的疲惫倦怠,就象一只紧盯猎物的非洲雄狮,就象守财奴盯着手里黄澄澄的金子,就象强健的色鬼盯着美艳的荡妇,就象红眼的赌棍盯着舞蹈的骰子,光焰万丈,灼灼如焚。
鱼漂刚刚在水面消逝,压抑在鱼竿上整整一个上午的力量就骤然爆发了,劳豁子双手握竿,稳稳的把竿尖往空中一扬,刹那间,感觉鱼钩象是挂在湖底上,重若千钧,竿子先是沉重的一坠,绷住了什么重物,然后在空中猛然弹了一下,又失去那种令人沉醉的重坠感。
劳豁子先以为挂了底,把钩收回来一看,傻了眼——那只日本伊势尼钩拉直了。
心里一阵慌乱、一阵懊悔、一阵激动——钩拉直了,钩拉直了!
跑了这条大鱼,但鱼汛终于来了,的的确确的鱼汛呵。
晃晃那边也有了鱼汛,他盯着自己的浮漂,告诉劳豁子,换钩,快!
劳豁子愣了一会,手忙脚乱的摘线换钩,这回换的是日本小矶钩,这种钩,卖鱼具的老板把胸都拍肿了——拉直一只陪一包。
劳豁子换了钩,这回包的饵比送给情人的礼物还仔细,还小心。时间不长,窝子里又泛起星星点点的水泡,劳豁子心里一阵狂跳。
鱼漂随着湖面的涟漪微微起伏着,然后,轻轻点动一下,接着缓缓往上顶,钭钭的送起来,沉稳的倒在水面上。
劳豁子立时扬竿,鱼竿向空中一弹,只觉得手臂上猛的一沉,瞬间竿弯如弓!
凭竿尖的重量,劳豁子明白,这是条大鱼。
受惊的鱼拽着鱼线在水下左右冲突,劳豁子边遛鱼,边兴奋的猜测,水下亡命一搏的究竟是条什么鱼?遛了七八个回合,鱼终于露头了,哈哈,是一条大鳊鱼,它看上去象个银光闪闪的铝锅盖!鱼忽儿没入波涛,忽儿摆动在水面。
晃晃那边也开始上鱼了,水面噼噼啪啪的响。
劳豁子右手把竿尾夹在胳肢窝里,左手持抄网,把鱼遛到岸边,照头一抄,抄鱼入护时,感觉二只手激动的直哆嗦,这条鱼估计在三斤左右。
鱼在网中用力扇着尾巴摆动弹跳,秀气的脑袋,黛黑的鳞片。劳豁子的手摁住它,感觉它宽厚的身板象是西北农家出炉的锅盔,或是新疆金黄的小麦制作的馕,捏在手上,宽厚劲道,捧着它,象是捧着一块象征光荣和荣誉的镀银奖牌。
投鱼入护,心底荡漾着一圈圈快乐的涟漪。
接下来,更精彩的场面一幕接一幕出现:一律清一色的送漂,一律的扬竿抖腕时的重坠力,一律的紧绷绷拉线感觉,如此,一口气上了九条同样大小的鳊鱼,上鱼时一阵一阵幸福激动的心情,这些鱼,个个象锅盖,个个象一面面闪着金属光泽的锣,真想把它们拿起来两两成对的敲上一敲,奏出心中的欢乐!
呵,快乐,真正的钓鱼人的快乐,由浮漂而鱼线,由鱼线而鱼竿,由鱼竿而手臂,由手臂而心田,怎样的一种陶然欲醉,怎样的一种心花怒放,怎样的一种欣喜若狂,似乎所有的沮丧,所有的烦恼,所有的漫长等待中出现过的怀疑、茫然、失落,甚至有一丝淡淡的忧郁,此刻因为得到了巨大的报偿而统统飞到爪哇国里去了,统统消散在九天云外。
呵,你钩魂摄魄的鱼!
就象大西北那些脸蛋红红的姑娘们,赶集时遇到一起相互之间喜欢说的一句话:好你个碎娃,真真的把额给想死咧!
十八
点点荷花,映在水面,如凝固的火焰。
微微西钭的阳光,勾勒着二人扬竿遛鱼的身影,水面上不时传来噼噼啪啪抄鱼入护的声音,二个你一条我一尾,频频中鱼。
鲫、鲤、刁子、红梢,甚至还有一般人难得见到的二种鱼,这两种鱼与饲养鱼类不同,世世代代都是东湖的土著居民,属少数民族。
一是黄尾,体型类似于鳊鱼和刁子之间,鳍和尾呈鲜艳的黄色,故名黄尾。
一是花姑娘,体型类似鲫鱼,只是肤色不同,这种鱼生着艳丽的条纹和色彩,因扮相花哨,情怀温顺,故名花姑娘,这二种鱼东湖的职业鱼班子视为极品,一年四季难得一遇。
鱼护里,青黑色的鱼头攒动,白白的鱼嘴,一张一翕,劳豁子又找到了久违的醉心感觉。
每次盯着浮漂规规矩矩送平在水面,每次体味着鱼线在水里戛然一顿,每次享受着鱼儿在水中沉重的拉力,每次看见鱼儿在水面露出银俏俏的身子,劳豁子都是如癫如醉如狂如痴的享受!
这种亢奋的感觉是什么呢?
初恋的红晕?美酒的微醺?蚀骨的风月?胡姬的妙音?
或是驾着越野车,当仪表在风驰电掣的高速时,挂上空档滑向坡下繁花盛开的原野?或是迷路在高原之夜,忽然听到一曲从雄鹰的翅膀上飘坠的天籁?或是迷醉在一条不沉的大河里飘呀飘?
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
劳豁子听晃晃说过,钓鱼如恋爱,鱼不逗不行,鱼看不见饵就不理你,但是逗很了也不行,过分殷情会引起鱼儿的警觉,这就要把握一个度,要逗得它心动,不能逗得它心慌,就象鱼儿愿者上钩时,对提竿时机瞬间的准确把握。
这种纯粹的、充满古趣和剌激的狩猎方式,真是快乐无比的享受呵!
劳豁子不由得心生感慨,人生不如意处常八九,而这种幸福快乐的时光,这种忘却俗世烦恼的时光,在人生的长河中究竟能占多大比例呢?
劳豁子忽然明白了邓丽君《何日君再来》那首歌,明白了那种深藏在一代代钓鱼人心底的那种青春易逝的慨叹,那种美梦难留的惆怅,那种长绳系日的徒劳,那种及时行乐的珍惜。
上高中的时候,文革结束,劳豁子在同学家看过四幅珍藏多年的古代钓鱼图,深红的画轴、泛黄的画卷上面有诗、有画、铃着鲜红的印章,谁能说清它究竟凝固了多少光阴?
劳豁子记得有一幅寒江垂钓图。
是六出纷飞、万木萧瑟的季节;是荒径野渡、单笠孤舟的画面;是远遁红尘,飘然出世的意境。劳豁子儿时就听大人们常说起姜太公钓鱼,就猜测,这画上披着蓑衣的人是不是姜太公,及长,渐渐明白姜太公或严子陵独立寒江,钓非鱼,钓的是一种超然淡泊的意境,类似庄子无我无心,清虚无为的人生哲学。
四幅古画上,笔走龙蛇四首诗赋:
之一、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之二、宋玉《钓赋》
以贤圣为竿,道德为纶,仁义为钩,禄利为饵,四海为池,万民为鱼。
之三、解缙《无题》
数尺丝纶垂水中,银钩一甩荡无踪。
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之四、王士祯《题秋江独钓图》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高中毕业后,同学随父母去了厦门,人海茫茫,绝了音信。那四幅古画怎么样了,谁也说不清。
劳豁子记得《红楼梦》里曾写到四美钓游鱼的故事,大概是宝钗或是香菱,记不太清,反正不会是黛玉,黛玉体质弱如扶柳,水边坐久不行,二不会是晴雯,晴雯貌美如花,性烈如火,甩二三钩钓不上个鱼肯定会把鱼篓掀它个底朝天。可能曹雪芹不喜钓鱼,因此写到几个女孩子钓鱼的场面,略觉平淡。
清末,出了一个很低调很高明的钓鱼人袁世凯,失意于大清朝后,和他老叔在自己庄园里的一只钓舟上垂纶,但袁世凯这样的一世枭雄,假钓鱼出世,实借鱼入世,他钓的是政治鱼,最后用尽心机钓到一个遍体银鳞金鳍的大清朝。
古往今来,一代一代,有多少醉心鱼道入迷上瘾的钓鱼迷呵!
俯仰天地之间,垂纶红尘之外。
一竿在手,杂念顿消,万般愁虑,一掷波涛。
一幅寒江垂钓图,写尽多少避世自甘的淡泊;写尽多少飘然出尘的孤傲;写尽多少官场竞逐的凶险;写尽多少世态炎凉的煎熬;写尽多少藏匿机锋的韬晦;写尽多少和光同尘的逍遥。
人或慕其悠闲、或喜其超脱、或羡其清雅、或嗜其神秘、或动其剌激、或仰其安逸、或感其恬静、或爱其修心、或乐其养性——乐也,鱼;愁也,鱼;贵也,鱼;贫也,鱼;闲也,鱼,碌也,鱼;热也,鱼;冷也,鱼。
居水畔,逐烟霞,释郁得鱼。
人钓鱼,鱼钩魂,有缘无悔。
一茎钓竿,三丈丝纶,钓多少红楼春梦、冷暖人生,钓多少江山易帜、风去无痕。
劳豁子曾经得了一梦,梦见自己褒衣博带穿越时空,飞到了千余年前的黄鹤楼头,看见历史的深处,大诗人李白俯望萋萋鹦鹉洲,历历晴川阁发出千年一叹:
噫吁兮!吾欲高踞昆仑之巅,以浩缈银河为竿,以垂天之虹为纶,以银月一弯为钩,以世间不义之人为饵,钓沧溟东海之巨鳌长鲸!
十九
劳豁子刚刚接了一个电话,是冰玛拉姆打来的。
斯给告诉他,又流了一个,医生说好象是个男身。
劳豁子不以为意,因为这样的话冰玛说了好几回了,每回流了之后,她漂亮的脸蛋仍然白里透红,白嫩清莹的下巴颌可以看见暗绿如蚓的血管,除了接过一叠钞票时增加了些小鸟依人的嗲态之外,再没见什么异常。
劳豁子不以为意,不就是钱吗?你用钱钓色,她用色钓钱,其实就是一场交易,花钱难买个愿意,钱是王八蛋,用了再去赚呗。
劳豁子毅然从脑子里驱逐那些俗念,继续沉浸在他的鱼乐之中。
劳豁子猜测,当年仓颉造字的时候,是不是造错了一个关键字,把鱼乐的鱼造成了娱,自古红颜祸水,何况这个女的还持吴国护照,这不就是西施么?西施不是误国了么?还是应该叫鱼乐才对,因鱼而乐,哈哈。
这二个钓鱼人,在湖岸边忙忙碌碌,看上去,就象二个默默无闻的棉花匠,娴熟地操练着手中的弓槌,又象二个优秀的竖琴手,娴熟地抚弄手里的琴弦,以巨大的热情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单调的工作,爱岗敬业,心不旁骛。
看他们的表情,似乎心止如水,谁又知道他们的心底,燃烧着怎样一股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热爱垂钓的激情?
如果所有的人们,在各自的岗位都象钓鱼迷这样痴迷,那么人类社会的进步会迈出多么巨大的步伐?
水面的浮漂,就象一个忠诚的哨兵,警惕地监视着鱼情。
晃晃半天没吱声了,俯身湖水,观察着浮漂的动静,就象罗丹的塑象——思想者。
晃晃在沉思什么呢?
劳豁子知道晃晃离婚好几年了,但是,从晃晃的外在表现上,或是说情绪上,从来没见过他对生活表现出什么忧虑和畏惧,生活的很快乐,满足,他很想知道晃晃个人生活中的一些东西,比如说晃晃生活的动力,比如说支撑晃晃生活的精神支柱,比如说晃晃对人生的思索等等,或许是朋友关系太好了,从未深问。
其实,晃晃的至爱不是烟酒不是棋,不是女人不是牌,是钓。
老婆可以从他的生活中提前退休,而鱼不会。
晃晃可以不理会老婆的抱怨,却不能不理会鱼的召唤,鱼比老婆在生命中更重要。在结婚前,他就莫名其妙地对婚姻有一种挥不去的恐惧感,结果果真应验了。晃晃是个性格散淡的人,溺爱孩子,却不怎么疼老婆,也许因为这个原因终于导致了婚姻的不幸,老婆在他昙花一现的婚姻中带来的痛苦远比欢乐多得多,精神压力巨大,回家不想说话。而鱼不会,鱼给他带来的永远是明丽的阳光、悦目的鲜花、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心情。
古代有一个闲汉,别人问他,此生至乐为何?答:男女之乐。
又问:除此之外,还有何乐?
闲汉想了半天,答,还是男女之乐,再做一次而已。
如果问晃晃,晃晃一定会回答:鱼!
似乎是为钓而生,又因爱钓至深,因而恨钓至乐,因钓至乐,因而悔钓钩魂。
刚刚离婚的时候,晃晃疯狂的思念自己的女儿,他死的念头都有,那个时候,只要窗外有孩子哭,他就赶紧从窗口伸头看一看,生怕女儿又乘着黑夜偷偷跑回来看爸爸了。
是女儿和鱼救了他,或者说女儿和鱼支撑起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最痛苦无聊的时候,晃晃干脆长假在家,有一天到处翻老鼠药,结果翻出了尘封的鱼具,心里忽然动了一动,拿着鱼具,一瞬间回忆起自己美好的、钓游嬉乐的日子,他立即领悟到,这个世界不光有痛苦和眼泪,还有悠闲和快乐,因此,一缕金色的阳光刹那间射进晃晃阴冷的心底,他冻僵的灵魂逐渐苏醒,创伤慢慢平复,心境日渐开朗,他握钓竿的手从此就没有放下:武汉的东湖、草湖、筲箕头、北湖、沙湖、涨渡湖、青菱湖、菱角湖、后湖、八百亩这些钓场且不论,武汉市外的一些钓场,东至阳新黄石,西去汉川云梦、北战黄陂新洲,南征汉南纱帽,洪湖嘉鱼,湖弯水头坝前库后河边塘下,披星戴月栖云卧霞餐风宿露,统统留下过晃晃匆匆的钓迹,他对婚姻的恐惧、对女儿的眷恋、对前途的忧愁、对生活所有的爱与恨、喜与憎、得与舍尽系一鱼,得之,不喜,失之,不悲。
他一个靠工资吃饭的普通人,倾其喜怒于一掷,曾经有一个月用于钓鱼的花销就高达五千多元。那段时间,左邻右舍经常享受晃晃钓回的鱼,街坊王婆总是叹息,这个伢咧,不晓得为么什,老婆也不要,鱼硬是他的命。
钓,此生最爱,没有任何理由。
看以这里,你应该理解为什么劳豁子一个电话,晃晃立刻星夜从广州返程,赴鱼之约。
晃晃有一回喝多了散酒,心血来潮,自述打油诗二首,小有趣味,今录如下:
家住武昌东湖边,
绿蓑青笠啸楚天。
淡云疏雨龙王恨,
逍遥烟霞是神仙。
倚天搏鱼胆气豪,
萍踪浪迹自逍遥。
不怒云低不恨雨,
醉卧碧霞狩巨鳌。
这首差强人意,还有一首:
钓丝如虹月似弓,
垂纶岸芷笑谈中。
蓑衣青笠出闹市,
长竿如剑觅鱼踪。
烟水苍茫日出东,
半生落魄已成翁。
不羡富贵轻乌纱。
独立涛头钓天风。
晃晃断定三千大千世界,芸芸亿万众生,大多数人终其此生将与钓鱼无缘。
哪些人?
一是性浮气躁,耐不得烦;二是急功近利,经不得磨;三是浅尝辄止,较不起真;四是目光无恒,沉不住气;五是嬉游逸乐,稳不住神;六是喜群从众,耐不得静;七是羁縻红尘,脱不得俗;八是回禄转世,命中无水;九是耽溺方城,忌风畏光;十是片鳞障目,难修心身。
晃晃心目中,世事之难莫难于逆流而行,真正的鱼者应当是这样一些人:
是真鱼者,一笠一蓑,二肩风雨,心游万仞,精骛八极,情灵摇荡,绮毂纷披;
是真鱼者,打叠烟霞,垂纶碧水,俯仰天地,吞吐虹霓,寂然凝虑之时深悟鱼道精义,烟水迷茫之际妙识锦鳞玄机;
是真鱼者,面川临水,披襟当风,尺竿丈纶,胸无俗虑。望长天如洗,红霞如涤,入水钓鱼,出水钓意,一念于心,眸无微尘,情有独钟,乐此不疲;
是真鱼者,烈日焚灼不磨其志,雷雨交加不变其色,风云变幻不改其心。以逸乐为耻辱,视黧肤为殊勋,四时垂钩常见雨,乍钓冬雪喜闻雷;
是真鱼者,天廖水阔,长烟一碧,无鱼无我,无我无鱼,笑看云卷云舒,任尔春秋更替,享鱼乐,品鱼意,得鱼趣。
那么,晃晃是这样的人吗?
就象平原永远仰视高山,平庸卑微的晃晃,他深沉的目光始终尾随着一个个青史留名的钓鱼迷:先皇舜帝、穆天子、姜太公、严子陵、玄真子、李太白……
窝子里暂时平静下来,但水色还是一片混沌。
劳豁子猜测,会不会是鱼群走了?
二十
霞凝东湖水,波倾珞珈山。
风在水面一阵一阵打旋,水面忽儿银白忽而铁灰忽而碧绿,象一只调色板,苍黄翻复。二个各怀心思,猜测着窝子里的情形,感觉又好象大战前的间隙,鱼通人性,大概是想
让他们酸痛的肌肉休息休息?
时光呵,多么象一条圣洁的哈达,随你的阅历,它被漂染成赤橙黄绿青蓝紫,心灵在哈达上皴擦晕染,记下人生的喜怒哀乐,记下灵魂的风霜雪雨。
劳豁子刚才上鱼的时候,手忙脚乱,一不小心,钩线都缠绕在身后的树上。
晃晃抠出一支烟,望了同伴一眼,点上。
他有个习惯,有鱼的时候,烟可以不抽,没鱼的时候,烟是一只接一只的上,抽得嘴唇发麻,口中无味。晃晃眼睛望着水面,脑子里却飘忽着关于垂钓的雪泥鸿爪。
关于钓鱼,晃晃既有走麦城的尴尬,(就是和劳豁子在沙湖偷鱼被生擒),也有过五关的辉煌,晃晃至今回忆起一段钓大鲤的经历都还踌躇满志、心旷神怡。
那是个钓鱼人春天的故事,那时候晃晃的钓技远未炉火纯青。
地点是在著名的东湖九女墩——太平天国年间,九个天国女战士殉难于此而得名。
一个湖弯子,湖弯处生长着很多水草,正是柳风和畅、鲤鱼板子的季节,水面上不时有锦鲤腾跃起来,又“啪”地一声落入水中。
在东湖钓鱼,交钱买票伸竿子,除了青草鲢鳙鳊五大家鱼不能装篓带走外,其它如红梢、瓜壳(鲫鱼)毛子(鲤鱼)关刀(翘嘴)哈子(桂鱼)等鱼类,只要你有本事钓得到,只管随便岔着拿,湖管的来了,也不会翻篓子。
鲤鱼,武汉本地人也叫毛子,它在鱼族中可是出身豪门满身贵气。
十二世纪的殷商时代,中国人就开始饲养鲤鱼;
周宣王曾烹鳖脍鲤鱼宴诸侯;
诗经《古乐府》: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孔丘得子,鲁昭公赐鲤相庆,孔子感其情,起名孔鲤,字伯鱼;
盛世唐朝,因皇帝老儿俗姓李,李鲤谐音,鲤鱼就真正跳了龙门,一跃成为皇族威权的象征,唐朝对鲤鱼采取了爱屋及乌的溺爱方式,养、捕、买卖、垂钓、烹食均属禁止之例,这一奇怪的禁令延续达三百年之久;
元代,波斯人经丝绸之路将鲤鱼带往中亚,然后传入欧美各国并世界各地,若论辈份,外国的洋鲤鱼可不知低到哪里去了。即使现代,北方婚宴还有无鲤不成席之说。
每年鲤鱼板子时节,正是桃红柳绿,春光烂漫,湖湾的水草边,鱼跃人欢,杈竿如林,都想钓得大,因此人头攒动、挨挨挤挤。
这天晃晃三四点钟就爬起来,赶到湖边占了一个最佳位置,坐了半天不动漂,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眼看左右的钓友不时扬竿中鱼,水面上噼噼啪啪的起鱼声象鞭子一下一下抽着他的心。
一个老者,很奇怪,蹲在晃晃背后看他钓鱼,老人额头上凸着一个寿星那样的小肉瘤。
别人起鱼,马上有人围看,老者远远的只瞄上一眼,并不去凑热闹,固执的只看晃晃。晃晃心里就有些发毛,心想自己坐了一上午也不上鱼,一定是这个老家伙作崇,暗骂老头是个扫帚星,去哪里不好,非要蹲在自己背后,钓鱼的人有时候迷信,晃晃在心里祈祷:这个老头子一走,我这就上鱼。
结果老者蹲在身后比梨园广场的鲁迅铜像还稳,深邃的目光透过迷惘的烟水,一动不动。晃晃回头给老人家上了一枝烟,意思是希望他离开,老者客气地笑一笑,接烟,点火,并不多言。
晃晃投钩于一个草洞子里,因为毛子劲大,他的鱼竿上还带了线轮,装着约三十米的的钢猛鱼线,遇紧急情况,可放线。
上午十点多,一场雷阵雨刚过,铅云消散,湖弯子里,水色一阵阵泛黄,耳边一边收伞声,晃晃沮丧地脱去雨衣,闷闷不乐的坐着,一动不动。
老者手里拿着把伞,是戴望舒诗歌里曾经描写过的桔黄色的油纸伞,晃晃目光一瞥,心里轻轻动了一下——这时候还有人用这样的雨伞。
又有人起鱼了,不过很快断了线,晃晃心里一阵欣慰,就象电影《艳阳天》里,坏份子马小辫看见雷雨在即,生产队大片大片麦子还堆在晒谷场一样,心里的灰暗陡增一丝亮色,“断吧,断吧,断他个七七四十九付线我才高兴!”
晃晃正在东张西望的打野,蹲在他身后的老者忽然大吼一声,漂!
回头一望,恰巧看见浮漂最后一小截全部没入水中。
这种漂相,俗称拉黑漂。
晃晃眼到手到,抬手扬竿,竿子扬到半空中,就被水底一股沉重的力量牢牢坠住了,手感很沉,提不动,感觉钩尖子象是挂在洪山宝通禅寺的红漆大门上,绷有几秒钟时间,人鱼相持。
老者兴奋的高喊:弹线,弹线。
就弹线,线一弹,鱼线在水里才缓慢的动起来,这时候,晃晃瞬时清醒:大鱼!
水下大物,不明身份,好象很笨,傻乎乎,不慌不忙的游着,晃晃拎了几拎提溜不动,只好随着它的力量游走,忽然间,那鱼带着线“剌溜”一声,向湖里一冲,接着听见竿梢的线轮嘎啦啦一阵乱响。
晃晃心中又高兴又慌张,线轮开始放线了。
一冲,就冲了十多米出去,线轮的异常声响,刹那间吸引了岸边齐刷刷的目光。
老者在身后大声提醒,绷到莫松,绷到莫松!
就象叶公好龙,龙真的来了,人却慌了神。
遇到如此大物,晃晃是手忙脚乱,一慌,就做出一个反常的动作,就想往回收鱼竿。
老者大喝一声,伢咧,做不得!
老者忽地跃起来,眼中神采奕奕,不容分说,劈手夺过鱼竿,稳当当地矗立在湖岸上,用力稳住竿遛了几下,水中大物发起野性连续冲撞几次之后,野性稍稍缓和一些,见鱼势进入平稳状态,老者开始遛鱼。
晃晃站在一边,有些尴尬,不知所措。
他看见老头子持竿矫健的身手,几个娴熟精到的遛鱼手势,特别是老人家果断的眼神,沉稳的步履,立刻明白了,今天自己遇到了高人。
空中,雷电远去,湖上,烟波迷茫。
老者握竿如弓,立足如松,遛鱼如风。
遛了好一会儿,老者稳步后退,顺着倾斜的防浪堤退到湖岸上,一双烈日暴晒、青筋虬曲的手牢牢地握住鱼竿,象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金甲武士,身手敏捷,目光如炬。竿尖被拉得一弹一弹,鱼线绷得电线一般,在空中发出北风吹卷时惊心动魄的呜呜声,好象眨眼之间随时就会断掉。那根银色的钓线,在空中一收一放,一放一收,不疾不徐,张驰有度。
晃晃闹不明白,怎么眨眼之间,身后就围上黑压压一片人头。
紧接着,身后马路上,一片尖利剌耳的刹车声,小车一辆接一辆停在马路两侧,看热闹的人把老者围在一个二三米范围的圈子里,看他挥竿舞之蹈之,看他遛鱼闪转腾挪。
天空,风丝云片,春雨潇潇;
湖畔,人鱼相搏,斗恨角力。
湖岸芳草地上,只见那个银发苍然的老者,好象瞬间变成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搂着硬调鱼竿轻盈的腰身,脚步忽急忽缓,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在轻盈的滑步——一会儿是娴熟飘逸的华尔兹信步闲庭,一会儿是雍容华贵的探戈高步云衢,一会儿是急如星火的快三龙骧虎步,一会儿是沉稳内敛的慢四鹅行鸭步,蹦叉叉蹦叉叉来回遛鱼。
嘶吼的雷声已然远去,淅沥的小雨却一阵阵缠绵,湖边,黑压压一群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象丢弃的梨核上附着的蚂蚁,密密麻麻的粘成一团,挤着不动,争看。
忽然,只见紧绷的鱼竿一下扬起了头,鱼线瞬间一软,都以为鱼跑了,一片叹息声,没等叹息在草地上落定,水面,竟然翻起一道银亮的水痕在湖岸边涌起了睡莲一般的浪花,原来,鱼被遛到湖岸边来了。
湖岸,围观的人群一阵欢呼。
只见老者抖擞廉颇精神,施展黄忠手段,开始借鱼力给它遛8字,这种遛鱼法《中国钓鱼》杂志上好象是叫S型遛鱼法。只见竿尖子忽儿若老僧颌首,忽儿似青衣点头,忽儿急如包公叫板,忽儿缓若红娘窥园。忽儿左——来如雷霆收震怒,忽儿右——罢如江海凝清光,忽儿上——钟山风雨起苍黄,忽儿下——天翻地覆慨而慷!
从开始遛鱼,一小时过去硬是没见鱼抬头!
这一个小时,以九女墩弯道欢乐的人群为中心,车流梗阻西到梨园大门,南到湖心亭,堵成一字长蛇阵。
彼处堵车堵得毛焦火辣,此际遛鱼遛得惊心动魄。
无论怎么遛,只要大鱼不往湖中心猛冲,形成绝险的拔河之势,那么这条鱼就会稳笃笃收入囊中。
一个小时后,巨鲤被遛得筋疲力尽,像一截木头浮在水面上,一张一翕的大嘴,象一个超大银元。抄网,只有鱼的一半长,根本用不上,大鱼靠了边,老者把鱼竿交还晃晃,先在鱼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见它不理不睬,接着,抠着鱼腮,一只拳头塞进鱼嘴,把这条银光闪闪的大鲤鱼拎到岸上来。
顿时,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祝捷的车喇叭声此起彼落。
警察也来了,淋着雨,开心地挤在人堆里看。
这条鱼到底多重?
有说三十斤,有说四十斤,还有的说五十斤。
众议纷纷的时候,晃晃才想起帮忙钓鱼的那个老人家,那个额头上凸着一个寿星那样的小肉瘤的老者。老人已经走了,几时走的,怎么离开的,晃晃当时忙自己的鱼,一点也记不起来,他后悔没有再给老者敬一棵烟。
晃晃踏歌凯旋,把小猪一样的大鲤鱼往楼下超市的磅上稳稳一放,只见指针“蹭”的一下,38斤!
据资料,鲤鱼最大可长到六十多斤!
世上的河流山川何止千万,钓鱼的人又何止恒河沙数。
美国人对钓鱼制定了严格的法令,所有钓鱼人不得违犯五个一的法律:
一人、一竿、一钩、一定尾数和一定尺寸的鱼,否则,视以违法。
晃晃这个时候正是入门不久的钓鱼迷,管他大小,统杀。
二十一
时光,分分秒秒的时光,被包钩上饵的手指一点一点的搓掉,被荡漾的水流一缕缕冲走,被扬竿起鱼的划痕一片片永远定格在过去进行时。
好长时间,达摩漂都一动都不动,它似乎也象达摩一样,心如止水、面壁参禅。
鱼汛,来得急,去得也快,就象股市的行情,情场的机遇,稍纵即逝。
劳豁子盯着鱼漂,感觉刚才接二连三上鱼的激动心情似乎平静了些,中鱼的剌激在他心中留下热烈的只鳞片爪。他在猜测水下的鱼,为什么不动漂了?是天气原因吗?但是气压很高,风也没有停息的意思,而且水色反而比开始的时候浑一些了。
劳豁子又结结实实的包了一坨下去,耐心的望着浮漂在清波白浪中颠头耸脑一晃一晃。
一枝小小的浮漂,涂着眩目的釉彩,它勾联着多少魂牵梦萦的眼神!
水下的鱼会巧妙的操纵浮漂,指挥它们象舞蹈家里琴斯基和邓肯,或是跳孔雀舞的杨丽萍那样,跳出多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动作:小碎步、滑步、棱形划步、拖步、踮脚、甚至是劈叉、跳跃起来在空中打击十次,等等。
具体表现在漂相上面,就是点漂、逗漂、眨漂、平漂、斜送漂、托漂、黑漂、钭拉入水漂……不同的鱼类会出现不同的漂相,大鱼和小鱼的漂相也不相同。
漂相,神秘、离奇。
就象古代二军对峙,各自排列出令人目眩的阵法一样,如果叫黑旋风李逵识阵,则云里雾里,不辨子丑寅卯,要是请出神机军师朱武,登云梯一望,对方是一字长蛇或是十面埋伏阵即刻了然于心。
经年历练,晃晃已经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钓手,他能从浮漂周围的鱼星气泡上,从浮子弹动的漂相上,瞬间甄别判断出来者身份,姓氏名谁,她是麻面团脸大个子摔瓜鱼婆娘呢?还是粗眉环眼高身板傻蛋鱼丈夫?浮漂上面哪怕有一点点极细微的、若隐若现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就象经历一个寒冬光秃秃的枝头,有一天突然绽裂一个并不起眼的蓓蕾。
就象一个漂亮的姑娘,看见你的时候,突然脸一红,尽管她显得若无其事,隔着几步远明明可以听见她春情萌动的心跳。
晃晃对鱼的把握准确无误,往往惊鸿一瞥,胸有成竹,因此,当他站起来点烟,无意之中瞥见劳豁子那一漂时,立刻意识到:大物来了。
劳豁子这一漂究竟是什么样的漂相?
那一阵因为窝无鱼,漂不动,劳豁子的脑子正在信马由缰,一会儿转到那两个民工死亡的事情上,一会儿又想到冰玛拉姆催他买房子的事,一会儿又转到小舅子身上,小舅子到底被人钓了鱼,他那一地鸡毛如何收场?想着想着,突然,就看见自己的浮漂极其轻微的眨了一下,接着就缓缓的,有力的送起来,快接近九十度的时候,浮漂在水面欲倒不倒,又平稳地被钭拉着没入水里。
奇怪的漂相。
晃晃旁观者清,看得清清楚楚,大叫一声,劳豁子抬手扬竿,瞬间,竿弯如弓。
凭着竿尖的重坠感,二人都意识到,来者不善。
水中几大鱼族,白鲢胖头且不论,单论力量和功夫,鲤鱼最象隋唐故事人物程咬金,遇劫中钩,三板斧砍过去,几个回合下来,砍倒对方,我幸,剁不赢,认命就擒,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鱼。草鱼呢?中钩后,则类似鱼类里的马拉松,力量大,韧性好,经得起磨,晃晃曾经在汉口金银湖,用时二十一分钟,将一条十七斤的大草鱼遛调了面,谁知那鱼暗暗积蓄着惊人的力量,拉到岸边时,它亡命一个侧翻,鱼线正好从竿尖处断了,草鱼胜利大逃亡。再说青鱼,它滚圆壮硕的身子藏匿在一袭青色的长布衫里,貌似谦谦君子,实则假斯文粗莽汉,喜荤腥肉食,潜行水底,专一乘着月黑风高撬门扭锁的吃螺蛳,膀大腰圆,孔武有力,既长于短跑,冲剌迅速,发力猛,提速快,又擅马拉松,不疾不徐坚实有力的步态,任你关山迢递,耐力惊人。
那么,水下来者是谁?
晃晃告诉劳豁子,不是棒棒,就是个青坨坨,因为大鲤鱼绝对不会扛旗子送漂。
棒棒者,不是指汉正街的扁担挑夫,是指草鱼。
青坨坨,是东湖的鱼班子对青鱼的昵称。
竿弯着,浮漂象飞出去的流弹,无影无踪。
一股巨大而沉重的拉力从竿尖传到劳豁子手里,比起刚才鳊鱼的拉力,简直是竹杆子捅月亮——差得远了。
劳豁子既血脉贲张、又壮怀激烈。
鱼在水里的力量太大了,粗犷、威猛、桀傲不驯,好几次在水底骤然发力,险些把劳豁子拽到水里,劳豁子在湖边脚步趔趄,踉踉跄跄跟着鱼跑来跑去,眼看快要不行了,晃晃一看势头不好,丢竿子连忙跑过来,一把扯住劳豁子腰间的金利来皮带,说,莫慌,竿子绷住,稳到。
稳到?劳豁子脚底下象踩着二块西瓜皮,哪里稳得住?
紧绷的鱼线划来划去切割空气,发出尖利的呜呜声。有几次鱼发力往湖中心冲,都被劳豁子运腕带向左侧或是右边。鱼在水里左冲右突,水底沉渣泛起,窝子周围一片浑黄。
劳豁子打这个鱼窝真是多灾多难,先开始被一个破瓦罐闹得鸡飞狗跳,刚钓了几个象样的鱼,现在又被这个神秘的水下大物搅得个不亦乐乎。
劳豁子持竿如弓,晃晃一手搂着树,另一手拽住他的腰,合力搏鱼。
劳豁子终于明白为什么窝子里半天不开口了,一切都因为这条神秘的大物,一定是它,它在水下徘徊逡巡,觊觎美食,那些麻姑愣子一类的小鱼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二只脚,哪敢靠近?
水底,隐隐约约的鱼鳍划过几道神秘的水痕,劳豁子的线轮有一阵显然卡住了,象不争气的公鸭嗓子,嘎嘎了几声,放不出线来,过一会又嘎嘎几声,勉强放出一截线,劳豁子抱紧鱼竿,稳住阵脚,双颊血涌如潮,脑门青筋暴露,竭力相搏。
这是钓者扬竿中鱼的快乐,这是钓者放手一搏的惊险,这是钓者回味再三的韵味,这是钓者搏鱼涛澜的剌激。
这种既惊心动魄又心旷神怡的感觉如何用苍白的语言略述一二?
这种心醉于鱼的感觉象是在看经典的老故事片电影。
——壮烈:英雄儿女双手紧握爆破筒跃入敌群;
——逍遥:我正在城楼,观呐山景;
——痛快:华莹山双枪老太婆拔枪复仇:甫志高,你这个叛徒!
——得意:怎么样?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开心:哈哈,我和双双是先结婚后恋爱。
——陶醉:孩他爹,我……有了!
——有趣:胖墩怒视小兵张嘎:八路军,还咬人?
……
劳豁子心里一直在猜想,水下来的什么鱼?真的是青坨坨?或是棒棒?它会有多重?它拉线的力量为什么如此钢猛有力?
二十二
劳豁子紧攥鱼竿的动作很有意思。
远远一看,他象个勇猛的壮士,他手里攥着的不是鱼竿而是一幅套马索,前面是一匹失控的惊马在狼奔豕突。
走近一看,劳豁子已经不是勇士,看上去他更象两只为争夺配偶打架受伤的猩猩,眼睛里写满了对未来不可知的命运的困惑,写满了对大自然的惊惶、狐疑,对对手的犹豫和捉摸不定,写满了对水下大物的茫然。
湖面,风恬浪喧。
水底,暗潮汹涌。
一道暗黑、锋利的背脊在水下时隐时现。
这一条蛰伏涛澜潜踪湍流的水下大物,是如此孔武强悍,桀傲不驯。
它剧烈的拉力因信心十足而显得勇猛顽强,它迅疾的步态因坚强无畏而显得果敢有力,惊心动魄的场面,看去更象是鱼钓人而不是人钓鱼,劳豁子象栓在牛屁股后面的犁一样,被鱼拉着死去活来地拖来拽去,二条在剧烈搏斗中已经酸软无力的手臂好象随时都要支撑不住了,他不知道这种僵持的局面还要延续多久,他不知道这条神秘的大物何时一露尊头,他的内心因害怕折竿断线而栖惶忧伤,他的内心远远没有水下这条壮硕的鱼有力,狭路相逢,他甚至没有鱼那种事到万难须放胆,大厦将倾我独支的豪迈气概。
这时候再看劳豁子,他紧紧皱成一团的眉宇,他死死眯着的眼睛,他牢牢抱着的鱼竿,简直狼狈得象一个四面楚歌,兵临城下的猥琐的剌猬,他只有把自己的全部力量浓缩成一团,才能勉强招架强敌的侵凌。
昏乱错杂的感觉中,劳豁子突然想到,水里神秘的大物,该不是一头江猪吧?
江猪,是武汉人对江豚的昵称。
劳豁子小的时候,在长江边游泳,经常在江面起大风的时候,看见它们破浪出水,露出汽车轮胎似的黑不溜秋的背脊,在江面上忽隐忽现。有一年冬天,也是大风天,北风刮得电线呜呜响,劳豁子坐公共汽车从汉阳过长江大桥回武昌,过桥的时候,见车上的人都伸头往桥底下看,原来,桥下浑黄的江水中起伏翻腾着七八头江猪,时起时伏,黑色的背脊在江流中忽明忽暗。
劳豁子有个街坊叫勉子,勉子的爷爷一年四季都在沟口——现在叫徐家棚,在江边扳筝,1970年曾扳起过一只小江猪带回家,一时轰动四邻。
江猪,近四十年后在武汉江面上几乎绝迹了。
大物牵着鱼线还在水下不慌不忙的游来游去,劳豁子的体力似已透支,晃晃松开拽着树的手臂,接过鱼竿,沉着熟练地开始遛八字,又遛了半个小时,水下大物终于露头了。
——暗黑的背脊闪着钢蓝色的光,铁灰色的鳍,银白的肚腹,青黑的鳞甲,不是江猪,果真是晃晃一瞥之下断定的,一条壮硕的、一米多长的大青鱼!青坨坨!
连续呛水后,大青鱼几乎是用漂浮的姿势出现在水面上,无力的张翕着一张大嘴。
晃晃把竿交到劳豁子手里,晃晃不是用网,也不是抠鱼腮,而是从鱼竿包里抽出一只铁抓钩,在大鱼近岸时,一家伙扎进它体内,一手持钩,一手握鱼腮,象湖北肉联的大师傅拖半匹猪一样把大鱼拖拽上岸。
起水的时候,大青坨坨摇头摆尾,嘴里发出婴孩一般哇哇的抗议声。
二个人疲倦地坐在地上,似乎力气已经被鱼耗尽。
望着粗硕的鱼身,劳豁子感觉象做了一个梦,真是那么大的青鱼吗?
长身玉立,气度昂藏,三四十斤的样子,生着银元似的大鳞,看那形状,就象是民国初年,举起反清义旗的国民新军在汉口江边的木帆船上架设的大炮,浑圆的身子,闪着金属的光泽。
湖上的清风,送来驴子牙齿啃噬嫩草的声音。
劳豁子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感觉全身肌肉酸疼,又麻酥酥地痒,似乎无数只蚂蚱在肌肉、关节骨头缝里乱蓬蓬地爬,天光如倾,明显西斜的阳光,在树林浓密的枝条上忽明忽暗地闪烁,阳光在枝杈间跳来跳去,流淌到劳豁子喜悦而满足的脸上。
这是东湖的目光,母亲一样的目光。
美国作家戴维·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将瓦尔登湖比作大地母亲的眼睛。
母亲!母亲眼中那深沉慈爱的目光呵,不因聪明伶俐而高看你,不因傻笨痴拙而鄙薄你,不因出人头地而骄纵你,不因时运未到而轻视你,始终平静,始终安详,始终默默温柔地注视你。
劳豁子的心头一阵颤慄,一阵麻酥酥的感觉象千万匹快马一瞬间掠过头皮——他忽然心有所动,为自幼承欢在这明亮的,闪耀着母性的东湖水的怀抱而感动。
他沉醉了,钓获这样一条大鱼给他的心灵带来的愉悦,是这么的难以用语言表达。
东湖,烙下一代又一代人青春和欢笑的地方,烙下一代又一代人快乐和梦想的地方,和煦的湖风,吹拂着多少人生理想在湖边一年四季的开放,许多人在东湖边蹒跚学步,又从东湖边走向社会,三年?五年?然后又回到母亲身边,用东湖殆荡的柳风拂去蒙眼的云毉,用东湖清澈的柔浪洗净结痂的伤口,用东湖如歌的鸟鸣抚慰疲惫的心灵,然后,以更大的勇气信心重返社会去打拼,然而,也有许多人从这里走出去,终身没能再回来。
当年劳豁子的大伯随军去了台湾,隔着天风海涛的台湾海峡,心心念念儿时钓游嬉乐的武昌东湖,野水千年在,昙花一夕空,老人终于没能回来,死了坟头向北,极目楚天白云黄鹤,魂牵梦萦。
清爽的湖风,掀起阵阵浪花。
劳豁子躺在地上,倦如坠铅,他心里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把这条大鱼制一幅鱼拓,将这片出没于东湖波涛的银鳞寄到孤悬天外的台湾去。
二十三
鱼护里的鱼,随意提溜一下,十分沉重,劳豁子心头洋溢着无限轻松喜悦。
庄严的黄昏来临了。
一团巨大的红球,悄悄地隐入云彩后面,金红的日轮从云层中迸射着万道霞光,西方天际,悬垂着大片绚丽的红云,湖面,千万朵金箔在跳荡。
正是落日时分,长风在湖畔的树林里发出温柔的叹息,一道金红色的光带镀在微波荡漾的湖面上,就象一条腰带温柔地束着东湖的腰身,明亮的湖水,仿佛西王母丢失的一面巨大的宝镜,向天空反射着莹莹水光。一阵阵温煦的和风掠过林子梢头,树林的上空一处接一处响起了铮铮的奏鸣,杨柳和水杉树轻盈地摇曳起来,象是要伸手抚摸彼岸夕阳西下墨绿葱笼的珞珈山麓。从脚下向天边舒展的湖水,微微地起伏着巨大的皱褶,又悄无声息地变幻着色差,渐渐溶入蔷薇般的暮色中。
——这是低沉萦回的丝弦,滑落下的庄严绚丽的黄昏;
——这是金光闪闪的铜管,喷涌出的辉煌宁静的黄昏;
——这是奥林匹斯山上小妖合唱队纯美的银嗓子,倾诉、歌呤、叹息着的黄昏。
——这是一代代蓑衣青笠的钓鱼人,踏着向晚的渔歌起篓子的黄昏。
山的影子,树的影子,湖的影子不知不觉慢慢沉入紫色的暮霭之中,峰峦峥嵘,暮气如岚,最后一线夺目的红霞,在远方的珞珈山山腰蜿蜒流动,过了不大一会,又缓慢的消逝了。
湖边的林子里起了一阵喧嚣,那是黄昏归巢的飞禽,一只只一群群溶入树影里,千羽云集,万喙争鸣,鸟儿们辛苦地游荡一天之后,聚在枝头分享夜幕轻笼时的浓浓亲情。
夕阳,一闪,去了。
波摇金影,月出东山。
从东湖出来,饱食后的毛驴精神抖擞地驮着一大堆东西走到梨园门口,路灯已经明晃晃的亮起来,天色完全黑下来。劳豁子接了一个电话,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已经给他介绍了一个会做鱼拓的老先生,住在省博物馆旁边,从梨园过去,不远。于是二人直接将大青鱼拉到老人家里,制作鱼拓。
会作鱼拓的老先生面容清癯,骨重神寒,只见他将大青鱼泡在一只木质脚盆里,鱼太大,要洗一半,再洗另一半,老人家象给婴儿洗澡一样,将鱼身上的黏液小心洗净,然后,在鱼身上全部涂满墨汁,小心翼翼铺一层白色的宣纸,象盖印一样把鱼鳞印在纸上,就制成一张墨色鱼拓。
寒喧之余,劳豁子随便参观了一下老人的工作间:
里间有好几幅鱼骨画——用色白如玉的鱼骨鱼剌制成的花鸟鱼虫,字画。
鱼羽——用鱼皮制成的画。
有一幅用鱼骨做的书法,铁钩银划写着这样的文句:
红寥岸,白沙洲。
望青山隐隐,绿水悠悠。
长风碧水,纵棹放渔舟。
丝纶数尺系烟霞,钓竿三丈挂云釉。
扁舟向晚乐不归,捉几个贪官柱虫,系钓钩。
二个看得目瞪口呆,朴实无华的鱼,弃置不论的鱼骨头,经老先生灵巧的双手点石成金,化朽为奇,升华成了艺术。
其实晃晃第一眼看见老人家,就认出来了:
——老者额头上凸着一个寿星那样的小肉瘤。
二十四
一个半月后,因为帐目上的周转和一些人事关系的理顺,劳豁子抵债的本田赎回来了,
小毛驴也还给人家了,小舅子自从深圳铩羽,一向跳散的人也变绵调了,老老实实在姐夫工地当领工干活。冰玛拉姆还是那个样子,每次见他之前,要在镜子跟前耗几十分钟,女为悦已者容嘛。
这天劳豁子突然接到晃晃广州长途:东湖老鼠尾,海竿夜钓?
劳豁子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
上次钓鱼的体验,给劳豁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在做人上,也改变了他一些性格。
比如说,原来手下做错了事,劳豁子肝火旺盛,不是通娘骂老子就是拍桌子摔板凳,活脱脱一个小富即狂下三滥暴发户形象,现在呢,遇事不是动辄急火攻心,而尽量显得平静一些,更有耐心、更绅士一些。
比如说变得爱看书了,其实劳豁子和晃晃,二人高中时候都是学校文科班的,那一期文科班改写了他们中学的历史,以前从未办过,以后也未办过,就一期,六个男生,十八个女生组成的文科班,可谓空前绝后。别看二人数理化都不怎么样,却有着深厚的国学,也就是语文功底。小时候二个偷偷摸摸读《红楼梦》读《水浒传》和《林海雪原》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开卷有益,获益非浅。后来有了互联网,劳豁子原先上网,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艳照门裸像,凭湖临风持钓竿以后,似乎渐渐变得脱离了低级趣味,引用一位前辈文人的话说,再漂亮的女人还不是要拉屎,就对网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炒作不感兴趣,甚至开始感慨人生,有时候拿起笔来想胡皱几句人生感想什么的,无奈小小的笔杆拿起来似乎重于千钧,玩不转。
再比如说对待冰玛拉姆,不再把她当做一个年轻漂亮的玩物,而是把她当作一个平等对视的人,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他告诉他,如果要钱,就直说,用不着钓鱼一样钓他的口袋,如果心和心靠在一起,任何问题都不会成为问题。劳豁子跟他谈鱼,每当看见冰玛漂亮的眸子里亮晶晶地镀着钓鱼的快乐时,他心里起了一丝感动,这个世界还有另一种纯真的快乐的亮色,勾魂摄魄,让人忘记俗世和金钱的烦恼。
劳豁子请湖北书法大家陈义经,他老人家徒弟的徒弟的徒弟写了一幅书法,端端正正的贴在自己老板间的墙上:
事闲匆荒,事繁匆慌,
和如春风,肃若秋霜。
有言必信,无欲则刚,
取相于钱,外圆内方。
精进禅定,临水韬光,
钓丝从容,心海明昌。
前八句出自一位大家的名人名言,后四句则是劳豁子狗尾续貂。
在尔虞我诈,虚情酬酢的商场上,劳豁子变得谨慎而巧妙,学会了观天象、辨气流、察水色、觅鱼群。
有一个几千万的工程,要与一个官员接洽,这个官员老婆,没扯几句就开始抱怨新四室二厅的房子还没有装修。
水动蚂蟥起,劳豁子立即意识到浮漂周围冒鱼星了,一拍大腿立即包铒装钩投入钓点:哎呀,我这些时头发都快急白了,马西来亚(其实是马来西亚)有个表弟,他的诺亚方洲国际装修公司准备在武汉拓展业务,准备做一个精品装修样板工程供市民参考,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房源,你家真是活雷锋,要是不怕把房子搞坏,装修的事,我包了!
劳豁子确实是包了,包了一只锋利的钩在香气氤氲的钓饵里。
房子装修好了,宫殿一般金碧辉煌,但从头至尾也没见一个市民前往参观,倒贴几十万现金,叩了九十九个头,就差一哆嗦,几千万的合同只等官员从香港考查回来签字盖章生效。
其实劳豁子哪来什么马西来亚的表弟?他的姑舅老表不是在汉南纱帽的银莲湖养鱼挖藕,就在黄陂六指的黄土地里挥汗作田,除他在武汉混的稍许头脸些,哪来什么显亲贵戚?
就在劳豁子稳操胜券、焦急地打听官员回汉的消息时,晃晃的信息来了:
已到武昌站,晚上老鼠尾见。
二十五
薄冥时分。
孤岛似的、向湖中伸展出去的老鼠尾渐渐安静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随着渐深的暮色,几株数人合抱的大柳树将嘈杂的鸟鸣熄灭在自己黑压压的深荫里,白天看上去浓荫流翠的柳丛,在夜色到来时显出一团狰狞,象是一个永远无法参透的奥秘。微微起伏的水浪温柔地拍打着湖边的防浪堤,拍动着鸟儿们甜蜜的梦境,发出母亲般絮絮的昵喃。
轻柔的雾浮起来了,天地万物都湮灭在一个巨大的纱帐中,灯光变得虚幻,湖水变得矇眬,树影变得缥缈,白天一阵阵掠过林梢的风也停下了轻盈的脚步。
微微荡漾的湖浪,起伏着一道道凶险的、若隐若现的水痕,这是湖里的大鱼乘着天黑夜静,近岸觅食来了。
湖边,一字儿排开一溜海秆,竿梢一律冲着珞珈山和湖心亭方向,夹着一只只银光闪闪的铃铛,鱼儿偶尔撞线,铃铛发出短暂的声响后,又归于沉寂。
劳豁子和晃晃坐在湖边的小石桌上,桌上亮着一支强光电筒,他们喝着罐装青岛啤酒,嚼着鸭头鸡翅花生米。晃晃刚才打了个电话,赶在最后一刻买了五注体彩,还是同一个号码:7828087。二个小声闲聊着,耳朵却象一支高度灵敏的雷达,袋鼠耳朵一样呈180度旋转,捕捉来自海竿传来任何轻微的银铃声。
手竿和海竿钓鱼的最大区别,就是一个用眼睛看浮漂,另一个用耳朵听铃铛。
劳豁子认为,钓手竿是忠诚的守点,钓海竿是灵活的休闲,玩海竿你不用死盯着浮漂费眼睛,你不用在板凳上呆呆的一坐一天不敢动,你遇到大鱼不用提心吊胆生怕折竿断线,你可以象诗人一样在湖边低着脑袋瓜子踱来踱去,也可以象婴儿一样躺在吊床上自在悠闲,甚至湖边来了个漂亮姑娘,你可以将胶片频频定格,而不用担心在此期间浮漂会被狡猾的鱼儿拖走,铃铛一响,跳起来收线摘鱼,如此简单,快乐。
再说,打海竿,钓点深、远、广阔,遇大鱼的机率高。
劳豁子最近雅兴大发,创作了一首《钓鱼歌》:
我是东湖一钓翁
步罡踏澜稳如松
不慕乌纱不羡钱哎
青笠蓑衣钓天风
嗨啦啦啦 钓天风……
我是东湖一钓翁
钓个鲤鱼竿如弓
钓个王八脸盆大哎
钓个瓦罐臭烘烘
嗨啦啦啦 臭烘烘……
我是东湖一钓翁
花荫柳岸坐如钟
不钓泥鳅不钓虾哎
钓朵红霞入怀中
嗨啦啦啦 入怀中……
晃晃看了歌词,建议改动二处,第三段第二句花荫柳岸改为高踞渚岸为好,第四句钓朵红霞入怀中,改为钓朵烟霞入怀中更妥。
二个正在讨论,听到一枝铃铛“当啷”的响了一声,刚反应过来,正在识别是哪一枝竿,接着,又听到铃铛接连响了几下,最右侧对着珞珈山的那一枝海竿向水面弯下去。
劳豁子几步冲到湖边,摘竿在手,把线用力向后一带,鱼竿在空中划了一道孤线,顿感一沉,这一沉,心醉的一沉!连忙往回绞线。
晃晃提溜着抄网一溜小跑过来,望着湖面,兴奋地小声问,大不大?手感重不重?
劳豁子边绕线边答:蛮重,象拖了一截木头。
晃晃说,莫慌,稳到。
就稳到,心里还是咚咚的跳,生怕鱼钩没挂牢,跑鱼。
三绞二绞,水里的鱼顺着鱼线的方向往岸边游过来了,快近岸时候,中钩的鱼似乎意识到了渐渐逼近的危险,“唰”的一个燕子翻身,向湖中冲去,鱼线往外一带,一下放出去几十米去,差点把竿从劳豁子手里硬扯出去。
晃晃望着雾气笼罩的水面,说,真不小,多遛一下过过竿瘾。
蹲下来点烟,刚抽二口,听见静寂中又传来一声铃响,晃晃丢了抄网就往响铃的方向跑,摘竿收鱼,不大一会儿,就拎了一条小半斤的红梢上来。
这边,劳豁子抱着海竿,一会收线一会放线,收收放放,渐渐感觉紧绷的鱼线松软下去失去了重力,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钩没挂稳,鱼跑了。
晃晃手里还拎着抄网,听说跑了鱼,二个对着雾气茫茫的湖面发了一回呆。
收了钩,晃晃包食上钩,抛竿,挂铃。
湖面夜色茫茫,晃晃蹲在地上,烟头在夜色中一明一灭。
突然,响了,不是铃铛,是劳豁子的手机。
一个朋友告诉他,领导刚下飞机,速到香格里拉酒店签合同!
劳豁子心里格登的跳了一下,时运,终于来了!
晃晃知道这笔合同劳豁子已经等了很久,说,这么大的事情,快去。
劳豁子说,那你怎么办?
晃晃说,我接着钓,你办完事就转来。
劳豁子笑着说,万一碰到大家伙,你一个人怎么搞?
晃晃把抄网晃一晃说,你放心,再狡猾的狐狸斗不过好猎手。
劳豁子望了晃晃一眼,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晃晃的老娘对他拘管得严,晃晃没有学会游泳,就有些异样的依依不舍的感觉,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对鱼还是对人?
劳豁子说,签了合同,我带瓶洋酒来,好好庆祝。
晃晃爽朗一笑。
劳豁子后来回忆,他和晃晃最后分别时,似乎看见夜雾下的湖面上,悄然出现了一道蛇一样凶险的水痕,在暗淡的湖光下,它稍纵即逝,如有似无。
二十六
后半夜,当劳豁子开着本田回来的时候,老鼠尾满天霜气,万籁无声。
他还依稀记得金碧辉煌的大厅,璀璨耀眼的吊灯、演奏钢琴的女子、包房的鲜花、X0、肴酒女朗、矇眬中记得好象又去了一家歌厅,走来一队女子让客人随意挑选,又喝了好多酒,还有,手机上面十多个未接电话:冰玛拉姆的。
劳豁子带着酒意泊好车,发现湖岸边,一溜海竿中有二把海竿的鱼线已经松软,显然钩上已经无食,而且,晃晃不见了。
他走到吊床跟前,吊床空荡荡的,无人,一丝不详的预感雾一样悄悄地升起来,他喊了几声,空旷的湖面反射着他自己空落落的回声,他忽然感到一种深重的恐惧袭来,心头强烈不安,夜雾后一定藏匿着什么令人惊心悼胆的东西。
劳豁子打开车灯,向湖边照,强烈的灯光下,只见沿着湖边一大片茅草被踩乱了,脚步的痕迹在湖边、或是说向着湖里方向消逝,再仔细看,纷乱的草丛里洒落着点点殷红的血迹。
心猛往上一提——少了一把六米四的海竿!
劳豁子小的时候,在武昌四美塘水边扔土地雷钓过鱼,说是土地雷,实际就跟海竿钓鱼的形式差不多,爆炸钩扔出去,在岸上插一枝竹棍,线绕在上面,夹铃铛,铃响,就拽线扯鱼。那一次爆炸钩扔出去不久,铃铛就开始轻轻的响,小棍儿拉得一弹一弹,劳豁子心头一喜,跳起来就抓线,谁知大鱼带着线刹那间猛地向水里冲去,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觉得手掌心火辣辣的剌留了一下,一阵钻心的疼,手上鲜血淋漓——原来鱼线瞬间发力,会变得象刀子一样锋利。
劳豁子的酒顿时就醒了,脑袋“嗡”一下大起来,后背一阵冷汗,脑子里飞快的思索着,做最坏的设想:
——晃晃会不会是遇到了意外?
——会不会是失足落水?
——会不会是被鱼拖到水里?
他脑子里象电影画面一样清晰地翻腾着晃晃与鱼相搏的惊险画面,不敢相信,又没有别的解释。
恰在此时,湖边,朝着湖心亭方向的一枝海竿响起来了,灯光下清楚地看见,海竿尖子先是弯向湖面轻微的颤动,过了几秒,竿梢猛的一弹,铃铛剧烈的响了几下就飞起来不见了,竿尖朝湖面大幅度弯下去,竿梢发出几近极限的惊心动魄的“嘎嘎”声,又僵持了数秒,接着水中大物突然发力,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恐怖的鱼竿断裂声划开沉闷的空气,划破了老鼠尾黎明前的宁静。
灯光里,劳豁子清晰地看见断竿利箭一般向湖中射去,消逝在茫茫黑暗里。
劳豁子目瞪口呆,对着雾茫茫的湖面愣了几十秒钟,然后抖抖嗦嗦的掏出手机,梦游似地按了三个键。
电话瞬间接通了,一个清脆爽利的女声:你好,110指挥中心……
二十七
晃晃失踪三天,太阳照常在东湖升起,落下,落下,升起。
这天是星期天,东湖风光村的梢公老林和往常一样,在湖上载着一批批客人游湖。
黄昏时候,湖畔柳丝如帷,渔舟唱晚。
老林把最后一批客人从老鼠尾送到磨山,歇一口气,望一望即将西沉的红日,把船头对准九女墩方向,返航。
船到湖心,湖面突然刮起一阵怪风,风打着旋,似乎在低声呜咽,阵阵涌浪拍打着船头,发出哗啦啦的水声。老林心中一阵诧异,接着看见左前方水面上浮出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待老林注意看时,又消逝了。老林以为看花了眼,没在意,继续划他的船,约莫过了五分钟,那东西在前方二三十米的地方又露出一截来,矇矇眬眬感觉象是一条鱼,个头还不小。老林心中一喜,从舱板下翻出一只茅钩,把桨紧趟几下追踪上去,谁知那鱼跟他捉迷藏一样,船近了,鱼潜下去,船远了,鱼又浮上来。
如此反复四五次,赶得老林毛焦火辣,好不容易赶上去,这回终于看清了——一个人浮在水面上,船靠近,又倏地一下消逝在波涛里。
把个梢公骇的魂飞天外,手脚冰凉。
水上警察驾着摩托艇飞速赶到现场,经过好几个回合,先用绳子把漂着的人固定住,这才发现人脚上还牢牢的缠着一只海竿,海竿的鱼线牵扯着水底一个庞然大物,三名年轻警察化了近二个小时,轮流收线放线,放线收线,神秘大物终于震撼出水:
——一条号称小老虎,体长近二米的超级鱤鱼!
警察估计这条鱼重达百斤,在它的嘴、眼、鳍、腮盖子边,牢牢地挂着六七只银光闪闪的鱼钩,深及鱼骨。
——显然,此案可与另一案并案:三天前,一个在老鼠尾夜钓的人报案,鱼友失踪。
警察从时间上推算,水老虎拖着这个人已经满湖转悠了三天。
一个警察也是鱼友,他细心辨认一下,认出来,这是用于海竿的强力美国鱼线,它可以承受100公斤重的海鱼在水底的拉力。据说这种线如果不小心缠在淡水的荷叶梗或是海底的水草上,只要稍稍用力,线就会象锋利的刀刃一样将植物的茎藤叶杆瞬间齐齐割断。
离奇的水上命案,瞬间震惊了武汉东湖水生物研究所的专家们,他们邀请了一位德隆望尊的老顾问——老人面容清癯,额头上凸着一个寿星那样的小肉瘤。然后,又邀请了法律方面的专家一同赶赴现场,经过一番激烈的辩论后,大家把目光纷纷投在老顾问身上,老顾问表态,这条超级鱤鱼也是生活在东湖的老居民了,现在人没救了,我们要保护鱼,签于凶手只有客观杀人的经过,没有主观杀人的故意,因此我的意见是:
放归东湖,取保候审。
一致同意,现场无人持异议。
凶手取保候审之际,梢公老林望着水老虎一个金龙摆尾缓缓地没入波涛,仍然惊魂未定,他说,自幼东湖土生土长,活了整整六十甲子,第一次看见如此奇观:鱼钓人。
尾声
不久,第ⅹⅹⅹ期中国体育彩票开奖了,中奖号码是:7828087。
湖北省共产生六注中奖号码,一注产生于十堰市郧县柳陂镇,另五注均出自武昌杨园和平大道第ⅹⅹ号彩票投注站,据行家分析,五注中奖号码如此集中,理应出自同一位彩民。
面对种种艳羡的目光,该彩票点老板翁鼻子讳莫如深,坚不吐实。
人们纷纷猜测,钓中二千五百万大奖的幸运儿到底是谁?
晃晃归天七七四十九日,劳豁子临湖飞泪,遥祭亡友:
持竿杨柳岸,丝纶逐鱼踪。
问尔东湖水,昔有垂钓翁?
其人已化蝶,其迹已成空。
青蓑绿笠心,万代与君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