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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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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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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太阳》(中篇小说)

(梗概)

一位矿工妻子,坚持营救丈夫的故事。

矿震之后,尕三井下生死不明。妻子眼里,天上的太阳熄灭了。

宥于种种原因,为赶在国家文明委城市检查团到来之前消除事故痕迹,县政府秘密决定放弃救援。王指挥长高调营救,暗中备尸袋消痕维稳。为安抚人心,拟高额赔偿井下六名矿工家属每户二十万元。二个家庭内部,为抚恤金内讧纷争。“追悼会”上,身怀六甲的尕三家的,扯碎花圈,捣毁“灵堂”,拒绝赔偿——钱没了,可以挣;顶梁柱,不能倒。她口授女儿写信,呼吁营救,遭有关部门敷衍推诿。市报社记者采写的独家新闻报道,被王以维稳名义扣发。抚恤金增至三十万,欲封尕三家的之口。僵持期间,高额赔偿下的“遗属们”集体沉默,只有尕三家的顶着黑太阳独立支撑,绝不放弃。矿总戴乐山为其执著所感动。由一条旧时藏匪山洞,设计出新救援方案。王指挥长县上忙迎检,营救拖延搁置。

矿震第二十一天,检查团即将莅临本市。正当尕三家的横下一条心,准备作最后抗争的时候,井下传来消息,戴总率救援队掘开生命通道。井下一人失踪、一人死亡。尕三等四人,吞石膏、饮坑水,顽强存活。

黑太阳重焕光彩。

王指挥长“救援”荣升。戴总因擅自行动,涉“重大责任事故罪”,警方收容审查。矿难平复,尕三家的获知井下一个惊人秘密。



《黑太阳》(中篇小说)


         魏豪情


总有一种美好能穿越黑暗,它的名字叫:人性——傅雷


警报在山谷呜咽起来,象一条被打痛的狗。

尕三家的正在套虎寺门槛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慌乱中朝矿道口方向瞭了一眼,脚底便趔趄一下。

一展眼的功夫,岭上那一轮红太阳,就凋萎成一只黑漆皮灯笼。

老天爷呵、丈夫尕三,还在井下干活哩。

老僧释慧,如一尊千年石雕,默然殿前打座。红尘世外,一切与其皆无挂碍,口中念诵禅宗偈语:“达摩东来,只为寻找一个不受人惑之人,阿弥陀佛……”

许多黑影子朝矿道口方向箭一般横钭,小街上那些惊慌迷惘的面孔,看上去就象一张张刚出锅、焦黄焦黄的玉米面饼子。空气里的氧也象是被无形的神神过滤走了,人人悬着一棵心,七嘴八舌一个主题:“早饭哩嘛,刚刚端起碗,还没顾上喝一口稀的哩,咦、咋听见天上过飞机哩嘛?过得人心里跑蹄子,一过过几分钟,嗡嗡乱响。末后吧,“轰隆”一声,地上震一家伙,摇晃得站不住。人好好的,滚地上。再后来嘛,街上一看,地上就成这么个。路上、沟里,到处呲牙咧嘴,害怕人哩,可不是地震哩嘛……老天爷、井下还有几十号人哩!”

正鸡一嘴鸭一舌,就瞭见尕三家的戴个旧红帕子,碎花袄、脚底一双黑棉窝窝,挺着大肚子从坡上顺下来。看她朝着矿口慌慌张张的步态,神情活象一只受惊吓的老母鸡,于是噤了声,都不言语。不用说了,她家男人,说不定正圪蹴那井下哩。尕三家的,一对清亮的毛眼眼也瞭见小街上那一群群凸凸凹凹的面孔了,平平仄仄的目光,象是黑暗旷野里一片诡异磷火。于是,后脖颈象塞了一把麦穗,不自在。那些人,都一眼一眼瞭她的大肚子哩,没说出口的仨字就是:“遗腹子。”

唉、谁叫娃他大是个下苦的?

其实,丈夫尕三早年曾在卸甲村顶过好几年乡村教师,乡邻们走在路上打照面,大老远开口闭口也是尕老师长尕老师短,嘴上厮抬厮敬。之后,因老头票常常领不到手,末后上面又清理代课教师,没了饭碗,一跺脚下了井。

识字千万,难当口饭。

只有下井,才能支撑一家人的生活。尕三家的,再心痛男人也没用。

前晌还红艳艳的日头,转眼落葬云层里,阴晦成一块黑煤饼子。

尕三家的脑子里,此时此刻已经被警报声熬成一锅糨糊。

人呵、都是命。无论佛前如何虔诚祈祷,凶星兆命的一天,到底没能摆脱开去。都说矿工是埋了没死,梢公是死了没埋,最可怕的事,硬生生逼到眼前来了。

唉、尕三家的想起一个人,就恨不得用牙活撕了他。

本来,这会子圪蹴井下的人,应该是刘黑子。

前天头晌吧,尕三下了工回来。人在井下两班倒,早八点晚八点,累得是七拱八翘,腰上的旧伤又有些犯的意思,隐痛、老毛病了。本来在家好好躺上一天,稍稍缓过劲儿来,歇一歇就好些,连医生都不用看。将息一日之后,次日逢双休,夫妻俩,早就说好带女儿尕飞进城去游乐场耍一回子。

这件事,小学生尕飞盼望很久了。

半年前,套虎县城里,新开了一家大型游乐场,去过的同学们一个个眼里炫彩生光,说过山车最惊险,一冲冲多么高,“忽腾”一家伙又落下来,别提多拉风了。还有好玩的,县城里看环幕电影,一人发个眼镜,那场面就俩字——震撼。

说得尕飞心里猫儿抓。“震撼”二字在心里演绎千百回,回来跟当爹的央及此事。尕三一年四季井下黑汗水流,除了家里那一台老旧电视,提及娱乐节目便恍若隔世。扔了烟头冲着院墙旮旯吐一口浓痰,慢条斯理敷衍女儿,“忽腾”一家伙,又震撼一下,只怕得百十多块哩,啥看头?环幕电影,我寻思着,那玩艺跟咱矿上的露天电影还不是一回事?不过是银幕大一些罢了,还能看出啥花来?

尕飞自幼小儿麻痹,一条腿不大利索。却极是个聪颖懂事的孩子,常为父母一趟趟攥着血汗钱跑医院给自己看病、往学校报名交学费而深怀歉意。

听见大人这样说,就知是父母心痛家里几个寒钱。心里委屈——我也不是不争气,我还得过三好生呢,班上同学都去好几回了,我就去一次还不行吗……眼里含着两包泪水。尕三见女儿沮丧得小脸萎黄,心内不忍,就退一步提了个条件。说啥时干上班干部了,咱就去玩一次?而且,过山车与环幕电影,二选一,那玩艺、啧啧。尕飞记住爸爸的话,一直默默咬牙努力。末后新学期班上改选,尕飞因成绩优异,表现良好。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一篇作文《矿工爸爸叫尕三》,附上尕三的劳模照片登在市报上,感动了很多读者。编辑部接到很多电话,就有个叫赵光的年青记者到校采访。山沟里来了记者,校长一张脸笑得稀烂,目光有神。末后、尕飞获得班上全票,荣任语文课代表,游乐场的事、却一直没给兑现。

连游乐场都没去玩过?同学们私下有些瞧不起。为此悒郁,父女照面不对脸。

其实,登报纸的事瞒着,尕飞是想给父母来个惊喜。啥时候带她去游乐场了,就把报纸拿出来,荣耀一回。还有,爸爸给她买的新衣服,还没穿上给他看哩。

尕三家的不清楚登报纸这事,却了解父女不和的前因后果,背后劝慰女儿:“你看你爸跟个地老鼠一样,黑着那脸,头上顶个小破灯,白天黑夜猫那井下干活,来家累得贼死。要是得空休个班,他那腰上不痛了,能不带你去?我前些时听他说梦话,嘴里嘟嘟囔囔,原来是领着你在城里玩过山车,坐摇头飞椅哩。”

尕飞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小匣子,在娘面前神秘地晃一晃:“哼、不怕我爸不带我去。他答应我的事,我拿同学的学习机都录下来了,看见没有?这就是证据。他以为说了说了就没事了,喝了酒放空炮,大人说话还能不讲信用?”

一番话,把她娘说得乐起来。

别看十岁娃,跟他爸斗智斗勇,鬼着哩。

尕飞心中的梦想,就是由父母领上,穿着新衣服,也晒晒城里游乐场的太阳。

正当尕三在家歇罢白天,尕飞的美好梦想翌日将化为现实的时候,刘黑子找来了。刘黑子是尕三曾经同班共命的工友,这人是个铁杆彩迷,选一组号码,经年累月、长期死守,希望一夜之间改变井下当矿工的命运。除彩票之外,好读些魔幻武侠小说,是个半拉子文学青年。刘黑子慌慌张张找来,就是叫尕三给他替个班。彩票站老板的孙子做一百天,说啥也得去应酬应酬。

刘黑子说:“可巧,你介绍来那个鸭子毛,今黑也跟我一个班,有人拉话哩。”

尕三听见鸭子毛三个字,笑笑不吭气,他清楚刘黑子这个人。

刘黑子是个热爱生活的高阳酒徒,工余闲暇,好酒、一日三餐不拉。只要有人邀酒,来者不拒。哪怕喝得拎着裤子满大街乱晃,或是倒卧墙角旮旯呈死狗状,酒瓶也手里紧攥着,回回老婆气得发疯。刘黑子老婆比他还猛半个头、力大。刘醉成倒地葫芦状,他老婆寻来踢一脚骂几句,胳臂肘一夹起,成套虎镇一道街景。

尕三厚道之人,平日兄弟们搁一堆感情不错,他了解刘的脾气性格,诸事皆可不上心,惟有美酒可招魂。思索一番,怕刘黑子惦记酒场,井下干活分心出事。任老婆频频使眼色,在背后尖着指甲掐,只作不理会,叮嘱几句便应了。尕飞本来欢天喜地,听说她爸忽然又要下井,顿时蔫了,偷偷抹着泪,象个悲伤的刺猬。

一桌子热菜,青莹的灯光下,也没能弥散出幸福气息。

尕三上工。这一回,举止就有些怪异,有几分留恋不想离家的样子。出门之前,看见老婆挂在门边的红帕子,使了好几年已经使旧了,攥在手里叹息一声:“早就说换一条新的,一直没能进城。”又觉着对不住女儿,偷偷猴到里屋,掀开棉布帘子,朝里瞭了一眼。尕飞正在灯下写作业,两只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尕三放下帘子,苦笑着叹息:“唉、当爹的不守信用,女儿面前没威信。”

尕三家的不理他那脸,嗔一句:该!

她熟稔男人那倔骡子脾气,有啥事了吧?从来自己一个人扛着,报喜不报忧。事情明明对自家不利吧,人前也好个面子,说不出那个不字。于是心里深怨刘黑子,不开眼,一家人好好的出行计划,搅黄了。

尕三到院里,望一眼屋檐下晾的红辣椒、玉米棒子。高低不想走,上前摩挲一把:“哪天闲了,都收拾收拾,拉上架子车往镇上去。”磨了几圈,替班去了。

尕三家的立在院中枣树下,目送男人下了坡,拐个弯消逝夜色中,才进屋。

门口换下的那双棉窝窝子,象二只温顺的毛兔静静地卧在那里,似乎还带着主人的体温。那是尕三家的去新疆摘棉花,捎回家的好棉绒,晚上一针一线亲手纳起来的,一家三口都有,肚里没出生的娃娃、也有。不过,那是一双虎头鞋。

尕三倒班回来,拽了那硬邦邦的大头鞋,穿起棉窝窝,从脚暖到心。

只是,前夜脱了鞋、明晌还能穿么?

窝在胸口的,还有一件槽心事。尕三家的只要脑子里过一下,心头就象坠着一座沉重的套虎山——不光自家尕三,那个外乡人鸭子毛,这会也圪蹴在井下哩。

早不早晚不晚,百里千里跑过来,似乎命中注定就为应着这一场祸事?

鸭子毛是个外乡人,半月前、特意赶过来给尕三还钱的。这人长得与一般人不同,左脸颊象是被蓝墨水劈面泼了一家伙,横一抹青色胎记。神色仓皇,象是逃难过来。尕三家的第一眼瞭见他,心里就咯登一下,血往头上涌,肚里绕着弯。

当年离散的大兄弟,脸上也有这样一抹。

那一段遥远的记忆,竟象是上辈子的事。她脑海中恍惚记得,五岁那年,父亲在煤矿井下出事了,说是失踪,之后连个囫囵尸首都没寻回来。棺椁入土的时候,奶奶捧着几件他穿过的旧衣,哭一声,往棺材里放一件,哭一声,往里放一件。母亲怀里还奶着小弟,朝里匆匆看了一眼,刚刚哭出声,棺椁就入土下葬了。

由此之后,那个慈爱的、脸黑眼白的面孔就从这个世界永远消逝了。

爸爸,你去了哪里?

等她长大成人,才知道那个阴冷寂寞的空坟,居然有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叫作衣冠冢。听村里的大人们说,就是找不到尸身了,葬下几件逝者的旧衣服。

之后,苦命的母亲领着二个兄弟远嫁他乡,把她独自扔在奶奶家。她至今记得,母亲牵一个抱一个出门的时候,大兄弟一边走,一边依恋地回着头,脸上青色的胎记,盈着一串迷惘的泪水。她跟在后边跑呵、跑,希望母亲也带上她……

一晃十好几年,奶奶早已过世。当年的小女娃,也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随村里人往新疆摘棉花时,结识了尕三家一个远房嫂子。或许是命中姻缘,前世注定?告别故乡的土地,千里百里,就象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飘到套虎山下的卸甲村,飘进了尕三的家。她对人生并无奢望,只图尕三憨厚本分待她好。嫁作人妇之后,旧日痛苦的回忆,象奶奶临死前留下那张褪色发黄的全家福,在脑海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一段旧事,深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丈夫尕三,甚至尕三都不知道,老婆娘家,还有二个离散多年的同胞兄弟。

当她渐渐告别那一段灰暗日子,开始了新的生活。没想到,一个脸上有同样青色胎记的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家了。尕三家的困惑、迷惘着,心突突地乱跳。

这么些年来,她认错过不少人,追着人家闹出误会。但是,血浓于水的感情,使她格外留心鸭子毛的神情举止。但是,很快她又疑惑了,除了年龄,无论口音姓氏籍贯,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象不同季节的小麦与玉米,是否同宗?尕三家的凭着女人的直觉,仍然不死心,不动声色地默默观察,希望找机会有所收获。

尕三也模模糊糊意识到,老婆对这个青面汉很上心。

但是,鸭子毛这个人很懂礼节,来家没几趟。

鸭子毛大老远跑来还的钱,也不多,也不少,五百块。

其实,这五百块尕三家的听自家男人说起过,有一段故事。

尕三祖上,出过一个前清秀才。到他这一辈,家风薰陶、幼承庭训,竟也能刷二下毛笔字。尕三当乡村教师,吃过几年粉笔灰,倒吊树上,肚里能淌出半瓶墨水来。说话行事,与常人不同,最主要一条,就是书生脾气认死理,磨不下个面子。三年前,上边清理代课教师队伍,尕三没啥文凭学历,栖惶着从学里出来。两拳空空,双眼一抹黑,天下由来书生贱,世间自古秀才难,干啥能挣到钱呢?之后,听村里打工回来的孙瘸子说,挖煤掏井修铁路打隧道,只要横一条心下苦,想不挣钱都难,老头票可比当教师多得多。

尕三动了心,窗台边烟灰覆一层,天明跟老婆商量。尕三姑父家有个亲戚,按辈份叫叔的,在宁夏石嘴山小煤矿上拿事,尕三就想投靠那个叔,去了干活能有个人照应。没想到,老婆一听下井,看人的眼神就有些僵冷发直,死活不同意。尕三莫名其妙,猜不到老婆眼神恍惚、失魂落魄的背后,隐藏着一段怎样的故事?行装都备好了,老婆悄悄给藏起来,再二再三死活不叫去。尕三在家闲散几天,心内泼烦,一家三口,男人不干活,都铤着脖子喝西北风呵?于是倔脾气上来,在家里翻背包,翻出来老婆就抢,一来二去,两人把背包上的带子也拽断了。

别看尕三是个男人,使起蛮力根本不是老婆对手。尕三家的三下两下把背包缴过去,一屁股墩在上边:“找个啥活干不行,非得下那个井?钱多咱吃干的,钱少咱喝稀的,总比我们娘母子见天跟着提心吊胆强,今儿说破天我也不叫去。”

其实老婆的政策很宽松,除了下井,盖房起楼修铁路当民工,揽个啥活都行。

可尕三就跟入了魔,牢记孙瘸子撂的话。想想一家人的生活,想想哗啦啦的老头票,执拗着、圪蹴地上,黑着脸回一句:“这些我都掂量过了,干啥都不如下井来钱快,也不是啥高科技?出蛮力就成。眼看尕飞下个月要交学费,隔三差五看个病又要钱,找大魁哥借的钱还没还上。成天不叫下井,干其它的活也入不了我的眼。不叫找工去,天天坑上挺尸,你管我吃,管我喝,把这个家吃垮罢了。”

尕三家的道:“谁说来?进城去,城里到处都在盖房子,打小工也不少挣钱。”

尕三眼一翻,脑袋一耷拉,倔着不应。

尕三家的又说:“听说到南方电子厂里打工,一个月下来,也能斗好几千哩。”

尕三脖子一梗:“那钱我能赚到手了?人家尽年青人,手脚快、还得懂外语。”

尕三家的又说:“孙瘸子兄弟,在咱县上开个汽修厂,正缺人手,离家还近。”

尕三冷笑:“就他那破厂,自家兄弟都不肯靠前站哩,别人去还能落啥好……”

尕三家的不言语了,无奈低一回头。卸甲村荒山野岭、僻村小户,山里边除了石头蛋还是石头蛋。要讨生活,除了每年树上结的苹果柿子梨子枣,或是母鸡下的蛋变几个小钱,也确实变不出更好的办法。一扭头,见自家老母鸡:“个个大、个个大”,迈着方步,窝里踱将出来。

乘女人扭头一愣神的功夫,尕三拽起背包,一溜烟跑了。走多么远,一回头,瞭见老婆在那山崖畔上,立成一个望夫石,心里就有些酸酸的。

其实,卸甲村朝南十公里,就有个套虎山石膏矿,有个学生家长叫焦大,在那里管事。人家热心,尕三却宁愿跑得远远地,也不愿屈尊高就。为何舍近求远?最主要的原因是尕三放不下一张面子,平时在人前被人家尕老师长尕老师短地尊着,忽然一天下了井,被周围乡邻学生看见,人家开口叫老师,脸上就挂不住。

尕三去了宁夏石嘴山,与工友鸭子毛井下遭遇瓦斯,生死关头,鸭子毛拽出一条毛巾,对着上面撒泡尿,一人一半捂住口鼻,僻静处头抢地,得以大难不死。

井底救援上来,尕三躺医院里心神恍惚。想起老婆,亏心。天爷哩,好好的一个人,这就算死过一回了?央那管事的叔、给瞒着,一直不敢叫自家老婆知道。

鸭子毛那边呢,人尚惊魂未定,他老婆电话追来了。

儿子查出尿毒症了,天要塌!

这里雪上加霜吧,那边工资还没开下来。动身前,工友们三百五百凑他应急。尕三当然要有所表示,不过尕三此人,素来节俭、顾家,平时一个星期才享用三回荤菜。本来一个星期打一次牙祭也行,考虑到人要是营养不良,万一下不成矿,一家人生活来源哪里来?只好咬咬牙善待自己,吃肉补肉。借钱给鸭子毛的时候吧,黑着两只煤手、直着一双白眼。兜里先是揣了二千,走了一百米,只剩一千。又走五十米,只剩五百。尕三平时是个精细人,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一是自家经济,也不宽裕。二是鸭子毛这个人吧,好点小酒,又不太检点,喜欢往背街那几间按摩房里钻,平时又喜欢呼朋唤友小赌两把,输了钱,工资不够用,就四处作揖扯帐。尕三一生不好赌,也不喜好赌之人,五百就五百吧,借出去就不指望还了。鸭子毛离开后,尕三后怕煤矿底下做事,脑袋紧在裤腰上,再遇瓦斯险情、出不出得来还是两说。想一想老婆在家倚门悬望,想一想女儿尕飞的未来,于是告别石嘴山,与鸭子毛再也没碰面。光阴匆促、天各一方,此事本已淡忘,没想到鸭子毛通过管事那叔寻上门来。风尘仆仆着,脸上青淤有痕,走起路来,腿一瘸一瘸,脚上的鞋不辨颜色。贴身口袋里薅出来的五百元钱,褶皱着、犹带体温。

鸭子毛神色惊惶,似乎身后有人在追赶着,常常谨慎地顾盼。

尕三夫妇见鸭子毛此番模样,心里暗自诧异这五百元的来历?

其实,鸭子毛百里千里寻过来,尕三心里已很过意不去了。区区五百块钱,蚂蚁来例假,多大个事?为此,两人喝着散酒有过争执的,尕三当然没提鸭子毛好赌之事,只说生死之交的工友,谁家没个难处?你我患难之交,人生飘泊任西东,江湖情意一杯酒,罢啦罢啦。既来了,兄弟好好聚聚说说话,不想住了,买张车票,送鸭子毛回老家。谁知,鸭子毛喝着喝着就红了眼睛,几句话把尕三说得无语。鸭子毛说:“小时候俺娘常念叨:‘亲是亲、财掰分’,人行世上,再作难,也不能欠人家一分一厘,不能叫人把骨头看轻了。矿工五百块,谁不是井底下一锹一镐淌着血汗,破命挣来的?这钱不还上,我鸭子毛今生今生枉为人。”

尕三听了,心里给揣了一钵小火炉。

尕三家的端菜上桌时,恰好听见‘亲是亲、财掰分’那一句,心里动了一下。

她记起奶奶,从前也好说这一句。本想试探一下,没想到一迟疑就错过去了。

酒阑。鸭子毛郑重央及一事:在尕三石膏矿上找个活干干?要是福利待遇差不多,咱继续干,要是不中意,领了工资啥也不说,抬脚走人。

尕三瞅他,堂堂七尺男儿,人倒立着,全身口袋朝下,也抖搂不出几个零角子。鸭子毛自己矽肺病,儿子又患了尿毒症,一家人还等钱治病,想一想怪可怜。便找到矿上管工的焦大,塞包好烟说个情。焦大的儿子,曾经是尕三的学生,穷冬烈风,手掌皲裂,上门讨教。尕三见人家孩子基础好,能吃苦有恒心,便格外用心辅导。有时候天晚了,便留孩子食宿过夜。那孩子也争气,考上县一中,之后,又考上省城师范学院,成为老焦家祖孙三代第一个大学生,光宗耀祖、四邻称羡,焦大一直心存感激。末后,尕三从宁夏返回,焦大得知这事,便急匆匆找上门来,空了二只酒瓶子,终于把尕三夫妇思想工作做通。上工之事,些没耽搁。

焦大在套虎矿附近有一处旧宅院,收拾收拾,粉墙糊窗弄利索了,腾给尕三。

鸭子毛要留下找一份工,尕三去寻焦大。事一说,推让几番焦大并不受烟。问一句,你那朋友,受过安全培训没有?尕三回答,老煤矿了,那还用说?焦大默了一会儿,便不再问。正好井下岗位空缺,鸭子毛除了有些气喘,其它都还好。下煤矿多年,还会开装载机。签了用工合同,交待些安全事项就收了。与宁夏石嘴山不一样的是,一个是煤矿,一个是石膏矿。同样的是,仍在从事“地下工作。”

没想到,矿震了,两人阴差阳错又困于井下。

警报声呜儿哇啦,象一条被打痛的狗……

矿道口拉起警戒绳,一队救援人马开进去了,又来一队。

车轮碾过,旋起一阵阵灰白的尘土。

尕三家的心往上揪着,在矿办公楼前的空地上愣怔一会儿。她把指头伸进嘴里用力咬了一下,痛在心上的时候,痴痴地想:“天爷哩,宁愿是个梦,多好。”

尕三家的亦曾做过恶梦,但那些梦,每到穷蹙无路的时刻,人就会自然吓醒。

这回不,尕三困在井下,尕三家的魂飞天外。

惊慌失措的矿工家属们络绎于途,一个个失魂落魄着。有的一边狂奔一边呜咽,呼唤着亲人的名字。有的人面色苍白,眼神直愣着,连哭都忘了。一个妇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跤跌得瘫软在地,看热闹的人密密匝匝围着,象一圈缠着手指头的黑膏药。隔着人群,尕三家的看不清那女人的眉眼面目,只看见地上有一只仰面朝天的女鞋,蓬头垢面沾着一层灰土,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正乱着。

尘头起处,飙过来几辆豪车,打头的是一辆白色丰田霸道,威风凛凛。

尕三家的瞭见这阵势,就知来头不小。

办公楼前,矿上管事的纷纷迎上去,走在最前边的方矿长,抢上去拉开车门。

众目睽睽中,下来一个皮肤白皙的矮胖子。这人一看就保养得很好,金丝眼镜,神气完足,象个鼓凸的小肉丸弹坠地上。胖子一下车,众人的视线就被一道亮光晃了眼,原来是胖子腕上的金表,划出弧光。

尕三家的,觑着那胖子愣了一下。

天爷哩,这不是套虎县赫赫有名的王主席王连升吗?不过,尕三家的始终闹不清这位爷究竟是人大的头儿呢,还是政协的官儿。王连升在县有线电视上作廉政报告,戳在主席台上,喷烟冒火、慷慨激昂,象个不断对空射击的小钢炮。

心里思忖着,这一回可不是在电视机跟前了,可瞭见个活的。

王主席刚刚从市里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回来,全国文明卫生城市检查团即将莅临套虎市,套虎县下辖的套虎镇,也在检查评选之列,市里县里高度重视,此举关乎全市荣誉,必举本市各县之力而为之。

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套虎矿出事了。

分管副县长党校学习三个月,他那一摊子,王主席是前任,操作起来自然驾轻就熟。因此、奉命前来指挥救援。王主席属鸡、近小五十了,人比电视上瞭着还精神,骨重神寒,气色很好,一绺绺乌发向后梳得纹丝不乱。个子虽不高,人站在那里,不怒而威,不恶而严,气场十足。尕三家的心想,一粒苍蝇飞到王主席头上,若不拄个拐,一定会闪腰。

王主席亲率有关部门负责人到场,那从容握手的场面,令尕三家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虽说矿上出了事,可政府靠前站着哩,家属们担心啥?从前鸡毛蒜皮大事小情,风里浪里不都过来了?阿弥陀佛,领导来了就好,老百姓心里稳当多了。

套虎镇和矿里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个枯蹙着面皮,簇拥着王主席。

方矿长腆着大肚子上前请示:“王主席,请会议室吧?”

王主席黑着脸打断他:“都啥时候了,还会议室?立即汇报,马上看现场!”

一般人闹不清,王主席是方矿长的大姐夫,他骂他,他除了陪笑不敢犟嘴。

一个人,从楼里匆匆忙忙跑出来,捧一张图纸迎上去。这人黑而瘦,戴眼镜文弱书生模样,小四十出头,开始汇报井下情况。几点几分出的事,井下二百多米六个作业面的地质情况,目前井下救援队伍的构成,采取的应急救援措施等等。

尕三家的认识,这人是套虎山石膏矿总工程师戴乐山。

事故起因,是矿震。

系因邻近的废弃石膏矿采空区坍塌引发矿震,矿震又引发地下大面积坍塌,并造成次生灾害。除井下人员生死情况不明之外,还导致地面农田、民居、道路出现多条裂缝,部分路段悬空。

王主席面色冷峻,听汇报的时候非常仔细,两只镜片在图纸上犁出二道深痕。

戴总汇报结束。方矿长接上去补充,一再强调矿体老化、维护经费不足、工作面狭窄,王主席一听就来火,劈头盖脸打断他的话头,语速极快,象是在咆哮。

“够了、这都啥时候了?胡扯乱搭尽说这些没用的!我别的都不想听,我现在就想知道,困在井下的一共多少人?这些矿工兄弟们有没有生命危险?”

尕三家的,夹在人群里观望,没想到这个王主席火药筒子性格,一点就炸。

方矿长回答:“井下六个工作面,有三十……”

说着望戴总。

方矿长人胖,肚子象个鼓胀的气球,一年难得下几趟井。

戴总汇报:“本来井下当班的有三十八人。两个井下清淤的工人,天明之前活干完就提前上来了,井下实际人数为三十六人。”

“确认吗?”

“确认。”

“那么我问你,这三十六名矿工处境危不危险,矿震后能不能平安上来……”

“井下救援,正按照应急预案展开。”

王主席冷着脸,目光灼灼如焚。一边确认信息的准确性,一边狠狠瞪了方矿长一眼。然后、硬邦邦的目光环视周围的人。目光所及处之处,一片低垂的头。

气氛沉闷,戴总谨慎地开了口:“报告王主席,井下情况虽不是那么乐观,但也不至于无法收拾。六个工作面,我能保证其中五个能得到安全保障,因为这五个是新开作业面,大多远离采空区,地质情况相对稳定。我的预判是,矿震后、象26号、27号和29号巷道这三十人,可能堵在离矿井口八、九十米远的位置。现在底层坍塌,现场不确定,情况暂时不明。等实地勘察之后,才能确定下一步救援方向……目前我最担心的就是采掘三组,这六人的作业位置正好位于采空区7号老巷道附近,最易坍塌冒顶。本来7号巷道,计划这个月最后一次挖掘就封闭掉,只因舍不得那几车矿……要打通7号巷救人,有一些困难障碍,最主要的问题是条件受限,救援难度非常大,这个需要县里支持,和救援队的后续努力。”

王主席听完汇报,脸上云遮雾罩。

在场领导们心里都明白,根据《工矿企业安全条例》,国家与省、市,对伤亡人员的数字有极严格的要求,死亡多少人以上,定性不同,要上报的级别也不同。王主席雷霆烈火赶到现场,就是迅速搞清第一手现场情况,指挥救援、上报。

最令他揪心的是,国家文明委检查团就要下来了,安全管控是一项硬指标。

戴总汇报完毕,一片沉默。

王主席开口了,喷烟冒火,语调铿锵,象一门呼啸的小钢炮:

“真是怕啥来啥,节骨眼上给我整出这个事!上季度市里召开乡镇企业安全工作会议,我在会上还向市里递了军令状。宁要铁打的安全,不要带血的效益。对于套虎山石膏矿的生产安全,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没想到,喊狼来了,狼真的来了。同志们呵,这难道是天灾吗?不、是人祸!县政府早就责成安监局与环保局共同对套虎山石膏矿进行安全环境评价,之后、还拿出了详尽的环评报告。要求对采空区,特别是存在严重安全隐患的区域,组织机械设备,人员力量,尽快回填,消除隐患、确保民生。结果呢?金山银山被你们挖走了,锦旗奖杯也到手了,可一提隐患治理、青山绿水环境保护,你们开口就是钱钱钱,就是不愿投入费用,不愿彻底治理采空区。一拖再拖,人为延误,才造成今天的被动局面。大家看看这些乡亲父老,看看这些妇女儿童,井下三十六名青壮呵,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定要闹得惊天动地,收不了场才好!”

王主席说到动情处,禁不住眼眶湿润,摘了眼镜搽眼角。

一个女秘书,影在王主席身后,戴着耳机拈个笔,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

在场的头头脑脑们,一片静悄悄,不闻咳嗽。

尕三家的,瞭罢王主席,又瞭王主席身后那名女子。高挑个、白生生的脸子、披一条细绸碎花披肩,咋看都好看。尕三家的心想,这些个局长科长,镇长矿长,平时人前人五人六的,可是在人家王主席面前,都成了恭恭敬敬的小学生哩。

王主席神情庄肃,一通训斥罢,抬腕看表:“同志们,现在说这些话,已没有任何意义。矿震已经过去近二个小时,目前压倒一切的大事,就是稳定群众,开展救援。井下行动已经展开,地面情况怎么样?”

方矿长答,地面塌陷区,都安插了警示标志,禁止人员进入,安全问题不大。

王主席听他最后一句话,又光了火:“每回都问题不大,问题不大,县政府屁股底下最大的火药筒就在你套虎山!这一场残局收拾不好,老帅都得崴出宫。”

方矿长不知老帅指的是谁,但他听得出意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蔫不吱声。

正在这时候,镇长接到电话,“嗯、嗯”二声,向王主席汇报:从鸦雀岭、红岩溪矿调来增援的队伍,正在行进途中,一小时后能够抵达事发现场。

一辆小客货曳着烟尘,飞快地开过来。焦大从车上跳下,十根指头勾一串红色安全帽,一个领导呈上一顶。然后从驾驶室抱出一件军大衣,捧到王主席面前。

王主席裹上军大衣,对着安全帽里轻轻吹口气,端端正正戴上,扣紧帽带。

县领导一行往矿道口方向去,围观的人挨肩接踵,象梨核上粘的蚂蚁。忽一阵骚动,坡岭上放羊的德荣老汉从人群里抢出来,跪伏于地,冲着王主席一行老泪纵横:“青天呵,我那哑巴儿子还在下边哩,我德荣老汉就指着这一根独苗了。”

没等王主席一行反应过来,立刻就有戴着红袖箍的黑衣人把老汉架到一边去了,微弱的声音湮灭人群里,象一个浪头在水面旋了一下,倏忽而逝。

尕三家的身子笨重,她不敢往人群里去,只好隔着那道人墙,领导走、她也走。领导停,她也停。头上恨不得生出一根天线,捕捉任何来自井下的信息。

那边刚刚把德荣老汉架走,这里没走多远,人群里冷不丁又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光一只脚,上前扯住王主席的衣襟,哭得跟唱歌一样:“我——的——姆妈咧,我的命么样咧苦哇。沈二要是上不来,我娘母子两个么样活哟……”

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得凄惨。

这个女人,尕三家的认识,她是矿上羊癫疯沈二的老婆左秀英。左秀英与沈二是半路夫妻,从湖北领着一个傻儿子嫁过来。介绍人是谁?沈二同父异母的妹子沈丽。沈丽的男人井下遭遇透水之后,得了一笔丰厚的抚恤金。她社会交际广,三教九流认识的人杂。左秀英从湖北嫁过来,连结婚证都是沈丽一个电话托熟人搞定的,拿几张合影照片,民政局都不屑去,摆二桌酒就算成了亲。左秀英的儿子,先天痴呆,看人的时候脸半扭着,眼乜钭。十五、六了,夏天时候,常常跑到沟边路沿,掏出家伙,拨弄得硬邦邦地,冲着过路妇女晃单节棍。套虎镇一条街的女人,见了都羞红脸乱骂。左秀英知道了,急得头胀眼睛花,骂也骂、打也打,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拿铁链将儿子锁屋里。

儿子在家关几天,却关出一件事。一天,有人瞭见傻子拿一个小布人在窗口玩耍。哄到手里一看,小布人的胸口插了一根明晃晃的钢针,隐隐约约有个沈字。

这事就传了套虎镇一条街。

都说左秀英此人居心叵测、来路不正,千山万水一心嫁死来的。若是沈二在井下遭遇不测,第一受益人就是她,将来拿了抚恤金还不远走高飞?这种黑心女人,还是扯根逼毛自己吊死算了,否则、将来沈家必定有一场好戏看。

这些话,一阵风吹到姑子沈丽耳朵里。牌桌上听了,夹根香烟,一声冷笑。人家如今已然夫妻两口,冷也罢热也罢,穷也罢富也罢,我这些年,心也操够了。

沈丽表面上是这样说,谁都想不到,她是影在螳螂后边的黄雀。这是后话。

沈二眼神阴郁,是个癫痫病人,一个人吃饱了,家里的小板凳都不饿。四十岁上才娶下老婆,除了眼神有些呆愣发直之外,言语不多。犯了病,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两排牙齿捉对儿厮打,跟喝了农药一样。不犯病的情况下,日常生活倒是与正常人无二,收工回来吃饱了肚子,常常对着左秀英母子呲了牙傻笑。沈二在井下干活,黑汗水流从不偷懒,就知道下死力。工资每月按时上交左秀英,支应一家三口柴米油盐,在套虎街上的人们看来,女人对沈二,还算是知冷知热。

左秀英一番嚎啕,嚎得王主席鼻酸眼热,又是忙着搽眼镜。一边往起搀扶她,一边好言劝慰:“他大嫂,千万别难过,看哭坏了身子……目前政府正在组织井下救援,力争尽快打通生命通道。你放心,无论井下发生什么情况,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都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争取每一位受困矿工,无一遗漏安全升井。要坚定信心,相信政府,很快就有好消息……”

方矿长扭头一招手,戴红袖箍的黑衣人上前,和家属们把女人哄劝着架走了。

尕三家的,远远随着王主席一行来到矿道口。只见安全生产那个大宣传牌上,钭拉起一块醒目的大红横幅:不惜一切代价 营救被困矿工

场坪上的人越涌越多,乌泱乌泱挤得后脑勺看后脑勺。尕三家的看见,矿上那个叫五骡子的,屁股后兜的矿泉水,也被后边挤爆了,看上去就象尿了一裤子。瞎胡来家的三星,涎着脸说:“五骡子,你小子吓尿了吧?”

五骡子回骂:“放你娘那曲里拐弯螺旋屁,五爷井下困过五天五夜,生死关头,也是套虎岭上一青松,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戴红袖箍的人见了,连忙挤过来维护秩序。

正乱着,尕三家的瞭见北院邻居大魁媳妇毛妮,扶着她婆子张二婶从人群里挤过来。毛妮一眼也瞭见尕三家的,拖着哭腔哽咽道:“尕三妹子,你大魁哥也在底下呢。”张二婶听见媳妇这样说,又难过起来,嘴咧的跟个瓢,一劲哭。

尕三家的心情沉重也不好受,自家男人也在底下呢,怎么安慰人家?只是尽力忍着悲痛,不让眼泪流出来。

忽然戴袖箍的人四处走动:“安静了安静了,别吵。”原来是领导要讲话了。

镇政府民兵应急小分队,小跑入场,列队肃立。

尕三家的和张二婶婆媳,互相搀扶着爬上一道钭坡。

冬日天寒,小北风溜溜地,台下数百双眼睛齐唰唰朝着一个方向。

王主席登上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电喇叭。

“各位乡亲父老、工友们:今晨七点三十八分,在我们套虎山石膏矿,不幸发生了矿震灾害。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矿震发生的时候,有六个作业组、三十六名矿工兄弟还在井下作业。目前,这些人遭遇不测、生死不明。此时此刻,我的心情跟大家一样,焦虑而沉重。我知道,无论我在这里说什么,都无法平复你们牵挂亲人与工友的痛苦与悲伤。矿工家属们,都在担心你们的父亲、丈夫、儿子、或是兄弟,被困在井下的人,都是家庭中的顶梁柱,他们长年累月忍着伤痛于井下,每一铲石膏、每一米进尺、每一滴汗水,都是家里的柴米油盐,吃穿用度、都是老人们的衣食温饱、孩子的学费。此时此刻,我与大家同样心急如焚,盼望着亲人们,立刻能从井下平安归来。作为县领导班子常委之一,我王连升万分自责,我没能保护好井下那些为套虎经济腾飞,做出巨大贡献的矿工兄弟们!”

……王主席铁嘴钢牙,口才了得。说至动情处,眼眶湿润,竟数度哽咽。似乎困在井下的矿工们,都是他老王家同一个奶上吊大的手足兄弟、同胞亲人。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尕三家的、张二婶婆媳,一个个红着眼圈、听得血热。

“矿震之后,县里第一时间向市里作了汇报。对受困井下矿工的生命安全,各级领导都高度重视。明确以人为本,不惜一切代价开展救援!目前,应急预案已付诸实施,套虎镇民兵救援队也已整装到场,从红岩溪和鸦雀岭矿调集的专业救援队正在驰援途中。要相信政府,无论救援面临怎样意想不到的困难,无论矿震后井下的地质情况有多么复杂,无论我们面前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会义无反顾,一力向前,我们的目标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营救矿工兄弟,三十六个,一个不能少。救援队的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好!只要我们万众一心、不畏艰难,相信套虎矿救援行动一定会产生奇迹。相信井下的矿工兄弟们,都会从黑暗之中,回到地面上来,回到亲人的怀抱……”

王主席说完,台下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北风,将大红横幅摇撼得呼喇喇直响,掩住人群里低抑的抽泣。

尕三家的,记不清那天王主席究竟提了哪八项要求、哪四条确保,哪三个必须。只觉得听了王主席雷霆烈火的抢险动员,心头敞亮了、象是开了一扇天窗。

张二婶也不哭了,呆呆地张着嘴,揉着红红的老眼。

菩萨保佑,尕三那棉窝窝子,还能穿哩。

矿震噩耗,摇撼着套虎镇千家万户。

那一天尕飞没去成游乐场,就转去老师汪二狗家补课。末后,听说矿震传闻,含着两包眼泪,气喘吁吁跑回家,丢了书包第一件事就是寻她爸。

幸亏尕三家的早已预料到,并且事先已跟北院毛妮圆了谎——你爸下夜班来家了,累得着不住,本来躺床上睡觉的。后来井下出了点事,矿上焦大爷通知你爸和北院大魁叔都去参加抢险,两人一搭里赶着去了,只怕一半天子回不来哩。

尕飞眼里曳着两道泪痕:“妈,我爸在下边会不会死?”

尕三家的,心朝下一坠:“天爷哩,看这孩子!县上的大领导,镇上的头头脑脑都来了,正组织队伍救援哩。你爸好好的也去参加抢险去了,可不敢胡说哩。”

尕飞两眼惊慌而悲痛,扑到妈怀里:“妈、我好怕。我爸给我买的新衣服,还没穿给他看哩。”

尕三家的一边使毛巾给女儿搽脸,一边故作轻松地安慰她:“这孩子,你连妈的话都不信啦?不信你到北院问问你毛妮姨,看妈哄你没?看急成个花猫脸,我当你真的恼你爸不带你上游乐场哩,到了儿还是向着他。”

尕飞说:“我不问毛姨,我要打电话找我爸。”

尕三家的正给女儿倒着水,听了手一哆嗦,回头说:“好我的小祖宗哩,你还嫌乱得不够?你爸井下抢险,只怕忙得脚后腿打后脑勺,哪有时间接你电话?”

当真?

尕飞半信半疑,接过她爸劳模奖励的大缸子灌了几口水,小手忽扇着:“妈呀、你不知道,今天可吓死我了。我正在汪二狗家补课,末后,有人来吵吵矿震了,好几百人埋在井下,出不来啦。刘小飞跑来说,‘尕飞,完了,你爸出不来了。’我一听就急了,回嘴骂他,‘你爸刘小六才出不来呢!’骂跑他,我仔细想一想,急得魂都没了,慌慌张张往家跑。想起我爸,脚上软得一点劲都没了。”

尕三家的道:“看这娃瓜的,可不敢胡说哩,埋了几百个人?真要出了这么大事,那北京新闻联播的营帐早扎到咱套虎矿来了,还等着你来家现场直播?头晌警报一响吧,你焦大爷的电话就到了。你爸前脚家里走,我后脚就跟到矿上去了。到矿上办公室,我还亲口问了戴总,戴总说有一条巷道叫几百方大石头堵住了,里边困住几个人。场地小,磨不开身,大机器吧、笨,也到不了跟前去。要慢慢疏通大石头之后,人就可以出来了。戴总还说了,只要抢险及时,井下问题不是很大,别轻信外边的传言。调你爸和大魁叔上去,就是紧着朝上救人哩。”

尕飞眼睛移来移去,见她娘不慌不忙,说得有根有据,眼神才渐渐安静下来。

尕三家的见女儿被支应过去,纷乱的心才稍许平复。

看看天色,扎起围裙,忙着下厨去了。

唉、真是难为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了。

一场矿震猝然降临,尕三家的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眼瞅着一天就快过去,丈夫在井下也不知是死是活?尕三家的始终煎熬在栖惶与期盼之中,既强烈地思恋尕三,渴望得到男人井下的消息,又生怕对女儿说错一句话,暴露事情真相。在女儿面前,尕三家的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可表面上的镇定自若,还是在一些细微末节上露出了马脚:擀面片的时候,魂不守舍将面葫芦碰到地上,洒得满地面粉;本来是到院里掐二根小葱的,却端起鸡食盆子站在门前枣树下对着山坡上的黑太阳发愣,想不起自己刚才出来是要干什么;饭罢之后抹灶台吧,小半碗油,眼睁睁瞭着哩,却一掌子打泼灶台下。

等尕飞端上碗,尕三家的厨房里转着圈儿收拾灶伙的时候,心里懊恼着走神,想想这,想想那。失悔尕三从宁夏石嘴山回来时,应该咬紧牙死活不答应焦大领上尕三走的。先说得好好的,尕三不下井,在矿上干些小零碎修理辅助工作。没想到却是个缓兵之计,一到矿上尕三就主动要求下井去了,一句话也没跟家里商量。当然,随着尕三下井之后,家里经济状况立刻有了明显改观。一沓子哗啦哗啦的老头票,按月领回家里来。尕飞的学费、看病的药费,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也不发愁了,大魁哥的债慢慢也快还上了。尕三沧桑的脸,与岭上的太阳一样,也升起一绺笑意。望着满脸自豪的男人,尕三家的感受着老头票给家庭生活带来的温暖与安宁,只好将心里所有的忧虑与不安,默默藏在肚子里,硬起心肠认命。

金钱就是家庭的阳光与血液,谁家不一样?

爹当年下井掏劲挣一份工资,还不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

尕三家的想明白了,既然人活着,都得两手糊一张嘴,那就只有低头认命罢。

为照顾尕三的生活,一只锁头封闭了老屋,尕三家的领着女儿,迁到了十公里外的石膏矿,住在焦大腾出来的旧宅子里。冷也罢热也好,一家三口圪就一处就是幸福,那里又恰好与大魁哥家相邻。尕三家的,将人生希望全部寄托在大慈大悲的菩萨身上,祈祷神灵保佑自己的男人出入平安。逢初一十五,无论刮风下雨,尕三家的都要到套虎寺烧香谒佛,祈求上天保佑。她牵挂尕三、悬望尕三、祈祷尕三。自己的身子一天天笨重起来,万万没有想到,男人却一夜之间遭遇矿震,圪就在井下杳无音讯,可怜尕三家的身边连一个可以商量拿事的人都没有。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又象是回到了重前,回到孤苦伶仃做姑娘的时候,每当遇到脚下迈不过去的坎,心里扛不住的事,孤衾冷月,悒郁忧愁,无处倾诉。她就默默思念自己的亲人。娘呵、你在哪里?兄弟们呵、你们在哪里?嫁到卸甲村,终于有了一双可以倚峙的肩膀,可是一场矿震突然降临,一切的一切风雨飘摇。

尕三家的神魂颠倒,脑子里乱着。偶然想到鸭子毛,心里又是往下一沉。这时候,她反倒不希望鸭子毛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了,他原本是一个远方的陌生人,和自己毫无瓜葛,也扯不上丝毫的血缘关系……尕三家的在矛盾中痛苦地挣扎。她被心中的绝望压迫得快要窒息了,似乎连喘气的劲都没有了,逼着自己不去想。

背着女儿,独自心里苦焦。家中气氛抑郁反常,连尕飞都有些警觉了。

那天晚上,尕飞对她娘说:“妈、我爸在下边抢险,拼死拼活的,也顾不上回家。他的腰伤也不知咋着样了?你往常隔三差五还给我爸做一顿好吃的,我看还是捉一只老母鸡炖了汤给他送去吧,我爸最爱喝鸡汤了。养足精神,抢起险来,身上一定更得劲。”

几句话说得尕三家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炖了鸡送到矿上,喝汤的人在哪呀?

心里这样想,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意思:“小祖宗,你当我不心痛你爸呀?他成天井下顶个小破灯,一脸灰一头汗掏大劲,出那牛马力。娘巴不得饺子里给包头猪,让他一口吃到肚里营养营养才好哩。现在是啥时候?矿上矿下都忙着抢险哩,你爸哪有时间喝鸡汤?再说抢险大事耽搁不得,家属都眼睁睁望着哩。正是要人出力的时候,矿上能不好吃好喝好招待?白肉大馒头,面条疙瘩汤,尽够吃。你爸一顿饭不怼它几个白馍,喝不下几大碗汤,领导只怕对他还不放心哩。”

尕飞听了,眼睛忽然亮起来,对她娘说:“妈、你等着吧。将来我长大了,我要给我爸发明一种机器,挖石膏的机器通到矿井下,地下的石膏就象煤炭一样,突突突朝外冒。几分钟一车,轰隆隆拉上就走,我听汪二狗说……”尕三家的忙打断她,“又是汪二狗,没礼貌!”尕飞做个鬼脸:“同学们背后都这么叫,好吧好吧,我听汪老师说,现在大城市修地铁,用的都是盾……盾啥机,那机器出溜一下拱泥,司机电钮一摁,忽隆隆刨土,一天能拱出一座小山头,又安全又快。”

“那倒是不赖,人不干活都干啥?”

“坐监控室里,看仪表呗。”

尕三家的道:“巴不得哩,你爸要是从此不下井,我情愿念一万遍阿弥陀佛。省得一听见风吹草动,我这心,跳得象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他现在,还不知……”

快说漏嘴的时候,眼窝一热,赶紧噤了声。

套虎矿办公楼,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王主席坐镇现场,亲自担任矿难应急救援指挥部指挥长,正式启动了政府一级抢险救援预案。矿震现场成立了以戴总为首的救援专家组,一切重大事项,救援实施方案,均由专家组规划比选,剖析研判,报请王主席酌情审定,圈准实施。

救援展开的第一天,除少数抢险人员在井上清运塌陷巷道挖掘出来的石膏矿石之外,从红岩溪和鸦雀岭赶来的增援队伍按照预定计划分批轮换进入井下,进行营救巷道的开掘。一番努力之后,救援队发现离遇险矿工作业面仍有相当距离。

据现场勘察,矿震之后,井下出现约二万平米的大面积塌陷,通往采矿工作面二百米深的井下巷道,一部分被坚硬的岩石堵死。根据专家组分析论证,指挥部先制定了一条由南向北单方向进行的抢险方案。但由于抢险过程中发现巷道顶部持续严重下沉,石膏支柱破碎程度加大。为防止抢险现场出现次生灾害和营救人员意外伤亡,王主席果断否决了这一条抢险方案。之后,在指挥部连夜召开的营救分析会上,戴总又设计一条新救援方案——打穿废弃的4号巷道,加固可能冒顶的通道之后,与一段主巷道连接,开辟一条新的救援路线。如此、南北两条救援线路可以交叉协作,同时掘进。争取时间,先营救26号、27号和29号巷道五个组三十名人员。至于采掘三组7号巷道,那个地方有尕三等六名矿工,待第一批距井口最近的人员救援成功后,视地质情况,确定7号巷下一步救援计划。

王主席斟酌权衡、讨论协商,比较来比较去,也只有戴总提出这一条方案最科学、最经济、也最具时效性。拿出笔,思索沉呤,郑重批示三个字——拟同意。

救援,日以继夜进行。

套虎山的冬夜,飘雪了。

家中诸事毕,尕三家的叮嘱尕飞温习功课,便往北院唤大魁媳妇毛妮,准备与她一道往井口打问情况。谁知她家正乱着,张二婶矿震之后受了惊吓,北风一激,老晕病犯了,起不来床,干哕、这一摊子也不能离人。尕三家的只好把自己上上下下捂严实了,裹上头巾,手里攥个电筒,冒着小雪,深一脚浅一脚向矿道口摸去。电筒光里的雪花、象夏天时候崖畔游荡的荧火虫。通往矿区的路上,一束束灯光忽明忽暗,往矿上打问消息的人,络绎不绝。远远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萧瑟的寒夜里很是森人,“你个杀千刀没良心的呵,你可不能撇下我一个人!”

快到矿道口的时候,尕三家的忽然听见几声羊叫。循声一瞭,只见山崖下背风处,隐隐绰绰卧着一群羊。有个人在乱茅丛边搭了个小窝棚,燃着一堆火。

一只黑漆漆的铁壶,吊在柴堆上,火烧得正旺。一个苍老的背影圪就在火堆前,面前摆一只小酒瓶,二个馍、一小碗炒豆、一小碟辣子、一块黄澄澄的鸡翅膀。尕三家的踅上前,依稀认出来,那就是白天喊青天救人那个德荣老汉,脸上横七竖八,糊着几道黑乎乎的手指印。老德荣见人近前,扬着脸,象是在自言自语:“我儿子还在下边哩,我这里搭个棚,他从井下上来,我一眼就能瞭见他了。”

尕三家的鼻子有些酸,眼潮着。

老汉道:“你也是过来打问消息的吧?这一阵井下顾着救援,还没啥动静哩。”

尕三家的朝矿道口方向瞭一眼,那里灯如白昼、车来人往,灯光中雪正紧。

老汉握着小酒瓶,手有些哆嗦,仰脖“咕嘟”一口,古铜色的脸,影着几分凄凉:“儿呵,你娘走得早。爹一个人坡岭上放了羊回来,在家睡着也不踏实。矿口离你近,我领着羊就上这儿来了。夜黑天寒,爹圪就这塔,给你求着老天爷哩。唉、也不知井下咋个事?爹心里踅摸着,你小子在下边没有死,你还喘着气哩。井下边又黑又冷,你千万别害怕。爹到这儿来,就是要给你撑个腰、壮个胆。有爹坐镇,水来土掩、百毒不侵。啥邪魔外道牛鬼蛇神,爹都能给它降服住。这卤鸡翅,瞭见没有?爹知道你最好吃这个了,拢共热过四、五回了,还热乎哩……”

尕三家的,心中难过,默默地瞭着火影堆里的德荣老汉。忽然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螫得痛,用手轻轻一抹,原来是自己的眼泪,几乎叫风雪凝住了。

老汉瞅了尕三家的一眼,叹息着说:“天落雪了,你这出门走夜路可得当心。”

尕三家的说:“德荣大爷,你老人家经得事多,你给估摸估摸,这一回井下困着的人,能上来吗上不来?”

老汉沉吟着:“自打套虎山开矿,小打小闹塌方透水,我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这一回,动静比原来都要大得多。‘咕咚’震一下,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吃不准。照眼下情形来看,几支救援队白晌黑夜轮换着上,就是套虎山也能给扒拉个口子。放心吧,有政府前边站着哩,只要救援不停止,井下的人就能活命。”

一口酒,一粒豆。老汉擤一把清鼻涕,两根指头在后鞋跟上抹一抹,勾着头,往火里伸二根柴禾。羊群静静卧着,一片模糊的影子。

尕三家的默一会儿,往矿道口去,戴红箍的黑衣人守把着,不叫近。远远瞭见大灯明晃晃地照着,灯光下细雪如飞蛾狂舞。愣半晌,又踅到矿指挥部大门口,这里也是戴红箍的,把住门口。一群候在雪里听消息的妇女,正在那七嘴八舌、议论一个意外事件——刘黑子头晚酒醉,血冲了头了,一群人慌慌张张送镇卫生院抢救。稀奇的是,她老婆硬着心肠一腔儿都不哭,骂刘黑子不仁不义,喝死活该,死也白死:“我是不管!他咋不死在井下?还能给咱娘母子挣几个抚恤金哩。”

正鸡一嘴鸭一舌,瞭见尕三家的来了,就都默不作声。视线一齐聚到她肚子上,咬着耳朵辩男女。

走一老圈,没打听到井下消息,却意外听闻刘黑子的噩耗。先前的恼恨抱怨,莫名其妙消逝了七、八几分。想一想,心里却充满歉意,如果尕三不替他那个班,就不该有这回事了吧?想起一句老话,“头天脱了鞋,不知二天还穿不穿哩?”

顺着坡慢慢上家来,雪住了。尕飞已然进入梦乡,一支胳臂露在外边,尕三家的轻轻给她放回去,又把被子给娃掖好。渴了,想倒杯热水喝,开水瓶摇晃二下,一滴水也没有,目光茫然一阵,只好作罢。尕三家的颓然钭靠被垛上,两只脚底板热热地发软。她耳朵支愣着,似乎还听见矿道口的通风机,在呼呼地响,那是给井下送风给氧哩。眨眼一天过去,人昏昏沉沉,尕三井下究竟怎样了?死了吗活着?如果还活着,是不是象自己牵挂他一样,牵挂家和孩子?还有那个刘黑子,镇医院里抢救还醒不醒得过来?胡思乱想着。人累了,浑身上下象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筋骨里酥酥地爬,神志却格外清醒。她不敢就那么困在床畔,时间长了要着凉。外间屋留了灯,脱了棉袄,钻进被窝里。脑袋一挨枕畔,感觉被头上,还弥散着男人尕三的气息。瞭着身边尕飞熟睡的小脸,尕三家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人、枕上迷糊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上“吱呀”一声,就看见尕三来家了。进了屋,脸上也没个笑,肩上还扛个黑糊糊的东西。尕三家的心说,“哎、这个人才是。你回来了,咋不吭个气哩?”慌慌张张迎上去,准备给男人搭把手,等看清尕三肩上扛的东西,手一哆嗦、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一付暗红色棺材板。

……这一梦惊得灵魂出窍,尕三家的醒过来,背脊一阵阵发麻,心里兀自咚咚狂跳。她定一定神,安慰自己,人都说周公解梦,梦相必反。死则活,活则死,如果是反的,就对了吧?如此恍惚着,一万个尕三眼前转,一夜再没合眼。捱到鸡鸣天晓,做了饭给尕飞灶伙上温着。自己顺着坡往矿上去,苦苦等候井下消息。

一天跑几趟,有时与毛妮同行,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去。

第三天头上,套虎矿井下救援出现重大转机。

这天头晌,尕三家的矿上探消息,感觉身子不得劲,一个人犟着往镇卫生院。大夫检查检查,听听胎心,说是劳累了,开些温补的中药调养,嘱孕妇,加强营养、充分休息。来家时,已近晌午时分。喂罢鸡扫了院子。一抬头,瞭见坡岭上的太阳,乌眉罩眼、黑恹恹无精打采。转个头,又见秋上收的红辣椒,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挂在屋檐下早已风干了。默默叹一口气,想起尕三那天出门上工时说的话,现如今,那人呢?回屋默默坐在炕沿上,对着新纳的一双虎头鞋黯然出神。

院子里忽然有了动静,是尕飞放学来家了。一阵风冲进院子,大呼小叫:“妈、妈……”尕三家的听了,心里“咯登”朝下一沉,人吓软了,站都站不住。寻思着,天爷哩,不知又出啥大事了?看孩子慌成这!尕飞跑进屋,小脸红彤彤,额上沁一层细汗,竟是欢天喜地模样:“妈、妈,好消息、好消息。再有三个小时,井下救援通道就要打通了……炸药崩开一道口子,困里边那些人就重见天日了。”

尕三家的先是吓得心头咚咚乱跳,虎头鞋掉在地上都无力捡拾。及听闻喜讯,口中“哎呀”一声,也不知哪来的神奇力量,人一下就站起来了。悒郁苦闷,一扫而光,人也变得神清气爽。只是心中诧异,这个消息来得太邪乎,自己每天和毛妮一天几遍打问消息,稍不留神,就被这小丫头子抢了先?

幸福到得太突然,尕三家的不相信,必亲口确认一番:“真吗假呀,谁说来?”

尕飞自豪地宣布:“当然是真的了?套虎山权威消息。刚才放学时候,校长在学校亲口宣布的。还说井下有亲属的学生,下午就不用到学校来了,破例放半天假,亲人团聚压压惊。还说爆破罢了,困住的人上来,学校鼓乐队家伙都预备着,记者要采访哩。”尕飞幻想,学校鼓乐队迎接的,还是上一回那个记者赵光?

天爷哩!阿弥陀佛。

满天乌云眨眼消散——尕三就要来家了。

尕飞小脸灿烂,盈盈放光:“妈、这下可好了。井下被困的人救援上来,我爸就成了救人英雄,我爸是救人英雄,我就是英雄的女儿。我爸受奖励戴大红花,我也要得到奖励。等他休整过来,就可以带我到游乐场去了吧?这回我爸要是再磨磨叽叽不认帐,我就把学习机里的录音放给他听,看他吹牛不报税脸红不?”

尕三家的欢喜地手忙脚乱,两只手在围裙上直搓直搓。就象尕三真的回来了一样,一迭声道:“可不咋的?等你爸从井下上来了,这回他再不带你上城里,妈也不愿意他。咱们召开家庭会议,给他紧紧螺丝上上发条,好生修理修理。啥人哩么?还模范矿工哩,茶壶掉了把——光剩个嘴,尽放空炮,不兑现。他那毛病再不改,要不是看他给你买件新衣服,得罚他背着咱们尕飞,绕院子里爬三圈!”

尕飞笑着说:“妈呀、那可不行。我怕把我爸的小身板压坏了,现在可不比小时候,他背不动我了。”

“那……不背也成,叫你爸学三声驴叫,让咱娘母子开开心,他学得可象了。”

“妈、等我们家救援英雄回来了,我要穿上新衣服,一家四口晒晒城里太阳!”

尕三家的抚着隆起的腹部,快乐地哈哈大笑:“妈找出来,来家了穿他看。”

悒郁焦灼的三天,尕三家的可是头一回如此开心。

——尕飞当然想不到,她娘有个天大的秘密,在悄悄瞒着她。

尕飞寻一把剪,把她娘箱子里的一块红绸布拿出来,剪成一条条的,搬个木梯子挂在门前的枣树上。尕飞告诉娘,听同学说有个日本电影,那家男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女的就挂了满树黄手绢迎接他。尕飞说:“咱不挂黄的,挂红的,喜庆。困在井下的人上来了,我爸的任务也该完成了。我爸回来了,那些脱离苦难的人,家里也都好了。就让满树红布绸,迎接我们的救援英雄吧。”一边说,一边站在梯子上,庄严地行了个少先队礼。尕三家的,看见女儿象是在学校排练节目一样,忍不住笑起来。这块红绸子,压箱底好几年了,想不起当初扯回来是要做什么?若是在平时,尕三家的一定舍不得尕飞一通乱剪,或许还有其它用处呢?但今天不一样,想想自家男人,尕三家的觉得红绸子就该拿来剪,笑逐颜开撺掇尕飞:“剪吧,多剪几条给你爸挂树上!我见套虎寺院子里,常有年青男女往树上挂红布条祈福哩,咱不求你爸立功受奖戴红花,只求平平安安来家就好。”

尕飞并未听出她娘话里的意思,专注地猴在梯子上,一条条仔细缠着。尕三家的脑子清爽了,手脚也有劲了,眼睛瞭到哪哪里都熠熠生光。做着饭收拾收拾屋子,蹑手蹑脚走到镜子前照照自己,眼肿不肿?脸黄不黄?头发乱不乱?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尕三回来了,孩子也快出世了,他说好给肚里娃起个好名的。

然后,院里掐葱摘菜,撵着鸡乱跑。男人重见天日,一定要弄顿他最爱吃的。

正开心,尕飞忽然冲她说:“妈、好久没听你唱小曲了,每回你一唱我爸就跟着晃脑袋,眼里放光,跟喝醉了一样。”尕三家的,自己吓了一跳:“呵、我刚才唱小曲儿了吗?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说着,母女俩都乐呵呵笑起来。

尕飞说:“妈,我下午要穿着我爸给我买的新衣服,迎接我们家的救援英雄!”

尕三家的说:“成,妈这就给你拿出来穿上。叫你爸看了,也高兴高兴。”

尕三家的做梦都想不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矿道口黑压压一片人头、挤疙瘩。

增加了一道警戒绳,戴红箍的黑衣人也多了不少。

经过三天三夜艰苦努力,救援队一边加固失稳巷道,一边向地下纵深艰难掘进。根据戴总设计的救援方案,终于抵达26号巷道附近,打通26号巷道之后,如果不出意外,相连的27和29号巷道的五个组三十个人,都可由这一条救援通道成功返回地面。沉闷的七、八十个小时过去,一道金色曙光,氤氲于长夜尽头。

爆破之前,消防、120救护车集结待命。

隔离于警戒线外的家属们,一个个焦虑紧张,情绪激动。张二婶与毛妮婆媳,一左一右将尕三家的护在中间,期待着炮声响起。

戴总持对讲机,向井底下达工作指令:“爆破组注意,爆破组注意,起爆即将进入倒计时。请爆破人员按照一炮三检表的要求,最后一次复核各爆点工序准备情况,确认无误后,所有人员撤至预定安全区域内,等待指令。”

稍顷,井下回答:“爆破组明白,爆破组明白。目前各项准备工作均已就绪,安全警戒人员到位在岗,请指示。”

戴总说:“现在,请救援指挥部指挥长、县领导王连升同志讲话。”

王主席郑重其事接过对讲机:“救援队全体同志们,我谨代表套虎县政府、代表五十六万套虎人民,感谢你们的艰苦努力,三天三夜锲而不舍、艰难掘进,我们终于迎来救援成功的那一刻。胜利的炮声即将响起,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我热切盼望井下每一名矿工,都能顺利升井、平安归来!现在我命令,起爆!”

井下传来倒计时的口令声:“十、九、八……”稍顷,隐隐约约一声闷响,脚底传来轻微震感。时光几乎凝止,无数急切的目光,聚焦于矿道口。尕三家的夹在人群里,焦虑地朝矿道口方向瞭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远远地、有几束强光摇晃,人群开始拥挤骚动。无数激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上来了、上来了……”

果然,井下开始朝上送人了。

人躺在担架上,盖被单、蒙眼。

王主席一行,迎候在矿道口。第一名受伤矿工抬出来了,输着氧气,人活着、能说话。问候几句,女秘书就将一束鲜花传递到王主席手上,王主席将花捧送矿工手里,这时候镜头聚焦,灯光频闪。领导致意罢,医护人员簇拥着担架快速离去。之后,每抬出一个人,矿道口就是一阵骚动,闪光灯记录下一个个激动人心的瞬间。四名救援队员,将第八名矿工抬出来,这人左手环着胸前鲜花,灰扑扑的右掌,居然伸出剪刀手,作胜利状。这一幕虽只短短几秒钟,却被灵敏的镜头迅速捕捉到,也被眼尖的毛妮瞭见了,毛妮惊喜地喊了一声:“妈、是大魁!”

“不会吧?”

“没错,我瞭见他的手了!”

大魁的手与一般人不同,儿时严重冻伤,五根指头变形、伸不直。

挤上前去迎,果然是大魁,感觉精神略差些。张二婶心里既悲且喜,扑过去啜泣,竟然伸手在儿子额上狠狠拍一下。毛妮在一旁,握着手含泪呼唤大魁。大魁坚强汉子,嗓音沙哑地应着,我没事、我没事。蒙着眼,手脚还动了一下,证明他骨架四肢齐全。尕三家的还没来得及问一声,医护人员就簇拥担架匆匆离去。

毛妮婆媳跟着去了,尕三家的孤零零落了单。

尕三家的热切祈盼着立即见到尕三,心里念了千万遍菩萨。

大魁上来了,尕三也快了吧?

一阵骚动,又抬出来一个。瘦小、面色萎黄,耳朵上,有个软乎乎的肉瘤。尕三家的立刻认出来——刘小六,他儿子与尕飞是同学。刘小六说:“接班时候曾见尕三哥来……他们在7号巷,我和大魁哥在29号巷,两厢隔得还远哩……”

再问时,人已远。

尕三家的到底没弄明白,“隔得还远”究竟啥意思?她就是想破脑子也想不清楚,人世间有一种痛,叫作咫尺万里、人天两隔。

每出来一个——有抬着的,有自己能走的。她都随着人流涌上去认人,夹在人群里,她象一缕飘萍,一会儿涌到东,一会儿涌到西。每出来一个,她都抱着希望迎上去,这一个不是尕三,那一个又不是。那天下午,尕三家的亲历一个个悲欣交集、生死重逢的场面。或许是注意力太集中,她连学校鼓乐队到没到场都不知道。她一门心思渴望着,能立刻见到自家男人,这种残酷的如饥似渴,竟似煎熬了整整几个世纪。但是,尕三家的一次次翘首顾盼,又一次次伤心失望。尕三,似乎有意在跟她捉迷藏?眼睁睁望着身边迎候亲人的家属们,一家家一户户离去,象悄然退去的潮汐。焦虑与苦恼深深地折磨着她,刘小六的话又在她的耳畔萦绕,“两厢离得远,到底咋个远法?”她先认为尕三会和大魁、刘小六一样,随着沉闷的一声炮响,一个个平安地回到地面上来。可随着一副又一副担架从矿道口抬出去,她的满腔热望一次次落空。失望,象一柄锋利的锥子,扎着她的心。

三天三夜呵,是怎样煎熬过来?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好消息,可人可还没笑出声,一片乌 云又从天边压过来。心头升起一绺不祥预感:“尕三,到底在哪里?”

正在这时候,矿道口又出现一个小高潮——德荣老汉的哑巴儿子上来了。死亡线上走一遭,小伙子居然连点皮毛都没伤着。头是头、脚是脚,囫囫囵囵、他是自己走上来的,连担架都不愿躺,真是福大命大。王主席手中的鲜花刚刚递到哑巴手里,老德荣老泪纵横着扑上去,一把就扯住:“我的儿呵,你可上来了……”

这一幕,石头人见了也落泪。

德荣父子骨肉团聚,第一次救援宣告结束。

困在26、27号和29号巷道井下的三十名矿工,无一遗漏,全部平安升井。

矿道口渐渐冷清下来的时候,尕三家的才如梦方醒:王主席领导一行,是何时离开了这里?尕三呢?他会不会与自己错过了?人救援出来,被送去了医院?

她孤零零守着,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尕三家的固执地回忆下午一幕幕情节:先瞭见沈二家的,面色灰黯夹在人群里,也不嚎了。井下开始朝上抬人之后,或许是伤心失望,突然晕厥。末后,大魁担架抬上来。这期间,中途也曾瞭见焦大,在人群里晃了一下,本来要追过去问,谁知焦大一闪眼就不见了。再后来就是刘小六上井,最后是老德荣父子骨肉团聚。此后,再无脱险人员回到地面上来……

她很奇怪,无论尕三、沈二,无论鸭子毛,象嵌进岩壁上的岩画,无声无息。

她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苦苦期待一下午,虽然人已经疲倦得有些坚持不住了,但还是固执地不死心。倚着墙圪就于一束黑暗的阴影里。她还想再等一会儿,或许机运就在下一秒,尕三会神奇地出现呢?想想这想想那,一个诡异的念头忽然从心底一掠而过,把自己都吓一跳——尕三没有打矿道口上来,是不是还有其它通道?人、会不会已经……心里一沉,不敢往下再想。

正困惑茫然,忽然听见脚步响,矿道口上来一群救援队员。

有个人鞋带掉了,拉在了最后。走过来见一个人圪就在阴影里,扭脸一看,都愣住了,原来是焦大。尕三家的终于忍不住满腹委屈,扯住焦大失声痛哭。

“尕三在哪里?他怎么到现在还没上来?我早说不叫尕三下井,你俩串通好了,他到了还是偷偷跑下去。现在井下的人都上来了,尕三他人呢?是死是活?”

焦大这个人,遇事一着急,说话就不太利索。尕三家的听了半天才闹明白,原来事情是这样:东头26、27、29号巷这边三十个人救出来了,西头7号巷还剩尕三那六人没音信。因为7号巷离26号巷还隔着好一段距离,救援难度相当大。“尕……尕三他六个,还……还没音哩。啥时上……上得来,还得看后后……”

尕三家的,从九霄云端,一瞬间坠入万丈深谷。她总算明白刘小六“两厢隔得远”的意思了,浑身筋络血脉、僵滞淤积,嘴唇都乌了,胸口憋闷、气短。

其实,本来井下救援,矿方应当将救援进展及时通报给家属们。谁知是不是这些天的忙乱,方矿长居然将这事给忘了?

焦大心里也憋屈难过,瞅瞅尕三家的大肚子,象是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焦大说:“7……7号巷,到……到底咋样,也只能是这了。天真……冷。你先回……回吧。井下一有消息,我、我就……”

尕三家的清楚焦大是在安慰自己,心里却升起一绺强烈的预感——尕三六个人还在井下,这一回可不比第一次救援了。尕三们上不上得来,半由人事半在天。

阴阳界上,亘着一道鬼门关!

焦大问:“要不要……送、送你回?”

尕三家的有些气促:“不了,你事多,下边还救援着哩。我走得慢,我能行。”

焦大走了,中途悄悄回头瞭了二、三回。

扶墙立了一会儿,尕三家的气喘得匀了,才慢慢往回摇摆。

挨到矿楼前,尕三家的想见见王主席或是戴总。人家告诉她,领导都往县上开新闻发布会去了,啥时回?那说不上。尕三家的心里空空荡荡,想不起还能找谁?这时候,身上一点劲都没有了。两条腿跟灌了铅一样,顺着山坡,慢慢回家。

坡岭上,西钭的日头,象一块燃烧殆尽的煤饼子。

到家,晌午时分欢天喜地炖的鸡汤,一点热气也没了。尕三家的看一眼,心里就万分沮丧。歪在床上,灯也没开,她甚至感觉连空气都有了重量,沉甸甸压在人身上。想起儿时失踪井下的矿工父亲,想想眼下生死未卜的矿工丈夫,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鸭子毛,心里万分落寞。她恨煤矿,恨石膏矿,它们象噬人的老虎,一个一个地吞没她的亲人。一个“矿”字呵,浸透了太多太多的血泪和苦难。

正黯然失神,忽听北风刮得窗子“吱呀”一声,听上去无限凄凉。稍后,院子里又是“嘭”一声,是尕飞回了。尕三家的忽然想起来,下午尕飞参加学校鼓乐队去了,新衣服、要穿给她爸看哩。尕飞进了院,欢天喜地的声音象是在急切寻找:“妈、我爸回了吗?我们家的救援英雄凯旋了吗?献花仪式现在开始……”

一阵风似的,尕飞捧一把野茅草扎成的“花束”,冲进屋来。瞭见她娘陷在黑暗里,人象是半昏迷的样子,面色苍白,脸上挂着泪痕。尕飞吓一跳,一把拽开灯,手里的“花”也掉在地上散开了:“妈、妈你怎么了?是要生小弟弟了么?”

尕三家的再也忍不住,一把搂过女儿失声痛哭:“尕三呵,你可别死……”

十一

县城。套虎山大酒店多功能会议厅,明晃晃华灯绚彩。

王主席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北京时间今天下午十五点三十八分,套虎山石膏矿救援通道成功爆破,被困于26、27和29号巷道的三十名被困矿工,无一遗漏、全部安全升井。目前被救矿工生命体征平稳,家属情绪非常稳定。此次救援行动,县政府高度重视、处置迅速,体现了套虎县五十六万人民坚强意志,展示了红色老区顽强不屈的套虎精神,创造了足以载入套虎史册的生命奇迹……”

新闻发布会后,一杯53度陈年酱香型茅苔酒,王主席是混着自己的眼泪喝下去的。三十六名矿工成功救援出三十个,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没有理由不激动。

新闻发布会次日,抢险指挥部马不停蹄召开第六次工作会议,救援重心迅速转移到7号巷。一项更加复杂艰巨的任务,摆在指挥部面前。要打通7号巷道,救出六名矿工,其间重重险阻、殊为不易。这个位置原先有东西两条通道,矿震之后全部坍塌堵死。随着救援队日以继夜艰难掘进,震后巷道里,九宫八卦、奇门遁甲,地质情况非常复杂,地下救援行动“蜗牛角上行法事,螺丝壳中做道场。”

王主席心里很清楚,套虎矿第一次救援行动之所以三天之内大获成功,是因26、27和29号巷道这一带,都是新开的采矿区,距离矿道口较近,地下岩体基本无大的扰动,岩层相对稳定。而尕三六人7号巷道的作业位置,恰恰位于地质破碎的老采空区地带,洞隧交错、蛛网深密。在地压不稳、持续挤压的情况下,救援队冒险穿行于岩层破碎带,每前进一米,都如履薄冰。救援过程中,井下巷道继续变形及土石冒落是横在救援行动面前最大的障碍。没有人知道,那些破碎的岩体,扭曲的矿道,蜂窝一样脆薄的石膏体,何时支撑不住重量随时坍塌下来?

戴总殚精竭虑、勘察线路,设计出四条救援方案,因种种原因,被否决三条。按照他第四套抢险方案实施的救援,因为必须确保营救队员的自身安全,进展缓慢。又是三天过去,六昼夜时间,线路掘进了百十余米,仍未发现被困人员。

救援与坍塌角力,抢险与死神赛跑。

王主席坐镇指挥,各种会议、方案研讨,吃不香、睡不稳。每天夜深了,才从矿道口上来。女秘书看领导愁成个啥,心痛。乘没人时候,悄悄给他拽白头发。

尕三家的呢?

哭过了,痛过了,悬着一棵心,还是一天几趟往矿上跑,苦苦守候井下消息。每回走到矿道口,远远瞭见两条黄色风带鼓胀着,听见通风机轰鸣,心里就感到一丝安慰,她知道那是在朝井下通风给氧哩。

尕飞有时候陪着娘一起去,搀扶着孕妇,手里攥着那一把迎接她爸“凯旋”,乱茅草扎成的“花束”。懂事地哄娘开心:“妈、你瞭洞口那二条风带,象个啥?”

尕三家的苦笑一下,悒郁地摇摇头。

尕飞说:“我瞭它象猪八戒的二个鼻孔,呼哧呼哧喘气哩。”

尕三家的一声叹息:“唉、瓜女子!喘气就好哇,喘气你爸井下就能活人哩。”

十二

坡岭上的日头,象个灰不溜秋的破皮球,叫人一脚踢多远。

倏忽之间,井下救援进展到第八天。

指挥部第十次工作会议,正要进行的时候,王主席突然接到一个紧急电话:国家文明委卫生城市检查团的日程有所调整,市里组织各区县动员部署迎检事宜。行前,王主席将安监局局长顾金辉召到一边,悄悄咬了几句耳朵,两人象是在商量一件赶着办、又非常棘手的事情。随后的会议,由顾局长主持。

戴总将井下巷道分布路径、地质岩层构造、救援最新进展、救援方案等等,用电脑TPP逐一演示于大屏幕上。同时,提出了一个万分紧迫、不容回避的问题——救援进度。因为,照目前抢险进度,救援通道贯通到7号巷道地带,最快需时五天甚至一周。一个严峻问题是,到了那个时候,井下受困人员在没有食物与水,自身消耗严重的情况下,早已超过一般人七天生存期限。若再煎熬消耗一周,挺不到重见天日那一刻,那么指挥部付出的所有救援努力,都将失去意义。

戴总提出,若要确保救援行动成功,就必须加大设备、人员投入。救援方案的后期实施,粗步估算,费用为五百万元。若无雄厚资金作支撑,救援无从谈起。

王主席不在场,与会人员发言表态,竹筒倒豆子,无所顾忌。

方矿长首先发言,第一阶段井下救援,人、财、物,投入巨大。第二阶段若继续投入五百万救援经费,可不是个小数字。如此巨额资金,必须经董事会集体讨论决定,个人无权擅断。

方矿长所述,戴总也清楚。套虎山石膏矿,当初政府招商的时候,实行股份制,其中好几名股东,或明或暗,都隐着某种关系、背景,未注入任何资金,却暗中分一份红利。最初接手套虎矿,新修茅厕三天香,红火了一段时间。之后,随着国家对工矿企业安全生产的管控程度日益规范,陆陆续续的硬件更新、井下改造、安全投入等等,投入与产出勉强维持运转,徘徊在一个低水平发展阶段。

石膏矿一掷五百万救援,可不是冒个泡那么简单。

其实,方矿长也有他的小九九。井下救援第八天了,7号巷那六个死了吗活着,谁知道?五百万救援经费,且不说董事们四三二一。即使王主席在场,也并非他开尊口,县上轻易拿得出。这个牵涉政府财政管理“一枝笔”。企业与政府,各算各的帐,各抱各的蛋,不存在相互打搅。企业出了事,政府不可能屈尊买单。

一涉及资金问题,事情就变得很微妙。

会议室袅袅烟岚、云遮雾罩。

顾金辉县安监局盘踞多年,据知情者,其子也是套虎山石膏矿地下股东之一。顾续上一棵烟,慢腾腾开了腔:“这样吧,我来说二句。第二阶段生命救援,已经进展到第八天。这是个坎呵,同志们。按照人体生命极限规律,人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七天时间,已超过生死存亡临界点。遗憾的是,截止目前为止,我们的井下搜救,尚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7号巷那六个人究竟是死是活?真是天才知道。我们的救援,正处于一个扑朔迷离的十字路口。当前,我焦虑井下人员的生死存亡,我更担忧救援队自身的安全问题,救援队首要的任务当然是救人,但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在如此复杂的地质情况下——戴总的演示,我想大家刚才都看到了——坍塌冒顶、突水涌泥,甚至第二次矿震,都极可能发生。救援阻力之大,超出人们想象。那么,如何在进行救援的同时,保护好自己?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愚乎?救援难,自保更难。我们要科学救援,不要盲目抢险。那么问题来了,救人与自保,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趋利避害、科学兼顾?”

谈到对救援队的自身保护,有些人立即听出了音,会场就热闹起来。

是继续营救还是果断放弃?会上发出二种针锋相对的声音。

谁都抢着说话,表达自己的意见。

戴总一方的意见是,既然政府已做出公开承诺,那么就要取信于民,坚持以人为本、无条件救人。只要井下救援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努力。不惜一切代价,死见尸,活见人,将营救进行到底,给六名矿工家属一个交待。

以顾金辉一方的意见是,尊重事实,切勿感情用事盲目施救。在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拿出壮士断腕的精神。根据井下勘察情况,救援通道的进一步开掘,面临千难万险,何年何月才能抵达那个缈茫的7号巷?一切一切都是个未知数。根据以往的矿难救援教训,与其消耗五百万资金盲目施救,不如见好就收果断停止行动。第一次井下救援,已成功救出三十名矿工,取得了相当政治效应和良好的社会反响,套虎精神声名远播。再要为这六名矿工花力气耗血本,又一周过去,等救援队九死一生掘开7号巷,井下那六个,还不知喘不喘气哩?这个且不说,在救援过程中,如果遭遇更大坍塌冒顶,再赔进去几个甚至几十个人,那可就彻底被动了。政治影响不说,连指挥部王主席一干人都要牵连进去,谁能负起这个责?说不定县市省里,“老帅都得崴出宫”。与其冒这个天大的险,倒不如果断止步,立即停止行动。井下六个人,问题不是很大,还没达到十名规定上限嘛!问题好解决,这些人当初下井,不就是冲着钱来的吗?风风光光开个追悼会,矿工家属发一笔丰厚的抚恤金,五百万连一半都用不了!花钱消灾,事一了断,皆大欢喜。

主张救援的,血脉贲张、慷慨激昂。

而主张放弃的,条分缕析、客观务实,听上去似乎更透着一番冷静与睿智。

戴总熬夜熬得眼彤红,说:“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大家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井下这些被困人员,是你父子兄弟至亲骨肉,你会不会见死不救?你会站在黄鹤楼上看翻船?希望大家支持我,如果救援失败,我情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顾金辉老江湖,管安全白事黑事见得多了,说话不急不恼,绵里藏针:“笑话,年青人你负得起这个责吗?人命大于天,这个道理谁都懂,高调子嘛,谁不会唱?你太单纯,不能因这六个人,丢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事情明摆着,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我认为还是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而非感情用事。意见不统一吗?这个问题好说,我们不争论,不纠结。当着众人,按照我党民主集中制的政治原则,少数服从多数,众人举手表决!我主持会议,表决结果一定如实上报王主席。”

有人附合,也有人反对,乱吵吵。

顾金辉神色庄重,拱手左右一揖:“各位各位,中国的事情,自古争论多实干少。今天会议我豁出去了,我不忌讳,两种不同意见,各位都是见证人。鉴于目前严峻的救援形势,为顾全大局,避免产生新的伤亡,我提议,立即停止井下救援,稳定遗属情绪、总结教训、维护生产稳定。同意的请举手,我第一个签名。”

一边说,一边自己举了手。有人拿来一份表格,顾金辉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居然有一多半人,同意顾金辉的意见,签名表态。

戴总一方应者寥寥,不到与会人员的三分之一。

心中惆怅、慷慨悲凉,如今这个社会,人都太现实了。

顾金辉宣布:“王主席上边开会去了,在指挥部没有作出正式决定之前,井下救援照常进行,散会。”

人都走光了,戴总还对着昨晚费力劳神修正调整的救援方案发呆。

他想起给王主席汇报时,王主席表现出的担心与忧虑:“要是资金问题解决,井下的人还有希望……”王主席回县上去了,这个问题是要向上边汇报的。他默默在心里祈祷五百万救援经费,能得到县财政鼎力支持。结果,还是失望了。

十三

那天黄昏时分,套虎山罡风砭骨。戴总自救援现场上来。井下营救没任何起色,他感到来自井下和井上的双重压力,心情苦恼而沉重。特别是半道上,遇到一个领着孩子的大肚子女人,令他久久不能释怀。他不知那女人姓甚名谁,只知道她男人困在井下,他甚至忘记她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旧红帕子里包着的那一张脸,一双清亮的毛眼眼定定地、充满期待地望着他。戴总清晰地看见,二滴苦涩的泪挂在她眼睫上,还有那个依偎身边,面色红朴朴的小女孩,令他心肠欲碎。

颓然桌前、慷慨生哀。他想想上午的会议,又对着面前的救援方案发呆。正在这时候,楼外喇叭响,王主席从县上风尘仆仆赶回了,两人照了面,眼神一交流,戴总的心就往下一沉。王主席脸上带着几分掩饰不去的疲惫,沉重地告诉他:“县里正全面部署迎检,着手标准化亮化工程,要收尾的基建项目还有很多,资金缺口非常大……”戴总听了,想起那一对母女,从头凉到脚。他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将上午的会议情况,顾局长的动议、表决等,简明扼要地作了汇报。王主席听罢,表情复杂。沉默好一会才说:“会议情况,顾局长已汇报了。停止救援这件事,必须格外慎重考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言放弃。这样吧,组织一个专家论证会,指挥部全体人员到会研究,注意保密,听听大家意见,我再向上汇报。”

这天夜里十点多,王主席一行才从井下上来。

指挥部秘密召开的第十一次工作会议,一直持续到零点转钟。王主席听了各方面汇报,对井下救援情况作了综合分析。之后,又将县里的会议精神通报给大家:迎接中央文明委检查,套虎人民翘首以盼,是当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全县正集中精力大搞亮化工程,专款专用,财政紧张,不可能拿出五百万拨到矿上来。再则,工矿企业自身造成的问题,谁家的孩子谁抱走,政府不可能出面买单。

方矿长受命董事会,明确表示,井下六人无论如何是救不了了,只能考虑安抚遗属,死亡赔偿,尽快摆平此事。会议期间,戴总虽仍然坚持井下救援,却无力回天。他感觉有一只无形的黑手,急于将套虎山矿震这一页阴影,悄悄翻过去。

安监局顾局长,站在讲政治的高度,特别强调一条纪律:停止救援这件事,不易声张,特别针对新闻媒体。

会议结束前,郑重其事又走了一个程序——同意救援或同意放弃的,现场表决。表决结果,除戴总一票反对,王主席弃权,顾金辉等人的意见占压倒性多数。形势非常明朗了,王主席只好表示少数服从多数,同意了集体意见。之后、秘书连夜起草一份正式文件,王主席熬个通宵,审定之后,作为正式报告紧急上呈:

“……矿震发生后,面对失稳矿道岩层破碎、井下地质条件复杂等不利因素,指挥部精心组织、指挥有力,成功营救出30名被困矿工。对7号巷六名失联人员,救援队通过巷道掘进、生命探测和钻孔,多方搜救。遗憾的是,持续九天九夜救援,至今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未见生命迹象。截至目前,井下巷道仍持续发生小规模坍塌冒顶现象,且地压活动持续,对救援人员生命安全造成巨大威胁。

……鉴于套虎山石膏矿复杂的地质条件,特别是矿震后井下巷道发生不同程度的坍塌、毁损,不可知的突泥、涌水随时可能发生。为避免救援人员发生新的伤亡,造成意外损失,救援指挥部集体讨论后认为:失联现场7号巷道,已不具备施救条件。且根据人体生理七天生存极限规律分析,消耗巨大人力物力,至少一周后才能打通救援通道,预计届时失联人员已无生存可能。因此,救援指挥部第十一次工作会议慎重研究确定,报请上级安委会审核批复。决定自某月某日某时起,终止7号巷的井下救援,全面转入遇难矿工善后处理和事故调查工作……”

十四

救援进展到第十天,尕三家的忽然发现,矿道口呜呜作响的通风机,停摆了。

矿道口,正在清扫场地,陆陆续续往外撤人。尕三家的拦住两个疲惫不堪的救援队员,人家告诉她,奉上级指令,井下救援已经终止,具体原因?不清楚。

人员、设备,一批批外撤。汽车引擎声轰鸣着,尕三家的,被排气管的黑烟子湮没了。人愣在那里,象是一个没知觉的土偶木梗。她手脚冰凉,浑身的筋络血管一下子就不流通了!凭着女人的直觉,所谓第六感。她预感怎样惊心动魄的事情正在发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矿上的善后工作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抚恤标准在讨论酝酿之中,甚至连尸袋也一声不响备好了。矿道口醒目的大红标语,也从“不惜一切代价 营救被困矿工”,换成“反思安全教训 维护生产稳定。”

尕三家的不清楚这些事情,她只是想起不久前王主席还站在这里,信誓旦旦、喷烟冒火,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营救矿工兄弟,三十六个,一个不能少……”

晴空霹雳,岭上坠下一轮黑太阳。

尕三,完了!

尕三家的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当年父辈的厄运,又残酷无情降临到自己的男人头上。命呵命,这是为什么?

天眩地转,眼前一黑。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躺在自家床上。

眼前围了一圈模糊面孔,隐隐约约有许多人讲话。一张脸凑近来,慢慢瞭清是毛妮。毛妮捧着一碗热汤,那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太空飘过来:“妹呵、吓死嫂子了,你可醒过来了。你要是心里难过,千万别搁在心里,你就放声哭一场吧。”

尕三家的虽扎挣不起,她也渐渐明白这不是在梦里。她的心又一次泣着血沉重叹息,“这要是个梦,该多好!”可惜,它不是。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又一次悲苦地湿润了。感觉自己象是死过一回,细若游丝的声音在天国游荡:“好嫂子,妹不哭,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妹无路可走了。妹脑子里能想明白,可就是不甘心呵。唉、要真能把尕三从井下哭上来,宁愿今天把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干了……”

张二婶子们一圈子人,闻者落泪。

尕飞见娘伤心,想起她爹井下的不归路,两行泪水扑簌簌朝下落,嘤嘤啜泣。

毛妮终于忍不住悲,捂着嘴跑到院子里。

向晚时分,血红的落日,将套虎山苍凉的轮廓,沉甸甸影在石膏矿上。井下停止救援的消息,随一阵北风渗进整个套虎镇。一街里鸡不鸣、狗不吠、人不语,这里的黄昏静悄悄。井下残局已定,谁还能将一座套虎山,头朝下立起来?

认命吧,尕三家的女人。

深夜,套虎山月华如昼、万籁无声。

尕三家的心中悲苦,辗转反侧着。窗外的月亮、就象尕三腊黄腊黄的一张脸。

十五

接下来的事情,令人眼花缭乱。

为安抚人心,尽快平息矿震引发的动荡。王主席代表政府,站在讲政治的高度,与套虎山石膏矿董事会斗智斗勇、博弈交锋,六名矿工的死亡抚恤标准终于达成协议。死亡赔偿本着一条人性化原则,就高不就低。会议确定,抚恤金的发放,前提条件是,六户遗属无一遗漏,全部签字画押之后,由矿财务一次性结清。

此外,举行一个小规模追悼会,对矿方遗属,作一个体面而人性的交待,将矿震余波划上句号。

戴总作为与会者,亲历谈判全过程。他清楚对于矿工“遗属们”来说,这是能争取到的最理想结果。若非王主席屈尊出面,折冲樽俎、主持斡旋,他人莫办。

赔偿标准敲定后,工作组就下来了,一家家做工作。

彼时二十万,可是个非常诱人的数字。

套虎矿那些黑着一张脸瞪着一双眼干活的矿工们,谁见过这么多钱?一沓沓老头票,盖套宅子买辆小卧车,都还小有富裕。矿上的人都知道,近在五、六年前,有个名叫白欢喜的矿工,生龙活虎一个大小伙子,坍在里边,人说没就没了。矿上说,拿五万吧?五万就五万,家属们不吵不闹签了字。这一回的赔偿标准,连放羊的老德荣都惊得嘴张多大,“天爷哩、二十万?老头票一马儿铺开,红太阳旅社那十几人的大炕都铺不下哩。后半辈子躺那面缸里,白面馍可劲儿怼哩。”

一个“钱”字,演绎出多少悲欢故事。

镇子里,渐渐散出些闲言碎语。说有人瞭见沈二家的了,“工作组上门之后,不上矿里揪扯方矿长了,也不在家嚎了,煎熬几年,称心如愿,就等着数票子了。”

某些矿工“遗属”,亲人井下尚不知死活,竟至于转忧为喜、引颈而望。

困在井下六人中,有个老矿工叫石敢当。一生苦撑着,儿女们婚姻大事陆续解决罢,肩上解了套,心里没了负担。本来干罢这一月,人满花甲之龄,便回家颐养天年,谁知遭遇矿震,杳无音讯。老石勤扒苦做一辈子,如今寥落于黑暗的井下,做梦都想不到晚景如此凄凉——工作组上门之后,儿女们聚在一起商议家事,居然为分钱数目,窝里反。老大老二老三,谁都说父母偏心,不向着自己。争吵到最后,亲兄弟互不相让,老大一把桌子掀了,老二老三拎了菜刀满街寻他哥,小妹见闹成一锅粥,抱孩子哭着回了婆家。手心手背都是肉哇,石家老伴,早年害眼疾烂一只眼边,在家说话儿女们素不当一回事。一窝儿女,任谁喝止不住,只好跑到十字坡山崖边,哭着烧纸钱。骂老石个杀千刀的,养了一群狼崽子。

这伤心一幕,正好被毛妮撞见。按辈份,毛妮管石家的还该叫四姨的。那四姨,哭了说说了哭,好不容易劝住收了泪。便一五一十,来家都告诉尕三家的。

那一段黑暗的日子,多亏了大魁一家。尕三井下音信全无,尕三家的失魂落魄失去依靠。每回毛妮来家,镇上稀奇古怪的事尽诉于她,生活上也帮忙照应着。家里好的孬的,贴饼烙馍包饺子,稀糊面条搅疙瘩,自家还没到口,张二婶先嘱咐给尕三家的娘俩满盛二碗。虽说近邻胜远亲,尕三家的终究过意不去。自己动不了,指点尕飞学着动手。毛妮来了,说说这说说那,见尕飞小,便相帮着炊事。

每回毛妮来,尕三家的心里便受用许多。有人唠着东家西家,多少是个安慰。

提起石家事,毛妮一声叹息:“石姨父这个人真是可怜,辛劳一辈子,身上戴的表还是小儿子使旧了的!赔偿金还没到哩,一个个红了眼、争起来,老子都不要了。依我看,说啥养儿防老?不如一个都不养哩。哪里是养儿女,一群甩货。”

正唠着,忽听尕飞尖叫一声,把二人吓了一跳。原来是灶伙里的面汤沸了,尕飞手忙脚乱着,一道道黑灰,弄成个花猫脸。毛妮手脚麻利,点些凉水抽了火,盛二碗面,一碗尕飞,一碗捧到尕三家的手上。尕三家的捧着热腾腾的面,想着石家的事,心里酸酸的,接着毛妮的话说一句:“现在的人,咋都恁心狠哩?老的没本事了,就嫌弃不顾了。家有一老是一宝,老的没了,一家人那可就散了。”

毛妮叹息道:“谁说不是?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有几个儿女真心孝敬父母的?还有哩,这两天,只怕沈二家的耳朵根都要糊一曲连子!镇上那些人,都背后乱嘈她哩。说她哪天领了抚恤金,拍拍屁股还不是远走高飞回湖北去了?真划算。人这东西、老没意思。没听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话说出来,毛妮自己倒吓了一跳。本是宽慰尕三家的,却扯出沈二家的。想想这话可戳了尕三家的心,矿震后为尕三流了多少眼泪,连忙找个话题岔开去。

工作组来家了?

呵。

咋说来?

跟别家一样,开的价,可不低哩。

这么多钱,下半辈子尽够花了,你咋弄?

啥咋弄?买命钱,我不要,我只要我家男人。

毛妮叹口气:“天下女人,有几个象你这样一棵树上吊着?唉、不知尕三兄弟有这福没有。”默一会,又说:“赵和尚家二媳妇,麻脸的,跟赵二闹起来了。”

“为啥?”

“为啥?钱呗!那屄媳妇子,生就一脸贱相,好吃懒做,最喜外边哥哥妹妹瞎混。巴不得光棍大伯子死得透透的,再上不来,好独吞这笔钱。麻脸、心眼多!”

麻脸妇人模样,在尕三家的脑子里晃一下,见过的。

毛妮说:“赵和尚夫妇死得早,要不是赵大前些年辛辛苦苦拉扯他兄弟,赵二两口子能有今天?赵二家的在赵二面前掰扯赔偿款这事,指着这笔钱扩大门面作生意。你想想,下边亲哥还不知死活哩,上边都谋划买命钱咋使了,真叫人寒心。赵二喝了闷酒,为他哥难过,急了眼一拳上去,打个乌眼青。近邻们都知晓,背地都说打得好、解气,又都装作不知道。尕三妹子不是我说,当年那个白欢喜,要不是他后娘贪那五万块签了字,就不会那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听说山西五台山那边有个煤矿,四个人坍井下边,整整二十五天救出来,人都还活着哩!”

尕三家的“哎呀”一声,眼前万道金光、晴霞灼烁。

“当真?”

“那还能假!”

毛妮接着说:“要是我大魁,横竖不签字,铁了心井下救人,看你矿上咋办!”

最后几句话,敲金戛玉、沉甸甸落到尕三家的心上了。

毛妮坐一会儿,招呼尕三家的暖暖地喝了一碗面条两个鸡蛋,家去了。

毛妮走后,尕三家的想想她刚才说的二十五天!这个数字,牢牢镶嵌在她脑海里,心中无限宽慰。她想想工作组那三个人,有了主意不怕他们了。忽然觉得屋里静得有些怪,想起尕飞在灶伙里,半天不见动静。两只脚在床沿下摸索着趿了鞋,慢慢走过去察看。进了灶厨中,只见面条还在灶台上搁着,袅着一丝热气。尕飞耳朵上插着耳机,一边听一边抽泣。这妮子,躲这里偷偷听她爹讲话录音哩。

尕飞抽泣着说:“妈、我爸要是能从井下上来,我再不吵他去城里游乐场了。我听话、我乖,我啥条件都不提。只要我爸回来,我不惹他生气,我咋着都成……”

尕三家的听了,肚肠寸断。她拭去尕飞脸上的泪水,捧着那张黄恹恹的小脸,说:“尕飞,娘的乖娃、苦娃。你害怕你爸再上不来是不是?别怕,再难、娘还在哩。工作组来咱家了,说每个矿工能赔二十万,你爸在井下,不吃不喝要干许多年,才能攒到这么些钱,咱一家数一天都数不清。真有这么多钱,你高不高兴?”

尕飞听了,小脸通红,头摇成个拨浪鼓:“妈、我啥都不要,我就要我爸。”

尕三家的,毛眼眼定定凝望女儿:“我娃不哭,要是能把你爸从井下哭上来,妈今天情愿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淌光,你看是这,妈正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哩。妈思谋好几天了,上边不叫救援了,咱娘母子没了退路,只好跟他们破上了。妈刚才心里已经拿定主意,死亡赔偿这件事,任谁说破天,咱就是一句话,不签字,不同意,要救援不要钱。哪怕把天上的月亮挂到咱家屋檐上,咱也不依,可是这话?”

尕飞点点头,眼中放着光:“妈、只要能把我爸从井下救上来,我咋都成。”

“唉、爹娘没本事,委屈咱娃了。吃吧,咱们肚子吃饱了,才有劲跟他们斗。”

“妈、我听你的。”

夜里,母女俩睡下。尕三家的人恹恹的,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她把尕三的枕头横抱胸前,象是倚着男人坚实有力的臂弯。转眼间,矿震都十二天了,对尕三的悬望与牵挂,使她彻夜难眠。更阑夜静,万籁无声,她脑子却清醒着。总喜欢以一个虚幻的想象麻醉自己,虽然心里清楚那是多么飘缈、不真实——尕三没死,他还圪就那黑暗里,支着双肩,等待上边救援哩。他只是比往常回家的时候晚了一些,等他来家了,要好好地炖一锅鸡汤,下一大碗擀面条,让他呼鲁个够够的。

天明时分,套虎山在空中横切一线黑魆魆的轮廓,尕三家的迷迷糊糊困着了。

她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和焦大黑洞里刨尕三,两手刨得血淋淋地,刨出他一条腿,却叫石缝卡住出不来。焦大唤她赶紧回家拿镢头。慌忙火急进了家,却见屋里涌着一群人。领头那人看着象个领导干部,摇晃着一顶大作怪的乌纱帽,一只托盘里,盛着一堆亮晶晶的元宝。领导只笑不说话,旁边许多人在附合,“收了吧、收了吧。”尕三家的从未见过这么多谄媚的笑脸,那些元宝她知道是买命钱。她忙着寻镢头救尕三哩,哪有时间数元宝?挥着手一阵乱打。元宝滚落到地上,居然都变成一只只癞蛤蟆,满地蠕动,尕三家的出不得门。一吓、又惊醒了。

十六

套虎山云色惨澹、铅幛低垂。

矿震之后第十三天,举行“遇难”矿工追悼会。

空场坪上,黑压压挤疙瘩涌来许多人,矿工“遗属”们,面色阴郁而悲戚。沈二老婆左秀英裹一条白色孝布巾子,由姑子沈丽和傻儿子搀扶着,一路嚎啕而至。傻子见黑压压人头攒动,真是好玩。看人的时候,扭着脸,钭乜着眼、光乐。

追悼会会场,布置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板棚前。方矿长脸上抹了二道黑印子,手里攥着讲话稿,情绪刚刚被沈二家的酝酿上来。负责音响效果的小姑娘却手忙脚乱出了错,曲子放出来,居然是一支热闹喜庆的《大花轿》,强烈的鼓点谐应着欢快节奏,嗨翻了全场:“抱一抱哇、抱一抱哇,抱着我那妹妹她上花轿……”

一众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咧开大嘴,前仰后合着。

德荣老汉,抱一头小羊羔,杂在人群中间。只见方矿长手忙脚乱、气急败坏的模样,呲了没牙的嘴,笑个不亦乐乎。那羊也感染了会场上的欢乐气氛,咩咩叫唤。方矿长蔫愁个脸,终于憋不住也苦笑了一下。他一笑,众人乐得更欢了。

乱一阵,低沉的哀乐,如雨后山峦上的冷烟,缓缓弥散。

大老粗方矿长主祭、致悼词:

各位亲友嘉宾、套虎矿父老乡亲们:今天是个黑暗悲痛不靠谱的日子。我们济济一堂,怀着十分低调的心情,深切缅怀尕三等六名为国捐躯的好兄弟们……

接下来,肃穆沉痛的追悼会,被方矿长东拉西扯开成一个劳模追授大会,黑色幽默、笑点不断。众人开怀了,追悼会进入下一个程序——抚恤金赔偿,签字。

人人坐直身子,竖起耳朵,德荣老汉手里的羊也不叫唤了,象在听领导讲话。

方矿长大声宣布:“下面这个议程,工作组下去了,各家各户也都知道了,我也不再重复——抚恤金赔偿问题。这是县领导,指挥长王主席亲切关怀的结果,我们套虎矿,也尽了最大努力,遗属们还有不同意见吗?没意见,咱这就签字吧。”

六户“遗属”,除新矿工鸭子毛暂未联系上亲属之外。沈二家的、赵二夫妻,还有一户远从四川来的人家,白衣孝布,面色阴郁、都不吱声。石敢当的大儿子披麻戴孝,容色淡定地举举手,说一句签吧。方矿长心知石家这小子,败家嗜赌。

根据矿方掌握的情况,王主席敲定的这个优厚赔偿数额,除尕三家的一直谈不拢,其余各户皆无异议。打眼一瞭,“遗属”基本到齐,唯独尕三家的不见人。

方矿长的目光在人群中打漩:“有谁不同意的吗?尕三家的,人来了没有?”

五骡子起立转圈乱瞅,出风头起哄:“尕三家的高兴还来不及哩,同意了。”

瞎胡来家的三星嘲讽说:“五骡子,你同意顶个屁用?你又不是他家男人。”

五骡子说:“二十万?后半辈子尽够了。三条腿的蛤蟆难找。男人,多俅是。”

毛妮在人群中间么喝一声:“五骡子,你老婆刚才带话,叫你回去捏腿子哩。”

五骡子应一声,慌慌张张钻出人群走了,一阵哄笑。

毛妮笑着骂:“五骡子他娘唤他,都没这跑得快!”

方矿长又么喝:“老少爷们、婶子大娘,都安静安静,默哀罢了家属签字吧。”

哀乐重新响起,若一绺黑烟弥漫。

石家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尖起喉咙管放声哀恸嚎啕,其它“遗属”一片悲声。

忽一阵骚动,都回头乱看,原来是尕三家的来了。

尕三家的并不象其它“遗属”那样素缟重孝,头上依旧一顶旧红帕子,花袄、黑棉窝窝。众目睽睽之中,只见她挺着个大肚子,一对毛眼眼神色凛然。进场之后,目不斜视、就象一团缓缓移动的飓风,脚下没有丝毫犹疑。方矿长以为尕三家的是来签字哩,就在他一愣神之际,尕三家的已经出了手。一把将尕三和其它几名矿工“遗像”揪扯下来,“咣啷”一声扔地上。然后,将排列整齐的花圈掀翻推倒,会场上方悬挂的黑色“奠”字与横幅,也被她一把扯拽下来,扯个粉碎。

她的粗莽举动,惊呆了现场所有的人。

天爷哩、尕三家的不会是急疯了吧?

不、尕三家的,她并没有疯。只是没人知道,“追悼会”那悲凉的场面,是怎样刺激着尕三家的神经。时空穿越、光阴倒流,她依稀看见自己五岁那年,父亲失踪,一家人悲痛欲绝的情景。听到她娘抚着空空的棺木,凄凉无助的哀泣:“孩子爹呵,你个没良心的,你到底在哪里呵?你咋就这样扔下我们不管了……”

悲剧,再次上演。

只是那个失踪井下的角色,从父亲转换到了丈夫。

尕三家的,一万个不甘心!

那些花圈挽幛、素烛冷香,那一沓沓诡异纸钱,在尕三家的眼里统统是邪崇恶物,她拼上性命也要毁灭它们,要让这些悲伤场景,从自己眼前统统消逝。方矿长,还有那些本能地想阻止她的人,都惊呆了。人群乱起来,德荣老汉的羊也从怀里挣脱了。人们四处撵羊的时候,混乱中有人看见,沈二老婆,孝布巾子里落下一根红簪子,掉在地上。随后被她姑子沈丽的鞋,紧着踏上去,拧成二截子。

闹了“追悼会”。

尕三家的咬钉嚼铁,拒绝在死亡赔偿协议书上签字——“钱没了,可以挣;家中的顶梁柱,不能倒。活要见人,死则见尸。尕三,不能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人人都为尕三家的捏着一把汗。

矿震已经第十三天,真若扭转乾坤,井下还能出现奇迹么?

十七

尕三家的,是一个文静娟好的女人。

乌的发、削的肩,瞭人的时候,一对清亮的毛眼眼扑愣着。

她天性腼腆,性子一点也不泼,一点也不烈,与陌生人说话都脸红。最胆怯的事,就是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遇世间琐碎,杂事纠结,从不与人争嚷,脸红。嫁做人妇后,只知道安安静静倚着男人宽厚的肩,过她的小日子。逢年节杀只鸡,心里扑腾扑腾着,也学奶奶腔调,“小鸡小鸡你别怪,生来世间一口菜。”

可是,谁能想到呢?

这个安静一隅,古井深潭一般的小女人,忽一天,会被命运的狂涛巨澜,卷到风口浪尖上。井下救援戛然中止,尕三家的希望破灭了,景况恓惶、别无选择。

尕三家的儿时,曾经见过大人放丝网粘鸟。真粘住了,一共三只,巴掌大,粘在网上,已死去多时。她望着那些小鸟,心都快碎了。鸟儿撞在网上,一定剧烈挣扎过吧?因为它们的羽毛,象是被一只魔手粗暴地蹂躏过,蓬乱着。曾经快乐地飞翔着,忽一日撞在大网中挣脱不得。人命如鸟呵,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尕三,二十万。

二十万,尕三。

前生今世,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丈夫会与这个冷冰冰的数字关联在一起。

每当“钱”这个念头从尕三家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就象是做了一件亏心事一样,觉得对不住尕三。她内心深处的柔弱与良善,会自动过滤人对金钱本能的贪婪。是的,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金钱更珍贵,比彩虹更难得,叫作“风雨与共、相濡以沫”的感情。小夫妻于清贫生活中酿就的相互信任与依赖,就象一壶陈年老酒,啜一口、能抵御人间所有的冷漠与严寒。

父亲当年悲凉的“衣冠冢”,一次次坚定她的信心,拒绝向残酷的现实妥协。

母亲当年忍受的苦难与悲痛,她也一样能忍受。只是,她不甘心父亲当年的悲惨命运又降临到丈夫头上,她不甘心肚里还没出生的娃一落地就成为一个“遗腹子”。还有尕飞,她不忍心尕飞,被当年煎熬自己的痛苦煎熬。那一种心底成灰泪已干的感觉,想起来就要颤栗。望着尕飞黯然神伤的小脸,想想肚里即将出生的孩子,浑身的血都象在燃烧。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别无选择。不见到丈夫尕三,无论他死去还是活着,也绝不叫一滴眼泪再淌出来了。就象矿震那一夜,山崖旁遇见德荣老汉时一样,宁愿泪水冰冻在脸上,示于苍天不示人。最落寞凄凉的结局,她都预料到了。哪怕尕三从井下刨出来,已经变成一具干尸,她也要倾心吐胆、抱着丈夫狠狠哭他一场。哭那一双艰辛粗糙的手,曾经努力支撑这个家。

救援中止之后,镇上的人都认为,所有的不幸与哀伤,都会随着矿震余波渐渐消散,一切的一切将重归宁静。就象从前那样,死几个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而在尕三家的心里,她的行动才刚刚开始。

毛妮提到那件事,始终坚定地支撑着她——山西四名矿工,井下坚持二十五天之后,成功获救。她不敢奢望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套虎矿,但一定要咬牙坚持。

现实有多么冷酷,人就应当多么坚强。

她硬着心肠,老起一张面皮,付诸行动。

她寻方矿长、寻戴总、寻董事会的股东们。向这些人表达一个强烈愿望,她不要金钱赔偿,她只希望自己的男人平安回家。希望得到他们的同情与支持,井下通风、恢复营救。但是,那些人似乎早有预感,象商量好了一样。在尕三家的巨大悲痛面前,或挂断电话,不再理会。或是交谈时保持惊人的冷静。既表现出高贵的同情、也示之高尚的怜悯,但答复起来都是一个口气——放弃救援是集体决定,具有某种程度的法律效应,个人无权决断。然后,言辞闪烁、语义飘忽。似乎在暗示她,这么些天,井下之人万无生理。还是签字拿钱,安享生活去吧。

尕三家的,她不。

她讲不出高深的道理,只是简单的二句话:救救他们吧,指不定有人还活着?

戴总万分同情尕三家的遭遇,告诉她。停止救援,确属“集体协商决定”。背后原因,错综复杂。有岩层坍塌的忧虑、有地质条件的限制、有机械展开的艰难,还有救援人员自身安全、甚至股东利益纠葛等等……当初王主席权衡决断的时候,也矛盾痛苦,非常无奈。二十万死亡赔偿抚恤金,也是王主席站在“遗属”立场晓理动情、力排众议,才争取到手。作为救援指挥长来说,也算仁至义尽了。

戴总阐释了许多许多,有二条,却始终守口如瓶。

一是后期救援资金投入甚巨,经费哪里来?二是国家文明委检查团即将莅临本市,必须尽快消除矿震阴影。尕三家的哪里知道这些?恍恍惚惚从戴总那里出来,肩上坠着一座沉甸甸的套虎山。尕三落难十四天了,是死是活、托个梦也好?

落日沉沉西坠,象一只凋萎枯朽的花环。

奔波一个白天,耗费如许口舌,洞口的通风机仍死寂无声。尕三家的心内忐忑着,打算去央王主席。毛妮以自己的经验判断,难。

“就是王主席点了头,井下才停止救援。他恁大一个领导,能把这事当儿戏?再说套虎县人口几十万,成天这个摆理那个说事,王主席一年也支应不过来哩。”

唉、尕三!

若真还残存一口气,或许只是熬时间?

夜深了,失魂落魄的母女俩还影在灯下。尕三家的口授尕飞给有关部门写信,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目的就一个,盼望立即开展救援。她上升不到生命的权利与尊严,只是尽一个妻子的本能救丈夫。虽然她心里清楚,十四天过去,尕三的存活几率微乎其微、一命缈茫。但是,出自本能的下意识的力量,坚定、如影随形地支撑着她。信写毕,尕飞从头到尾念一遍,修改修改、分抄几份。装信封封口的时候,母女俩一时犯了难。尕三家的从未想过的是,这些信寄到哪里?寄给谁?尕飞机灵,对她娘说:“我看电视新闻上,每回矿难了,就出来一个安监局。”

尕三家的闹不清这安监局是个甚衙门?只知道出了矿难事故,就出来冒个泡。最悲哀的是,她并不知道,第一个提出放弃救援的,恰是安监局那个秃脑袋顾局长。她更不知道,停止救援被当作一条纪律,由有关部门掌控着,秘而不宣。

尕三家的说:“哎呀、妈也给急糊涂了。那就这么个,安监局就安监局吧。”

于是,几只信封都写上:北京、安监局;省里、安监局;市里、也是安监局。

尕三家的思谋好了,明天带着信上县里。那里说不通,寄起信来也快,快件。

填最后一个信封的时候,尕飞手里的笔、写不出字了。

呵几下,仍呵不出。尕飞对娘说:“我记得抽屉里还有一只哩?妈你给寻寻。”

尕三家的就去寻。抽屉里东翻西翻,笔没翻到,却翻出一张报纸。上边印着一个矿工的头像,猛一看,很象尕三。手上就哆嗦了一下,把报纸凑在灯下细细地瞭。只见一个大标题,是尕飞的文章:《矿工爸爸叫尕三》,果然是尕三!

尕三家的捧着报纸,回忆关于尕三的一切一切,眼睛渐渐模糊了。

尕飞在外间喊:“妈、你寻见了吗?”

尕三家的慌忙答应着:“寻见了,妈寻见了……”一边心里奇怪,尕三啥时候上了报纸?也没听那小妮子言一声。她不知道,尕飞是想给爹娘来个惊喜哩。

信弄好,星光迷离、万籁无声。

拾掇了桌面,外屋的灯还留着、不关。自打尕三下了井,只要男人去上工,尕三家的晚上从未熄灭外屋这盏灯。她知道,尕三倒班井下出来,远远地在坡岭下,第一眼就能看见山坡上,有一盏灯为他亮着。灯光,指引着尕三归家的脚步。

尕飞一会儿就睡熟了。尕三家的黑暗中清醒着。她象是看见报纸上的尕三,露着白牙冲自己笑哩。人咋样了,到底死了吗活着?唉、可怜的小尕飞,生下来,没落到金窝银窝,落进一个草窝窝。想她爸了,就悄悄听录音,背着人偷偷抹泪,盼着她爸早日来家……还有,刚写好的信。上边会收着吗?领导会拆开看吗……

肠一日而九徊,枕上迷糊着,慢慢困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套虎山下鸡鸣了。

十八

事到万难须放胆。尕三家的,是撞南墙也不回头了。

矿上说不通,有董事会;董事会说不通,有王主席;王主席说不通,有县里;县里说不通,还有市里省里……人命大于天,老百姓总得有个说话讲理的地方吧?有个呼吁活命的权利吧?新疆摘棉时候,曾经听说过一件事,好象是报纸上说的。贵州那边有个小煤窖,亲兄弟二人被困井下,有关部门在“专家”建议下,宣布放弃救援。万没想到,五天五夜之后,二人从塌方区域上方刨出一个洞口,自救逃生。逃出一命,人们才发现那些所谓的“专家”是多么荒唐。不是死亡线上煎熬一遭的人,不知道人在那黑暗的井下,活命心是多么强烈。使工具往外刨的时候,石头夯在身上,都不知道痛。尕三家的能想象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尕三六人身上,再活命心切,再苦苦挣扎。那二百多米深的井下,一旦失去救援,仅靠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是挣扎不上来。现如今,地面救援已经停止。要救尕三,唯一的希望就得靠自己。她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惶恐不安地袖着信,上县里。

临出门了。

尕三家的在镜子前发起了呆,仅仅十几天,她有些认不出自己了。头发,几乎一夜全白,眼角的鱼尾纹,深深浅浅地褶着,面色萎黄而憔悴。怅惘了好一会儿,她竟然有些心神恍惚,上县城寻谁?干啥去?这样一想,就沮丧、泄气。她逼着自己不看、不想。她知道,已经没时间伤悲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转过头来,蹑手蹑脚掀开帘子瞭一眼尕飞,尕飞支着瘦肩,正专心致志作功课。尕三家的想不到,她掀帘之际,尕飞从桌前那一面小圆镜里,觑得清清楚楚。尕飞知道妈要走县城,为了救爸爸。尕三家的,轻手轻脚踅到厨房,饭与菜给尕飞温在灶上。裹上帕子出了门。走到院里,瞭见一只公鸡在追赶母鸡,两团毛羽颤栗着叠缠一处。尕三家的心里不免伤感,猫狗还有个二八月哩,这人、说没就没了?

顺坡朝下去,半道上遇见德荣老汉,赶着他的羊上山。老汉站下,攥着他的羊鞭,呵着手问一句:“他大嫂,下边那六个人,上边到底是叫救嘛,还是不救?”

尕三家的站下,默默摇摇头。

德荣老汉叹息着:“看把人难的,就没办法了么!”

尕三家的说:“横竖我是不怕,矿上不救,我上县里。县里不叫救,我上市里。人在下边,骨头还没烂么,可就不管了。人命大于天,总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德荣老汉恻隐的目光中,忽然现出一绺神采。左右顾盼一下,象是有些神秘的样子:“有件事我告你说,后山上,有个洞。早些年时,老一辈上说藏过匪哩……”

尕三家的,不明白老汉的意思。她急着上县城,对藏匪山洞并没有兴趣。

老汉继续说:“有一回,我进去寻过羊……”

正说着,二头羊忽然抵起头来。德荣老汉骂着,挥鞭驱赶。一回头,尕三家的已经走远了,老汉不甘心,远远喊一声:“我说,尕三家的。后山上,有个洞。”

尕三家的象是没听见,顺坡岭慢慢去远了。

镇上搭班车,往县城里去。山道弯弯,崖路上一转,尕三家的就晕了。刚一合眼,就感觉身边有个人,紧紧地挤靠着。睁眼一看,吓一跳——是尕飞。

尕飞说:“妈、我也去!”

母女俩眼神一交流,尕三家的就会意“我也去”的意思,她分明看到女儿眼里跳动着二束坚定的火苗。不禁鼻子一酸,忍着泪,故意侧着身子,装作不理她。尕飞象头顽皮的小猫,歪着头往娘身上一拱一拱,就象小时候那样。过一会儿,尕三家的才伸出胳膊,搂住女儿。车窗外,树上的叶子脱尽了,冬山萧瑟、惨淡。

班车进了县城,到处车水马龙,散发着梦幻般的气息。

邮局发了快信,母女俩走走停停,打听问路。

第一站,公安局。

负责接待的老警察很和蔼,一目十行看罢母女俩带来的“状子”,直截了当对尕三家的说:“套虎镇的吧?这个事我知道,我出过现场。要说停止救援吧,的的确确有这么一回事。但是,这是县指挥部作出的正式决定,且报请上级批准的。走的都是正常程序,不存在指挥失误、渎职行为,更谈不上任何刑事犯罪情节。公安局方面,能给予澄清的,也就是这些了。另外,这位大嫂,草菅人命的菅,可不是你们材料上的那个菅。看笔迹是小朋友写的吧?这个词用的不合适。”

说罢,在一个旧信封背后,工工整整书写一个“菅”字,指给尕飞看。

尕三家的,可怜兮兮还是那句话:“我男人还在下边哩,他们就这样不管了?”

老警察说:“大嫂,我们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井下救援与否,不是我们的职权范围,公安局无权干涉。当然了,如果事后调查,发现有人为阻挠救援、玩忽职守、责任事故等行为,我们会依据法律办事,公平严正处理,这个你放心。”

第二站,矿业局。

母女俩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人家打发出来。对方告诉说,这事与矿业局挨不上边,你们找安监局。安监局主管全县劳动安全,事故调查善后处理,局长姓顾。

到安监局,根本见不上顾局长。门卫了解来意,指着楼后一僻静旮旯处——信访接待室。负责接待的,是个肿眼泡中年妇女,尕飞一见此人,就很虚她,蜷缩在娘身后。肿眼泡象是昨夜没睡安稳,惺忪满面的样子。三言两语问明来意,冷笑一声,扬起一条眉毛:“和尚庙借梳子——你进错了门。套虎山石膏矿应急救援,井下三十名矿工,一次性全部安全升井,无一死亡。这件事都上了省市新闻头条,电视滚动播出好几天。从县里到市里,大人小孩,谁不知道?青天白日,打哪儿凭空又冒出六名矿工来?莫非是孙悟空,石头缝里蹦出来?而且、这事居然连我们安监局都不知道?真是天大笑话!我告诉你,你可看清了,大门口挂的那块牌子,看清没有?这是套虎县安监局,可不能乱说话。你这是在造谣,你知不知道?造谣传谣,扰乱社会秩序,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最后那个“的”,俯瞰众生、拖腔悠长。

尕三家的,满腹辛酸委屈,几乎是在哀求那妇女:“大姐,我可没有说谎呵,我说的都是实话。孩子她爸在下边已经十五天了,也不知是死是活,他们就……”

“十五天?十五天人早没魂了,你在讲天方夜谭吧?编个故事讹几个钱是不是?这样的事,我们安监局隔三差五不少见。走吧,你再不走我打110报警了。”

拽开门,神色严厉、将母女俩朝门外让。

尕三家的这辈子没跟人言过谎,那妇女却不相信她。怀疑她造谣,怀疑她讹钱生事,这话从哪里说起?

第四站,县政府。

楼宇森严气派。尕三家的略一仰视,眼睛发花、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登记罢,穿制服的问明来意,值班室门卫打电话进去。答复王主席市里开会。啥时回?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尕三家的想打听打听王主席的手机号,穿制服的绷着脸说,领导电话哪能轻易泻露?保密。怯生生又问县长,刚一开口就后悔了。果然,那几个制服,象是见了外星人一样,相互取笑起来:“你这点事,上信访吧。”

其实,制服们都知道县长就蹲在楼上,因为他的豪车还趴在院子里哩。

但是,谁想见县长就见县长,象进菜园子一样,那县长还是不是县长了?

尕三家的忆起旧戏情节。百姓有冤,县衙上一通怒鼓,县太爷摇着乌纱帽就摆将出来了。一边走一边唱,“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戏词毕竟是戏词,今天是作不得数的,那些制服们,根本就没有放她进去的意思。

失魂落魄又寻到信访办。

办事人眼不瞎,就是耳朵有点聋,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情。略略扫一眼,让把“材料”放下,待七个工作日后,来看处理结果。尕三家的听他说完,人要崩溃:“矿震都十五天了,再过七个工作日,尕三就是有九条命,也经不起如此煎熬。”

尕三家的说了许多,对方始终态度和蔼,而眼神恍惚。

你多大个事?佐不过茶壶里的风暴,没啥了不起!

走到大街上,尕三家的心里空荡荡的。她强烈地意识到,自从井下停止救援,她一直在与一种无形而神秘的力量抗衡。虽无形迹,却无处不在,气场十分强大。

医院乳白色的大楼里,弥散着淡淡的来苏尔气息。

尕三家的嗓音,细若游丝:“医生,我这眼不见光,天上咋挂着个黑太阳……”

十九

王主席急着见一个人。

谁?

尕三家的。

王主席是个作风严谨、勤于政事的人。套虎矿停止救援后,他县里庶务不但未减少,反而公事日繁。除了他主管与兼管的那二摊子,一件大事即将来临——文明委检查团即将莅临本市,套虎市及套虎县下辖的套虎镇,均列入检查评选之列。省市领导高度重视,当作一件头等重要的政治任务来抓。王主席的工作重点,就是围绕这个进行。部署迎检、亮化工程达标、宣传图表、街头绿化、日常公事处理,脚踩二只风火轮,忙得滴溜溜转。当然了,王主席人在霄汉,却心系套虎矿。县镇相隔数十里地,水远山遥,矿上“善后”等情况,一切一切尽在掌握中。

有一件事,在王主席心里七拱八翘。

有个矿工“遗属”,叫尕三家的,闹了追悼会,拒绝签字。有人打横炮搅局,王主席公务倥偬,不得不分出一份心琢磨这件事,到底哪方面出了问题?或许是石膏矿善后简单粗暴,安抚工作不深、不细,一言不合引起激变?或者是这个尕三家的,生就是个刁蛮难缠的泼妇,借机耍无赖,狮子大开口,想多弄出几个钱?

凭心而论,二十万抚恤金,以当时的物价生活水平,确属优厚。

末后,听说这个尕三家的身怀六甲。

这个嘛,也好理解。

以王主席多年来处理调解事故经验,在政策范围内适度把握标准,游刃有余。

正当王主席思谋着寻个合适时间,重点解决问题的时候,却听说这个尕三家的,寻到县上来了。人而有冤,不平则鸣,毕竟她丈夫还在井下。而且,肚里还有个将出生的娃。没想到,后边出现的一段插曲,把县常委们,都惊出一身冷汗。

事后调查,情况是这样的:

矿震后第十五天,尕三家的带着上访材料进了县城。那一天,她上小学的女儿尕飞也跟上去了,别看那小女孩,人小鬼大。乘她妈在医院不备,一声不响、带着“材料”坐班车到市里去了。到市里干什么?找报社。小丫头有一篇文章《矿工爸爸叫尕三》,登在市报上好评如潮。报社记者赵光,曾做过专访。

套虎矿矿震第一批三十人成功升井,7号巷因种种原因,救援形势不明朗,就一直未对外通报后续情况。征得上级同意放弃救援之后,井下还有六名矿工这件事,就悄悄按了下来。就连县安监局内部,除几名上层领导,静悄悄捂得滴水不漏,更不谈市报社掌握这个情况了。赵记者看到“呼吁救援”材料后,非常震惊,汇报部室主任后,立刻得到支持,要求展开调查,公开事件真相。赵记者行动迅速,他发现井下困住的不只尕三一个,而是六个!极短时间内,写出独家新闻《套虎山的呐喊》。编辑部人人激愤、摩拳擦掌,作为重头稿件,版面安排完毕,就等值班总编审核签字,再经有关程序,清样下发照排车间,发胶片付印了。

没有想到,事情很蹊跷。报社有个副总编叫杨守高,与王主席党校学习时候,同一寝室。阅稿时候,偶然读到王连升的名字,就非常慎重。一个电话打过去,核实情况。王主席接到电话,如梦方醒,这才知道记者暗访之事。一个头二个大,立刻上报县里。几大常委一通气,人人捏着一把汗。这可是捅天的大事,一旦新闻舆论公开事实真相,什么“套虎精神”,什么“生命奇迹”,神马都是浮云。更拿头的是,套虎市参评全国文明卫生城市评选,文明委检查团马上就要下来了。根据《全国文明城市创建动态管理措施》负面清单的有关条例,套虎山石膏矿以下二条,就明显触碰中央文明委红线:一是生产安全、二是公民合法权益的维护。

一旦事泄,非同小可。

于是,报社那边压着稿子。这边王主席星夜受命,赶赴市里,向分管宣传的书记当面汇报,请求组织出面,以“维稳”名义,撤销稿件。

一番周折,报社撤稿,炸弹引信排除。

县府一班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于是,目光都聚焦于一人身上:尕三家的。

翌日。

王主席县里主持会议,将记者暗访这件事,私下吹了风。要求各部门高度重视维稳与保密工作,文明委下来之前,一定要处理好方方面面的社会问题,加强正能量宣传。对套虎山矿震遗留问题这个火药筒,一定要处理好,否则局面被动。一个原则,要求外松内紧。特别是对那个尕三家的,一定要重点做好安抚与善后。

安监局顾金辉,提出一个建议。那个尕三家的,就是个不稳定因素。文明委下来之前,是不是……顾局长往空中轻松抓一把:“检查团一离开,再放掉嘛……”

公安局当然持异议,尕三家的并未涉嫌刑事犯罪,人弄到哪里合适?再说,一个大肚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一尸二命。这事如果弄大,事情可就不好交待。

王主席表态:“顾局长多虑了,这种情况我看还是要疏不要堵。疏通了就好了嘛,痛则不通,通则不痛。我是救援指挥部指挥长,尕三家的工作,由我去做。”

二十

会议罢,王主席抓紧时间批阅文件处理公文,又叮嘱秘书催报一份发言材料。他下午还要赶往市里,汇报套虎县迎检准备情况。

诸事毕,驱车出城往套虎矿。秘书电话早打过去了,王主席要约见尕三家的。

一路颇不宁静,琢磨这个尕三家的。长甚模样?啥脾气性格?她这么闹,到底为什么?根据王主席多年基层工作经验,工矿企业出了安全事故,那些遭遇家庭变故的妇女,越是嚎得惊天动地,越是为下一步讨价还价造声势、作铺垫。反正她男人死了残了,那就必须一次性争取最大利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抓住事故方息事宁人大事化小的心理,一哭二闹、农药瓶子举得比火把还高,越夺蹦得越凶。一切的一切,无非是赔偿金数额问题。其实,这个时候,王主席内心深处,也希望尕三家的是一个对金钱怀有强烈欲望的人,一切能用钱摆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当然,抚恤金或是死亡赔偿也有个大概的标准、尺度,既非无原则,也非铁板一块。双方寻找一个共同点,但愿尕三家的,痛痛快快把字签了。

到矿上下了车,王主席憋着一泡热尿慌慌张张跑进厕所。掏出来哗啦啦尿得正欢,忽然感觉有些不对。扭脸一看,门首立着个头上裹红帕子的妇女。王主席吓一跳,连忙塞进去,拽上拉链。步到走廊上,看见那个妇女,个子不高不低,一对清亮的毛眼眼,挺着个大肚子。王主席立即猜出来,尕三家的!

矿办的小姑娘,轻手轻脚倒上茶。

王主席第一眼瞭见尕三家的,就联想到布格罗西洋油画里眼神恬静的农妇。他有些不相信,就是眼前这个不胜凉风骄羞的女人,会抛头露面大闹“追悼会”?

他最犯怵的,就是那种油盐不进,一根筋的人。

现在,这个人来了。坐在那里,象一枝幽怨的丁香,弥散着一绺凄清气息。

王主席表情和蔼、口气显得亲切而随意:“听说你领着娃,上县里寻我去了?”

尕三家的,应了一声。

清亮的毛眼眼,翳着一层薄雾。

“哎呀、真不巧么!那天市里县里好几个会,国家文明委要下来检查评比,五化达标,环保亮化工程,忙得嗑头嗑脑,脚后直跟打后脑勺,公身子不自由哩。”

王主席出言轻松诙谐,意在活跃气氛、拉近彼此距离。

尕三家的低着头,眼神略有些僵直,安静地坐着。

王主席先以为这个尕三家的,一照面就会象那些嗑头嗑脑的妇女,抹了面皮,先嚎它个惊天动地再说。谁知道,她就那么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听你说。世上有二种最难斗的人,扬脸婆子低头汉。王主席是个久惯江湖的老手,他不怕那些放刁耍泼之人,就怕蔫不吱声的闷葫芦。略一思索,直截了当进入正题:“咱们是这吧,尕三嫂子,你到县上寻我去干啥,我心里清楚。我请你到矿上来,你也明白。这里就是你与我,再没第三者,咱们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追悼会那事,我也听说了,闹了那一场,我不怨你。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你的心情与处境,我表示同情与理解。作为指挥长,我要诚恳检讨,是我们的救援工作没作好,家属安抚方面也存在欠缺。有些事情嘛,一句话说不清,也请你体谅体谅指挥部的难处。”

……

往套虎矿之前,王主席是有备而来的。无论如何,今天必须做通尕三家的思想工作,为破解当前这个障碍,王主席以最大的耐心,给她讲解救援的前后过程:

从矿震发生原因,到造成的次生灾害;从井下巷道的分布路径,到地质岩层构造;从巷道小规模塌方落石不断,到救援队掘进之艰难;从救援效果的评估,到被困人员身体极限的分析;从指挥部会议不同意见的分岐,到被迫放弃救援。

为说服尕三家的,王主席甚至连停止救援的批复文件都拿出来了:“实在是没办法呵、尕三嫂子,我惭愧我对不起井下六名矿工兄弟,对不起家属们。矿震发生第一天,我恨不能将套虎山一把揭起来,底下所有的人全部升井!但是,没办法,矿震是残酷的,事故是无情的,我毕竟是人不是神,我做不到……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实施救援,不存在指挥失误,更谈不上草菅人命。”

尕三家的,想起那个老警察,纠正尕飞写“菅”字。

王主席接着谈抚恤金:“想必你也听说过吧?前三、五年上,套虎矿零零星星也不是没出过事,那时候一个人才赔几个钱?只不过三、五万么!家属痛痛快快签了字,拿钱走人,多少人背后还眼馋哩……说句良心话,你看看现在的物价,看看现在的生活水平?二十万,在我们套虎山区,已属响当当的冒尖户了,盖栋小楼买辆车,眨眼进入小康。说句不中听的话,尕三福薄命浅、时运不好,那谁也没办法,这也是你和娃们命里该有。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么,尕三兄弟们井下拼死拼活掏劲流汗,还不是为老婆娃们红红火火过上好日子?二十万我看也值了。”

王主席跳进跳出唱独角戏,直说得嘴皮子冒烟。尕三家的,仍象一个皮影子影在那里。王主席分析,二十万抚恤金,其它家属无异议都接受了,只有尕三家的坚持不签字,说明她的期望值一定更高。否则、一条道走到黑,折腾个甚?

于是决定再来个投石问路:“尕三嫂子,你对指挥部有啥要求?只管提出来。本着依法合规原则、人道主义精神,我们的政策尺度也可以适当放宽嘛。我看是这吧,抚恤金给你增加一万,一共二十一万,你看行不行?”

尕三家的似无所闻,一言不发站起来,朝门上摇晃。

王主席立即着了慌:“哎、哎,好我的尕三嫂子哩,咱们话还没过完么?”

尕三家的终于开了金口:“王主席,你今天叫我过来,就为这个二十一万?”

毛眼眼里,有一种凛然、坚硬的东西。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说不清楚。

王主席心想,果然此人厉害。比起那些大吵大闹的妇女,胃口更大,心机更深,更难对付:“那请你坐下吧,尕三妹子,你觉得多少合适,我想听听你意见?”

尕三家的慢慢坐下来,微微有些气喘:“王主席,你把这人看成啥人咧么?”

王主席两只眼睛朝尕三家的脸上一扫,断定她嫌少:“咱是这,你我都别绕圈子了,一口价、二十五万!行了吧?不吵不闹,尕三这件事情,今天划上句号。”

说完,敲出一枝烟。并不点燃,放鼻子底下,嗅来嗅去,观察尕三家的反应。

尕三家的脸上并不见一丝喜色,就象根本没听清王主席刚才在说些什么。毛眼眼定定地瞭着对方:“王主席,你咋跟我讨价还价来了?你一说这些,我心里就难过。矿震那天,你跟沈二家的咋说来?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井下的矿工兄弟,一个都不能少。当着众人放嘴炮,说了都白说么?”

一番话,说得王主席脸上下不来。

苦口婆心一上午,愿指望渐渐接近预定目标,谁知尕三家的一句话绕回原点。

尕三家的说:“王主席、你行行好救救他们吧,说不定井下有人还活着?”

王主席苦恼、焦虑,又万分失望。就象狠狠一记老拳,砸在棉花垛子上。之前的气魄、决心、深思熟虑、志在必得,在尕三家的执著面前,乱纷纷一地鸡毛。

——矿震都过去大半个月,就是九条命也没了魂、救谁去?

耗下去,真是一种煎熬。

王主席接了个电话,结束之后,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沉郁肃穆的表情:“尕三媳妇,一上午已经说得够多了。我今天过来,是诚心诚意解决问题来的。目前情况下,我明确告诉你,救援已经不可能,也不现实。对不起我很忙,下午还要赶到市里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作为指挥长,我自认为我是认真负责、有诚意的。我希望你也拿出诚意来,咱们都别绕圈子了,寻找彼此共同点,顺顺利利解决问题。如果你愿意,就在这份协议上签字,如果你坚持己见,那我真没什么话好说了!”

……双方都沉默着。

王主席两肘撑在桌上,轻轻搓着双手,象是终于下定决心:“二十八万,怎么样?考虑你们家实际困难,即将出生的孩子,这一回总可以了吧?二十八万!”

尕三家的毛眼眼里,有雾一样的东西升起来。她轻轻抚着腹尖,象是对王主席,又象是对着肚里的孩子:“天爷哩,二十八万!这不是在做梦吧?我们家尕三在那矿井下边,得下多大苦,流多少汗,挖多少石膏?才能挣上这么些钱!”

王主席观察到,尕三家的似乎对这个数字动心了。

他看见,尕三家的眼圈红起来,嘴唇有些哆嗦,看得出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买命钱呵?王主席,是不是……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自从尕三从那下边没上来,我天天晚上抱着他的枕头,闻见他的味道,我心里就踏实。唉、王主席你刚才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也知道,钱不烧手是不是?我只是心里乱,我就是不愿相信,我男人再也回不来了。好几回梦见他,支着肩、圪就那黑角落里。他告诉我,他想上来,他还要领着孩子,一家三口也晒晒城里的太阳。还说要给肚里的孩子起个贵气些的名,长大了、不象他爹那样掏劲下苦……那梦里,我不敢跟他提二十万,怕他心里难过。怕他苦焦,上面的人拿了钱不管他了……”

尕三家的神情恍惚,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王主席对悲伤与眼泪早已麻木,并不容易感情冲动,他的镇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摘了眼镜,手里慢慢搽着,等尕三家的静下来,才缓缓地开口:“尕三妹子,喝口水吧?你这样坐一上午了。谁家都有父母兄妹手足,我也体味过失去亲人的滋味,我也怕见眼泪。但是,再悲痛再伤心,能解决啥问题?下边的人去了,上边的人还要继续生活,对不对?这样吧,时间不早了,我实在不想再说了……”

王主席伸出三根指头,果然地说:“这个数,总行了吧?我可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了。怎么说好呢?我想我们就这样决定吧,我们就这样圆满地解决吧。痛、是暂时的,时间会平复一切。不过,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拿到这笔钱,千万别再往上找了。市里县里再往上,无论你找到哪里,这件事还不是要转到我王连升这里来解决?孙悟空再能折腾,一个跟斗云翻出十万八千里,最后还不是攥在如来佛手心里?我再申明一次,救援已经是万不可能了。你现在只要作一件很轻松的事,在这份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三十万人民币,就归你了。然后、带着孩子离开这里,离开套虎矿这个伤心的地方,忘掉过去,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尕三家的说:“王主席,我给你跪下吧!你救救他们,说不定有的人还活着?

王主席惊得几乎从沙发上跌下来:“尕三家的?那还是我先给你跪下吧……”

那一天。

王主席从尕三嫂子、尕三妹子、尕三媳妇,一直叫到尕三家的。赔偿金额也从二十一万二十五万二十八万飙升至三十万。死亡赔偿协议书就摆在尕三家的面前,只要她拿起笔轻轻松松签上自己的名字。那一笔巨款,就到手了。

尕三家的,她不。

她甚至把王主席掏心窝子劝慰安抚的话,悄悄录进尕飞的学习机里,要一字不拉带回家去。她后悔当初王主席高台上慷慨陈辞之际,没能将那一段原话录下来,两段录音比较比较,再放给王主席亲耳听听。王主席当初咋说来?你说的话还算数不算数?其实,是她脑子发昏,她不知道做这样一件事,一点意义都没有。

录音取证吗?你是跟谁打官司对簿公堂?可笑。

回家叫尕飞放录音的时候,母女俩都傻了眼。不知为什么,王主席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录进去。翻来覆去的,只是尕三家的自己的声音:“王主席,救救他们吧,说不定井下有人还活着?”

母女俩正大眼瞪小眼,毛妮来家了,告诉尕三家的一件事。

石敢当家的老大,那个赌徒从坡下转上来了,鬼头旋脑四处打听尕三家的。

他来弄啥?

还不是赌输了呗,等他爹的买命钱使哩,打听你为啥一天天拖着不签字……

二十一

套虎山在沉默。

沉默的,还有那些等待高额赔偿的“遗属们”。他们宁愿相信悲剧,相信眼泪,相信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也不相信生命会出现奇迹。

一件偶然的事情,为井下救援带来戏剧性转机。

事情经过很简单,就象王道士当年发现敦煌藏经洞。那一天,德荣老汉偶遇尕三家的之后,么着羊群往后山去。后晌时分,发现少了一头。寻羊的时候,发现那个曾经躲避风雨的藏匪山洞,不知啥时候,里侧坍出一个黑洞洞的小口子。老汉趴在那里愣半晌,就寻思着,这个洞口与半月前的矿震是不是有关?扔个石头蛋进去,回声嗡嗡响,不知通往何处?洞中洞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就有人忆起老辈们的传说,忆起那个尘封于传说中的藏匪山洞,据说那里边还藏过宝。

戴总风闻此事,立即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

那一段时间,他一直为尕三家的执著默默感动,为井下救援而焦灼苦恼。束手无策之余,他的脑海也曾冒出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如果有一条神秘巷道,不必经由那一条由南而北、地雷阵一般的破碎带,正好位于7号巷西部附近,那将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幻想归幻想,现实归现实。正当他失落无奈的时候,听闻这个惊人的消息。戴总的心灵罗盘立即感应到强大磁场,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么?他对套虎山的神秘传说,对土匪宝藏统统不感兴趣,他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坚信这个洞的方位与7号巷之间,一定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丝毫犹豫,与方矿长沟通交流后,立即展开行动。组织救援队员,带着照明设备、测量仪器进入洞中,勘察结果令人惊喜。在极短的时间内,新救援方案设计出来了。

时间万分紧迫,必须放胆一试。

但是,有一个问题,停止救援是指挥部作出的决策,且经上级部门审查批复。

戴总第一时间向王主席作了汇报,请求立即组织专家方案会审,迅速调集力量再次展开救援。谁知道,王主席县上真忙。国家文明委检查团就要到了,市里县里,各级组织,一切的一切都围绕文明城市评比这个中心开展工作,分身无术。

电话那一头,烟菲云笼、语焉不详。但是戴总听出了王主席的意思——迎检,压倒一切!

戴总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重新救援,无疑是“哪壶不开,专提哪把壶。”

对着案头的新救援方案,戴总一筹莫展。他的眼前,常常浮现那一对母女愁苦的眼神。那个脸蛋红红的小女孩,还有那个长着一对毛眼眼、泪凝咽的孕妇。

他愤懑无奈,悒郁烦燥。

时间,分秒流逝。戴总终于坐不住了,他是一个认定目标就绝不回头的人。争取到红岩溪救援队的支援,领着焦大等志愿者组成的营救队伍,悄悄进洞去了。

——尕三家的,对这一件事,却毫不知情。

她竭尽全力做最后的努力,这件事现在不做,或许一生都没有机会再去做了。

套虎市,一件大事即将发生。

电视新闻里,滚筒似地播出迎检消息:“我市召开全国文明城市创建宣誓大会,力争套虎市压倒西洲、昌南、高盛三城市竞争,一举成为全国文明城市。这是套虎市数百万人民期盼已久的一件大事,必须举全市之力,不遗余力抓好、办好。据了解,全国文明城市采用三年一届期,一年一评测的评选方式,共有三十七项测试指标、一百项测评内容……明天,国家文明委评比检查,将从我市钟楼文化一条街拉开序幕,套虎加油、加油套虎,套虎市百万人民翘首期盼着……”

……只有拦轿喊冤,闯钟楼了!

她心里清楚,娃出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与畏惧。为了丈夫尕三,她一定要去,哪怕把娃生在钟楼上,也绝不回头。冥冥之中,她觉得她的尕三圪就那黑暗的井底下,支着肩,正眼巴巴地盼望她哩。她不能犹豫、不能彷徨,哪怕心里出现一丁点动摇,她的尕三将永远不见天日。

缝一件白色大袍子,咬破手指,一正一反,蘸上二个大字:救援。

一切准备停当,这天夜里,尕三家的早早睡了。

人蜷在床上,苦苦思索一件事:乡下人嘴笨,明天遇到那些大领导,她第一句话说啥哩?总不能翻来覆去就是救援那二句话吧?那么,不说这个,说啥好呢?第一句说欢迎领导,热烈欢迎?那些领导听了,会不会把她当成个神经病?

种种烦恼、忧虑、茫然,一如套虎山黑魆魆的影子,沉重地压在她心上。

夜里,她又坠入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那高高的钟楼上,套虎寺老僧释慧,以朱砂于黄裱纸上,写了无数张“救援”。她绝望地立在钟楼高处,象撒传单一样将黄裱纸抛撒于天空中,“救援、救援、救援……”街上之人,立住脚作壁上观。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猛烈的叩门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院子里,是焦大急切、嘶哑的声音:“……尕、尕三家的,快、快!”

寅时三刻,矿震之后第二十一天。

二十一

……井下刨出来的矿工,除一名失踪外,其他五人寒夜中陆续送到镇卫生院。

有一名矿工,医生掐人中,在其污浊赤裸的脚底板上,使硬竹鉴用力划拉二下,未见反应。又攥着手电,一晃一晃验瞳孔。然后,白色床单,默默覆了脸。

尕三是最后一个送上来的,满脸胡子拉碴,人象一株枯朽千年的胡杨,弥散着一绺衰亡的气息。送进抢救室后,上上下下到处插满管子,一只氧气罩,遮住半张脸。床头前边,仪表闪闪烁烁、音色诡异。医护人员推着治疗小车,面容肃穆、步履匆促。她们每一句紧张的对话,虽然压低音量,都令尕三家的五雷轰顶!

——测不到血压!

——采不上耳血样!

——脉搏迟缓、呼吸微弱、心跳可能随时猝停!

尕三家的母女俩孑然走廊上,一字一句听得头皮酥麻、惊恐不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在抢救室外探头探脑。只见一名白大褂,身后二名医生,从里边出来了。那个走在前边的男医生,眉头深锁、神情凝重,一边走一边摘口罩。左边的女医生紧着问:“汪院长,给家属开死亡证明吗?”汪肃然作答:“不急,还有几个正在住院部那边抢救,情况不明,等天亮再说吧。”三个人边走边说,匆匆忙忙过去了,并未注意到走廊旮旯椅子上,蜷缩着一对神情恓惶母女俩。

脚步声消逝于拐角处,尕三家的才如梦方醒。

天爷哩!刚才医生谈论的人,难道是尕三?

不确定、不甘心,问女儿:“尕飞你听见了吧,刚才那些医生,尽说些啥来?”

尕飞抽泣着说:“妈、我都听见了,说是给家属开死亡证明哩。”

“死亡证明?”

尕三家的如闻晴空霹雳,手脚冰凉。她强撑着站起来,踅到抢救室门口,敲了敲,不待回应,便推开了门。只见里边二名女护士,一个关掉监护仪,另一个抽去尕三胳臂上的针头,正准备摘去氧气面罩。尕三家的大吃一惊,慌忙上前制止:“别、别摘!护士,求求你们了,井下憋闷了大半月,让他好生透一口气吧?”

两名护士愣了片刻,默认母女家属身份,静悄悄退出去了。

夜静更阑,抢救室灯光青荧,阴氛愁惨。

呵、尕三!

历九九八十一难,逃不过的生死劫!

尕飞扑到床前,抱住尕三的头泪如雨下:“爸爸,看看你给我买的新衣服呵!”

而尕三家的,此时此刻却呆痴得象一个土偶木梗。她默默地坐在丈夫面前,一无所视,一无所思。她似乎忘记了悲痛,忘记了哀愁,甚至都忘记了哭。如此凄凉的结局,冥冥之中,似已早已苍天注定。她那两只清亮的毛眼眼,定定地、一眨不眨地瞭着自己的男人。就象尕三从前睡着时候,她总是喜欢静静地趴在他身边,两手托着腮,就那样傻傻地一动不动瞭着他,总也看不够。丈夫的睡相,多象一个安静的大孩子。尕三,你就这样睡过去了吗?今生今世,永远!

她轻轻捧住尕三的手,默默地拥在胸前,象是生怕吵醒丈夫似的,轻柔地暖着。尕三的手,冰凉、僵硬、朝下萎垂着。长期井下劳作,使它看上去粗糙、腊黄、烙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垢。若不细看,象一截纷乱的断树杈,而非一个人的手。

她曾无数次嘲谑这一双手,“脏得跟个老虢爪子,还不洗洗去?”

乌漆漆的手呵,多么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

可怜的尕三!你在那黑暗的井下,多少天没洗过一回手了?尕三家的回想这没日头的二十一天,灼热的泪,就顺着眼眶扑簌簌流下来,一串串滴落尕三手上。

没有呼天抢地、顿足嚎啕,一切都沉默着。

她摘下头上的旧红帕子——这还是她当新娘的时候,丈夫亲手给她戴在头上的。蘸着苦涩的泪,细心给尕三揩手,先手心、后手背、再是一根根手指,一直到指甲盖里的灰垢,一点一点轻轻地揩拭。一边揩,一边对着丈夫幽幽地诉说着。

——尕三,你咋不睁眼了?你害怕我唠叨你是不是?当初,你说话咋不算话来?不叫你往矿上去,不叫你往矿上去,你偷偷撇下我,拽起背包就跑了。我知道,你后来在宁夏煤矿上出事了,瓦斯爆炸捡回一条命,来家还不好意思对我说。我是怕你心里压力大,装作不知道。其实,你就没问问,我为啥一直不叫你下井?那时候瞒着你不敢吭气,现在我敢说了。因为我的爹,你的泰山岳父,当年就是失踪在那煤矿下边。出事之后,连个囫囵尸首都没寻回来。之后,我那狠心的娘,领着二个兄弟也改嫁了。到现在,他们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你说你下井,我咋能不担心?我爹那样了,你是我男人,你再那样,我和娃咋办?往后指着谁?

——你打宁夏回,劝不住、偷偷摸摸又下了井。我知道,你那样做,都是为了老婆娃。唉、人活着,吃饭是最难最难的一件事。我知道你,每天下井咬着牙,苦了累了、辛酸委屈,宁愿心里憋屈也从不对我说。出事那一天,你硬是要给刘黑子替班,我知道你不想去,你就是拉不下那个情面。你那天下井不想走,说好了休班时候,要把院里晾的辣子、玉米送到镇上,还要给我买一个新帕子。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你犯了一个错,你可以不答应我,但是你不能不答应咱们的尕飞。你不是老早许了愿,要带尕飞往县城里的游乐场,玩过山车,看环幕电影,一家人也晒晒城里的太阳?告诉你,你给尕飞提那条件,咱孩子争气,都兑现了。人家不光得了三好学生奖状,还当了课代表。写那作文,连你当劳模戴大红花的照片,一块儿登在报纸上啦。当初尕飞不告诉你,娃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哩。

——你知道么?自打你在井下没上来。我天天看太阳,太阳都是黑的!乌眉罩眼一点光也没有,一点颜色也没有。象一块黑煤饼子,没个笑,也没个温暖。二十一天呵,我天天梦见你,我这辈子的眼泪,都快流光了。日里夜里,眼巴巴盼着你上来,没想到你人上来了,就这么……有一件事,你不是答应过我,要给咱娃起个好听的名字?你到底想好没有,咋不言语一声,哪怕托个梦给我也成?

——尕三,你真睡了?你不是在吓唬你老婆吧?我今天才知道,你心肠这么狠,这么没良心。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在一起了,你倒好……你说的大话吹的牛,娃都给你录着音呢。本来等你上来,要开你的家庭会议,还要罚你学三声驴叫。你害怕了是不是?你胆小了是不是?你就这样扔下我们娘仨不管了?你睁睁眼,看看我和娃,看看你给尕飞买的新衣服?可怜我娃,她天天想你,放你的录音。一边听,一边哭。尕三、你可别走?你要是睁睁眼,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唠叨你了,我们一家四口,一搭里好好过……尕三、你听见没有,哪怕眨个眼也行,求你了。”

——尕三家的,倚在丈夫身边,抽咽着、低声诉说。

忽然,一阵怪异的声响,象一只黑色大鸟从天空飞过,把她从悲恸中惊醒。她以为走廊上来人了,紧张地扭过头朝门上瞭。她的眼前,甚至产生诡异的幻相,穿白衣的抬尸人来了,脚步杂沓,掮着担架。要把她的尕三,接引去遥远的天国。

她象魔症了一样,惊慌地召唤女儿:“尕飞快把门栓上,他们要来抬你爸了。”

尕飞跑到走廊上察看,并无一人:“妈、没有人来,是窗外刮风吧?”

这样一说,尕三家的才略略放了心,眼神也安静了许多。她转过头来,绞着手里的旧红帕子,眼睛在丈夫的脸上一眼一眼勾留着,似乎在向他作最后的告别。

那深情的,默默的凝视,不知过了几生几世?

奇迹般的、撼人心魄的一幕,在尕三家的眼前神奇地出现了。

一定是感动了上苍吧!神呵、尕三家的看见了什么?

——二行清滢的眼泪,顺着尕三的眼角,慢慢地渗出来,缓缓地下坠、坠。

天爷哩!

一阵尖锐的狂喜,将尕三家的湮灭在巨大的幸福中。这个柔弱女性,坚持了那么久、那么久,她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人象是要飘起来一样晕乎乎舒爽。体内,象是有什么东西在撕裂、膨胀、绚然绽放。她无力地松开尕三的手,整个身子顺着床,象面条一样,软下去、软下去……死寂的抢救室里,迸出一声响亮的婴啼。

一个护士跑进来,愣在那里,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狂奔出去。

监护仪重新响起来了,合着一声声响亮的婴啼。

黎明前夜,黑魆魆的山谷。突然升起了五彩缤纷的焰火,照亮了整个套虎山。

二十二

救援成功之后,矿上请来一个草台班子,表演传统剧目《杨三姐告状》。笙簧迭奏、锣鼓喧阗,冲一冲笼罩了套虎矿大半个月的阴煞晦气。

那一段时间里,七七八八、发生了几件事。

一是套虎市成功晋级“国家文明卫生城市”,王主席等一干众人,因“贡献突出”受到隆重表彰。市委书记亲授“套虎十大功臣、十佳文明楷模”荣誉称号,佩戴大红绶带、颁发证书。王主席春风得意,仕途上又进了一步,上调市里去了;二是戴总,据说有人给省市、甚至北京国家安监总局投了控告信,诉“套虎山矿震救援不力,草奸(菅)人命”。因涉嫌工矿企业安全重大责任事故罪,且未经请示擅自下井救援,被公安局带走,接受警方调查;三是有个绰号鸭子毛的外地矿工,矿震后头几天,还有人在井下见过他。之后,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为一个悬案。矿方无法寻找与证实,最终比照井下死亡标准进行赔偿。令人困惑的是,始终联系不上鸭子毛的家属;四是套虎镇一条街,都在风传一个惊人消息——沈丽也失踪了,连同她哥沈二的死亡赔偿款。按理说,沈二“家属”左秀英,是法律规定的第一受益人,结果,事实并非如此。稀里糊涂的左秀英,勤扒苦做半辈子,万万没想到,中了“姑子”的拖刀计了。沈丽貌美如花,却阴鸷险狠。当初她明里撮合湖北女人与羊癫风结婚,暗地放风说左秀英千里迢迢,一心“嫁死”来的。弄得镇上一条街的人,都看左秀英不入眼。谁都没有想到,由沈丽一手操办的“亲事”,结婚证竟然是她悄悄到县城大街上的假证贩子那里办来的。假结婚证开口五十块,沈丽讨价还价只掏三十,唬弄住左秀英。沈二井下死亡,理赔的时候,沈丽与“姑子”在矿上当场撕破脸,假“结婚证“当然不具备法律效力。沈丽理直气壮与左秀英对簿公堂,暗地松了裤腰带,搞定方矿长;第五件事,是老矿工石敢当。井下救援上来,人、奇迹般地清醒,还记得井下二十一天以来的种种细节。右腿被石头砸坏,受了重伤。伤筋动骨一百天,没个三年五载,下不来床。石家大儿子,眼看到手的银子打了水漂,煮熟的鸭子飞上天,气得当着家人骂老不死的。第六件事,是赵二家的麻脸媳妇,见大伯子没死成,仅仅受了点皮外伤,没得到一分钱好处。就到处散布尕三家的那个毛眼眼老婆,就是个犟板筋,救什么救?要是她当初不吵不闹签了字,二十万抚恤金就到手了!

人救援上来,没一个感谢尕三家的。

毛妮还跟从前那样,没事常来窜门。尕三家的儿子生下来,他爹名字起好了,叫望生。尕三家的哺着娃,心静时回想这二十一天,恍然如一梦。偶尔提及毛妮先前说的,四名矿工困井下二十五天那事,当初是怎样支撑着自己。这件事,毛妮自己全然遗忘了,眼神恍惚:“真个我说来?那都是随口瞎编,怕你支撑不住。”

……

尕三困在井下二十一天,所幸并未伤筋动骨。因吞石膏清肠洗胃,治疗一段时间后,夫妻俩都出院了。漫长的绝望与惊悸过去,岭上的太阳也一天天好起来。闲暇时候,老婆给婴儿哺乳,女儿尕飞穿着新衣服在弟弟跟前转来转去。尕三就觉得眼前这平凡的生活,多么宁静、多么美好,感动得想哭。尕三家的喂着奶,见婴儿在梦里咧着小嘴微笑。便对尕三说:“看、咱娃一生下来就会笑,一定好命,梦娘娘教着哩。”尕三见老婆的情绪一天天平复,半夜睡觉也不那么魔症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红晕。只是那一夜之间生出来的白头发,看了分外辛酸。他知道,老婆这二十一天,吃了多大的苦!有时候心情舒畅了,夫妻也唠唠井下那个噩梦。

绝望得要崩溃的时候,连自杀的心都有呵!可是一想起家里的老婆娃,就什么都能忍了,井下有多么黑暗,人求生的欲望就多么强,谁都想活着出去是不是?就轮流找地方往外刨口子逃生。动一动心里就憋闷得慌,胳膊腿抬不起来,就那样也得挣命呵。使工具往外刨,水盆大的石头蛋,砸身上都不觉疼。后来实在刨不动了,没力气,人也乏得骨头要散架,昏沉沉。井下阴冷潮湿,人冻得受不住,电缆皮、安全帽、锤柄,能烧的都烧了。渴得慌,就喝岩石缝里的脏水。肚饥了咋办?实在饿急了,就嚼皮带,嚼那石膏块,也觉得香。其实石膏块,又苦又涩,乒乓球大小的石膏块慢慢嚼碎,咽到喉咙管里,就搁那里了。你想想,那又不是软糯吃食,哪里吞咽得下?但想一想,自己就快要死了,吞石膏活下来生存的意志就战胜一切。脑子里的愁惨心思,几火车皮都拖不完。人晕乎着,也想从前旧事,有些事淡忘了,有些事象刀刻火烙。好多事情,一想起来就后悔。要是还能有下辈子,就该咋咋活着。石敢当一条腿受了伤,念叨得最多的,就是这一辈子,尽为儿女操心下苦了。要是能活着上去,对自个儿要好些,买个新手机使唤使唤。

尕三也谈自个儿。圪就那阴冷的井下支着肩绝望之余,常常回想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吃食,遇过的不能忘怀的事。再就是,给儿起名字。想了几十个字,又否定了几十个字。到最后,人近奄奄一息时候,名字从空中飘到眼前来了:望生。

一心就想活着呵,默默地在心里念了千万遍望生,直到人晕乎乎昏死睡去。

尕三家的奶着望生,一双毛眼眼听得湿润潮红,就不叫尕三朝下说。

那一天黄昏,云色沉重、天阴欲雪。饭罢后停电了。里间外室都点上蜡烛,炉子也烧得暖暖的,尕飞在外间写作业。夫妻由井下事,言及王主席,尕三家的就默无一言。她不愿意提到死亡赔偿款那一件事。扯到戴总,尕三家的忍不住眼泪要出来,很伤心:“我可没告人家戴总呀,要不是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那个失踪井下的矿工,令尕三家的始终未能释怀。

她心里放不下那个青面汉,问:“你五个人圪就一搭里,咋就鸭子毛失踪来?”

尕三听见鸭子毛三个字,象是被电击了一下。他从枕上撑起来,趴窗上朝院子里瞭瞭,然后回过头来低声说:“有一件事。你这辈子烂肚里,也不能对人说。”

尕三家的见男人郑重其事的神情,笑谑一句:“咋?莫非你那夜从土匪洞里被人抬出来的时候,顺了半口袋金珠宝贝?”

尕三蹑手蹑脚拽上窗帘,低声道:“告诉你,鸭子毛不是失踪,是他自己……”

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奇怪的手势——手掌朝天一撑,又朝下一压。烛光在墙上的影子,也拖曳得一明一暗。尕三家的骇一跳,伸手在丈夫额上探摸着:“尕三,你不是在说胡话吧?这样咒人家,可不兴哩。”

尕三道:“千真万确,我可没言谎。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出我口入你耳,天知地知神灵知,要是叫矿上知道,鸭子毛他家一分钱赔偿领不到!”

尕三越是急于讲述,眼神越惊惶不安。生怕隔墙有耳,甚至怕尕飞偷偷拣了耳朵。嗓音虽然压得极低,可一字一句就象一声声霹雳,在老婆耳根旁雷轰电掣。

鸭子毛之死,尕三是唯一知情人。

关于这位青面汉的身世来历,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一月前,鸭子毛神色仓皇寻到套虎矿找工。半个脸肿着,微跛着一条腿,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尕三心里猜度,这里边一定有啥隐情?

果然,那是稍早前,遭人毒手留下的伤痕。

为什么被人如此下狠手?里边有一段伤心故事。

鸭子毛是个老实巴交田舍汉,家里的土地被政府征去,长年在外打工谋生。在城里坐地铁搭公共汽车,都被人冷漠地疏远着。他有时候对自己的社会身份都产生了疑惑,既非农民,又不是工人,被边缘化的他,到底是什么人呢?黑汗水流干一年,混个温饱。年底了,工资都领不上。后来,经人介绍,辗转宁夏石嘴山小煤窖,空气污浊不见天日,可高工资诱惑人。一个边缘人,到哪里都贱命不值钱是不是?他早就认命了。井下劳作吸入粉尘过多,不知不觉患了病,人好好坐在那,咳、喘,气匀不上来。先不知道是咋回事?后来狠狠心去医院,钱在口袋里捏得发热了,才咬牙掏出来作个检查。医生说是矽肺,不好治,要慢慢调养。不好治就不治吧,下苦之人,哪里有环境调养?舍不得钱,硬扛着又回了矿上。

与尕三井下遭遇瓦斯爆炸后,九死一生惊魂未定。不幸的消息又来了,老婆抽泣着打电话来,告诉九岁儿子得了尿毒症,不换肾、活不成。鸭子毛自己的病还不敢作指望哩,儿子的病情更令他椎心泣血,日夜揪心。工友们凑些寒钱,鸭子毛赶回家,夫妻俩在医院,口袋底朝天翻过来,旮旮旯旯里钢蹦薅干净,哪里凑得起天文数字一般的换肾费用?住院住不起,架子车怎么把儿子拉去,又怎么拉回来。夫妻俩,不愿眼睁睁看着儿子等死,就琢磨着求亲拜友帮衬几个。世上无难事,只看人借钱。疏的且不说,说至亲的。鸭子毛有个兄弟,几年前跑长途遭遇车祸,断了几根肋巴骨,一家日子紧巴巴,涮锅水当汤喝,哪里拿出余钱来?穷窘无奈、顾影颓然。一日,在家翻腾箱底,希望翻出值钱东西来,一翻,翻出一张老照片,褪色发黄的全家福背后,潦潦草草写着个地址。想起娘在世时,偷偷对着照片上的女孩哭。也问过,啥不说。其实,娘不吭,鸭子毛也能猜个八九分。照着地址百里千里寻过去,一是想见那亲姐一面,二是想借些钱给儿子救命。

去了,没能寻上。姐、嫁了。

走投无路之余,鸭子毛在小旅社就着辣酱喝闷酒。偶然听到邻桌酒客聊天,说有个矿难电影,歹徒将良人哄赚到那井底下,一闷棍打翻,讹诈矿主三万块钱。

鸭子毛听罢,一边嗟叹人命如灯草,一边脑子里思谋自己怎样才能弄到钱?

这时候,一个诡异计划悄然上了心。

救子心切呵!鸭子毛当然干不出抢银行,打闷棍、谋财害命之类的事。唯一能谋的,就是他自己。

工友某某,多次召唤鸭子毛,叫去乌梢岭南沿的王家沟煤窖干活。

越是小煤窖越好操作,那里管理不规范,常常弄出事。想死,机会是有的。鸭子毛想借王家沟,演绎一个矿难场面,但是这事故的主角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弄这事很简单。

行话就是找个假顶。煤层下边刨到半虚空状态,矿石都悬在上边。弄根柱子临时支撑着。届时使脚一跺,掌子面瞬间就倒塌下来。结束一条性命,须臾之间。

但是,鸭子毛固执而病态地忧虑一件事,他怕当场死不了,又被人扒拉出来。

于是琢磨出一个双保险的办法。他听人说过,烈酒与头疱的故事。烈酒一灌,再将一把头疱类药片吞下肚,若抢救不及时,九条命也没得救。就想照此办理。

谁知道,找顶处悄悄物色好了。计划准备付诸实施,却被上过当的窖主识破。说有个当爹的矿工财迷心窍,将患绝症的亲儿子偷弄到井下,毒药药翻,讹去窖主一大笔钱。鸭子毛下井,酒与头疱当场搜出来,四、五名壮汉大棍撵着打。幸亏跑得快,否则腿要活活打折。一边逃一边自责,这回没死成,对不起老婆儿子。

身上殴打的伤痕,对老婆谎称山路失足,跌了。

将息一段,无颜面对家人。不死心,咬牙循着地址,又摸到套虎矿寻尕三来。

生命中只剩下最后二件事:一是卖了血还尕三那五百元。不能欠债欠到黄泉地下,矿工谁都不易。第二件事,寻找一个合适机会,赌自己的死,换儿子的生。

谁知道,第二次冒险行动尚未实施。天遂人愿,机会来了。

下井不久,套虎矿地动山摇。

困于井下之人,连羊癫风沈二,都渴望着重见天日。只有鸭子毛一个人生无可恋,欣然赴死。他非常庆幸,就象冰封的原野期待阳光,饥渴的植物渴望甘霖。

这一回来得真及时,可赶上趟了!

井下意外,必然会有一笔丰厚赔偿金。而且,谁都不会怀疑鸭子毛死因不纯。

鸭子毛以一种安然恬淡的心境,静静地迎讶最后时刻。死亡是一场盛宴,人人都将赴席。为延续儿子的生命,他怀着巨大的勇气,愿意承受一切一切生活的苦难。他心里清楚,人在困饿一周之后,油尽灯枯、魂兮悠然归去。那几天,在阴冷黑暗的井下,鸭子毛将一切一切生活的不如意、种种遭遇,统统倾诉给尕三。

尕三清晰地记得,鸭子毛是瘐困井下第七天,背着众人静悄悄离开这世界的。

那一天,在黑暗的井下。尕三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隐隐约约、听见地层深处响起了沉闷的炮声。井下六个人,除鸭子毛外,都亢奋激动着。不用说了,那一定是救援队在向这边掘进,好了、终于有人来解救他们了。鸭子毛也听见了,虽然大脑因缺氧而昏眩,但是他神智却非常清醒,就象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那隆隆的、胜利的炮声,在鸭子毛耳朵里听来,无丝毫喜悦,就象催征的颦鼓。一口气在他胸口出不来,憋得慌。他心里非常遗憾,困饿了七天七夜,自己还活着?

光明的、希望的炮声,令鸭子毛感到从未有过的惊骇恐惧。他害怕救援队突然掘出一道口子,四处流淌的光明,会将他的计划一瞬间化做梦幻泡影。如果他从黑暗的井下返回光明的地面上,那么重症在身的儿子,将永远没有生的机会了。

这之前,他先是郑重央求尕三拿石头解决他,为尕三断然拒绝。于是决定自己结束这迷惘的一切,寻找生命最后的归宿。去意已决,他不再犹豫,不再彷徨。

阴冷僻静之处,背着神思昏瞑的众人。两个患难工友,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交待的后事,交待了。尕三改变不了对方,费尽口舌,也动摇不了鸭子毛意志如铁。两人的黑暗中,流着眼泪,握着手郑重道别。鸭子毛再三叮嘱尕三一定为他保密。儿子的诊断书,也叫鸭子毛就着坑水咽进肚里了。在矿灯最后一绺昏暗的光线中,两人对视了一眼。尕三看见鸭子毛铁青的脸上,浴着一抹父爱的光辉。

分别的时刻到了,鸭子毛口袋里上下踅摸着,似乎是想送给尕三一个什么小礼物。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摸出来,哪怕一小枚硬币。临了,他摸出一张揉皱发黄的照片,递到尕三手上。那是一张全家福,长年摩挲,褶皱、褪色、边都毛了。

尕三记得鸭子毛脸上那写满歉意的表情,最后的几句话:“好兄弟,我没啥值钱东西送你。这张全家福,你要是能活着上去,一定给我捎上。告诉我那儿子,医了病,好好活着。爸爸为了他,做啥都值得。往后长大了,记得寻你那亲姑。”

鸭子毛摸黑去了,不再回头。

莫非是幻觉?黑暗里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坍塌声。那是尕三在昏瞑的井下听见的最后的声响,就象莫扎特黑色肃穆的《安魂曲》。之后,井下陷入漫长的沉寂。

那一天,正好是鸭子毛阴历三十三周岁生日。

尕三说:“我先不明白鸭子毛为啥随身带着这一张全家福。后来,才知道他是带着这个寻他姐哩。她姐,说是小时候父亲井下失踪,放在奶奶家,没能寻上。”

尕三感慨鸭子毛的命运,唏嘘了许多许多。微弱的烛光中,一直没注意自己老婆痴呆、僵硬的眼神。那一张全家福,老婆接过去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呵……

尕三从未听见老婆哭得这样悲、这样痛。凄绝的泪,能融化世间最冷酷的心。


尾声

太阳从岭巅升起,山谷中乱琼碎玉、雪光照眼。

焦大领着一群人,带着礼物给尕三家的孩子作满月来了。他走到尕三院外,迟疑着么喝一声,“尕……尕三,打电话你咋……咋关机?矿上又招了几十个新矿工。方矿长问……问你话哩,娃今天满月了,你明儿还……下井哩嘛不下?”

他踅进院子,拽着门上铁环,又踮着脚,趴窗沿上,两手遮着光线朝里瞅。

“咦……娃做满月哩,咋还没起?”

一阵北风吹过,“吱扭”一声,门静悄悄地开了。焦大与众人走进去一看,都立在那里愣住了。室内人去屋空,尕三一家四口,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这里。

坡岭上的太阳,好起来。

么喝声回荡山谷中:“尕三,问、你问话哩,娃满月了,你还下井哩嘛不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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