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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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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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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堡轶事》(中篇小说)

《河西堡轶事》(中篇小说)


          魏豪情


丝绸之路甘肃中段,有地曰河西堡。

“堡”,当地土音念“pu”,其实就是个小镇子。西北边地,以堡誉名的乡村小镇,不老少。仅看字面,颇有几分羁旅孤烟、驿路荒寒的意味,沉郁一抹兵家气象。且不说秦汉隋唐、宋元明清,仅民国、西路军过罢武威在河西堡一带戈壁滩,几场恶战打得惊天地、泣鬼神、铭彝鼎。

河西堡位于兰新铁路干线上,祁连山雪水汩汩穿镇而过。上世纪八十年代、河西堡小火车站上,每天过往几趟绿皮列车,主要是发往省会兰州与天山脚下的乌鲁木齐。河西堡这个地方,地瘠民勤、长脸一点的企业,就是一家大型火电厂。高高的烟囱,以悠悠云气烟岚,没入天穹。

上世纪八十年代,河西堡驻守解放军一个炮团。

附近百姓都知道,这支队伍前身,是朝鲜战场赫赫有名的邱少云部队。七十年代中旬,从白云黄鹤之乡的湖北武汉、花园一带,调防河西走廊。师部雄踞三百多年历史的武威满城营。

团长这爷们,姓王、名淘沙。

人、可了不得。对越还击战那会儿,任主攻谅山尖刀营营长,战斗打响之后,率部一昼夜踏平二座山头,驱敌若后山撵羊。王团长虎背熊腰、剑眉环眼,一年四季无论寒暑,风纪扣扣着。人威严持重,咳嗽一声,会议室杯子茶缸、窗户缝嗡嗡作响。好抽口烟,三根粗硕的指头稳稳地杵一只白色纸棒棒、袅袅烟岚,极似一尊八二无后坐力小钢炮。这种小钢炮,发射时利用后喷物质的动量,抵消后坐力、使炮身不后坐。于1979年设计定型,1981年批量生产装备部队,该炮是一种营属火炮,装备到步兵营。王团长挟烟的手姿,就酷似这种钢蓝色气质的小钢炮。烟蒂红红地燃着,一明一灭之间,影着铁线疏剔骨重神寒的侧影,不怒而威、不恶而严。

王团长军人血性,好厮杀。除攻战防守、沙盘演示、单兵火力配合,他还是个体育爱好者。

彼时,中国女排英姿飒爽,摘星揽月,横扫欧亚东洋,十亿人便记住了孙晋芳陈招娣杨希朗平等等十余位铁姑娘的名字。许多年后,许多人发苍苍犹镌心怀。王团长每日踏着祁连山下霜气凛冽的军号出操,腰杆子亦如同西北白杨树,青耸接天、骨气铿然。

那一年初夏时节、戈壁滩红柳大盛。

王团长遇一事,十分提气。

兰州军区嘉峪关演习,红蓝军对抗。王团长作为师长宋步先将军钦点悍将,骞旗冲阵,士饱马腾,披挂结束之后,拖着火炮呼呼啦啦开上演兵场。以其实战经验,指挥魄力,军事智慧,几场演习下来,雷霆烈火,奏凯而归。

师部庆功会归来,王团长心中闲散虚静,就思谋着再打一仗。

打谁?

河西堡下州小邑、地僻一隅。除了电厂几根高高大大的烟囱,戈壁大漠、风物不殊。但是,可别小看这个地方,赵钱孙李、亦藏龙卧虎。最令王团长心中不安的是,区区数千员工的河西堡电厂,居然拥有一支名声赫赫的篮球队。这支球队可不一般,曾连续将附近的永昌县队和金川镍矿公司枪挑马下,攻战杀伐、威震河西。领队是电厂书记马宗武。五短身材、挺胸凸肚,十根手指头伸出来,象十根肉乎乎的小火肠。此人老陕,当年延安红小鬼,文秀才拿逃兵——一身故事。有人惋惜,以马书记红小鬼老革命资历,若是肚里略通些文墨,识个文断个字。蹭蹬至今,不说在北京首都吧,于西北一域弄个省长书记,或地市州一把手大员,当如探囊取物。

马书记一张老脸,沟壑纵横,褶着八百里秦川关中大地五千年沧桑,一口羊肉泡馍的关中方言包浆厚润、顾盼自雄。闲暇时候,常常对人忆及延安红色岁月,那过去的日子,曾经的不平之事:“王胡子,他现在还短我三块现大洋哩!怂管娃,啥时候进京寻人去!当年南泥湾,他尿尿还没我滋的远哩,当上国家领导人就兴赖帐哩?隔着秦岭买黄牛——人要讲个诚信哩嘛!”

马书记人生最得意的,就是他电厂拥有一支摧锋陷阵、星奔川骛的篮球队。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下边这几句秦腔叫白:“呃(我)电厂打遍河西无敌手,你娃胡骚情?上前试合一哈?”

买把韭菜不摘,尽抖擞。

老马喑呜叱咤、豪气干云,连河西堡街上卖菜妇女,都知道那犟板筋有个特点、好较输赢。

其实,马书记这人王团长也相熟。逢春节八一军民联欢,地方政府整猪整羊地送到部队来。二人好几次坐同一个桌子,谝过闲传、小有交情。

只是球场未曾交手。

炮团各营连排,也有十几名体育健卒。就是不知道,一旦篮球开赛,在河西堡能折腾个几进几出?心中翻来覆去过过几道,王团长就想找机会与马书记“试合试合”。人民学习解放军,解放军也学习全国人民嘛。

有一天,王团长在黑白电视机前欣赏罢中国女排风采,血脉贲张之余,那手就有几分痒痒。邱政委西安政院学习,听闻此事,电话那头吓一跳:“当心,河西堡球队,可不是谁想碰就能碰!”


马书记大咧咧一幅烟酒嗓、性子倔,天生陀螺屁股,不喜坐办公室,好在厂里胡俅转。官名马宗武,人送绰号“马巡抚”。王团长演习结束返河西堡时候,马巡抚已二天二夜没睡个囫囵觉、两眼红着。为啥?电厂一台主机出了状况。他跟着工人连轴转,象根钉子一样,楔在抢修一线。他老伴高小云骂着送饭来,人家三下五除二,饭罢嘴一抹,碗一丢。不言传,继续坐镇。

第三天上午,从省会兰州紧急调运的配件送到,机器轰隆隆运转开来。一切恢复正常,马巡抚眉心蹙着的疙瘩才随着一阵喜庆的黑烟散去。尘埃落定,众人开了颜,正七嘴八舌聒噪,办公室那个妙女子,小白秘书、分花拂柳匆匆忙忙寻来:“部队有电话哩,寻马书记。”

部队?

马巡抚竟然有三分恍惚。

“部队上,河西堡高炮团。”

马巡抚工作服往肩上一甩,一双小短腿儿,边走边踅摸,“高炮团寻我哩?蹊跷、啥事咧么?”走着走着,忽然咧嘴乐起来。哦、王团长答应过我的,一定是为那件事。

小白远远地,相跟着。

其实马巡抚与王团长,也算是素有交情。

且不说春节八一慰问,军民共建个啥的。有一回,两人靶场上还较过枪法。开始时比分差距还不大,最后一枪,王团长枪口略微朝上瞄了一点,居然跑了靶。马巡抚险中小胜。口中不言,心下明白,王团长人家不想叫咱延安宝塔山下走出来的红小鬼脸上下不来,仁义哩么。

心中虽多了一分敬意,仍有些悻悻然、不服。

不久之后的一个周末,马巡抚携几分酒意,袖一件宝贝,一溜烟营中来。

啥宝贝?象棋。

古董。和阗玉制,精雅莹润。兰州一位高人相赠,前清王爷府中流落于民间,轻易不示人。

马巡抚心怀叵测,推枰布子,觑着王团长:“能成?”

王团长豁达一笑:“且试试。”

赴营之前,马巡抚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若论放枪打靶,我甘拜下风,象棋、你王团长也能成?低棋也有神仙着。电厂我马宗武称老二,哪个碎娃敢充大头?”

马书记有二件棋事,河西堡闻者捧腹、老少开怀。

一回,当街与人对奕。输了悔棋,人弗许。马书记情急之下一把夺过来,袖棋子于裤腰内。

岂料,对手分拔众人,上前抠出棋子弃掷于地、拂袖而去——对方一女子,省队专业棋手。

另一回,与工会副主席老田头奕。奕至绝境险途,因悔棋双方竟至动手。愤怒的老田头出手揪掉马书记一绺头发,马书记一脚踢中对方下身。幸好当时只是双方二人在场,并未传扬出去,令彼此颜面尽失。厂长风闻书记办公室骚动,破门而入调停。这事后来传开,口舌快于风。

马巡抚人生之错就错在这里。老和尚吹管子——不懂笛。

常言说,权力一大,影响智商。马书记笼罩在自我神台上,不识柴米油盐人间烟火。人背后戏言,马巡抚为永昌县河西堡镇第一臭棋篓子,他自己尚巍巍然、懵然不知。人老了老了吧,平添几份孩子气,遇事好较个子丑寅卯、成王败寇。倘若输了棋,情急之下他能抱着棋盘循着门牌号码,一径寻到人家家里去,不吃不喝,不得胜不还朝。你说你这么大个书记来了,人家到点也要吃饭吧?小门小户人家,供不起大香火,扁担插进兰州黄河铁桥——如何担当得起?

因此,马巡抚以棋品低劣、棋风缠斗,令奕者失色。

一般下属,奕道高深,谋局险远、千里布线,城府当然也不会浅,哪个老虎项上捋胡须?电厂工会凡象棋大赛,逢马巡抚披挂上阵,就有几分诡异气息氤氲汉界楚河之上,云气萧森、烟嶂四阖。虽观者如堵,却无人点破。都是聪明人,哪个观棋只看车马炮——不识相?

领导不高兴,群众有责任。

马巡抚胜,则明月入怀,盛世安好;若战局僵持,必阴氛匝地、山雨欲来;一旦大势已趋、势呈败相,面上寒气森森,能刮下一层白霜来。

女秘书小白。妙人儿不屑于看棋盘,只略略瞅瞅马书记那一只大洋瓷缸子,就知奕棋态势。

——那只洋瓷缸子,八月天冻死羊——说来话长。

据说是延安南泥湾大生产时期,王震将军在劳模会上,当着数百将士亲手奖励。几十年来,茶垢斑驳、如影随形。这一只不同凡响的洋瓷缸子,在艰苦的战争岁月,白天行军饮水。夜半时分,拿来作尿壶便溺。洋瓷缸子承载着马书记戎马生涯、倥偬岁月、军人的荣誉与战事艰辛。

不过,书记有一次偶尔酒后失言。说这只洋瓷缸子当年王胡子不是白奖他的,是想抵那三块现大洋:“唱戏的不瞒打锣的,啥人么?王胡子还短呃三块现大洋!拿个破缸子就想堵人的嘴?不成!啥时候进京,寻人去!不清帐,不挪窝,关上门打瞎子——好歹还是一家人呢么!”

马巡抚这段轶闻,河西堡老少皆知,引为笑谈。老话说,豁唇驴子牵出去卖了个叫驴价钱——吃亏就在那嘴上。马书记这么些年,仕途升得不高官阶进展不顺利,据说都与他嘴碎有关。

那只洋瓷缸子,是马巡抚奕棋的晴雨表。

茶水时不时慢慢浅下去,说明风卷残云、战事顺利;不慢不快,则棋势绞着、双方斗智角力;茶水满着,半天一动也不动,风云诡谲、奕势吃紧。

其实,连电厂看大门看了十几年的孙根发老汉都清楚,凭马巡抚那三板斧,走不出河西堡。

如此,王团长亦风闻。

老马携棋造访,主人自然心知肚明。铺排罢燃棵烟,三根指头稳稳杵着,问一句:“谁先?”

马巡抚说:“老规矩,红先黑后。”

说完,伸手“当”一声,马走日、象走田。

第一盘,马巡抚胜;第二盘,和局;第三盘,王团长运筹帷幄,因时乘势、开始战略反攻。

奕至筋节处,马巡抚在棋盘上的手,就有些飘忽游移、五心不定。

毕竟行伍中人,王团长奇门遁甲布局之下,隐隐地透着一股煞气。一门炮,于高车驷马策应之下,使得雷霆万钧、鬼出电入。几个回合下来,马巡抚丢灰弃甲、四面楚歌,仓皇指顾间,忽然听见对方“啪”一声,王团长重炮切底一横,“打闷宫,死棋。”

王团长最擅长者,重炮双将。

马巡抚章法全无,气数已尽。酒也醒了一半,一把抄起对方的炮,攥手心里乱晃,“日大瞎、咱走的是个啥么?光沟子麦秸地里拉屎——寻的挨戳呢?不成不成,王团长、这一步不能算!”

王团长紧一紧手脸,心底风烟俱净。

先以为马书记是程咬金三板斧,象他那张铁嘴一般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王团长一招一式、严防死守,就不敢丝毫大意。及马书记黔驴技穷无力回天,撇着嘴耷拉着眼,攥着棋子不放,王团长心中有了数,故意说:“哎?马书记周吴郑王一方诸侯,老革命几十年了,还兴悔棋?”

马巡抚笑得咳与喘:“眼瞎咧眼瞎咧,咱这走的啥么?土地爷的帽子——硬盔(亏)。王团长,你抬抬手就过去了,咱这又不是奥运会嘛对不对?悔一步棋、还能算违背四项基本原则了?”

王团长打扫战场、评点残局:“马书记你自己看,败局已定。这局棋咱俩就倒回几步去,我料定你也走不多远。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城下之盟罢了。您是红小鬼,我党政策历来缴枪不杀。”

马巡抚二只眼珠朝棋盘凸上几凸,满盘上上下下瞭着,手里几枚棋子烦燥地搓过来叠过去。

王团长往出让烟:“是这,马书记。今天笼共三盘棋,咱俩各胜一局,和一局,总分也算是扯平了。这两天我团里事情多,改天得空,一马给你打电话。咱闲敲棋子、决战在江南,能成?”

马巡抚将棋枰一推:“算个俅哩么?浇不死的白菜旱不死的葱……下回咒下回,华山论剑!”

心里,仍是不服。

不久,嘉峪关军演,他两人就一直没见上面……

没想到,今天终于电话寻来了。马书记大步流星蹽到办公室,抄起电话。跟他猜测的一样,对方果然是王团长。说话嗡嗡响,底气十足,震得书记耳膜嗡嗡叫唤。

三言两语,竟然把马书记吓一跳。

王团长约非奕棋,竟然是赛篮球。真是鲁班门前耍大斧——不知高底,打上门与师爷较劲。

但是听王团长的口气,郑重其事、一言九鼎,绝不象跟书记开玩笑。

打着灯笼走亲戚——明来了?

慌忙满口应承:“王团长改篮球咧?莫嘛哒。拄棍拄长的,交朋友交强的,向高炮团学习!”

两人大致约了个时间,笑呵呵放了电话。

马书记一脸褶子、因心情舒畅而一根根线条舒展,连日修机器的疲劳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七月枣子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呃这哒正瞌睡着哩,你王团长咒送枕头来咧?放枪我木脾气,下棋较智谋我老马也木脾气。酝酿篮球,啥嘛?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河西堡满镇子,除我电厂一枝独秀、雄霸河西,那些耨田刨土卖小菜贩豆腐作小买卖的,谁还能扛动了个旗旗?不是吹,我电厂倒半个烟囱,比镇长家的门楼子还高三分!王团长想跟呃电厂论球哩?薛仁贵不叫薛仁贵——叫个白袍。咱骑驴看唱本,走些。”


事关电厂荣誉,篮球赛就提升到讲政治的高度。

动员会议,破例在党委会议室召开,马巡抚主题就一个:“咱这回是跟解放军高炮团交手,考验电厂球队真实水平的时候到了。谁要是敢给我猫盖屎——糊弄事,咱可是张飞斗李逵——开口不客气,是骡子是马,哈好牵上去遛遛。裹上被子看戏——尽家当抖哩。解放军来比赛,咱也不害怕,水再大漫不过鸭子背么。赢了球,咱瞎子推磨——由驴转,啥都好说。比赛要是拉稀咧,你全体队员包怪我马宗武不客气,咱出茶馆进澡堂——里里外外开涮。当着全电厂职工家属老少爷们的面,我可不认你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你娃只管光沟子给我绕电厂跑三圈!”

马巡抚鼓动与激将,现场群情鼎沸,气氛之热烈,只欠歃血为盟。

惟独主力球员尕三落寞一隅,一米九的大个子,愁得低枝倒挂。

马巡抚不用猜就知道,为啥?

办公室那个妙人小白呗!

尕三、二十郎当岁,是马巡抚营中一员彪悍前锋,河西堡电厂主要得分手,人誉“小马超”。别看在尕三在篮球场上龙骧虎步、叱咤风云,可在人家小白手里,就是皮影戏中人物,叫咋咋。

马巡抚着急,好我的个怂娃哩,小白这又咋咧哩么?关键时刻,尕三你可不能给咱掉链子!

队员们七嘴八舌,谋划布局、排兵布阵罢,马巡抚总结发言:“风里的旗帜浪里的鱼,十八的姑娘青草驴。这一回,解放军炮团主动挑战,咱电厂可不能含糊。解放军野营打仗咱佩服,想跟咱电厂论球?我看是枣核上解板哩——不够一锯。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咱这回满举河西堡电厂之力,也要给解放军来个鸭子吃菠菜——平铲。别的咱不论,只要赢了球赛,阔小姐开窖子——不图钱,就图个痛快。工会魏主席你看着办,格瓦斯啤酒陇南春咱庆功宴上一马管够,青草地里放老驴——个个饱。”

电厂球队指东打西,这些年真还没有遇到对手,会议室情绪热烈,人人信心十足嗡成一片。

散了会,单独留下尕三。

“你娃咋咧么?阁老位——边坐?蛤蟆爬到花椒树上,麻蹄蹄麻爪爪?”

尕三委屈着,一说,果然小白生他的气。为因两人星期天逛金川市,一盘饺子,尕三一数,短一个,与人争嚷。小白嫌他不大气,没面子,都是些拈不上筷子的事。马巡抚哈哈地笑起来。

“瓜娃,上坟不烧纸——尽惹祖宗生气。你站起来看你多大个个子?看你这点出息!你不言传,我就知道咋回事。塑料纸擦屁股——一个不染一个。是这,回头我了解了解,是你的错,你给人家赔不是。是小白的错,我修理她。她爹娘老子当初跟我干电厂那时候,她还在她娘腿肚子里转筋哩,我说一句话,她还敢不听?放心,这事包我身上,没水不煞火。你只要把球给我打好啥都好说。该拿的分,一分都不许丢。电厂的旗旗攥你手里哩,你娃一满给我往高里举。”

尕三见马书记大刀阔斧、表态撑腰,乐成怂。

正想开口表态,马巡抚人已经立起来,“回去好生练球,一只手戴手套——给咱露一手。”

乌云遁去,尕三满口应承。出会议室的时候,两只大手在门楣上摸一摸。大踏步地走了。

马巡抚心底叹一口气,前锋尕三心里的疙瘩解开了,电厂的致胜才有绝对把握。

小壶水,开得快。

抄着手,威严地踱到小白办公室去。

赛前数日,双方球队都憋着一口气,积极备战。

王团长军务余暇,也往球场中参练,给大家鼓劲加油,说得最多的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引用领袖名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要求大家:“一场篮球赛嘛,无非是联系部队与地方友谊的纽带。大家放松心情,拿出军人作风投入,把赛球当作一场演练,提高高炮团军事素质。”

马巡抚那厢,血气充盈、精力旺盛。心中关注赛事,每天就闲不住。厂区转完转球场,见麾下球员一个个精壮生猛、生龙活虎,三步跨的三步跨,抢栏板的抢栏板,盖帽的盖帽,想想电厂球队纵横河西的辉煌,不免热血贲张。马巡抚的鼓动方式就是骂,凸肚叉腰,骂得激情四射、霸气冲霄:“咱河西堡电厂,打遍河西二十八场无败绩。那些手下败将,尿尿都不敢朝河西堡的大烟囱。咱张飞卖秤锤——人雄家伙硬。不说没困难,这回创造困难也得给我拿下高炮团!”

黄犊子烤火——牛皮哄哄。

骂得尕三一伙小年青,盯人补位、断球过人、三大步上栏,封顶盖帽,精神头十足。看那劲头,一个个二朗爷喝西北风——有这神瘾。

小白立在白杨树荫下,秀气的鼻梁上沁一层细汗,端茶倒水当后勤。

只要小白影在这里,球场的小伙们一个个如同摄了魔法。起跳断球,特别卖劲。

马巡抚心知肚明,洋洋得意。谁还没年青过?是不是?背着手踌躇满志、中气十足:“深栽茄子浅栽蒜,辣子黄瓜沟边站。王团长想跟我论球哩?吃一百个枣,吐一个核——你还差得远。”

日色西钭,月白天清。

马巡抚晚餐罢了,碗一推。心里放不下事,嘴一抹跑去找工会魏主席奕棋,商量请教练事。


永昌河西堡,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两件大事哄动一时。

一是电厂电视台播出香港电视剧《霍元甲》,街谈巷议、人人踊跃。彼时普通人家还买不起电视机。有电视的地方,老老少少,黑压压聚一堆人。有尿也憋着不敢放,生怕错过精彩剧情。

另一件,就是解放军高炮团与电厂的篮球赛。

约定比赛那天,河西堡一条大街尘土飞扬,络绎于途的,都是来看球的人。碎娃们呼朋引伴,欢天喜地。电厂的组织工作也非常到位,球场四周拉着醒目的横幅,汽球彩带、灯火辉煌。

当一抹血红晚霞洇散于腾格里沙漠深处,几辆军车,军歌嘹亮浩浩荡荡开进电厂。碎娃们一群群一伙伙跑来跑去。马巡抚将王团长一行迎上主席台,与他特意邀请来的永昌县和金川镍矿公司的领导们坐一起,以示郑重。寒喧罢,宾主双方简短致词。马巡抚老政工,虽说是个大老粗,讲起话、报纸的色彩就浓厚些。王团长却不,言简意赅一句话,我们是向电厂学习来了。

哨一响。碎娃们也不胡跑了,全场肃目。队员们上场就位——向电厂学习,向高炮团学习!

裁判衔着哨子,立在中场把球往半空中一端,双方队员一个个龙争虎斗,球传得呼呼有声。

马巡抚象个菩萨一样,主席台上戳得端端地。别看他脸上没啥表情,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光说庙,不看神。那句话咋说来?撼山易,撼解放军难。王团长一个电话,带着队伍就蹚过来,谁也没见过高炮团打球,王团长的实力到底如何?万一杀出陈咬金爆它个冷门,那电厂这杆响当当的大旗,还能保得住?万一输了球,威风尽失、走大街上都没脸。

马巡抚暗责自己考虑问题没水准,这是跟谁赛球哩?解放军。穿草鞋游西湖——忘了身份?

小白担任播音员。

马巡抚知道,小白那甜糯娇美的银嗓子,对尕三一众球员,别具一番神秘的魔力。

奇怪的是,上半场,并没有看见主要得分手,小马超尕三的身影。观众就觉得缺少了什么。

开场不到三分钟,电厂进球了。

谁?左前锋二号。

橙色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飘坠篮中。王团长禁不住喝一声彩,鼓掌。看台上坐得整整齐齐的小兵们,风行草偃、掌声雷动。马巡抚坐王团长身边,让烟的时候,偷偷溜了对方一眼。人家王团长面色雍容、气定神闲,接过来,点燃、三根指头稳稳杵着,象一尊小钢炮。

马巡抚这个人,别看表面粗喉高嗓、大大咧咧,遇要紧事,多少也有些小迷信。要饭的借算盘——穷有穷打算。他心里的小九九翻来覆去拨多少回了——开赛之后,若高炮团先进球?嘛哒咧、凶多吉少。若电厂先进球?燎炸咧、那么今晚的胜利,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果然,左前锋二号首发命中,应验了马巡抚之前的预想,顿时心中一碧万顷、得瑟地紧。

不过从那一张褶皱的脸上,看不出马巡抚心底波澜。

电厂先发制人。高炮团并不示弱,以牙还牙,迅速将比分扳平。

之后,双方比分,在小白甜美的银嗓子里,交替增长。

前半场,两队僵持,比分拉得不大。有一阵子,高炮团甚至还领先了好几分,每报一次成绩,场上河西堡的老少爷们,交头接耳、都拿眼瞅着马巡抚马领队——你马巡抚平时牛气冲天,唾沫星子落地上能砸个泥蛋蛋。现在呢?解放军一来,你的霸气跑爪洼国去了?

人都疑惑着,马巡抚却始终气定神娴、谈笑风生。马巡抚在心底嘲笑那些频频朝他观望、幸灾乐祸的人,炒栗子崩瞎了眼——你娃看不出火候。因为领队看出高炮团与电厂之间的差距。

中场休息时,只见马领队不慌不忙走下主席台,与工会魏主席笑着在角落里嘀咕一阵。下半场哨子一响,球场形势陡然一变。电厂球队明显改变了战略战术,首先是,右锋主力尕三闪亮登场了,尕三出场,台下顿时嗡嗡一片吵嚷。都知道尕三的实力,出场必有好戏。与此同时,电厂新换上一个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的中锋五号。别看这个人海拔不高,传球却电出鬼入、流星赶月。他与尕三和左前锋配合默契,每传一个球、电光石火,刹那一瞬。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传球到位,应声入网。他与二个前锋,简直就是电厂球队三架马车。三人两先一后,在二名后卫配合下,风驰电掣、穿插策应。河西堡电厂顿时颓风一扫,高炮团球队一分分落后了。

其实,这是马巡抚的一记暗着。

欲擒故纵,先把几个实力一般的队员放上去,热热身、应个点,侦察火力。在战势绞着,局势渐渐明朗之后,马巡抚琢磨出解放军那厢的软肋短板。之后、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

马书记此人,棒槌拉胡琴——粗中有细。

“解放军主动上门跟咱打比赛,三张纸画个驴头——好大的脸面。人家来了,就是咱电厂的客么?即使赢,也要赢得艺术些,不着痕迹。最好是有点悬念,给人家留一点面子么,的是?”

马巡抚雄视河西之豪气,来自电厂球队的硬实力。

要说电厂球队,无论球员之间的盯人补位、攻防配合,还是个人运球技术的得心应手与临场发挥。每个人之间,表现出来都是一种配合默契、行云流水的走势。每个人的力量集中起来,攻防协作形成一股合力,众志成城、摧锋陷阵。

高炮团则不同。球队队员,都是从各个营、连排的体育爱好者里临时选拔上来的。虽说有几个城市兵,具备一定篮球基础,拼抢凶猛,配合也还相对默契。可关键一项,就是投篮不准,命中率不高。有时候,一个球投出去,居然能沿着栏框绕一个圈,全场的心都绕到嗓子眼上了,那球却一绕绕到框外去了,顿时满场嗟悼、扼腕叹息。虽拼抢主动,然而欲得一分,十分艰难。

一句话,缺乏灵魂人物。

河西堡球队灵魂是谁?当然,除了那个五号传球手,自然是尕三。

尕三体质好,耐力强,拼抢带球能力虽弱一点,投球却十分精准。只要拿到球,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最拿手的是三分球,不说十投十中吧,也算是八九不离十。头微微前倾,定定地觑着栏板,手腕一扬,皮球急遽地切割空气,划一道漂亮的弧线,“唰”一下坠入篮网。

顿时满堂喝彩。

小白心仪尕三这个傻大个儿,没别的、最主要的是他漂亮的三分球。

尕三每投中,必看小白的反应。两人眸子交错一瞬间,火花四射。那真是个幸福甜蜜时刻。

王团长也很快注意到了。除了尕三,河西堡电厂下半场换上的五号中锋,这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很不简单。个子不很高,爆发力却强,极擅传球。象个泥鳅一样,一溜烟突到对方阵中,二三个假动作幌过对方。以为他要上篮,都准备盖他的帽了,那球却变了路数。总是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方位、合适的力度,神鬼莫测到了尕三或左前锋手里。后者风云突变一扬手,进球得分。在二个后卫配合下,电厂队员如影随形,所向披靡。

越看,王团长心里越佩服。马巡抚的棋术与他的宝贝球队,简直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王团长不知道,尕三与中锋五号,是马巡抚纵马追风之际,锦囊中一明一暗两道利器。

尕三在明,五号在暗。

凡两队交手,逢战事顺利,马巡抚轻易不会让五号上场。五号一出场,必定是硝烟弥漫、战事正酣,双方比分呈绞着之际。五号的任务主要是传球,用马巡抚的话说,就是一个“填弹手”。无论是与永昌县队还是金川镍矿公司交手,关键时刻,二传手风飑电激、战势为之变幻。

其实,河西堡电厂与高炮团这一场友谊赛,应该说一开始就没多大悬念。上半场高炮团先声夺人,暂时领先几分,内行们看得出来,电厂球队作为东道主,马巡抚颇有些“谦让”解放军的意思,再说也能吊一吊观众胃口。下半场彼此较量,马巡抚作为领队就不客气了,调尕三与五号上场,“偶尔露峥嵘”。更多的是表演赛性质,用当今的话表达,就是秀秀电厂的“肌肉。”

下半场临近结束之际,无论哪方进球,高炮团啦啦队的掌声呐喊,激情洋溢、响遏行云。

老百姓没见过解放军这阵势,无论输赢胜负,此处掌声热烈,真正体现军民鱼水情。

终场锣声一响,98比88,河西堡电厂胜。

鸣金收兵,高唱入云。

两队球员场上握手拥抱时候,王团长的手与马巡抚的手也握在一起。王团长微笑着说:“马书记领队,您真是三九天穿小坎肩——抖哩狠。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电厂球队果然大刀阔斧、名不虚传呐!难怪邱政委人在西安学习,还提醒我马书记老虎屁股摸不得,炮团领教了。”

马巡抚开怀一乐,两只短圆的胳臂抱拳郑重一揖:“王团长,承让咧承让咧!呃这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碰巧哩么,没有修成佛,受不了一炉香,向解放军学习!向高炮团致敬!”

告辞罢,王团长与县镇领导一行起座离开。小白收拾桌面,见王团长桌上,以佳宾签到的狼毫,飞白遒劲留下一首诗。没想到,王团长行伍中人,一笔书法挥洒得龙飞凤舞、风神冲和:

《癸亥夏 河西堡电厂观赛》

剑指峪关告捷初,

又向篮框射龙珠。

自古祁连盘硬语,

不破河西不丈夫。

马巡抚初战告捷、欣欣然奏凯鸣金。欢喜得满脸褶子怒放,一见题诗就笑起来:“咋?王团长这意思,还想试合一哈?左拐子划拳——右来?放着自在不自在,捉个老鼠咬布袋。呃电厂篮球队满是青皮后生棒小伙,雨后春笋清明茶——都是尖子。想赛球?你高炮团随时放马过来!”

胜球那几天,马书记心情好得不能再好。拽着秦腔《法门寺》,车间里,背着手、转得更勤,和颜悦色很少发火。很多人都听见书记瓮声瓮气的烟酒嗓,老实说,唱得倒不坏:

眉乌县在马上心神不定

这几日为人犯死里逃生

我赵廉身为官明察案情

无头案难得我坐卧不宁

自幼儿读诗书心血用尽

受尽了千般苦才入黉门

南京城科选在北京会卷

蒙圣恩七品印方荣我身

在京部领文凭走马上任

来至在眉乌县教训黎民……

女秘书小白,那几天也不太悚他,竟学会顶嘴。


解放军就是解放军,不久之后,迅速杀了河西堡电厂一个回马枪。

但是,人家马巡抚,秤锤掉到茅坑里——根本不浮(服)。

咋?

事情原委是这样的。王团长铩羽河西堡,篮球竞赛壮志未酬,之后一段时间,团里军务特别忙。出操、学习、野营、拉练、训练、考核、比武,政治学习,加上军里、师里团里各种军、政会议……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每天是二眼一睁,忙到熄灯。岁月逾迈、光阴递嬗,一闪眼,年度实弹射击的时候又到了。团里一门门轻重火炮,按输送计划装载军列,浩浩荡荡开到集结训练地域。然后又转运至戈壁大漠深处靶场,一声令下,炮声隆隆、地动山摇。

那一天,王团长与邱政委正在指挥部掩体捧着望远镜考察各营射击情况,宋步先师长与林副参谋长到了。

宋师长这个人,面容清衢、目光矍烁,雅度弘毅、德隆望尊。首长下基层从不喜兴师动众,考察调研、视察军务,执军驭旅,从来就是一竿子插到底。听汇报看现场作调查悉军务,掌握部队训练第一手材料。下属官兵都知道宋师长口头禅,料敌如知我,知己知彼可决胜千里之外。

王团长敬礼汇报完毕,宋师长接过望远镜,看见炮弹一棵棵命中目标,虽面无表情,口气却透着几分赞赏:“王淘沙你这小子,叮铃光啷、大炮轰鸣,倒有几分反击战万炮掩谅山的气势!”

王团长见首长语带激赏,连忙接过去说:“首长过奖,残局阵中有活棋,强将手下无弱兵。”

周围的参谋干事们都笑起来。

林副参谋长也举着望远镜瞅了一会儿,这时候高兴地骂道:“格老子,小越南龟儿再不老实,王团长你上去杀他狗日个回马枪。几万发榴弹炮,整得他半夜三更找不到夜壶,老子才安逸!”

宋师长说:“对、我们这支光荣的部队,打仗就要有林副参谋长当年抗美援朝的那一口狠气。”

林副参谋长在河西走廊可谓大名鼎鼎。四川南充人,一九三三年出生。一九五一年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十五军二十九师八十六团九连当战士。他是邱少云烈士的战友,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一日,在震惊中外的上甘岭战役中,他所在连队反击597.9高地。当夺回主要阵地后,约1个连的敌人在坦克掩护下反扑上来,他迂回敌侧,连续投掷榴弹、手雷。当行进至一个山洼,突然发现两个排美军集结。年轻战士孤身一人,毙敌20余。这次战斗,整个连队共毙伤敌人140余,林副参谋长荣立特等功,获二级英雄称号。国防部授予“孤胆英雄”荣誉。

一条河西走廊,远近闻名。

王团长听见林副参谋长这样说,挺胸立正:“师首长一声令下,坚决完成任务!”

林副参谋长满意地点点头,放下望远镜,对着远处赭色山峦出一会儿神:“我年青时候起,就穿军装上了朝鲜战场。一晃几十年,一年四季不听几回枪声炮响,过日子象是少了油盐。宋师长你听听这祁连山的回声,轰轰隆隆、多象西路军鏖战马步芳于河西走廊?打得好,有劲道。”

宋师长说:“老英雄,你这是要作诗?”

林副参谋长笑起来:“我一个大老粗作啥子诗嘛,倒吊起来,也没你宋师长肚里墨水多哟!”

王团长说:“请首长们放心,高炮团年度实弹射击,我们一定拿出最好成绩,向师首长汇报!”

宋师长微笑着,走到沙盘前,两道犀利的目光深情地抚摸着祁连山:“我当然相信高炮团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实力。部队要把每一次训练都当成实战,特别要注重每一个演练细节,否则,现代战场上可能就要吃大亏。还有,永不服输、永不言败这八个字,就要象烙铁烙在上甘岭一样,烙进我们八四八0部队这支部队军人的灵魂里。事到万难须放胆,人非百练不成钢,当兵的没一点血性,就不得行。当年我们凭什么让美国人老老实实坐在三八线上谈判?要记住,和平之花,从来是以鲜血来浇灌。王团长,这是你高炮团指挥部,我也不想在这里长篇大论。要提醒的是,我们这支光荣的部队从朝鲜战场下来,无论是八一九九,或是八四八0八这个荣誉番号,无论走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走到哪里,咱们从来都是脚杆子上绑大锣——响当当。”

宋师长霹雳烈火、言语铿锵。

王团长耳朵里听上去,最后几句竟然有些刺耳,倒象是影着河西堡的赛事一样。

正在疑惑,师军务科随行参谋小禹,在师长身后悄悄做了个投篮动作。

王团长豁然瞭亮了,心头一阵电光石火。没想到河西堡一场赛事,居然牵动着宋师长的心?

王团长说:“报告宋师长,我错了,有一场赛事要向师首长汇报!”邱政委想拽他,却晚了。

宋师长环视众人,哈哈一笑:“我又没有批评你,错在何处?”

王团长老老实实回答:“一场篮球赛,输给河西堡电厂,没给咱们八四八0八部队争光……”

宋师长与林副参谋长哈哈笑起来:“王团长,河西堡赛事你不说我也有所耳闻。马书记那个人我也略知一二,当年跟随王震将军在南泥湾大生产,开荒梨地种南瓜,是个老革命红小鬼。热心快肠一个人,就是脾气火暴、遇事爱争个输赢,人送绰号五驴子——啥意思?就是犟起来,五头驴都拉不转。现在正在实弹炮击,我们也不扯远了,球赛事小,荣誉事大。我看这样,等高炮团实训结束,我把我师球队交给你了,不缴了马书记五驴子的枪,你小子别回师大院见我!”


……解放军又杀回来,闹动了河西堡一条街。

虽说场上驰骋的是来自武威满城营,名声赫赫的八四八0八部队师部球队。但河西堡电厂,亦非轻易收入囊中的等闲之辈。

鹿死谁手?人人揪心。

马巡抚预料此番解放军撝戈大举、来者不善。郑重召集全体队员做了动员布署,制定对策,又恐怕队员们染上畏难情绪,开赛时候放不开手脚,马巡抚最后强调:“怂管娃!先钉桩子后系驴,先撒窝子后钓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拿破仑当年咋说来——俅事咱不问,先投入战场。”

球赛开始后,双方队员精神抖擞、揽月摘星、拼抢凶猛。

解放军队,以队长周慧生为前锋主力,提旅而西。他手下一帮球员,攻战杀伐、生猛彪悍、个个久惯沙场、身怀绝技。曾经出入甘肃河西走廊,东接兰州、西襟酒泉范围内的赛场,奔走冲突、骁勇善战。于百万军中破城夺隘,亦能杀个七进七出、风云为黯。实力雄厚、不可小觑。

师篮球队与师宣传队,一文一武,纷红骇绿,极受官兵喜爱。

开赛之后,哨声顿挫、赛场气氛高度紧张。

千百双眼睛追随着那只鎏光溢彩的皮球,上下飘忽、左右腾挪。精彩绝妙的进球接二连三,人人心口都提到嗓子眼,许多观众宁愿憋着一泡热尿,也不愿意跑一趟厕所被人占据了位置。生怕一个打野走神,眼睛会错过精彩进球瞬间。赛场气氛,似乎划一根火柴就能沸腾整个沙漠。

场上形势风云诡谲、瞬息万变。一切的一切,完全出乎马巡抚预料。最令他吃惊的是,关键节点派出的五号上场后,竟然失去神奇功效。往常神鬼莫测的传球,有好几回、还没到尕三手里,就被解放军出其不意地抢断了。断了球,眨眼之间,紧接着一个远距离回传,东南风霎那变幻西北风,解放军运球速度之快,风行草偃。忽进忽退、忽聚忽散,可谓凉沙振野、箕风动天。观众们看得眼花缭乱,嘴半张着半天合不拢去,心在嗓子口扑腾。这时候,因为场上争斗拼抢过于激烈,也没人关注马巡抚的表情了。看台下一阵阵呐喊助威,风起云涌、喧豗激荡。

两队拼抢较量,人盯人捉对儿厮杀,马巡抚心里一阵阵七上八下、沉不住气。

解放军队,李三爷看告示——厉害。

洋瓷缸子里的水,一口没动。

小白着急了,秀气的小鼻梁上,沁一层细细的汗珠。

天!加油尕三!

王团长这会儿,三根指头定定杵着一棵纸烟,人稳得象第八个铜像。望着场上激烈拼抢的场面,心里忽然涌出一句古诗,“枪急万人呼”,那是怎样一幅金戈铁马、波澜壮阔的战争画卷?正走着神,随着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压哨入网,终场锣声“咣”一响,全场沸腾。

最后一记进球,比赛阖上帷幕。

小白播报比分:98比88,解放军胜,电厂负。

与上次比赛的分数,正好倒腾了个个儿。所谓江山易帜,颠倒乾坤,各领风骚数百年。

不光满场观众,连马巡抚都暗自诧异:“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哩么这是?”

裁判手中哨子一响,两队球员相互致意,“向解放军学习,向电厂学习。”

电厂输了球,老少爷们挤眉弄眼,都瞅马巡抚。

张天师遭蛇咬——法尽矣,老媒婆迷路——没得说了。

奇怪的是,马巡抚那张脸,沟沟壑壑冰封雪掩,竟然看不出一丝变化,古井无波亦无澜。看台上,永昌县和镍矿公司的领导们纷纷起身,与王团长热烈握手道贺,相约下一场友谊比赛。大家正在热情寒喧,马巡抚走过来了,王团长主动伸出手去,人家却一点握手的意思都没有。虽然脸上笑呵呵、一听却弦外有音、话里有话:

“王团长,贵部今晚的球赛,草帽烂了边——顶好。我是输得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常言说得好,山高不压泉水,牛大不压跳蚤,与师球队这样的强队交手,河西堡电厂虽败犹荣……”

王团长一听,就知道马巡抚的心病在何处——借师球队之力,扬高炮团之威。

“好你个马书记,今天说话曲里拐弯、夹枪弄棒的,这可不是你马书记风格!”

马巡抚的表情有些僵硬,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王团长,鄙人大老粗没个文化,一开口咒是蚯蚓打喷嚏——满嘴土气。今晚这场球赛,咱实话实话说,五十六师球队不愧是师球队,皮匠不带锥子——真行(针行)。但是我要表明我的态度,要说比赛篮球,友情为重,实力说话。咱马白脸养儿——一报还一报……你高炮团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单打独斗赢了我电厂,七擒孟获——我马宗武才算是心服口服。啥都不说,到时候我光沟子跑你高炮团训练场绕场三周,能成?”

众人都笑起来。王团长欣然打趣道:“马书记你老人家真是个犟板筋,苏州蛤蟆——南蟾。好,我知道你心里对我高炮团不服,那是这,咱们三个铜钱放二处——一是一、二是二。来日决战河西堡,请在场领导们都给我做个见证。唾沫星子落地砸个坑,马书记你说话可得要算数?”

永昌县委那个瘦瘦的杜副书记,望之形若蔫鸡,公鸭嗓子打趣道:“王团长,你难道没听河西堡人咋评论他们电厂的马书记来?说马书记那个老汉家家,茶壶掉了把——就剩一张破嘴。半天云里飞个滴溜溜——就是一声好叫唤。”

众人哈哈笑起来。

马巡抚也乐,脖子一梗仍是不服气:“大萝卜还用屎浇?啥嘛、不就是一场球么?我马宗武可不是癞蛤蟆垫床腿——充硬。河西堡电厂虽小,但是呃烂船还有三千钉!王团长,那就这样说下了,铜驴铁骡低糊马,成不成咱两下拉上来遛遛。啥时候试合?十两纹银……一定(锭)!”


马巡抚开腔叫板,王团长也不含糊。

其实,在师球队挥师电厂之前,王团长心里早就酝酿着卧薪尝胆、再下河西。

此役,有前诗为证。

送别师球队返回团部,熄灯号响过之后,王团长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就反复琢磨球赛这事。

其实,第一次与电厂交手,王团长本意也是投石问路、一探虚实。首场比赛,王团长就仔细观察球场形势,分析双方实力。电厂球员的身高、特点、什么情况换的人、什么人上什么人下、有哪些战术策略、哪些队员的技术水平、擅长何术,应该如何应对等等,基本上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要说河西堡电厂,无论球场风格与战术技法,无论盯人防守与区域配合,都算是一支成熟的队伍。领队马巡抚一贯方针是,强对强,弱对弱,知己知彼、出奇制胜。当对手内强外弱时,电厂就区域联防紧守。当对手后卫能力弱时,电厂就会采取紧逼战术,贴着你粘你,消耗你的力量。当你的体力下降忙中出错,他瞅准机会于乱中取胜。王团长早就看出来,河西堡电厂最重要的得分手、也是最大的威胁,来自尕三——所谓河西堡球队的灵魂。这人有耐力,但爆发力不强,动作虽欠灵活,但投球准确,人高马大有相当冲击力。还有那个每当战场呈绞着状态、一声不响出现在场上的五号,身高虽不占优势,灵活、身手矫健暴发力强。五号此人运起球来,那球就象粘在手掌上一样神出鬼没,是一个相当出色的二传手。马巡抚所有攻守策略、竞技方针、战术阵法,都要依靠这两个核心队员付诸实施,这也是马巡抚笑傲河西的资本。

再回忆今晚师球队的场上走势,称得上细针密线、大刀阔斧。王团长忽然有了几分信心——师球队真不愧是师球队,河西堡电厂那两位主要得分手,刚刚默契了几个球,尚未来得及大展宏图,凶猛的进攻势头就被以周慧生为首的师球队泰山压顶、成功遏制。人盯人奏效,进攻与防守皆严密,回传进攻刹那瞬间、一如风卷残云。电厂攻势被迅速瓦解,转为被动防守。

《兵法》云,“兵者,有正兵、奇兵之谓。凡战者,以正和,以奇胜。”

王团长心想,只要在马巡抚的攻防策略、队员特点、战术节奏上多动动脑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何愁找不出破解之法?

反观高炮团几名锋线队员,无论身体素质、技术水平、拼抢上栏、配合协调,都有一定基础,要提高的就是队员之间更进一步默契。眼下这些人,如果能加以专业强化训练,发挥出个人特点,那么攻防协同水平一定会得到迅速提高,个人的特点也会进一步发扬。球赛是什么?默契配合与个人发挥。高炮团最需要把握的关键是,学习师球队高屋建瓴、动中循道、守正执中的打法,人盯人控制尕三,分割他与五号的配合,阻止他投球上篮,由此可以遏制电厂攻势。一个最最关键的问题是,控制住了河西堡电厂的攻势,那么我方火力必须要跟得上。这就必须要出现一个个性色彩十分鲜明的人物,一个得分手、神投手,或是叫作整个球队的灵魂!王团长思来想去,遗憾的是目前高炮团队员里,似乎还找不出一个能够担纲挑大梁的领队角色。这个人一旦上场,提军驭旅、势大力沉,手里的球,应该象炮弹寻找靶心一样寻找自己的向心力。

谁呢?

求援师球队调前锋外援,暗渡陈仓?电厂的人已经看得脸熟,此计不通。

从武威凉州地区专业球队借人打比赛?如此、则失去比赛意义。

在高炮团自身球员里挑选,筷子里边拨旗杆?哪一名队员在运动场上,能超过尕三和五号?

这一夜,王团长在床上凸凸凹凹烙烧饼,恍恍惚惚就入了梦。

——烟幛四阖,他看见一双神奇的大手,正在投篮。那一筐篮球,象安装了精密制导仪器的导弹一样,接二连三准确入网。王团长十分惊讶,如此高人,究竟是谁?一只只篮球在空中呼啸着,入网的唰唰声,闻之恍若天籁。但是,无论王团长怎么看,那人一直是个模糊的背影……

翌日黎明,当嘹亮的军号在戈壁滩牵曳一片火红云霞,王团长心中还一梦萦绕。

神投手、到底是谁?

——其实,这个人就在王团长眼皮底下。

世上不缺千里马,光荣属于伯乐。但是,伯乐何在?


炮三连炊事班有个破兵,名字起得苛碜,叫苛不看。这小子差一点就背个处分。

先说一段插曲。

苛不看这个名字起得可真够寒碜,据说他娘生他的时候,见这娃皴着个老汉脸,红皮老鼠、面相丑陋。每回给他哺乳的时候,他娘奶头朝娃嘴里一扖,内心酸楚不愿多看。一晃快满月,他爹从南阳地区篮球队集训回来,他娘就骂,“娘那脚哩、见天训练比赛吃食堂,迥得跟个老公鸡。咱孩儿都快满月哩,也不赶紧给俺起个名?”他爹抱娃手上,直眉直眼地瞅,就说:“这娃丑的,象谁?我不愿看。”娘瞪瞪眼,骂:“象谁?你说象谁哩、贼眉鼠眼,还不是你老苛家的鳖孙!”他爹叹息一声,低着头想了一想,半天才说:“老辈子都说娃名贱好养,看这枯蹙个脸,生得难看。那是这吧,咱也不妮蛋狗剩小石头啥的了,咱祖上八辈子姓苛,就叫个苛不看吧。”

父母给起个寒碜名,却自幼没病没灾,肠胃好得似乎能消化石头,也从不感冒跑个肚啥的。

苛不看自少年时代起,就表现出异常天分——扔石头蛋手头奇准。小时候,每当夏蝉一噪,他娘就送他回姥姥家。与孩子们一道在石板滩上玩耍时候,南瓜蕃茄西葫芦,苛不看指黄瓜不打茄子,指枇杷不打石榴,指尖上那个准头,令人啧啧称奇。一回,河中涨水,大鱼浮头。鱼群喋唼于河面上,苛一看蹑手蹑脚一石头飞起,正中鱼嘴、砸个倒仰。另一回,娃们抱个竹竿,跑河边老槐树下捅马蜂巢。苛不看也相跟上去了,立在树下定神一瞅,并不吭气。那边胆大的娃们,竹竿子快要挨到马峰窝了。他这里,不吭不哈低头捡一块鹅卵石,“嗖”一石子飞去,枝上蜂巢应声而落。附近有个放牛老汉,恰好亲历这一幕,惊得一个后仰。老汉儿时,听过乡村盲人说书,演绎《水浒传》章节《没羽箭飞石打英雄》。说东昌府猛将张清,以石子连打宋江梁山泊阵中一十五员大将。精彩叫绝,脍炙人口。老汉认为苛不看就是没羽箭张清转世,回村中连吹带述一通鼓噪,全村老少惊讶。村中有个会计叫卫留根,半信半疑、不以为然。正好留根家屋檐角上栖个燕子窝,一家人进进出出,深为满地燕子粪烦恼。放牛老汉私下与人打赌,又许愿苛不看一瓶八分钱的汽水。苛不看受汽水诱惑,闷着头,袖个石头蛋去了。一群小娃们相跟上瞅,苛不看到了留根家门口,手一扬、“噗哒”一声燕子窝坠下来。留根一家,瞠目结舌。

汽水却没喝成。

事后留根调查是放牛老汉暗中教唆,不愿意了、双方红了脸。后来公然扣了老汉一天工分。

正好是一瓶汽水的价钱。

苛不看长到一十八岁,手、脚、嘴、脸、个子——除了眼,都大。

常言“眼大无光,眼小聚光”。苛不看他爹后来奉调南阳地区球队当教练,见儿子野马一样,一天天个子蹿得比自己还高。早知儿子手头有些小能耐,便刻意引领他习球。从上场就位开始,到带球过人、三步上跨、争抢栏板。时间稍长,果然发现儿子手上的本领不同凡响。正面三分球就不说了,那手法精准度见者佩服、人人称奇。除此之外,还有一项惊人本事,或者叫特异功能——背对篮框,大约估摸一下篮网位置,往后抛球。不敢说百发百中,十个球能进一小半。

南阳人传以为笑,谁见过如此脑后长眼的神投手?

知子莫若父。

苛不看弄球,一个最大毛病就是喜欢独来独往,单打独斗、配合精神差。爹总喝斥他,球王贝利就那一个,你小子就是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一个球队的成功是啥?是默契,要配合。

喝骂几回,独行侠的毛病就渐渐扭转过来。之后,苛不看以替补球员的身份参加好几场正式比赛,头角峥嵘、初露锋芒。本来南阳地区球队要将这个愣头青当作特殊人才引进,双方议得差不多时候,已经准备填表画押。有一件事情却改变了苛不看的生命轨迹——部队征兵来了。

人家一看他个头、手脚眉眼啥的,当兵是块好料。穿军装,也真是遂了苛不看的心。儿时,战争片看多了,最喜欢的就是炮兵,马车拖拽一门门火炮,多神气!一打听,兰州军区某炮团。

苛不看儿时最向往的电影镜头,就是隆隆马车得儿驾,一个兵挥小旗指挥炮手:预备、放!

爹娘一合计,他娘说:“中、中,炮兵炮兵吧,送到部队锻炼锻炼,我最放心。野马上辔头。”

苛不看如愿踏进西北军营大门,一心想当瞄准手,可事与愿违。新兵连一结束,居然分到河西堡炮团,在三连连队炊事班捉菜刀,当上一名伙夫。成天与柴米油盐打交道,英雄梦想破灭,这一下顿时泄了气,那一只手成天无聊着,又痒起来。先一回吧,是几个新兵蛋子闲时打赌。厕所外墙挂的灯泡,人站十米开外,看谁能第一个命中?几个稀拉兵嘻嘻哈哈,一顿砖头瓦块,连个毛边都没挨上。灯泡完好无损。轮到苛不看,顾眄有顷、一石飞去,只听一声脆响。

结果出了事。

当晚,一个站二班岗的兵,值勤结束,黑灯瞎火里乱摸,一跤跌到粪坑里。

三连长牛瑞峰,先还以为风吹雨淋烧坏了灯丝,万万没想到,是这。

二天一调查,破坏公共财物。这还得了?一顿胖熊。

这事安静下来没几天,又出事了。把个牛连长气得暴跳如雷,一张脸阴得能掉地上。

咋?三连营房背后有一排白杨树,其中一棵树杈上杈了一个喜鹊窝。河西堡营中几年来,牛连每天清晨踏着喜鹊的小花音伴奏出操,精神亢奋、心情舒畅。一天工作训练就精神头十足。没想到,忽然一天,喜鹊窝莫名其妙没了。树底下,一堆零乱羽毛,纷纷狼籍、着实令人心碎。

一查,又是那个新兵苛不看。

为啥?炊事员同志心情郁闷,嫌喜鹊吵、闹心。

此事,依牛连长火爆脾气,非背处分不可。念苛不看此人,平时工作表现与团结精神尚佳。这个新兵,身大力不亏,还牺牲自己的业余时间,为河西堡营中附近老百姓挑水送肥,口碑甚佳。有一次附近村舍失火,他还从火中救出农家三头羊,一头老母猪。再说为个喜鹊窝,处分一个战士,未免小题大作?与司务长杨啟成一商量,就把苛不看调去喂十八头猪,以示惩戒。

高炮团体育健儿们集中训练那会儿,苛不看正在猪圈里戴罪立新功、挥汗如雨。

苛不看粗枝大叶、毛手毛脚、象个没长大的孩子。牛连长压根儿没把他与河西堡赛事联想到一起。再说,把这个毛毛糙糙的小新兵,送到王团长那惹出啥事?那可够他牛连长喝一壶的。

有一次开会,牛连长亲眼看到。王团长一咳嗽,竟然将景教导员手里英雄牌钢笔吓掉地上。

……最主要的是,出操时候听不到喜鹊叫,三连长牛瑞峰想想就来气。后果很严重!

这天黄昏时分,祁连山雪峰嵯峨、晚霞散绮。

王团长散步时候,看见一个破兵,正在三连的田里低着大脑袋干活。

干什么活?收包菜。包菜这东西,南方叫包菜,北方人是称卷心菜。这个兵,就是苛不看。苛不看专心地杵在田埂上,一只只包菜,剥去蔫黄的叶子,拿刀收拾好了,在身边堆成个小山包。烂叶子喂猪,剥好的包菜送食堂。苛不看身后三四米的地方,隔着一道小半人高的土围墙。有一个小个子兵,在围墙外的空地上依次摆上五只萝锅——西北萝锅、铁制品,较江南地方的脚盆,宽幅差不多。但是内底要深一倍,部队食堂洗菜专用。

小兵立在土墙外侧,么喝一声:“苛不看,投!”

苛不看口内应着,起身回头朝萝锅大概位置略扫了一眼。脖子仍旧扭过来,人还是背对着土墙,就开始往墙外萝锅里掷包菜。一扔一个,一扔一个,噗嗵噗嗵、都迸落萝锅里。那手法真是精准绝妙,一只只包菜,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大珠小珠落玉盘。

王团长恰好看见这一幕,感觉如大名鼎鼎的夏菊花,在汉口民众乐园舞台上表演杂技。

王团长心中怦然一动,忽然觉得奇怪。那一双扔包菜的大手、似曾相识,好象在哪里见过?于是就忍不住,停下脚步,影在一棵核桃树后边细细观赏。

眨眼间,一堆包菜很快“投弹”完毕。投手心情舒畅,站起来。王团长一看那个子,禁不住心里就有三分欣喜。那个兵跃起来、蹦多高,一伸手从白杨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口里呜呜咽咽啸起来。啸数声,一伸长腿跨过土墙,一高一低两个兵,摇摇晃晃抬着萝锅走远了。

哎、有些意思。

王团长寻思,“这个兵,不知会不会弄篮球?”

略一沉思,抬腿往连部去。牛连长见团长亲自驾到,汗毛倒竖十分紧张,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速之客。团长大人,甚风吹到?

王团长先过问一番连队学习训练情况,三连长一一据实汇报。然后,请团长下示。

王团长直说,我刚才看见你连队炊事班有一个高个子兵,他叫什么名字?会打篮球嘛不会?

牛连长一听,就知团长打听的是谁。

于是,关于苛不看入伍情况,家庭背景、父母职业、政治面貌、个人特长,还有为什么原因,差一点挨了个处分等等情况,梔子花茉莉花,竹筒倒豆子,一一述了一遍。

王团长听罢,笑起来。

“照你说来,这小子真还有两下?”

“那还用说?我听接兵的焦连长介绍,他爹是河南南阳地区篮球教练,打小就亲自给儿子操练,地区篮球队都准备接收他为正式队员。正好,咱们邱少云部队,在南阳接兵。”

“苛不看擅篮球,你为什么不向团里报告?”

牛连长有些尴尬:“团长,这小子打小时候,老电影看多了。一门心思要当炮手,对打篮球的兴趣,反而不大。再说,我是担心他毛糙不稳重、去了给团里添麻烦,八个麻雀抬轿——担当不起。再说王团长您经常教导,培养人才、重德甚重才。我担心那小子手榴弹擦屁股——悬!”

王团长沉吟有顷,说:“若果真是人才,那么就不应有遗珠之憾。苛不看近段时间表现怎样?”

“还行,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且,这个年青人挺能吃苦,最近猪圈也添丁加口,一家伙就生了一十三头,就是……”

就是什么?

“报告团长,就是刚生下的小猪,晚上睡觉压死一头。”

王团长想一想:“根据你连队安排,他还要喂几天猪?”

连忙在挂历前翻一翻:“报告团长,尚余三天!”

王团长站起来,大手一挥:“这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与河西堡电厂交锋,眼下正是用兵之际。这样吧,这三天先给苛不看记在帐上。等咱们拿下电厂,回头叫他一天不拉,全部补上。明天上午九点前,牛瑞峰你小子把这个兵给我送到团部来。差误一分钟,我叫你牛字出不了头!”

牛连长知道团长在说笑,眉开眼笑应一声:“是!”

送走王团长,牛连长急三火四令通讯员小李把司务长杨啟成寻过来。诸事安排罢了,牛连长一个人对着镜子,自己好笑起来:“苛不看这个小新兵蛋子,妈的跌一跤、倒拾了个大元宝?”

回到团部,王团长就打电话宋师长那里汇报与河西堡电厂赛事,以及自己的运筹谋划。他告诉宋师长,高炮团发现了一个篮球苗子。宋师长对师部篮球队和宣传队,一向视若珍宝。听闻此事,在电话那头指示道:“既然如此?那我相信你王淘沙的眼光。这个苗子,我看也不必放在团里集训了,直接放到师球队里来,红炉淬火、历炼精钢,打造邱少云部队文体人才。到时候比赛上场,杀河西堡电厂一个措手不及,叫他马书记知道知道,从上甘岭下来的队伍,硬气!”

王团长听得血热,忙说,“首长说得对,有上甘岭光荣传统,高炮团南征北战、无坚不摧!”

宋师长这个人,大行细谨、深谋远虑,电话里又说:“王团长,你电话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正要给你交待一下。最近师球队从武汉体育学院特召二名特长兵,身高都在一米九左右,球技精熟、反应灵光,下个月武汉集训结束就要回来报到了。我看,这两名球员入列之后,先安排你高炮团下放下放,城市兵要到连队里锻炼锻炼,不能在满城营师部大院惯得太骄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再说,到时候炮团与电厂的赛事,这两个兵说不定能暴个冷门,助力拿下河西!”

王团长喜出望外:“行行行、大旱望云霓呵宋师长——我高炮团正求之不得哩!”

……放下电话,王团长矗立窗前,远望祁连山头冷琼灼烁,月华澹然。河西堡电厂方向,那影影绰绰耸入云天的大烟囱,朝着天穹缓缓喷着白气。

一月后,苛不看与两个一同训练的武汉体院特长兵从师球队归队。两个兵放到连队里,军事训练之余,大家同场竞技。那俩城市兵观念新潮、脑袋瓜子灵活。他们还带来了世界顶尖篮球赛的录像带,高炮团体育健卒训练之余,都集中到电教室,观摩赛事、切磋技艺、提高战术。

厉兵秣马,只待东风。

王团长呢?军务余暇,敞开军装上的风纪扣,与队员们球场上练手过招、三大跨带球上栏。

龙骧虎步、不输少年。


解放军三下电厂,又一次轰动河西堡。

开赛之前,小道消息就透了出去,连街上卖菜妇女都听说高炮团来了个猪倌打前锋,一个个街谈巷议,乐得前仰后合。有人提及马巡抚当初看台上慷慨豪言,那些人笑着说,“马巡抚那个倔老汉,一张铁嘴忽扇得昏天黑地,这一回可真有好戏看了!”所有人,巴不得球场立刻开哨。

马巡抚这厢,早就风闻王团长整军经武、备战河西,心中根本不以为意:“啥嘛、就王团长那几个兵,还想跟我老汉论篮球哩,烟袋锅里炒芝麻——小捣鼓。见过三条腿的蛤蟆,没见过五条腿的叫驴。他高炮团平空白日,难道还能蹦出个穆铁柱来?茶壶里的风暴——没啥了不起。”

一边指示工会魏主席,令尕三等队员们加紧球场操练,一边特意聘请一个甘肃省队退下来的篮球教练,现场指导,教演战法、琢磨攻防、提高球艺。及至忽然听说高炮团部队上,冒出个猪倌打前锋,马巡抚抱着洋瓷缸子,开心得一口温水差点没喷出来。心里忍不住发笑:“王团长呵王团长,热闹处卖母猪——尽干败兴事?也太小看人咧么?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虽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真要是弄个猪倌做前锋,球场落败了,那可是灯泡捣蒜——一锤子买卖,你王团长脸上也下不来么是不是?想赢我河西堡电厂,可是三十晚上望月亮——没指望啦。”

转个念一想,马巡抚心里又犯嘀咕:“高炮团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么,这件事总是感觉哪哒不对?不说为人行事吧,仅从象棋棋风上看,王团长那个人,外松内紧、滴水不漏,极是个精细沉稳之人,放鸭老汉——不捡蛋(简单)。挑来挑去,挑个猪倌当前锋,勒着孝布拜天地——没个长打算。难道是故意施放烟幕弹,花搅我河西电厂哩?到时候乘我不备,拿出啥秘密武器,又给我切底一横打闷宫?咱大话都撂出去咧。行船走马三分命,招呼着此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马巡抚歪在办公室,眼瞅着洋瓷缸子,五心不定。

电话响起来,是王团长。


十一

开赛那天,河西堡如旧历上元节一样热闹。家家户户慌忙火急吃罢晚饭,锅顾不上涮,碗一丢,一群一群人黑压压向球场涌来。灯光下,一团团乱纷纷飞舞的蛾子,加剧几分大战气氛。

高炮团军人方队,豆腐块一样,看台下切得整齐划一,军容整肃、军歌嘹亮。

宋步先师长亲临赛场,骨气奇伟、神貌泠然。

哨声一响,瞬间静场。千百双眼睛,刹那间聚集于球场中心。裁判将球往上轻轻一端,战幕骤然拉开。无数双热切的眼睛盯着场上——抛球、争球、运球、传球、抢球、断球、拼球、盯人防守、带球过人、上栏盖帽……灯火通明之下,军地双方球员展开了激烈争夺。

马巡抚不慌不忙,老太太坐牛车——四平八稳坐得端端的。两只眼一眨不眨,粘着篮球动。

王团长若南天一柱,拱卫宋师长身侧。他壮实的体魄微微前倾,三根指头稳稳地挟一棵纸烟,那手势、如同架着一门八二无后坐力小钢炮。

见证赛事的来宾们济济一堂,对今晚球赛充满期待。

那一天晚上,军地双方都摆出决战江南的态势,掀雷揭电、风云诡谲。

甫一开场,高炮团就长驱大进、来势凶猛。九号前锋苛不看表现神勇,在六号与八号二位体院兵配合下,闪转腾挪、一若惊猿脱兔。带球突进之际,一个漂亮的转身过人,眨眼间、投中一个漂亮的三分球,顿时博得满堂彩。现场观众,都抢着辨人,“谁进的球?九号九号、猪倌!”

解放军先下一城,马巡抚心里咯登一下:“咋?高炮团这猪倌,瓷马二愣地,你娃猛得很!”所幸马巡抚早有提防,恐怕前场失利,上半场就遵循教练方案行事,排出了最强阵容。果然,电厂球队亦不示弱,尕三得五号妙传之后,立即还以颜色,也投中一个三分球,立马掌声四起。

这之后,双方队员使出浑身解术,拼抢得更加凶猛。

双方都在殚精竭虑寻找对方弱点,瞅准时机打乱对方阵脚,争取上篮进攻机会,破网得分。

电厂球队作为主场,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加上马巡抚战前再三鼓励动员,鞭策激励,拍胸许愿,因此重赏之下,人人打得积极主动。二传手五号,知道马书记与教练先声夺人的战略意图,深感重任在肩,也力争不负电厂父老厚望。别看他身高不占优势,穿梭赛场却似蛟龙入海、灵猿归山。得了球,连续几个假动作,对方阻截扑空,球却从背后,眨眼间神出鬼没到了尕三手里。尕三接五号妙传,瞅准时机,三大步上篮,跳起来劈手腾空盖进一个球,身手矫健、顿时满场欢腾。解放军这边,也明显急眼了,沉住气开始人盯人。五号第二次回球给尕三时,皮球刚一出手,立即被高炮团六号手疾眼快抢断,眨眼间、球飞到了苛不看手里。电厂一看球被截走,左右夹攻围追堵截,苛不看一个大转身,球又飞到了八号手里。八号佯动出击,一个假动作球又到了六号手里,六号虚晃一枪,球又回到八号手中。只见八号左避右闪运了几下球,突出重围,三步跨栏到了篮板前。腾身一起跳,跃到半空中,下腕猛扣,篮球应声入网!

一个个精彩进球,出奇不意、可圈可点,真是激动人心。

两队拼抢激烈的时刻,观众席的人,潮水一样,忽而站起、忽而坐下。一如钱塘江大海潮。

又经数个回合,电厂左前锋带球撞人,犯规。轮到高炮团发球。后卫将球发给六号,六号带球突进,一个背传将球传给站在外侧的苛不看。苛不看正要带球上篮,尕三拍马赶到。苛不看一紧张,回传时居然失误,球落到电厂五号手里。五号迅速收云摄月,控球手中,都以为他要飞传尕三。结果,五号一个连续假动作,出人意料一抬腕,直接投进一个擦板球。

连宋师长都愣了一下,微笑着与王团长交换一个眼色。

马巡抚开心了,八月的石榴——合不上嘴。幸福得满脸褶子。

咋相?咱的二传手!你娃还当是半夜拉肚惊了贼——碰巧?

这一场赛事,军地双方都铆足了劲,一开场就短兵相接、硝烟四起。从上半场开始到下半场结束之前,高潮迭起、异彩纷呈。比分,在小白的银嗓子和啦啦队一阵阵喝彩声中交替上升。

不过,从总的形势看,两队相对来说,咬得紧、比分差距始终拉得不大。

下半场进行十五分钟的时候,场上出现意外。

风云突变、电厂的机会来了。

高炮团八号中锋,抢栏板弹跳用力过猛,竟然倒地痉挛,不得不遗憾退场。随后替补上场新队员捉襟见肘频频失误,电厂乘虚而入,撕开一个口子。球场形势顿时错笔回锋、急转直下。

距终场结束还有一刻钟时,电厂头角峥嵘、显山露水——九十九比九十,高炮团落后九分!

马巡抚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脸上沟沟壑壑褶子平静着,端起洋瓷缸,咕咚喝了一大口。

这水,从来没这么好喝过。

小白见了,赶紧冲场上尕三悄悄作个手势。

尕三捕捉到恋人表情,迅速回了一个表达凯旋的剪刀手。

比赛继续,终场还剩八分钟的时候,电厂得二分,高炮团得四分,双方针尖麦芒相持不下。

一0一比九十四,高炮团还落后电厂七分!

在一阵阵山呼海啸的加油声中,宋师长的目光,略显凝重。

王团长终于按捺不住。手里的烟,先一根接一根。最后一根,刚拨二口,在烟灰缸里拧灭了。王团长站起来,脱下军装露出球衣,扬手冲裁判作了个手势。裁判手里的哨子立即响起来。

“解放军队请求换人。”

谁上?一号、王团长亲任中锋接替八号位置。

马巡抚见这阵势,放下缸子半张着嘴愣住了。他想都没有想到,王团长竟然披挂征袍,亲自冲阵:“咋?连王团长都亲自上场咧?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马巡抚表面上平静着,心里却暗自得意:“八分钟时间,两队相差七分。你哪怕是象孙悟空连翻几个跟斗云,只怕是无力回天。”

与马巡抚一样,河西堡的观众们大都认为比赛即将鸣金。电厂胜利,仅仅只是个时间问题。

王团长踏着满场狂热的欢呼声上场了,短短八分钟,难道会出现奇迹么?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所谓军魂,克之必胜、明知不可为而勉力为之。王团长豁出去了。

比赛继续,双方各得四分,一0五比九十八。

这时候,两队体力即将消耗殆尽。对于电厂球员来说,胜利已然在望,即使不获一分,守成到底也会大功告成。胜利的情绪弥漫全场,电厂球队凌厉攻势,渐渐变为被动拖延守成防御。

奇迹的降临,往往是那样出人意料。

王团长帅帜飘扬抢入阵中,一时炮团人人踊跃、个个争先。电厂这边骤遇高炮团主帅领军冲阵,先开始竟有几分把持不住,几乎陷城失地。末后、慢慢才立稳阵脚。距终场结束只剩三分钟的时候,电厂球队竟然出现失误。为拖延时间,放慢节奏,电厂左前锋情急之下又带球撞人,裁判鸣哨判罚。

王团长主罚,在一阵阵潮水般的呐喊声中,一球入网、竟毫无悬念。

比赛继续。细心的观众,隐隐约约感觉风向悄然变化。

一0五比一00,电厂暂时领先五分。

终场只剩最后二分钟了,高炮团拼抢的激烈程度,令满场观众的心提到嗓子眼。只要解放军一控球,马巡抚就显得格外紧张。两只眼睛茫然地追随篮球,前后挪移、上下飘忽。他巴不得裁判的终场哨立刻响起来。马巡抚心里清楚,他的主要得分手尕三和五号,还有另外几个精疲力尽的兄弟们,场上跑动起来已明显力不从心。但是,有小白的柔情召唤,关键时刻,尕三还是咬紧牙关继续努力,他紧紧地贴着苛不看,力阻他拿球得分。苛不看汗下如雨,拼抢的精力,已经渐近极限。但是小伙子,硬是咬牙坚挺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还差五分、五分!

机会终于来了。

在苛不看和六号策应配合下,王团长扬腕远投、瞬间暴冷——又命中一个三分球!

一0五比一0三,笼罩头顶的乌云一片片散去。

关键时刻到了,双方比分仅差两分、改变命运的两分!

马巡抚沉不住气了,站起来两手卷作喇叭状,朝场上喊叫:“尕三你木囊啥么?断球反攻!”

球发出来,几个传球带球,眼看离终场结束只剩十几秒钟了,高炮团绝地反击、攻势愈猛。

最后的机会,王团长欲化蛹为蝶、华丽转身。

解放军进攻的时候,六号抢到栏板球,正欲出手,电厂两名前锋左右夹击,封顶盖帽。情急之下,六号将球回传王团长,王团长球刚到手,又被围追堵截者死缠封堵,丝毫没有上篮机会。只好传球三分线外的九号苛不看。苛不看轻舒猿臂,一个流星赶月稳稳地接住球。

——这时候,全场千百双热烈的目光,密密匝匝聚集在猪倌身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倒计时在牵扯着全场神经。凭苛不看飞石落鹊巢的精准娴熟,只消他对准篮框,轻轻一抖腕就行了。轻轻一抖腕,那只温顺乖巧、善解人意的篮球,一定会象炮弹寻找靶心一样,应声入网。这个时候,全场所有人,主席台上的来宾,也包括争强好胜的马巡抚,都眼睁睁地看到,解放军那个猪倌,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三分线外竟然魔症住了!

猪倌年青的脸,汗水湿透的额头下,一双小眼睛野兽般定定地、死死注视着篮框。

秒针,滴答、滴答、滴答……无数焦虑的目光都集中在九号苛不看身上。

这个时候,只见裁判手里的锣槌缓缓地扬起来了,只是他的表情与动作,都显得十分夸张。

河西堡的观众都惊呆了,猪倌怎么了?快投哇!只要你手里的球抡起来!只要你瞄准篮框!

王团长也急了,目光灼灼如焚:“苛不看,上篮呵!”

马巡抚也急了,不顾一切连声音都有些嘶哑:“尕三、盖帽断球!”

呐喊声惊醒了尕三,他与另一名前锋一先一后朝苛不看紧逼过去。满场错愕之际,王团长又大喊了一声,苛不看这才如梦方醒。只见他诡异地转了个身,人、竟然是背对着篮框——全场观众又一次震惊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炮团这个骁勇而神秘的猪倌,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脑子犯病了,居然背对着篮框?只见苛不看定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抱着篮球,使出全身力气,将皮球朝脑后一抛!苛不看手里的皮球刚刚划出一道漂亮弧线飞出去,尕三那一双神奇的大手就霹雳雷霆凶猛地掠过来了。场上观众们震骇万分,惊鸿鹤影、真正是千钧一发!

——只差零点零一秒,小马超尕三那一只威猛的大手就要改变篮球的运行轨迹!

在默片般的静场中,那抛出去的篮球曳着一道美丽的弧线飞向半空。无数道惊讶的目光,追随着它,托举着它,旋转、升腾、呼啸——那橙色篮球象炮弹穿透靶心一样入网,“唰”一声!

几乎同时,激荡人心的锣声“咣”地一声全场响亮。

一0六比一0五,高炮团惊天逆转,反败为胜。

主裁判大声宣布:“解放军队,三分有效……终场时间到!”

当年的球王贝利,以一记漂亮的倒勾射门,惊艳世界。

如今的猪倌以绝杀的后抛,震撼全场。两人脚下的舞台不同,如此而已。


十二

河西堡球赛之后,团长王淘沙上调张掖军部作战处去了。

苛不看,尊重本人意愿,没去师球队当球员。按照牛连长处罚决定,又去猪圈喂了三天猪,才如愿以偿调到炮班当了瞄准手。不久,炮三连营房后边,白杨树的喜鹊叽叽喳喳又飞回来了。

据知情者说,这件事与苛不看有关。

但怎么个有关?不清楚。

马书记马巡抚,到底去没去高炮团训练场光沟子跑三圈?不敢杜撰。

不过,马宗武到底是五驴子脾气,鸭子死了嘴巴硬。每每小酒罢,慷慨激昂拍着胸口:“‘烂锅配上烂锅盖,丑人自有贵人爱。’王团长还应允我一局棋哩?回头上军部寻人去,咱三打二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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