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太史魏的头像

太史魏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7/30
分享

《 通讯员培训班》 中篇小说

太史魏

那年初夏,八一厂《祁连山的回声》剧组赴甘肃武威拍电影,摄制人员驻扎我们师部大院。导演张勇手,抗美援朝老电影《奇袭》饰主角。

我们八四0八部队师医院抽调了几名青春靓丽的美眉,参与剧组担任临时演员。

那正是西北凉州红军杨,飞絮飏花的时节。

有一天,我和梅秋芳正在门诊部当班。

每天上午八点半到十一点半,是门诊部一所最忙碌的时候。师直师后工兵营防化连,炮团步兵团汽车营修理所,甚至部队家属,从四面八方向师医院涌来。臀部注射、静脉抽血或推药、血沉检测、外伤包扎、疮痈换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这天上午来了一名患者。

气质非俗,三十四五模样,微胖。军官、穿四个兜,脚底一双皮鞋。

这人排队等待注射,我就感觉他有些与众不同。

因为那一天,正好有二个师汽车营的兵打架。打斗完毕,相互搀扶着又一同过来包扎伤口。这名军官立即对这个情节产生浓厚兴趣,围绕伤口形成,打斗原因,力图还原细节,刨根问底。

叙述至筋节处,竟然掏个绉巴巴的小本出来记。行伍数年,阅人多矣,从未见过如此角色。

后来才知道,此人并非别人。他就是《祁连山的回声》电影编剧、兰州军区创作员李茂林。李茂林是作家,搞文字的人无论行走何方。搜访阙佚,爬罗剔抉,以一双睿智的天眼观察生活。

那天过罢十一点,李编剧和二个兵各自散去,门诊大厅的人群也缓缓退潮。

诸事毕,我俩在治疗室收拾针管药瓶旧纱布。

门上一响,先伸进来一个兔子头,色白、毛绒绒一团,二只大耳朵、目如琉璃。

原来是院部文书谈雅丽,笑嘻嘻捧着一只小白兔探进头来:“卫兵、动作快点,万院长有请。”

——我当时就一愣神。

院长有请?这事有些大。会不会是我和姬红玉星期天没请假偷偷上武威新华书店买书的事情,走漏了消息。那年夏天,姬红玉准备参加全军统考,青灯黄卷熬得十分辛苦。有一天夜晚,竟然被拿床单蒙住头脸搞恶作剧的小兵烂豆芽吓懵了。一见白色就惊慌乱叫,甚至一度对考试失去了信心,心智有些恍惚。我陪她上街买参考书,主要目的是开导鼓劲、提振她的入试信心。

万院长刚刚探亲归队,谁的嘴,这么快……

洗毒洗手罢,跟着谈雅丽跑去见院长。从门诊大厅到院部,近百十米路程,要穿过药房与X光室那一条走廊,进入二所。左扣弯,从二所住院部走廊出门,对着大伙房那面墙,再往右一拐,就到了院部跟前那一排红墙红瓦小平房。那条路来来回回究竟走了多少次,已经记不清。

万院长背着两只胳膊,迈着八字步,在院部门前小花坛旁,鹅行鸭步来回踱。

花坛中的鲜花,喷火蒸霞、怡红快绿。

“报告。”

“呵、四班长来了。”

师医院第二十三届卫训队时候,我是女兵班四班班长。万院长每回不叫我名字,叫四班长。

打眼一望,万院长眼角眉目之间,盈盈皆喜气。观之,似乎不象山雨欲来,寻衅滋事模样。

于是放下一棵心。

“四班长,这次随邓传芝医生和张晶到古浪一六七团抢救教练弹误伤战士,行动迅速!伤员转送第十医院,目前已经脱离危险。一六七团陈志林团长向师党委汇报了这件事情,这可是咱们师医院的荣誉。”

“是。”

万院长富态的脸,极似一尊弥勒。后脑勺,褶着二道肉褶子。

我说:“那一天听杨司机讲,主要是救护车车况特别好,平常还偶尔抛个锚,去古浪……”

万院长微笑着打断话头:“不说了,这些都知道。听说姚助理动手写了篇新闻报道,投军区报社去了。叫你过来,就是因为通讯报道这事,有些急。刚才师宣传科向麻子来电话,近期师里准备举办一个通讯报道培训班,给咱们一个名额。师医院新闻报道年年剃光头,姚助理给军区报社投去的稿子,不是慢性乙肝防治,就是消化性溃疡的治疗,再不然就是根治脚气小妙方,日大瞎一篇没中过。四班长你是城市兵,文化底子相对来说起点要高。梁教导员说你每天中午不睡觉、靠在大伙房宿舍后墙读书,文章还行、字要练练,今后医院的新闻报道就指望你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这?顿时心底风烟一净。

“放心吧,院长!”

“门诊值班卫生员汪所长已经做了人员调整。你走时候跟梅秋芳交接一下,小梅金川医院进修刚刚回来,业务也是相当不错的。”

“是!”

报到那天,我特意换上一身新军装。脚上,蹬一双武威百货商场买回来的崭新黑绒面坡跟布鞋,这种鞋当时在部队战士中很流行。鞋底一层硬塑料,约二指高的跟,走在门诊走廊上“喀喀”直响。那种感觉,虽然比起军官的小方头皮鞋逊色得多,但是比起老土的解放鞋,穿在脚上要来劲。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弄得精精神神。师医院出去的嘛,就要象师医院出来的样子。我的军挎包里,除了一本诗集《叶甫盖尼·奥涅金》,还有一个新兵连结束,陕西华县兵王孝明送我的笔记本。扉页上、歪歪扭扭抄录一了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革命励志语言,这个笔记本珍藏箱底一直原封不动,眼下要参加培训班了,于是郑重其事翻了出来。挎包里,还有一个崭新的书法笔,平时舍不得用。为什么叫书法笔?因为这一种笔,笔头非金属,质软、类似海绵。写字时候,以腕部力度轻重,可以写出大小不同于一般钢笔字的字体。这种笔当时整个武威县城都买不到,张晶回省会兰州探亲,是她帮忙捎回来一枝。当然是给人家付了钱的。

诸事停当,雄视满城营、激昂青云。

我下定决心,阅历咱五十六师写作高人,拓宽眼界格局,得些笔墨本事。

从师医院到师部大楼,必须经过满城营那一道中轴线。中轴线两旁,是闻名西北的红军树。

参天华盖、铁干铜戟。

祁连,匈奴语、苍天。红军杨是卓烁于祁连山下,古丝绸之路的悲壮史诗。

三十年代初,红四军西进河西走廊,遭遇西北王马步芳阻截。一部分被俘红军,身陷武威,被迫于凉州三百年历史的旧满城营内植树。不知何年月,邱少云军营的人们,为一个偶然发现的奇迹而震惊:当年红军手植白杨树,随意寻一枝撅断,即可见横截面上棱角鲜明的红五星。

这是预示革命成功的图谶,还是红星照耀中国的暗示?真宰茫茫,无限玄机。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不知道这个故事的,他就不是凉州满城营走出去的兵。

写武威军营旧事,必须提及红军树。写红军树,又必须提及满城营。

满城兵营,位于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金羊乡新鲜村窖沟,近代当地人多称“炮校”。兵营渊源古老、城垛高耸,始筑于1737年(清乾隆2年),当时营中驻扎八旗兵2000余人。端端正正四方型,均以优质黄土夯筑。边长1060米、高10米、基宽4、6米。史载,当年筑营时候,城墙外侧全部以青砖包土,外绕护城河御敌。三百年风雨人世沧桑,满城营城墙、如今依旧巍然高耸。而当年的青砖与护城河,已湮灭漫漫光阴。1931年,西北军阀马步青骑兵五师驱逐城中八旗后裔,入驻满城营。满人散落城郊,踪影流离。1941年,国民党中央军戍守于此。新中国后,1965年组建导弹部队,满城营是为解放军二炮摇篮。至今,满城营中当年教学的导弹发射架,旧迹犹存。我当兵时曾攀爬,一目千里、四方嚭荡。1976年,武汉军区8199部队西迁凉州,番号84808隶属于兰州军区19军第56师。2017年,该部因战备需要,调防于青海格尔木。当然,这是后话。

师部大楼,位于满城营中轴线一翼。

大门口,杵着两个生瓜蛋子站岗小兵,嘴唇上一层黑色绒毛。验过证明,说句上四楼放行。

人还没到四楼,就听见走廊有人打电话的声音。

“孟连长,今天报到哇,你连的人过来没有?呵,买菜刚刚回?这个兵文化程度怎么样?”

蹑手蹑脚走过去窥视,一间办公室的门大敞着,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在里边打电话。

“……不行不行,我这是通讯员培训班,又不是上士给养员轮训,会蹬个自行车就够了。什么?会画画?扯俅蛋,我要个画画的干啥。训练紧张没人了?已经出来了?你真是个乱弹琴!”

那人叹口气,放下电话,嘴里嘟嘟囔囔:“妈的,孟连长个孟二俅,派个上士来学新闻报道,将来写出来的不都是萝卜白菜干豆角?蕃茄黄瓜西葫芦,登不得大雅之堂!”

我喊一声:“报告。”

军官转过脸,四十一二模样,目光熠熠有神。白净面皮象刚发好的面,随手洒了一把芝麻。

万院长说的向科长向麻子,大概就是这位了。

向科长我不熟。听闻这个名字,缘于他老婆。他老婆是美尼尔氏综合症患者,有一次走来门诊做治疗,人不晕头转向了,就来了精神,听她跟药房吕司药聊天:“我们家老向,什么都软,就是笔杆子硬。连政治部宋主任写东西吃不准精神头时候,都要跟我们老向在电话里讨论半天。”

这人一走,都乱笑。

往日八竿子打不着的向科长,有一天阴错阳差忽然站到眼前,发号司令成为你的上司。

向科长的脸略一抽搐,朝天打个喷嚏,然后舒服地揉揉鼻子:“来来来,你哪个连的?”

“……”

正准备开口,他又接着说了一句:“哦、你是孟连长那里来的吧?”

我知道向科长省略了“给养员”三个字:“向科长,我是师医院的,是万院长派我参加学习。”

向科长眼睛亮起来,眼珠子朝我凸了二凸:“ 哦?师医院来的?万胖子电话给我说过的。高中生吧、平时喜欢读读写写,对不对?听说就是一笔字写得不好看。不过这也没关系嘛,是不是?秀才不怕衣服破,就怕肚里没有货。只要文章作得出,作得好,消息呀通讯什么的,到时候叫个字写得好的兵,抄一遍也行嘛。”

向科长一说说得人羞愧,后悔当初没对着庞中华字帖,将钢笔字达摩面壁认真操练二刷子。

对话罢了,他把我引到一个小会议室。长条桌两侧已经杵了六七个穿两个兜的战士。那几个兵见来了新人,便停止七嘴八舌,目光肃然迎着向科长。时不时也把我挂在眼角,刮擦打量。

向科长说:“同志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来自师医院的优秀卫生班长,卫兵。你们相互熟识一下,往后在一起摸爬滚打,要互帮互学,共同提高。八十年代的年青人嘛,文化高,脑子灵光反映快。新闻报导这一行,人家说是有本事的不愿干,我可要说,没本事的他也干不了。农村七八百斤重的石碾子,城市兵你们谁见过?有人举得起碾子,但是他拿不动一杆二两重的笔,对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字的吃字,无字的吃力。文章写好了,炼出一手过硬的文字水平,将来回地方,也是个军地两用人才嘛。我举个例子,高炮营有个赵定康,笔杆子溜爽,那写起通讯报道一篇篇哗哗的,凭几个厚厚的剪贴本由战士直接提干,之后上调军区任《人民军队报》编辑。腹有诗书气自华嘛,精神之华。我还是那句话,是骡子是马,咱们拿作品说话。”

大家都不吱声。

向科长可能觉得自己扯远了,坐在桌边挺直了腰。一双眼睛作搜索状,问一句:“人齐了吧。”

因为都是初来乍到,谁不认识谁,坐者默然。

“一二三四,好了、就差防化连这个了。”

就朝门外边么喝:“稀拉、稀拉,叫龙干事快一点。”

门外一个尖尖的童音回答:“龙干事在接军区报社电话,就来就来。”

话音未落,门上进来一个兵:“报告!”

目光齐刷刷望他。圆脸短眉、阔嘴塌鼻,一对虎牙。这个兵两只袖口套着一对灰不拉几的蓝色袖套子,军裤斑点油腻,象刚刚丢下锅铲从炊事班走出来。

就他、擅画?还真看不出来。

向科长的眉头瞬间拧起来,明知故问:“哪个连的?”

“报告首长,防化连赵天锤前来报道。”

向科长示意:“好、好,赵天锤你坐下。”

赵天锤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听口音四川人吧?当年乾隆皇帝一个笔误,好好的西川错成了四川、唉。我听孟连长说你画得一手好画?在连队喜欢读书吗?”

兵摇头:“现在训练抓得嘿紧,连长要求饭菜要合大家口味,司务长休假,每天忙得不俅行。”

向科长换一个姿势坐舒服些,大概是在等龙干事,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想摸摸文化底,于是又问:“巴金是你们四川藉伟大作家。我请问你,巴老的激流三部曲是哪三部哇?”

我猜,应该是《家》《春》《秋》?或是《雾》《雨》《电》?

赵天锤认真地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回答:“嗯、青春圆舞曲,大刀进行曲……”

会议室都杵得直直地,有人忍不住笑起来,象车胎漏气。

“还有呢?”

赵天锤说:“好象还有个啥子,小……小夜曲……”

都乐了。

向科长把军帽取下来,捏着朝脸上的麻子一阵猛扇,张张嘴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

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候有个年青军官一阵风进来了,青年才俊、一表非俗,二十五六模样、人显精神。手里攥个荼杯,胳臂肘下夹着书本讲义,边落座边解释:“他妈的,接个电话,来晚了来晚了。

向科长皱皱眉,没说什么。他环视一眼会议室,正色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我打开笔记本,握住钢笔,准备记录讲话要点。

向科长说:“欢迎各位到来,我知道大家平时在连队学习训练非常辛苦,休息的时间也少。因此,大家来到咱们通讯员培训班,一定要珍惜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认真学习,勤奋思考,努力写作,将来成为咱们五十六师新闻报导的人才。”

向科长起身,拿粉笔在小黑板上写了个向前进的向字:“鄙姓向,向四海。大家以后叫我向科长或者老向都行,大家在一起探讨新闻,学习提高,既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学问就是积累。”

“开课前,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师宣传科龙干事、龙行天。他去年在云南老山前线挂职锻炼,钻猫耳洞、过麻栗坡,出生入死。在《解放军报》和兰州军区《人民军队》报,发表了不少有份量的稿子。新华社通稿,都有采用,在全国和军区反响强烈。龙干事写新闻有一手,视角和眼光刁专独到。对于一个写报道的人,这是极为可贵的新闻素质,凤毛麟角、实属不易。”

龙行天站起来冲大伙点个头,极显雅度弘毅:“向科长是我师宣传战线老前辈,新兵连时就在《解放军报》发过稿,起点极高。值得我们每个搞新闻的人敬佩,往后大家要多学习多请教。”

我的天!看看,尽高人。

龙行天这个名字,赫赫熠熠、并不陌生。

往常蛰居师医院,口袋中时不时揉一张绉巴巴的兰州军区《人民军队报》。如果是关于八四八0八部队的新闻报导,哪怕是一个陌生拗口的名字,看一眼便过目不忘。有一次《人民军队》,头版头条刊登了我们邱少云师的一则消息,题目叫作《志愿兵登上大学讲台》,讲的是师农场一位志愿兵,到一六六团黄羊镇驻地附近农业大学讲课的事情。这篇新闻反响强烈,许多兵受教。

文章作者,龙行天。掀雷激电,龙行九天?

龙干事看人的时候眸色睿智有神,目光矍然。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呈微微青黑色。旧军装已然微微发白,穿在身上,倒愈显洒脱不羁、俊逸老成。光风霁月,那叫个气质。

向科长继续说:“今天开课第一天,龙干事讲《消息写作》,我讲《新闻概论》。请同志们做好笔记,用心听讲。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力争在较短的时间内,学会捕捉基层连队新闻。”

向科长安排完毕,有事匆匆忙忙离开了。

龙干事讲课前,大家都热烈鼓掌。

龙干事此人很有性格特点,在小黑板前挥挥手,:“下次讲课就别鼓掌了。苏修老毛子,开个大会鼓掌十好几分钟,干什么呀?有那个时间,干点什么正事不好?”打开教材,准备开讲。

大家静下来,准备做记录。坐我左边的学员,是一个黑黑的瘦子,眼睛细长,笑起来牙齿很白。他翻开小笔记本时,右手食指在口里飞快地蘸一下。目光相遇时,瘦子冲好我友好一笑,算是彼此打过招呼。我看见他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写着康娃两个字。我估计,这小子练过版书。

这时候,门上探进一个圆圆的大脑袋。十五六岁模样,脸上稚气未脱,军装松松垮垮撑不起架子。凭直觉,我感觉他就是向科长刚才叫稀拉的通讯员,他朝里做个羡慕的鬼脸,消失了。

龙干事拿起粉笔,在小黑板上撇捺勾斫、铁钩银划:消息的写作——从哑巴卖刀说起。

康娃拿胳膊捅捅我,朝黑板上的字挤挤眼。

我听见油泼辣子陕西腔:“呃的好怂哩、高深地狠!”

我在培训班学习的时候,忽然一天,师医院大名竟然上了军区报纸。

八名学员分两个组,向科长带一组,龙干事带我们二组。组员除我之外,另有三人。每天下课休息或是在寝室里,大家便聚集在一处交流学习心得,或吹牛聊天谝闲传。彼此很快厮熟。

通讯营那个瘦子大名康娃,陕西咸阳法门寺向阳公社人。当兵前曾经当过几天民办教师,吃过几天粉笔灰,在农村一度是孩子王。这厮特点有二,一是原先当教师养成的习惯,慢条斯理一开口就好教训人;二是狡黠诡辩。一口慢悠悠的陕西腔,醺黄刚健、包浆厚润。常声称陕西关中八百里川梁塬茆,窝地方了滴太。老百姓扛个锄下田,随便一撅头挖下去,黄土地中锄头碰撞青铜器沉闷一响,世界级国宝便横空出世。说陕西农村,农户养猪垒圈用的都是历经千百年风雨的秦砖汉瓦,放眼全国、哪个省有如此胸襟气魄?啧啧啧,咱陕西农民,奢侈地太。”

营盘中赵钱孙李,五湖四海。

立刻就有人反驳,赵天锤跳出来说:“啥子嘛,啷个来?八百里秦川,三千万懒汉。再好的地方,你老陕还不是在黄土坡坡头,春天里一刮风啥俅都看不倒,啷个比起我天府之国来。”

天锤出言,就象是当面宣战。康娃头上青筋乱蹦,绰起长茅就从战壕中跃将出来:“啥?说啥?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你窝四川有啥好嘛,一年四季不见个日头哩么。阳光照射时间不够,不说地里的庄稼,人缺钙、个子也一律低低的,就象河南人手里玩耍的猴。怪道人家叫四川锤子,哈哈。卫兵你是九头鸟,的是?”

这可是人身攻击了,我还没来得及插言,赵天锤就苦笑着说:“你娃儿啥子乡村教师哦,为人师表、开口说话污言秽语,实在没得啥子水平塞。”

康娃抱拳一揖:“人急无好言,人斗无好拳,刚才是你怂娃主动挑衅,呃可是啥都莫说……”

这时候我提醒他俩:“别吵吵,你两个见面就斗嘴。好不容易到师机关学习,时间本来就紧张,在这不好好用心,到时候培训班结不了业,看你俩回连队怎样交待。你们看看人家胡革命。”

一提胡革命,俩都不吱声。

胡革命身份有些特殊,他来自名声赫赫邱少云纪念馆。据说一笔好写,文字水平相当了得。

胡革命早先是工兵营连队士兵,国字脸,高颧骨,白净秀气。此人河南驻马店西平县盆尧乡大赵庄人,虚静和气,喜读书。据说训练之余,大中午人家都休息了,他却不惧寒署,经常猫在营房菜地附近的树荫下,支两个膝盖当桌子看书写小说。胡革命特别崇拜法国大作家福楼拜,常常捧着世界名著《包法利夫人》,揣摩女主人公爱玛服毒前的精神状态,剧烈矛盾下的心理活动。有一次被工兵营长在杨树下撞见,这小子面色苍白,神情恍惚,一定是吃了什么不该入口的东西?慌忙火急送到师医院。正准备插胃管灌肠急救,胡革命这时候突然从魔症中清醒过来,回了神。

情痴者意必专,技痴者艺必良。

彼时武威地区,出版一本文学杂志《红柳》。胡革命那时候创作一篇小说,主要情节是讲一名邱少云连队战士,在武威大什字勇救一名歹徒欺凌的女青年,英勇负伤故事。引起连队轰动。

有这壶老酒垫底,胡革命创作激情一发不可收。军事训练之余,除了上厕所,就趴在床上,或是在操场树荫下支着两腿写作。日久天长,竟然鼓捣出一部三幕话剧《西北偏北》,讲述爷父子三代军人,扎根西北献身我军导弹事业的故事。投稿军区战斗文工团,上边认定他潜质不小。

后来听胡革命自己说,邱少云纪念馆当时正好需要一个能写写画画的笔杆子,师里就注意到了工兵营。消息传出去,工兵营工兵连、舟桥连、机诫连,三个连人人踊跃、个个争先,竟然冒出六名候选人。营长当然第一个想起他,营长就说:“工兵营你们谁也不要争,已经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啦。你们谁看书有人家胡革命看得多?谁训练有胡革命那样刻苦?胡革命人家发表小说还能编话剧,在工兵营可是摇了铃的。你们谁认为自己的书法能好过他,举个手我看看。”

媒婆迷路——没得说了。

胡革命调邱少云纪念馆之后,为表达感激,当夜给营长家表示了半斤鸡蛋,六只苹果,一棵西瓜。谁知道,营长老婆看不上眼,冷笑一声,隔着窗子给他扔了出来。

那时候当兵,一个月津贴费也就六七元钱,染坊师傅——拿不出手。

以上,都是胡革命到通讯员培训班报到之后,聊天聊出来的。胡革命承认自己对复杂的人性,研究得不深不透,老和尚吹管子——不懂笛。

这时候,胡革命手里捧着一本《作文描写辞典》,手里拿一只笔,抄抄写定、心不旁骛。说实话,胡革命是个虚静沉着的读书人。一卷在手,则跳出三界外。嘴上常供着二句话,语是风、笔是踪。读书偷懒不动笔墨,那会中?

赵天锤和康娃也不吭声了。一人一本书,哗啦哗啦翻着响。

那一天课后,走廊上突然响起走跳的脚步声,赵天锤一听,就朝外喊:“稀拉,有我信没得?”

稀拉抱着一堆报纸进门来,这孩子与天锤一样也是个四川兵,团头圆脑,刨了一个很亮的光头,军装套身上,松松垮垮不见屁股。稀拉进来就念名字:“康娃,法门寺向阳公社……你连队通讯员转来的信。”

康娃一听向阳公社,喜得蹦起来抓了信,就缩到一边喜滋滋独享去了。听说他在公社教书那时候,和一个女教师偷偷好上了。两个飞鸿递书,鱼雁传情。

赵天锤从内心羡慕嫉妒恨。有一次私下跟我嘀咕:“狗湿的,听说康娃跟那个女教书在教室亲过嘴来?妈的、老子活到一十八九,虚岁都快二十,连母猪屁股都没啃过。亲嘴、是什么滋味?”我认真想了想,也没这个经验,于是就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猪跑?划一块肥肉试试?”

赵天锤冲康娃的背影翻翻眼,无聊地拿了一张《解放军报》,目光一上一下,默默地读起来。

我那时候,最爱读《人民军队报》。那个报,比解放军报版面小。日近长安远,耐读。翻出来,大致先将一版主标题扫瞄一眼,便直接翻到四版副刊,那些诗歌散文随笔札记人物专访,读之四体通泰兮、六神安和。常常有一种激昂的情绪于文字中翾风回雪、心境为之风云开阖。

恰恰入神,稀拉的光头又照进会议室来了:“卫兵,向科长有急事找你,叫你现在马上过去。”

什么鸟事,急成这?

报纸折好揣进裤子口袋,转头正好看见康娃那边捧着信,一双眼睛潮红而湿润。我心里有些幸灾乐祸:“这小子、怕是失恋了?”

脚步凹凹凸凸,直奔向科长办公室。一路犹疑,向科长找我,甚事哩?

向科长的表情,竟然有几分懊恼与沮丧:“卫兵,今天的《人民军队报》读了没有?师医院救护车是怎么回事?”

龙干事在一旁,一手夹根烟,一手拿一张报纸,好象在思索什么很严肃的问题。

我心头突突直跳,莫名其妙地紧张。

龙干事指给我看,我才知道。原来《人民军队报》三版右下角有一篇文章,被向科长用红笔重重地勾了一个大圈。这是一封读者来信,内容不长:

《人民军队》报社:

我们是武威地区屠宰场的几名职工。某月某日,我们经过武威南关小什字路口时,突然一辆军用救护车从我们身旁疾驶而过,将路中间的泥水溅起来脏了一身。当时救护车也没有减速,更没有人下来过问一下这个情况。我们强烈要求贵报谴责这种不道德行为,并赔礼道歉。

我们当时记下了这辆救护车的军牌号码:辛——8199。

武威地区屠宰场部分职工

龙干事将报纸一抖,有些生气的口吻:“卫兵,这是不是师医院车牌?人家可写得清清楚楚。”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是。”

向科长脸上的麻子起起伏伏,背着手在办公室转来转去:“这是师医院救护车吗?怎么开那么快,弄了人民群众一身污泥浊水?看看,投诉信都登出来了。”

磨几圈,好像终于下了决心,停下来对龙干事说:“龙干事呵,我看你还是跟万院长联系一下,找救护车司机调查调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这可关系咱们邱少云部队形象。军民鱼水情,千万不能马虎,真是咱们的错,就要在军区报纸上给个说法。并且当面向屠宰场的职工们道谦。”

龙干事说:“我今天手头有一个急稿,军区催得比较紧。稿子再顺一遍,明天上午就去医院。”

向科长拉着龙干事,悄悄嘀咕二句。我听见说,找报社赵定康。

出门的时候,向科长又叫住我,叮嘱道:“这样,今天下午还有课。明天上午你带着报纸,陪龙干事走一趟,师医院你都熟。协助龙干事把情况尽快搞清楚,咱们好向军区报社有个交待。”

向科长交待完毕,不放心,又打电话万院长。

作为新闻干事,龙行天熟谙邱少云军旅精神风貌,泠然风骨与铁血气质。

但他不了解师医院。

从高处俯瞰,大清乾隆二年修造的满城营,四面是三百年沧桑,历史厚重的土墙。师医院位于满城营中轴线右后侧,与师军人服务社和那个高高的发射架仅仅一路之隔。师医院外形结构是一幢工字型平房,前部、是门诊手术室化验室防疫所;中部、是药房制剂X光透视与理疗室;后侧是住院部二所。二所的左右外侧,分别是大伙房与小伙房。大伙房柴米油盐,保障军医护士卫生员一日三餐,小伙房则是病员灶。小兵卫生员谁要是敢打病员灶的主意,偷偷过去摸几个肉包子,万院长发现了,一定挺枪跃马,义正辞严厉声喝斥:喝兵血!医院工字型建筑外侧,再往后是院部、医护宿舍,院部后侧有个十分幽静的小院落,是传染科。印象中,患者寥寥。

门诊部前侧墙面上,镌着一个醒目的红十字图案。大门两侧,每当春天沙尘暴势头减弱,在暮春与初夏时节,两行玫瑰与月季花儿次递盛开,风日流美、粉红骇绿。逢周日,经过师医院门口,往来于军人服务社的兵卒士官就特别多。如果恰巧有女兵或是女军官穿着白大褂,撅着丰娆的小胸从医院门诊前娉娉婷婷走出,注视的目光便有如“向右看齐”。

有一段时间,《祁连山的回声》电影剧组入驻师部大院,女军人更多了。师侦察连布哨设岗。

上午八点半,龙干事骑一辆自行车带着我,回到师医院调查救护车一事。

万院长昨天接向科长电话,显然已经做过安排。

简单介绍罢了,万院长拿出二张材料纸递给龙干事:“龙干事你看,这是事发当天救护车杨司机的笔录经过,我保证这份材料的真实性。那天四班长同车,他也是见证人之一。”

龙干事接过材料,细细地读。

谈雅丽进来倒了茶,笑一笑出去。

龙干事写文章出身,三下五除二看完了。一边把材料递给我,一边对万院长说:“原来这样,为抢救伤员嘛?可能有些小误会。我这就回去给向科长汇报下,再给军区报社发个函说明情况。”

原来,这件事就发生在赶往167团古浪训练场抢救伤员那天。

我记得车速是快了些,但思来想去,也回忆不起路边会有那样一群人?

万院长又递给龙干事一份稿子:“看,这就是抢救受伤士兵,我们给军区报社投的新闻稿。我叫文书抄了一份留底,可以证明确实事出有因。”

龙干事上上下下看稿:“坏事变好事,坏事变好事嘛。这封群众来信,正好说明师医院救死扶伤,服务基层的红十字精神。我想、给屠宰场的工人同志们解释一下,人家完全都可以理解。”

万院长听罢,笑着叹了一口气,自嘲道:“唉、扯俅旦!师医院新闻报导年年剃光头。年年盼、月月盼,这一回倒好,盼来一封投诉信。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实现了军区报纸零的突破。”

龙干事说:“任何事物,都有它正反两个方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坏事也能变好事嘛。”

气氛就有些活跃起来。

这龙干事喝茶,水有些烫。吹一下喝一口,喝一口吹一下,腮帮子一起一伏。

万院长对我说:“四班长,龙干事可是咱们师大院一枝笔,军部都摇了铃的。想干一番事业,要看跟谁混。你在军区登一篇——军报那更不谈了,该立功立功,该嘉奖嘉奖,你小子加把劲。”

龙干事回我一眼,说:“新闻这个东西,其实就跟搞写作一样,也有个天份在里边。通讯员培训班这一期的几个学员,我观察了一下,二组胡革命和卫兵,一组赵本四和王苏,他们文学基础相当扎实,赵天锤弄画的,且不论他。基层连队新闻报导 ,对于各人来说要靠悟,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听说王苏从一九七七年上初中就坚持写日记,有些文字功夫。但是文字这东西一句话说不清。有人写再多,头发都写白了,境界也达不到。清朝那个蒲松龄,考八股文考到七八十,与孙子辈坐同一个考场,最终也没考上举人进士。但是,一部《聊斋志异》流芳百世,谁都要高看一眼。因此说,写作必须静下心,等一等自己的灵魂。一旦下笔,要倾注感情,心中要有一股热流顺着笔尖往下淌,神仙本是凡人做,只为凡人不肯修。这话扯远了。

万院长,您是从事医学的专家,我个人认为,师医院应该是一个出新闻的地方,救死扶伤、医者仁心、大爱情怀,一道创口必定有一段精彩故事,如果深深往下挖掘,没准就是一个新闻报道的好题材。我还是那句话,红十字上病痛少,无影灯下活鱼多。用写作上的行话来说,医院是个值得深入挖掘的富矿。”讲说至此,龙干事用手作了一个向下挠的动作,一如鸡子扑食。

万院长说:“看看?人家龙干事搞新闻的,观察事物就是不一样,看问题看到点上,说得好。”

事毕。

扯几句闲白,龙干事就准备告辞。我还要赶回去,上向科长的导语写作课。

忽然谈雅丽在门外惊慌失措喊院长,原来是有一个边远连队来的兵,无缘无故在门诊大厅突然晕倒了。这事来得蹊跷,竟然惊动院长。龙干事常走训练场,新闻敏感极强。一杯茶没喝完,忽然反应过来,茶杯住桌边一推,说一声:“走、薅草逮兔子,咱们也过去瞧瞧,抓条活鱼。”

很快到了门诊值班室,男兵女兵已经围了一堆人。刚要推门进去,听到万院长在里边熊人:“你哪个部门的?怎么敢跑到师医院开这种玩笑?荒唐……”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好门诊X光技师李化民过来。听说师里拍电影,这个兵入伍黄羊镇三年,没见女兵长啥样。

回到师里,向科长刚讲完《新闻概论》。龙干事将事情一汇报,向科长就说:“弄清楚了就好,弄清楚了就好哇。跟军区报社联系一下,师医院也不能背黑锅。抽个空,我两个到武威屠宰厂去一下。把古浪训练场抢救战士的事情一说,人家一定会理解的嘛。”

龙干事说:“等空了吧。”

向科长坚持:“不能拖,这事要抓紧!”

向科长见我回来,把刚才上课的讲义拿给我。向科长的字敲金戛玉、蝇头小楷,像古旧的线装书一样,一行行从右往左竖写。字还能写得这样好看?我怎么就写不好一笔字?想想泻气。

礼拜天,整个师大院都放松下来了,兵们三三两两南门口验出入证,逛武威县城。那时候有一部电视剧,剧名叫作《虾球传》。于是就成为军中士兵的歇后语,星期天到哪去——瞎俅转。

我们可没时间瞎俅转,培训班为了赶时间,继续上《通讯写作》。这天下午的时候,学员放半天假,整理整理笔记资料,消化消化讲课内容。或者回连队处理处理个人事务,或上街买些个小物品,再就是原地休息洗洗衣服,给家里父母写写信,或读读书。

向科长和龙干事要了一台吉普车,带着师部介绍信和那张报纸,上武威屠宰厂做回访去了。

午后时分,阳光疏朗、和风骀荡。洗罢军装,军帽吹圆了挂在窗口晒。一个人关在寝室里看了二小时《叶甫盖尼·奥涅金》,感觉眼睛发涩,趴在床侧一迷糊就不知迷糊了多久。忽然门上“吱呀”一声,恍然有个人进门来。原来是胡革命,胡革命神色惊慌:“卫兵,快点、快起来。”

我说:“革命,星期天好不容易轻松一下,什么鸟事急成这?”

胡革命五官面目,看上去竟有几分异常:“你是卫生班长,快去瞅瞅看,康娃好像不行啦?”

我一听康娃不行了,吓了一跳。联想起那一天他看情书的表情,今天早餐也没吃。上午上课时候,愁眉苦脸的表情,便觉得不对劲。于是随着胡革命急急忙忙下了楼。

师部大楼一带,有一丛杏树林,婷婷华盖、荟蔚荫浓。远远望见林下影影绰绰两个人。近前一看,只见康娃面色苍白歪在地上,半倚树,伸着腿、表情痛苦。赵天锤抓耳挠腮蹲在一旁。

我心里奇怪,两个家伙,跑这里搞什么名堂,难道康娃真寻了短见了不成?

康娃身子蜷缩,手捂肚子,军帽扔在一边。眼前的情景,似乎证实我心中那个不祥的预感。

前段时间康娃女朋友来信,竟然长达九页!这是赵天锤支着耳朵一页一页数出来的。熄灯号都吹过了,康娃还打着电筒蒙在被头上一遍遍地啜泣。一个人绝望到何种地步,才弄成这样?

二天上课,都看见康娃两只眼睛红红的。这事谁都不好意思去问。

康娃一定是失恋受刺激了?冲动之下,就象山村贫困妇女一样头脑发热,遇到什么大事,一仰脖子就毅然跟农药过不去。我说:“康娃、你胡俅整哩!喝啥了你?赶紧抬人,送医院抢救。”

天锤却挡住,不叫动。

我说:“还不赶紧送医?这个是中毒症状,等到四肢抽搐,神志不清、瞳孔放大就晚了……”

胡革命一听,也挺害怕,他扶着康娃的手竟然抖起来。

还没动手搬人。康娃却睁眼了,眼睛半睁半闭有气无力:“呃莫事莫事。”说完,又闭上眼。

天锤说:“康娃没喝药,喝猪油啦。”

这怂娃!怪俅的,好好的喝猪油干啥哩嘛哎呀?

赵天锤断断续续,把经过一说。我和胡革命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抬人了,哈哈笑起来。

赵天锤与康娃,行星撞地球,一对冤家活宝。

先有个小秘密。

天锤对康娃女朋友那封情书,一直壮志未酬。如当时大多数战士一样,他没谈过恋爱,不知情书究竟怎么回事。他非常想知道,一封情书竟然能够如此魔咒,令人失魂落魄、如醉如痴。

都以为康娃失恋,其实不然。康娃其实是被女教书的信感动了。他的哭,其哭有思,其歌有怀,是发自一个年青士兵内心深处,为一句生命中郑重承诺的哭。女教书扬手文飞,一绺情愫发而为美文佳句,几句情诗触中康娃泪点。

——呵

黄土塬追风的骏马

你奔驰着 我对解放军一往情深的爱

少女的情窦

为西北凉州 那个红军树下走来的光荣士兵

而热烈盛开……

情诗受龙干事激赏,修改推荐《人民军队报》发表。题目是《我爱的你 从红军树下走来》。胡革命也很喜欢这首情诗,如果编上一段舞蹈,漂亮女娃子在红军树下著红鞋舞蹈,想必极好。

当然,这是后话。

天锤那阵子,心怀叵测,就想一探情书之究竟。

但是人家康娃,似乎预知天锤窥探觊觎之心。情书随哪里都不放,一直掖在他贴身衣袋里。

这俩叫驴栓一个槽上,有事没事,好礮蹄蹽撅抬杠打赌。

天锤就想从彼此口角交锋中,赌出一道突破口,出其不意拿下康娃。你娃儿要是输了,没啥子说得——情书交出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瓜娃子也学习一哈嘛。

周末黄昏,晚饭罢,也不上晚自习了。这俩沿满城营中轴线红军树下散步,经过炮团水塔过围墙转到修理所,路过汽车营远远望一眼高耸的导弹发射架,又从军人服务社转到大礼堂前,再逛到168团一侧训练场。鹅行鸭步,悠哉游哉。

那时候,师部大院很多地方辟为田园,各个单位莳蔬种菜。三三二二的兵,在田里忙碌着。

赵天锤那一段时间,大概是少林武打系列电影看多了,又惦着康娃那封情书。走着走着,一激灵便想起个事,想给康娃设个套,又要和他打赌:“康娃你说来,和尚不结婚,哪来的后代?”

这个事嘛,千百年约定俗成,谁能说得清。

康娃想一想,就接过去说:“你怂娃买菜算帐昏了头咧,和尚又不娶老婆,还能生儿育女?”

天锤有个笑话。他当上士,算帐算俅不清。自行车后边挂个大篓子上街,人家卖菜大嫂土豆茄子,要一毛三分五。天锤就着急:“要就一毛五,要就二毛,什么一毛三分五!”闻者捧腹。

天锤就笑:“和尚不娶老婆,那你法门寺一年年总不断香火?”

“那这是两码事。”

天锤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算了算了,这回就算你答对了。那我再问问你,你说驴子和马,谁对人类社会贡献大?”

康娃眼睛翻一翻,认真地想了一想,答道:“驴!”

康娃顺利入套,天锤心中狂喜,故意问:“为啥子嘛?”

康娃遂一一举例说明,毛驴在广大农村拉磨推碾的种种好处,还例举山东驴皮能制造阿胶,入药大补。并引经据典两个著名的例子:一是西路军河西走廊遇阻,部队被打散时,之后的新中国副总理李先念同志,就是骑着一头毛驴,遁入祁连山安然脱险。可见,毛驴同志对中国革命作出的巨大贡献,有目共睹。

天锤见康娃钻圈入彀,哼一声:“你娃儿鬼俅扯,当然是马!马行军打仗运输辎重,上得山头,下得田间,电影里炮兵打仗,都是马拉大炮。我兰州军区还有山丹军马场哩,全世界军马场苏联第一,中国山丹第二,哪个娃听说军驴场来?”

康娃说:“你娃胡然里么,驴!”

天锤说:“马!”

天锤甚至很硬气地说:“打赌!我要输了,你娃儿做啥子都行。你要是输了,情书拿来——学习一哈嘛,要得塞?”

康娃脖子一梗:“莫嘛达!”

两人相持不下,遂一致决定找个裁判员站在公正立场挥一下小旗。

找谁?找个识文抓字、通情达理的人呗。

于是去寻师直代理司务长潘国球。潘国球此人,淡泊明志有静气,读书学习也是个有心人。闲暇好弄个文墨,有些小资情调。两人一说,就明白了,摆着手:“不争不争,咱以事实为依据。”

书籍杂志剪贴本,摞一堆让两人看。

第一篇是山丹军马场战士诗人陈雁忠著名抒情诗《哎哟哟哟我的军马呵》,第二篇是马玉涛歌曲录音带《马儿哎,你慢些走》,第三篇是法国著名作家布封,驰名世界的散文名作《马的风格》。末了,还打开几张画报,上面是《悲鸿与马》。徐氏马图中华一绝,筋健骨腾、风鬃雾鬣。

天锤上前翻一翻,哼着《我是一个兵》踱到一边去了。

康娃上前翻一翻,梗着脖子涨红面皮不吭声。

潘国球说:“我这还有二篇文章,你俩自己看看,开卷有益嘛。”康娃钭眼一瞅,竟是唐代柳宗元《三戒•黔之驴》,另一篇文章是金代王若虚《焚驴志》。

潘国球就说:“康娃,咋相?你娃服是不服?”

其实,潘国球这个人也是老陕,户县的。不知这怂为什么,却老乡见老乡,照面就开枪。

康娃不服气:“潘司务长,你说了呃咋不服气?咱陕西有一句老话,铜驴铁骡纸糊马,的是?”

康娃意思,大意是说马的体质过于精致细腻,抵不上驴子与骡的粗粝皮实。

潘国球说:“事实胜于雄辩,康娃、马比驴子的贡献是大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西北自古产名马,你看我一一说给你听听。”潘国球就开始扳手指头,扳一下说一种:“自古以来,祁连山焉支山冷龙岭,都是名马产地。西北十大名马有赤菟、的卢、乌骓、飒露紫、黄骠马、照夜玉狮子、特勒骠、盗骊、爪黄飞电……咱陕西还有昭陵六骏,你看看,可从没听说过什么十大名驴?再进一步讲,无论怎么看,马的修长体态比起驴骡来确实是要自然匀称些。纵马追风兮、一日千里!再说了,人们形容一事迅速、得手于转瞬之间,会说马上,谁见说驴上?”

说得康娃一个倒仰,嘴上仍不服气。

“你懂个锤子,驴!”

“马!”

二个又争。潘国球看热闹不怕事大,便煽风点火:“这样,你俩驴呀马的争来争去也没多大意思,对吧?我建议,你两个单杠三练习,石板摔乌龟——硬碰硬,我就免费给裁判裁判……”

康娃眼一瞪:“能成!”

天锤说:“三练习你要是输了,情书……”说着伸一只手,一脸坏笑。

“么嘛哒!”

天锤说:“我要是输了,钻床底帖条子学狗叫,随你!”

潘国球循循善诱、力主公道:“我看是这,啥情书不情书。我那里正好有碗猪油,谁输了就?”

都说行,相跟着往训练场。

彼时,部队军事体能训练项目达到以下标准,是为优秀:投弹50米以上。据说我军有一个时期,战士投弹90米者,可直接提干;五公里15公斤负重越野22分钟以内;800米障碍4分钟以内;步兵卧姿100米射击五发48环以上;步兵立姿200米五发45环以;步兵跪姿150米三个点射十发90环以上。单杠:1练习引体向上、2练习腾身反转上杠、3练习双手撑杠单脚跨杠、4练习跨杠翻转旋转360度、5练习摆体上杠旋转360度下杠、6练习跨杠反转旋转360度下杠、7练习踩杠旋转360下杠、8练习360度大回环。

部队单杠三练习,较常见。三练习指双手撑杠单脚跨杠,四练习是指跨杠翻转旋转360度。

双杠动作是另一种套路,此处不赘。

训练场寻一单杠,两人一先一后上手。

赵天锤上杠,从一练习竟然一直做到四练习,动作虽不算娴熟,也算基本连贯。康娃见他目光直直的,撇着嘴。轮到康娃了,这厮咬紧牙关,一用劲就使出吃奶力气,额头上青筋乱蹦。

三练习刚刚上杠,没做二个动作竟然从杠上一个跟头翻下来,狗啃屎跌在沙坑里,连情书都掉在地上。天锤眼尖,想悄悄拾起来。没想到被康娃眼疾手快,上前一脚踩住手背,学着阿尔巴尼亚老黑白电影《海岸风雷》那个特务的腔调:“你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

据潘国球仲裁,无论上杠动作熟练程度与姿式优美,天锤都胜出康娃一筹。

何况还落了杠。

讨情书时候,康娃毅然绝然反悔。“想看情书?墙上挂个帘——没门。”说的时候,把口袋捂一捂,抬脚欲走。天锤有些失望了,追在后边绝望地嚎起来:“你娃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潘国球也高声呐喊:“留步!男子汉唾口唾沐掉地上窝都是……一棵钉,不能给当兵的丢脸!”

康娃一听这话说得很重,走几步又退了回来,军帽往上一推,紧紧裤带:“多大个事么?不咒是一碗猪油哩么?去年拉练,我连那农田的臭水都喝过。解放军死尚不惧,况猪油乎?走些!”

——虽然看情书的愿望未能如愿。

当康娃悲壮地捧着猪油碗,呈大义凛然状,赵天锤幸福地闭上那双总是睡不够的小眼睛,耳畔传来咕嘟咕嘟美妙的声音……

向科长与龙干事二人讲课各有特点。

向科长鄂西土家族人,土家西兰卡普四大姓,向覃彭田,向氏雄踞其首。其曾祖父是宜昌府前清举人,虽然后来世情变幻、家道中落。然幼承庭训、家学渊源这一点硬是从骨子深处衔玉而来。向科长孩提时期,犹记得吊脚楼家门前曾有一副对联,上联是:书要闲读,要读闲书,闲要读书。可惜下联,湮灭漫长时光,不复记忆。向科长古文学养尤其深厚,是带着满脑子天玄地黄,宇宙洪荒走进革命队伍的。他的课就讲得沧桑厚重、高邃古歰,羚羊挂角,启人心智。

向科长讲新闻的渊源与发展。

……公元前140年左右,汉武帝刘彻时期,各州郡诸候国设在京都长安的办事机构:邸。为下达御旨、上传奏折等等,便创办了一份手抄文本,叫做《邸报》,亦称邸抄,或朝报、条报、杂报等等。它比欧洲最早的报纸,罗马恺撒大帝时期的《每日记事》还早出八十年左右。

至宋代,邸报更是广为流行。宋时邸报分为两种,一为《朝报》一为《晚贴》。这份晚贴可称为世界上最早出现的都市晚报。宋时还出现过一种小报,新闻这个名词就与此小报有关系。俄罗斯第一张晚报出现于一八六六年,而欧洲的其它一些国家到十九世纪才出现晚报……

古老的报业知识,闻所未闻。

胡革命与赵天锤康娃,挺着腰杆心不旁骛,十分认真地做着笔记。课堂非常安静。外边走廊偶尔走过个把人,那脚步听得清清楚楚。忙碌的人脚步刷刷刷刷,沉稳的人脚步就不紧不慢。

向科长呷一口茶水,清清嗓子,继续念他蝇头小楷的讲义:

南宋《朝野类要》记载:边报,系沿边州郡诸事宜,实封上报省枢密院。朝报,日出事宜也,每日门下省编定……报行天下,所谓内探、省探、衙探之类,皆衷私小报,率有漏泄之禁,故隐而号之新闻。至清中叶后,北京民间出现《京报》。清初北京有个纸铺,名叫《荣禄堂》,因与皇宫内府有染,得以印刷《缙绅录》发售。之后,民间报房蜂起,报业鼎新而炽盛。至甲午海战后,在变法革新思潮影响之下,中国全国各地民间报刊多达340余种。

洋洋报业,蔚为大观。

到清末民初乱世时期,毛泽东创办《湘江评论》,周恩来在红色老区创办了《新华日报》……

向科长将报纸起源详细地阐述了二堂课时。到开饭的时间,师大院的军号响起之前,向科长的课也准时讲完了。只见他把沾着粉笔灰的手拍一拍,有些意犹未尽:“三十年代,延安《解放日报》社论指出,我们的党报同时也是群众的报纸,代表着群众的利益。因此,报纸就不仅需要有能干的编辑与优秀的记者,而尤其需要有生活在广大人民中间的、参加在各项实际工作里面的群众通讯员。你们大家,都是生活在各个连队里的小记者,小广播,今后我们八四八0八宣传报导如何在《解放军报》和《人民军队报》上攻城掠地,抢关夺隘,都要靠各位的努力。”

大家稀里哗啦收拾笔和本子准备下课,一听这话,顿时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重如泰山。

向科长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起立。

除了康娃还稍许有些个歪歪倒倒,其他人对着讲台肃然而立。一个上午匆匆飞逝,肚子也象秋日蟋蟀振鬣长呤。饭前列队,开饭前大家的心思往一处想。

战士进饭堂

什么都不想

——瞪着一双饥饿的眼

盯着鸡蛋汤

嗨盯着鸡蛋汤……

午后上操的军号响起之前,胡革命就从外边匆匆忙忙回来,将他《高山下的花环》往铺底下一塞。这小子还是老习惯,每天中午都跑到杏树林的树荫下静静读书,磨砺沉潜于写作技艺。

《高山下的花环》单行本发行部队那阵,师医院许多军医护士卫生员,一个个读得眼泪流。

胡革命有一个辉煌梦想,总有一天,要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作品,绝非散文诗歌豆腐块!

他认为,只有在这一本杂志上发表作品,才能标志人生攀登的高度。

那个年代,有一句拿破仑名言在军营中非常流行——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个好士兵。

但是天锤对此明确表示异意——锤子、都去当将军,哪个当士兵?

上课了。

龙干事踏着嘹亮的军号,抱着一堆书本讲义进来了,他把军帽摘下来桌上一掼,双目矍然有神:“同志们,今天讲新闻写作的十项要求。新闻究竟是什么?咱们前面讲过,用一句通俗的话说,新闻就是最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资本主义国家,有所谓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之说,意识形态不同,这个不多讲。根据我的新闻体验,总结了下面十条。大家如果觉得不错,有参考价值,那么拿起你的笔,把我这堂课的讲课内容记在你的笔记本上。今后写作时,如果遇到阻碍与困惑,笔记拿出来翻一翻,看我今天讲的课,对是不对。哪十点呢?请看黑板。”

一笔板书,元神朗沏、排宕飞扬:“一要让事实说话;二要抓住事物特点;三是主题尽量集中;四是消息写作时要把高潮放在文章最前头,吸引读者眼球;五是适当运用新闻背景;六是将事实交待清楚;七是形式短小精悍;八是文字生动优美;九是体载风格多样化;十是采写要迅速及时,新闻新闻,就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写新闻必须讲究新闻写作的时效性,快速传播。”

龙干事讲课不拘泥书本上的条条框框,大开大阖、旁征博引、视野开阔。有时讲着讲着就抛开书本,这天讲新闻,竟然把新闻报道与林彪事件联系上了。

“军营生活二三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作为基层通讯员,大家在日常生活中要留心观察军营生活点点滴滴,新闻非笔杆子写出来的,而是靠一双脚,靠你动脑筋分析判断发现出来的。”

“我举一个著名例子——林彪事件。九一三事件后,我国政府严格保密,并没有向外界和国际社会公布这个政治事件,普通中国老百姓当然谁也不知内情。没想到,突然一天,法新社向世界发出一条惊人电讯——中共二号人物林彪倒台。有一个巨大的疑问,他们怎么知道的?”

一组赵本四站起来答:“间谍。”

一组王苏举手道:“我看是内部出了叛徒,泻露我党机密。”

龙干事挥挥手:“都错,你们根本想象不到。”

他转身在黑板上擦出一个角落,写下五个字:观察与发现。

“为什么是观察与发现?当时罗马尼亚共产党政府在北京召开工业展。法新社这一名记者受邀进入了展览大厅,他发现原来墙上挂着的巨大横幅,如:‘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之类的大型标语都不见了,换上去的却是‘人民战争胜利万岁’横幅。这一名记者有相当强的新闻敏感,眼光独到。为证实心中疑问他来到大街上,发现了更多有关林副统帅的异常,林彪关于天才之类的语言也统统不见了。他走进首都新华书店,又发现中共九大党章也从书店神秘消失。直觉告诉他:林副统帅出事了,随后果断发出一条轰动全球的电讯——林彪倒台。记者并没有乱造谣,他也不能打听到绝密消息,他只是将大量事实串联起来分析,就破解了一个事件的真象。”

课堂很安静,窗外树林中鸟声格磔,迸出一串串俏丽的小花音。

“同样有一件怪事,就发生在兰州。同样说明观察与发现,对一个搞新闻的人,是何等重要的素质。搞文学的人有一个说法,凡眼有五:天眼、慧眼、肉眼、法眼、佛眼,不同的眼光,就能发现隐匿在表相下的真实。兰州怎么了?兰州在美国间谍卫星之下,光天化日竟然消逝了!”

寻轶闻鄙事,以快听闻。大家听得非常仔细,生怕漏掉一个关键词。

“兰州一夜消逝,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新闻。美帝国主义以为中国施了什么魔法,将一座城市屏蔽于间谍卫星探头下。要隐藏一座西北著名的工业城市,这可是一件多么巨大的工程!”

“然而。人家仅仅上街花了几分钱,买到一张一九八0年创刊的《兰州晚报》,就破解了这个秘密。什么秘密呢?经过观察分析,隐藏一座城市的,不是什么神仙皇帝气功高手。答案非常简单——污染,大气中杂质雾霾,悬浮于城市上空。美国侦察卫星就看不见了,不过是如此。”

抖了包袱,原来如彼!

龙干事又绕回来:“从事新闻的人应该是怎样的人?应该是有政治立场的人,应该是敢说而且是会说真话的人,应该是有文化品位的人,紧扣时代脉博,善于观察与发现社会热点的人。记者或通讯员必须熟悉社会,了解民情士庶生活。我们从事新闻报道,要养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习惯,那就是要十分关注报纸上的社论,通过社论把握党的宣传工作重点,把握军事舆论导向。”

龙干事讲着讲着,一激动、话题又岔开了。

“最近我看到一六八团报道组一篇稿子,在心里思索了许久。这篇稿子说的是一位勤奋刻苦的新战士,为争取投弹取得优异成绩,一个人偷偷跑到训练场练习,竟然将胳臂甩脱了臼……”

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我不反对刻苦训练、勇争第一的精神,这也是我们邱少云部队几十年传承下来的优良传统。但是,我想问一句,现在什么年代啦?八十年代呀?同志们!八十年代又是什么概念?国际上的军事权威已经认定,现代战争一旦打响,根本没有所谓前线与后方。你的前方阵地可能天天西线无战事,但是你的后方可能顷刻之间弹雨横飞、导弹爆响。你的火力发电厂、铁路大桥、甚至兰州刘家峡水库,酒泉卫星发射基地等等,还有将来可能修造的湖北三峡大坝,都可能成为远程导弹攻击目标。因此,新时期部队新闻报导,既要反映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的英勇无畏,更要着眼新的国际形势下,我军科学练兵,科技强军,掌握高新军事技术,快速反应的新闻报道。我要提醒在座各位的是,往后捕捉连队新闻,主题力争有所创新,题材要与时俱进。不能老停留在射击投弹拼刺刀飞越战壕那老一套,不新、也不吸引人。”

窗外枝头上的小花音,不知何时消逝了。

龙干事撸起袖子看看表:“这节课时间到了,大家下去以后自己消化一下,心里过过电影。”

那一堂课,我甚至巴望龙干事再多讲一些,哪怕扯些闲白,也觉有益。

马上要开晚饭了。经过向科长办公室的时候,听见他在接电话,声音很大:“党支部决定,明天上午送到师医院?哎呀,那我代表师医院表示感谢啦……”

向科长放电话的时候,一回头正好看见我,连忙招手:“哎、卫兵你过来。武威屠宰厂的同志明天要到师医院送猪,慰问住院病员,万院长那里我马上通知。你还和上回一样,明天随龙干事带上相机过去。我回头交待龙干事,好好拍几张、冲洗好了赶紧给《人民军队》发稿……”

向科长这人有个特点,一着急,嘴就有些碎。

“是。”

二天,我又随龙干事跑了一趟师医院。万院长热情接待了武威屠宰厂送猪的同志。在此之前,姚助理怕人少气氛不热烈,专门跑去宣传队求援,借来几名女兵参加赠猪仪式。师医院门前一番热闹,彼此都有面子。

回医院却没见到姬红玉。本来想问问她,上一次在武威新华书店买的学习资料,复习得怎么样了?梅秋芳告诉说,姬红玉、夏虹欣、唐瑾霞、张一清等女兵,参加电影《祁连山的回声》拍摄之后,又选拔到师射击队训练去了。师、军、军区,要展开一轮长枪短枪大比武。

心中未免有些失落,替姬红玉忧心,军训这么忙,全军统考考得考不上?

拥军爱民赠猪仪式结束后,我就随龙干事回师里去了。

在龙干事指导下,我动手写了一则消息。我特意将他的名字,放在前头。稿子写成后,龙干事稍做修改,配了摄影照片就发出去了。

过了几天,题为《一封投诉信联结一段军民鱼水情》的消息,配了一幅摄影照片,在《人民军队报》三版发表出来了。我的名字,署在龙干事的大名后边。

天!

那一天看到报纸上印着自己的名字,竟不敢相信铅字是真的,忍不住用指甲在上边抠一抠。是真的,铅字抠不掉。菜鸟刷新人生空白的狂喜,怎样形容都不过分。后来才知道,许多写稿子的人,人生第一次报纸上发表作品,感觉跟我都差不多!

一张报纸,都抢。分享喜悦。

其实,激动之余,我的心里也非常冷静。要不是人家龙干事大名在前,你算哪根葱?

胡革命是真心为我高兴:“里程碑、里程碑,万里长征迈出头一步。百尺竿头,少年可为。”

康娃摇头晃脑酸文假醋:“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跟上龙干事混,不一样还就是不一样。”

天锤抢了报纸,目光在上边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然后说一句:“这得好几块钱稿费塞?”

稀拉也把光脑袋伸过来凑热闹:“没啥子说得,请客。”

一组王苏赵本四,也吵嚷买包烟大家都高兴高兴。

我说,要请也得先请龙干事吧。不是他大名在前,我那两下三脚猫功夫,哈哈。

说实话,龙干事的摄影也不坏。

几名壮汉抬着一头披红戴花的大肥猪,占据照片主要位置。它微张阔嘴,毛茸茸的睫毛下面是一双锐利的小眼睛。主角高昂着头,两只前爪向空中前蹬,一付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模样。

照片看上去,很有几分视觉冲击力。

上课的时候,龙干事两手撑着桌面,神清气爽、侃侃而谈:“好消息大家都知道了,卫兵同志小试牛刀即有斩获,势头很好,可喜可贺。希望培训班的学员们学习培训之后,写作水平都能得到切实提高,往后都能够拿出自己的消息通讯,冲击《人民军队报》,甚至问鼎《解放军报》。我听说胡革命在文学创作上,有一个雄伟抱负,要冲击《解放军文艺》,非常好。人要立长志,不可常立志。我相信,只要同志们在新闻写作上肯下功夫,多跑、多看、多写,发奋而为,我们八四八零八部队新闻报道队伍,一定能踏平张掖(军部),占领兰州(军区),闯进北京!”

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狂!

龙干事开始讲课。他在黑板上吱吜吱吜写东西的时候,天锤悄悄扯我一下,小声说:“卫兵你还能冲一下,我这水平,老汉的裤档——俅不顶。”

我那时候,血有些冲、特别不爱听泻气的话。我就小声怼他道:“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那你偷偷给龙干事送二瓶酒干嘛?你不如当时自己就回连队去算俅了,省得浪费时间浪费名额。”

天锤的脸,“腾”一下红起来,他诧异我竟然掌握了他的小秘密。

要说天锤其实也是个人才,他在老家读书时候,在学校就颇有画名。天锤特别擅长素描古代仕女,笔划勾斫有唐代大画家阎立本之遗风,所谓“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笔杆子却不怎么上趟。自从上次“巴金三部曲”故事发生后,考虑天锤文学基础太差,向科长与龙干事私下商议要把天锤退回防化连去。谁知此事被通讯员稀拉捡耳朵,听了个一字不拉,稀拉与天锤都是四川老乡。退培训班的话递到天锤耳里,把他急得毛焦火辣老猫上房。稀拉趴在天锤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一番,天锤立即转愁容为笑脸。原来龙行天龙干事疏狂不羁、才情过人,是个高阳酒徒。每每舞文弄墨兴头之际必飞觞醉月,大有李太白斗酒诗百篇之豪气。

激昂青云兮,莫非杜康。

俩一商量。于是,稀拉乘拿报纸的正课时间匆匆去了趟军人服务社,转回来时军挎包多了二瓶汉汾。随后,天锤携带一幅最得意的素描与二瓶“炸弹”,乘着夜色潜入了龙干事宿舍……

二天。龙干事到向科长办公室半商量半建议道:“向科长,我看防化连那个兵就不用退回去了吧,我给他开个小灶提高提高。搞新闻,谁都不是出娘胎就会,也有个过程嘛对不对?”龙又拿出天锤事先准备好的一幅《仕女簪缨图》在向科长鼻子下边指指点点:“看看这古典仕女画得多好,樱桃小口杨柳腰,绿袖子长下摆衣诀飘飘,猛一看、象是要从画里走出来,有些天分。”

龙干事说着说着,感觉不对,就没往下说了。

因为他和向科长同时发现:仕女形态姿色画是画得确实不错,有几分风摆柳、云摇花的韵味。但不知为什么,仕女还没有点晴!

古时候有画龙点睛之说,害怕一点睛,苍龙破壁飞去。

这显然有个疑问,不点睛、什么原因?

但龙干事的话,向科长还是听进去了。他本来正准备打电话退兵,无奈又放下电话。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顺着龙干事的意思:“那就交给你啦,文字基础差呀。三天能出一个暴发户,三年出不了一个贵族,冷水泡茶——慢慢来吧。”

天锤就没退回连队。

龙干事把画还给天锤的时候,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为何仕女不点睛?

天锤当时脸红,悄悄给龙干事咬了几句耳朵。

龙干事多聪明一个,支着肩、拧着眉,思虑再三。点点头只说了二个字:在理。

末后,稀拉为智救天锤而得意。正好那一段时间,他求我回师医院的时候,带二块胶布回来给他粘领章,就拿这个秘密,跟我作了交换。

提起这事,天锤也憋屈:“那倒不是。哪个不想发表作品来?发表作品是嘿容易地事情么?你们基础都好,我不俅行。我怕象上回一样出洋相,齐齐哈尔——大家笑你,墨俅意思得嘛。”

有一段时间学业很紧张,虽然培训班不考试测验。对个人来说,仍想拼命往脑子里填知识。

如何区别新闻与文学创作?向科长以郑板桥诗示例。

一次山洪吼崖,郑板桥与友人经过一座小桥,看见一个被大水冲下,浮沉于波涛中的女子。

友人心有所动,遂拈髯赋诗:“二八女多娇,风吹落小桥。三魂随浪转,七魄泛波涛。”

郑板桥略一思索,欣然应和:“谁家女多娇,何故落小桥?青丝随浪转,粉面泛波涛。”

向科长持教鞭,指前一首道:“这首诗,它就是文学创作。为什么说它是文学创作呢,你看,山洪之后,一个从上游洪水中冲下来的女子。凭什么知道她是二八芳龄女子?又怎么知道她到底是失脚跌下山崖,还是其它什么原因落水。如果说因狂风吹落小桥,那么究竟是几级大风?风向与风速如何?作者又怎么能肯定她是被风吹落水中,而不是偶然失足?至于三魂与七魄,这里并不具实际意义。作者完全是主观的,站在文人的角度猜测与想象之后做的描述。后边两句大家都可以理解,我们不过多解释。因此,我们称它为文学。”

又指后一首:“郑板桥的这首诗,着眼点就客观冷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叫实事求是、一丝不苟。你看,郑诗起首就是疑问和求证。谁家的女儿?何故落桥?呵、她的一头乌发在水中旋转,娇艳的容颜浮泛在波涛之上。我们可以说,郑诗完全是以现场短新闻的形式,客观的现场目击,是自己眼睛看到的具体事情的陈述,并没有其它的想象性的东西。这我们就称它为新闻。”

“新华社对新闻稿件有十分严格的要求,甚至是苛刻。一篇稿件的通过要过五大关,这五关可以说非常严谨与缜密。哪五关——稿件何人所写?是所撰文稿的专业人士还是一个外行?稿件是何时所写?草稿还是定稿?资料的取得是第一手还是间接?是何背景何原因成稿……”

我正专心笔记,稀拉悄悄踅进来,拽拽我的衣服,做了个接电话的动作。奇怪,这时候会有谁给我打电话?悄悄出了会议室,到了走廊上。四顾无人,稀拉眼睛贼亮贼亮,兴奋得发光:“女兵打电话在找你,声音嘿好听哦……”嗲声嗲气模仿对方讲话:“喂……请麻烦找一下卫兵。”

“小毛孩子,胎毛未退,当心精神污染!”

当时全军部队,开展一个思想教育活动,叫作抵制精神污染。

“啥子精神污染哦,老子就想听听女兵的声音塞……好听惨罗……”

这破娃儿,年青青、怪俅的。

走进一间办公室,电话放在桌子上,我拿起来,对方一个女声喂喂了二下。

我说:“你好,哪个?”

电话那头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我是梅秋芳呵!卫兵你在上课吗,你赶快回师医院一趟,姬红玉出事了。”

吓一跳,出什么事?姬红玉不是在射击队训练吗?

梅秋芳说:“手枪走火了,子弹打着姬红玉身上了,听明白没有……你赶紧回医院就知道了。”

我还想问,电话“啪”一下挂断了。

脑子嗡一下——手枪?走火?姬红玉?

龙干事趴在办公桌上,正在赶一篇稿子。他看我急三火四的模样,忙说:“行行,快去快回。你去了正好把姬红玉中枪事情搞清楚,回来第一时间告诉我。”

龙干事目光锐利、新闻敏感极强。他对这一件事情,迅速嗅出不同的意味,立即做出反应。我当时真佩服他作为新闻干事,观六路听八方,无论何时何地,都竖着一双天线一般的新闻眼。

“是!”

我蹬着稀拉找来的自行车,一阵风穿过师大院中轴线那两排红军树,往师医院方向猛踩。路边两排白杨树,一行行飞速地往后倒去,猛烈的风把我的军帽吹到地上,跳下车捡起军帽随手揣进裤子口袋。一路上脑子里七上八翻腾,心里一片空白。一遍遍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刚刚骑到靠近师大礼堂前那个地方,一个穿军装身材魁梧的老头子手指着我大骂,一口大葱卷煎饼、山东海蛎子腔:“兀那熊兵,军帽不好好戴,稀稀拉拉什么样子?”

我的天。

——吓一跳,竟然是邱师长。

师大院当年一道风景线,邱师长只要看见军容不整的小兵,一顿臭熊。人人畏惧、绕道走。

人还没到师医院门前,远远就看见一辆救护车。一群人聚集在一处,七嘴八舌。

原来,姬红玉与一群女兵今天靶场训练。接近尾声时候,有个警卫连的兵以为枪里子弹打光了,姬红玉前去检靶。这厮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就扣动板机,枪膛里的一棵子弹瞬间呼啸而出。

好几个女兵男兵,惊魂未定。我听见他们说,误伤姬红玉的,是师政委的警卫员。

那个兵,白白净净身材高大,亦曾眼熟。

这里七嘴八舌正乱着,听说、就连万院长都亲自进了手术室。

大家都在为姬红玉焦虑的时候,手术室紧闭的门开了一条缝,梅秋芳带出来一个好消息:“姬红玉真是万幸,无大碍!子弹从左臂肌肉穿过去、贯通伤,没伤着骨胳。要是往左或往右偏一点,不堪设想……”

逢凶化吉,天佑斯人!悬着心的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庆幸之余,心中非常地宽慰。我想起一首军旅诗,作者、山丹军马场著名战士诗人陈雁忠:

——枪伤

准确地说 它是彰显军旅生涯

激情岁月

最光荣的勋章

能承载它的

并非亿万身价

而是生命中至为美好的 青春

熠熠斑痕

火影潮迹

烙印着祁连山下一段

不可复制的 惊心动魄的荣光……

返程时候,我特意绕个大弯避开中轴线,万一又遇邱师长。

回到培训班教室。向科长正在分析学员们的写作案例。向科长说:“这篇文章导语,‘开训第一天风和日丽、军营的红花愣怂地开’,愣怂地开,这个作何解?再看这一句,‘打靶归来,西边的太阳红日塌咧。’这又是什么语言,方言?俚语?我不反对用。但用得好,用对了也精彩。”

我一听,就知道那些离奇文字出自法门寺向阳公社康娃。

十一

新闻摄影开始不久,在课堂上就开始摆弄相机。国产海欧120,对于连队战士来说,真是高大上,我是第一次。如何上胶卷,什么样的天气设置什么样的光圈速度,拍动态抓人物用光等。

二人一台相机,康娃和天锤两人为谁先摸相机又争执起来。

康娃说:“我先,我先。”

天锤抢白道:“论摄影你娃儿俅不懂,摄影与绘画有基本的共同点,我先摸摸,学会了教你。”

康娃眼睛一翻:“啥?你画那古代仕女,我看都跟张飞李逵一俅样,碎娃先靠边,稍息稍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怼。我是培训班组长,提醒道:“列位,五湖四海都是战友,省心点行不行?等下向科长听见又训你们。上次打赌喝猪油的事情,我可是一句没说,你们自己当心。”

这俩噤了声,遂敛容研究相机。

快速度大光圈,拍动态人物;慢速度小光圈,拍静止物体……绘画用加法,摄影用减法……

正在这时候,向科长脚步匆匆进了会议室:“同志们同志们,操家伙准备出发。现在,一六八团九连正在师大院进行五公里体能训练,战士们都是全付武装、武器背包,画面感极强。九连,我想大家都知道,邱少云生前所在连,擎五十六师一竿大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实习机会。”

向科长从四个兜里掏出一把胶卷。听说照相机,都是从各团宣传股相关单位借调过来的。嗬、真家伙,装胶卷的感觉就象新兵连时往枪膛里填子弹一样。

向科长紧接着布置:“胶卷上好,马上分组出发。我带一组,龙干事临时有会,卫兵你带二组,希望大家把这几天学到的摄影知识真刀真枪用在实践上。二人一台,各组照片拍完,回头下来分头进行讲评。确实优秀的摄影作品,我们推荐军区报社。现在出发,目的地师部大礼堂。”

照相机小心翼翼挂在脖子上,那一种感觉,嗨!

大礼堂台阶下设了急救组,保障组等等。一六八团卫生队,也有二个白大褂在那里弄药箱。

我们到的时候,五公里体能训练已经开始了。邱少云九连战士们全付武装,背包上别着一双解放鞋,身上钭挎着水壶,水壶带子上还缠着白毛巾,个个精神抖擞大踏步,肩上都扛着枪。

培训班学员四处分散,各自选点进入角色拍摄。

胡革命没摸过相机,有些怯:“你上回和龙干事到师医院拍过一次的,你有经验,你先来吧。”

我说:“革命,我就只弄过那一回,还是人家龙干事手把手教的,谈不上啥经验,你先吧。”

胡革命就把相机接过去,调好光圈快门。看他端着照相机小心翼翼那样子,象是捧着一个炸药包。后来胡革命告诉,活一十八岁走进军营之前,从来没有照过相。转眼可就端起相机了!

战士们顺红军杨林荫道跑过来,他紧张地前弓后箭,手抖抖。都过了几批,没听见快门响。

我感到奇怪:“革命、拍没拍?”

“我怕拍不好,手抖、不敢按快门。”

正说着,远远跑来一个兵,看脸上表情真累坏了。脸色发白,身上的汗水把军装浸得透湿。

胡革命前弓后箭就把镜头瞄准。那兵忽然看见有人端着相机对准自己,下意识用一只手捂遮住了脸,瞬间只听快门喀嚓一声。胡革命抱着相机叹息:“平生第一摄呵,娘那脚哩,摄坏了。”

河南话将摄影,读成捏影:“捏坏了,捏坏了、可惜一张胶卷!”

我说:“沉住气别紧张,后边还有。摄影时候要屏住呼吸、相机端平稳,手指动作一定要慢。”

胡革命抱着相机守株待兔,略迟疑,一个兵眨眼跑过了。又过来一个,这个兵背上就只一个背包,他正要按快门,忽然惊觉过来,叫了一句:“哎、他怎么没扛枪,枪呢?”

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刹车声。

回头一看,是一辆三轮摩托车。车斗里,威风凛凛端坐一个戴墨镜的军官。

指着气喘吁吁的兵:“你、加油跟上。”他一转头,发现了我们手里的照相机,不客气的问:

“哪部分的?跑这里拍什么拍?”

我说:“报告首长,向科长率新闻培训班摄影实习。”

墨镜听我一说,哦了一声,念一句向麻子,便不再注意我们。

这时候,远远的又奔过来一个高个子。渐渐看清了,竟然是个穿四个口袋的干部,肩上一个背包,两杆枪,汗水淋漓。

墨镜一愣,叉腰开骂,“叶连长叶连长,你这小子,上战场打起仗来,你也给你的兵扛枪?”

叶连长跑过来:“报告参谋长!这个兵阑尾炎,手术不久。”

叶连长大名叶八一,外形极佳。我和胡革命抢着跑到近终点处,路边选好位置,端起相机对准人物,轻轻一摁快门——一张被西部阳光切割得棱角分明的脸,收入镜头。

大礼堂附近,叶连长点视他的兵。几十个刚刚跑下来的战士,有的坐地下用军帽朝脸上扇风,有的在训练场周围慢慢的走来走去恢复能量,还有的两个兵架着一个兵慢慢给他恢复体力。

一六八团卫生队二个白大褂也忙碌着,王队长带那个卫生兵,是我卫训队同学,叫翁晓勤。

这时,那一辆三轮摩托车追风逐电又开过来了。参谋长从车斗里跳下,手里举一个花花绿绿的画册,在手里扬一扬:“叶连长,看看你的队伍!”

竟然是一本《大众电影》。那一段时间,全军部队正在反精神污染。

参谋长说:“袒胸露臂、香风毒雾!要坚决抵制邓丽君靡靡之音,抵制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体画报。堂堂九连,举的可是邱少云的旗帜!”

叶连长立正回答:“是。”

后来,我将叶连长因《大众电影》挨训的事情告诉龙干事,龙干事不以为然:“一本《大众电影》,连队就没战斗力了?笑话。我们在老山前线,猫耳洞战壕还不是一本本看,小题大做嘛。”

龙干事是个具有“反潮流”精神的人。有一次偶见影评《苦恋》作者白桦的文章,他放下报纸严肃地说一句:“都八十年代了,这些报纸批评文章怎么还是文化大革命张牙舞爪那一套?”

返回师里,各小组相机收齐,统一交到向科长手里。向科长脸上喜形于色:“真是巧,延干事楼兰采风回来了。照片冲洗出来,请延干事过目点评一下。搞摄影,他可是正儿八经的专家。”

据说延干事很厉害,曾获亚太区摄影大奖。这一回利用探亲假,跑新疆罗布泊古楼兰采风。

据稀拉私下告诉我。向科长曾将龙干事和延干事行事为人,媲做二种酒。

龙干事旷达郁烈、清澜浮天,冲。

延干事醲灎回甘、水银泻地,柔。

十二

那不久,一堆黑白照片洗印出来了。

毕竟是第一次从事摄影,令人失望的是几乎一多半照片都是废片。因为这些片子不是把人物拍虚了,就是枝枝杈杈主题不突出,再就是曝光过度或曝光不足。更谈不上上报纸的水平。

看罢照片,令人泻气。

特别是我和胡革命所谓抓拍的叶连长,跟人家延干事早先旧作一对比,真是撞墙的心都有。

平时读报纸,翻摄影画报,有些心不在肝上,等拿出自己的东西,才知道差距二万五千里。

延干事对照片一一点评:“摄影是减法,绘画是回法。人物不在照片合适位置上,显得主题不突出,视觉冲击力就根本谈不上。再是拍动态中的人物,速度一定要调快档,五百分之一秒,或是1000分之一秒。光圈相对而言就要调大,增加曝光量。还有,有些摄影主题,使用逆光比使用顺光更能标新立异、到位出彩,效果更好更耐观赏。总之,毕竟大家第一次摸照相机,如果各位对摄影感兴趣,平时多看看摄影画报。看画报不是看热闹,要看人家的画面、角度、琢磨人家黄金分割率,如何表现主题思想、虚与实的处理,画面视觉冲击力等等。几句话咱们今天真说不清,这不是一二天功夫,有个循序渐进、水到渠成过程。摄影是个烧钱的行当,慎入。”

延干事此人,深涵文静,棉里藏针,只是听说有些孤傲。他有一个做人原则——不妄与人交,一般庸常之辈,入不得他的法眼。他对摄影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执著激烈、一往情深。据说他平生最服膺、最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不是人,是二幅照片。这两幅照片,一是拍摄于美国纽约、反映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的黑白经典《胜利之吻》。一名优雅的女护士,一名士兵。

延干事甚至公开声称,一生若有幸创作此幅,则命绝也罢。

另一幅延干事顶礼膜拜、奉为圭臬的经典照片,出自我们光荣的八四八0八部队跨过鸭绿江。

摄影背景是抗美援朝。那几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著名战斗,打出一代军魂黄继光与邱少云。

照片令人震惊——焦土上散落一支被炸断的人体残肢。筋络虬曲、骨节粗硕、肉体焦烂,照片的主人,已经在猛烈的炮火中粉身碎骨,但是他炸断的手还紧紧地握着一个手榴弹的弹体。

战争之残酷惨烈,凭一张照片,胜过洋洋千百万言。

仅此一幅,彪炳史册、光照寰宇。

延干事每次解读此幅,舒啸激昂、沉雄郁烈。

那天点评罢了,延干事从八名学员的习作中选了三张稍好一些的图片,推荐到军区报社去。

我将延干事对照片的点评意见认真记在小本上,以备今后的实践中对照应用。

我那时有些痴迷,甚至在焦虑一件事:要不要攒些钱,求父母给咱赞助几个,也闹台相机?

这天因为向科长突然有个会,后半截是自习课。稀拉跑进来:“卫兵、胡革命,柳干事有请。”

我说:“什么事?”

稀拉小脸一拉黑:“找俅不到,反正是叫你二个。”

稀拉那几天,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件事压在心头,不开心。什么事呢?说稀拉经过师部大院中轴线红军杨下边快到大礼堂,正好二只喜鹊飞过,一泡稀屎不偏不倚,恰恰落到他军帽上。看这弄的,喝凉水都塞牙,闹心。按照迷信说法,这是要倒霉的征兆。别看稀拉人小,也迷信。不知哪里摘一小片红布条,塞到军帽里。知者捧腹。看到稀拉为这事不开心,莫名其妙很快活。

那段时间稀拉与我也有些不对脸。主要是我回师医院,竟然把他屡屡交待带胶布的事忘了。

一九八五年部队换装之前,还是一九六五式军装。帽微领章,所谓一棵红心两杆红旗,许多战士不愿意用针线缀领章,而是把领章用医用胶布两边一粘,看上去很挺括、赫赫然有精神。

师纠查队检查军容风纪,发现胶布粘的领章,就要当场扯下来。

有人不怕,扯了再粘。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稀拉想通过我结识师医院个把兵姐兵妹啥的,这个愿望也一直没能实现。我了然他的不快,走到走廊上,连忙过去搰住他的肩:“老稀、胶布的事情嘛,真把这事忘记了。下次一定一定,区区小事、手到擒来。另外那件事等我回医院了,你没事常来耍嘛。”

稀拉笑了:“啥子区区小事哦?下次再不兑现,你们师医院女兵来电话,一律拒传、莫俅怪。”

“好说好说,老稀!”

虽说是个兵娃,也有极强的自尊心。每回一叫老稀,高兴得两眼放光,小脸上也笑得稀烂。

胡革命听见了,就不高兴:“哎、光给稀拉弄了?也不问问俺?下次弄到胶布,也给分一块。弄个小东小西方便。手指头破了,还能粘粘帖帖,止个血啥的。”

我说:“这点破事算个啥?堂堂师医院还缺那二块胶布!”

十三

龙干事正埋头一堆材料中,听稀拉说他最近在弄一个大稿子。

见我们走来,他像刚刚从写作的激情中回过神,在桌上空抓拿了几下,犹豫一下又放了手:“是这样,我手头现在有个大稿子,是关于邱少云九连叶连长的。叶八一带兵,年年都是一六八团先进模范、一竿红旗,在军区都是挂了号的。最近军区下发文件,根据中央军委有关精神,要求抓典型、树模范、造声势,打造新时期新形势下,练兵爱兵、献身国防的十佳连长。师里认为,以叶连长的出色表现,这次很有可能入选。人物照片,你们昨天都看见了,延干事人家那摄影水平,执五十六师牛耳、毫无愧色。因此,叶连长这个典型,作为军部上报军区的重头稿,师政治部宋主任要求主题突出、骨架丰满、血肉充盈、人物真实可信,又要特别注重提炼叶连长的生活细节。目前这个材料,从军事训练带兵习武,个人威望、才学品德上看,已经有九成胜算。但是我个人觉得,对叶八一的日常生活上,还是要进一步提炼打磨。特别是我上回采访叶连长,他对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一胎的基本国策,是斩钉截铁毫不含糊的。但是他家属对计划生育这件事情是怎么看?还需了解了解,你们要下去摸摸情况。听说家属从农村来,不知思想封建不封建?就是这事。你俩下去后,抓紧时间把我这篇稿子好好看看,尽快熟悉熟悉叶连长这个人物。然后、利用今晚的自习时间,到九连走一趟。最好能找到叶连长家属扯一扯,计划生育是什么态度?看能否挖掘更生动的轶闻趣事精彩细节。怎么样,这任务有把握没有?”

我和胡革命交换一个眼色,有些力怯。

毕竟是第一次弄这种事。

龙干事说:“怕个俅!往后你们就是连队小记者了,没这点自信还行?再说,这篇稿已大头朝下,主要是与叶连长家属聊聊天,看看她对计划生育的看法?是支持、还是否定?什么态度?”

我的天!跟个家属谈计划生育?

不管怎么说,唉、这事弄的。

“行、吧……”

出门之后,胡革命说:“龙干事葫芦里卖啥药?意欲何为?为什么不自己去?叫俺俩现眼。”

我也有点稀里糊涂。但领导安排,执行就是。

当天晚饭罢了,我和胡革命带着笔记本执行“采访”任务。去九连之前,我决定先回一趟师医院,再不拿二块胶布堵住稀拉那破孩子的嘴,真说不定就不给你传电话了。

那段时间姬红玉枪伤之后,身体无大碍康复很快。整个师医院一棵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回到师医院,一进门诊大厅竟然感觉有几分反常。走廊上杵了七八名身材魁梧的陌生战士,走道上灯火通明。军医护士卫生员从急救室到走廊上来往穿梭、进进出出。各科室门都敞着,治疗室、药房、化验室,甚至X光和理疗室的门口,都站着人。似乎都在随时待命。

我参与过急救,真没见过这种高度紧张的阵势,一定有什么危重病人?

梅秋芳脚步如飞从急救室出来了,见了我眼神十分惊讶:“这么快?是跑回来抢新闻的吗?”

我说不是,回来寻二块胶布。

梅秋芳朝急救室呶呶嘴:“里边正在抢救,氧气都上了。胶布自己找,我这会儿可顾不上了!”

她一边说,一边飞步往住院部方向去了。

门诊大厅的兵,个个神情凝重。正乱着,我看见万院长陪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了。那人远远有些眼生,近了一看、正是五公里越野那天戴墨镜的参谋长。万院长走路略微八字脚。

胡革命很紧张,他说过他最怕见血,杀个猪都怕。看见这阵势,催着拿了胶布,赶紧闪人。

出师医院的时候,我俩还在猜想,一定是训练时候,出了什么事!

十四

去往九连连部,要经过一六八团那个宽阔轩敞的训练场。经过那里的时候,一圈白杨树,只见夜色中挑着灯,战友们葡萄于地夜间瞄靶。我当时特别留心观察,却并未看到此处任何异常。寻到连部,我们决定先找叶连长,再接触他家属。谁知道,通讯员不在,叶连长也不在。接待我们的是文书,事情一说,这名文书神色异常。感觉有什么事挂着心,神情隐约几分忧戚。

文书竟然拒客:“我们叶连长这会儿正忙,没空接待。”

我有些不甘心,龙干事第一次安排采访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了?我说,那我们等等叶连长。

文书似乎希望我们立即离开:“这一时半会儿,恐怕见不着叶连长了。要不然,你们明天来?”

开会?

不是。

训练?

也不是。

回家休息了?

不是。

那叶连长的家属在不在,找她谈谈也行?

文书一听找家属,像是吓一跳。眼中闪过一丝异常的情绪,人变得警觉起来、摇摇头不语。

胡革命半天没作声,忽然开了口,就问那文书:“如果没猜错,听口音咱们还是河南老乡?”

文书看了胡革命一眼,说:“我河南驻马店老王坡的。”

胡革命哎哟一声:“我西平的,站在东关塔上,能看到你家。”两人捉着对方的手一阵乱晃。

乡情拉近了心理距离,谈话就不生分。

胡革命说:“老乡,你们叶连长可是我们五十六师一竿旗,我们是带着采访任务来的。其实呢,稿子都已经大头朝下了。今晚上过来,就是想把材料再过一过,想提炼几个精彩的小细节。”

我怕文书不懂什么是细节。

就将《儒林外史》中,严监生临死之前,手指着两根灯芯,怕耗油钱的故事又叙述了一遍。

文书听罢,虽然似懂非懂。好歹话匣子算是打开了。

“要说我们叶连长那人吧,秀才拿逃兵——一身故事。他一心扑在咱连队工作上,对战士们比自家亲兄弟还亲。我当兵虽然时间不长,每天在连部,看见咱们连长那每天真是叫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叶连长是军事院校培养出来的高材生、文化高、品德良好、军事技术过硬!带兵训练、投弹射击、日常操课、演习比武,日常生活里对咱战士可是中。他不光带兵是一把好手,而且他那个人,别看训练时霹雳烈火、叱咤风云,操课结束八小时外,其实他的心也可细。哪个战士不吃小葱,哪个战士害怕大蒜,谁谁吃鸡蛋要闹肚子疼,谁睡觉打呼噜半夜磨牙,他心里都有一本小帐。还有,谁家里父母亲人害了什么大病,恢复得如何,叶连长他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小兵咱就不说了,再有那些连排干部,谁谁女朋友眼看要吹灯,谁谁想转业闹情绪,叶连长都作到分忧解难,化解矛盾。为稳定军心,叶连长替他们出主意想办法,作好政治思想工作。咱连队谁家有个三灾八难,叶连长知道了,瞒着战士,偷偷给人家寄钱,用的还是化名。”

文书说到这里,想起什么,抽屉里拿出一封家信,似乎有些难为情。

“当着老乡,也不管好意思不好意思了。这件事关系叶连长,不知能不能对你们采访有帮助。今天俺爹来信了,叫我在部队跟着叶连长好好干,遇到这样的领导,打着灯笼都难找。说前半年有人给俺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是个吃公家饭的,眉眼俊俏,长相可中。俺爹可愿意了,但对方听说俺是个当兵的,就不愿意。俺因此有些小情绪。叶连长知道这事,就写了封信叫俺爹给对方送去。对方一听说是邱少云部队英雄团九连连长亲自写的信,就可感动了,后来也愿意啦。人家是公家人,不差钱,连彩礼都不要了。喜得俺爹睡觉都笑醒几回,催着回家定亲哩。”

胡革命听到这里,羡慕地冲我眨眨眼。

文书说了一番,四下看看,好象怕人听见似的,摆摆手小声叹息:“叶连长就是一点不好。”

“哦?”

“老乡,我对恁俩说了,可不许告诉别人。”

胡革命就说:“咱都老乡,谁跟谁哩?你放心吧。”

文书这才说:“叶连长这个人对谁都好,就是对自己太无情。”

我有些听出味来了,我就问:“你说具体点儿,老母鸡不吃白大米——到底喂(为)啥呀?”

文书说:“这是俺连长的私事,不该多嘴。这话说起来吧,三伏天冻死羊——说来话长。叶连长夫妻俩在老家山东已经有个女儿,可他家里的,死心塌地还想要个儿给叶家续香火。公婆平时也对这个儿媳很爱惜,盼星星盼月亮想得个孙。我听叶嫂子有一回流着眼泪说,公婆前年过世那会儿,一手拉着孙女手,一手指着儿媳妇的肚子,死不瞑目。为这,嫂子常常觉得愧对叶家,破了命也要为叶家添根香火。叶连长那里吧,你想想,邱少云连队多少年都是咱师标杆团队、赫赫大旗。不能因一个计划生育,给国家政策和连队抹了黑是不是?就为生个二胎,二口子没少搁气,其实夫妻感情一直很好,这件事俺连几任文书通讯员都能作证。叶连长为断绝家属续香火的封建思想,干脆一狠心,瞒着屋里的偷偷跑去武威街,解放军第十医院作了结扎。”

我和胡革命相视一眼,震惊。

——这件事龙干事一定不知道,因为他稿子里丝毫未提及叶连长结扎此事。

文书继续说,说着说着,突然眼睛一红:“今天晚上你们到来之前——出大事了。后来大家推测,可能是今天上午,叶嫂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可能是给俺连长洗衣服,就发现了这个结扎报告单。一天不吃不喝,哭一哭、笑一笑,然后冲着墙壁发昏章。晚饭前捏着报告单,不知怎么回事,情绪咋就崩溃了——屋里一股怪味,就是咱连队种菜的农药。叶连长的女儿妞妞发现了,一路哭着跑到连队来找连长……一个班的战士,以最快速度把人送去师医院……”

我想起刚才门诊大厅那一幕,心情沉重!

那天晚上,返回师里的时候。蓝莹莹的天幕上,我和胡革命看见天穹深处,有一个发着亮光的白点点,四周闪烁着银色光晕,从东南方向朝西北方向缓缓漂过去。

它是一棵流星吗,个体那么大?

第二天,师大院沸沸扬扬。许多人都说,昨晚亲眼看见了飞蝶。

十五

如果没有春天时节恼人的沙尘暴,满城营的天空永远都是那么深邃而宁净、高远而湛蓝。一团团的白云,似乎是压着军营中的导弹发射架,从低空中缓缓掠过。“夏云多奇峰”,天上的云团舒缓着形状与色彩,如狮、如虎、如军马振鬣、如驼队迤逦、如峰峦崷崒兮、山僧入定。

培训班结束前几天,龙干事紫烟绕笔、文运亨通。

一是长篇通讯《吹尽狂沙始见金》——记邱少云部队九连连长叶八一,以二个整版篇幅,隆重刊发于兰州军区《人民军队报》。一时轰动军营各部队,万口争说叶八一。

二是龙干事数月殚精竭虑,神采飞扬的军旅长诗,《焉支焉支 祁连祁连》,发表于解放军著名刊物《昆仑》。当时在五十六师满城营,这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铅字耸立如青山,人人心折,个个提气。大家都知道,龙干事笔耕砚田、风藏气蕴。他除了新闻报道通讯消息,还一心一意军旅诗。当年亲眼见过龙干事一篇美文,华色含光、泓涵演迤。所谓才华与人,如灯之有光、火之有焰,金银珠玉之有宝色也。一篇古体美文,它究竟属于诗词歌赋,或是骈文随笔?

《天罡五彩·气说》

作者 龙行天

凡墨客骚人,文士歌者,秉笔于天地之间,舒啸于林泉之下,经营名山事业。成大事、传不朽者,胸中必蕴天罡五彩之气。天罡者,中黄星也,居于天中之天;五彩者,天象、吉隆之兆,成就大业之征候也。其五气者何?

一曰元气。筋健骨强乃成就一切人类伟业之基础,元气充盈,野芳春发,龙骧虎步,何事不可为?何事不能为;二曰浩气。风尘蹭蹬、人事消磨,志气夐远兮心游万仞、理想崇高兮神骛八极,勇猛精进,浩气如虹;三曰才气。天生文士疏狂气质,骨重神寒、落拓不羁。隐市廛心雄万丈,抚五弦豪气干云,胸中锦绣、散而成翰墨烟霞;口白顿挫、发而为美文佳句。我才天造,孤篇横绝,扫空千古,开径自行。上应文殊,下孚文曲,神恣天纵,上跪天地父母,不跪庙堂皇帝;四曰灵气。笔非浸润不畅,墨非蒙养不灵。爱恨情仇汇于胸,精侔造物掣于笔。迄丹炉烈火锻冶之文字,通透空灵,不呆不傻,气息舒徐。喜、则万众欢腾,怒、则切齿腐心,哀、则声泪俱下,乐、则四海升平。文字闪转跳踉,气韵翾风回雪,意趣神冠气格。读至会心处,常一笑莞尔,若人海识故交;五曰运气。自仓颉造字,若辈文人风灯雨屋筚路蓝缕之作,呕心沥血之文,火焚虫噬于凶星照命,默默湮灭九泉笔冢。又有多少人一日而白、流芳千古,运气好得连门板都挡不住?扬手文飞,斯才天造。翰墨流传,坎离否泰。一部作品得以流传后世,亦视国祚与运气。飘茵落溷、造物乘除,与日月相长,命也。

此五气,姑说于大西北凉州满城营。不赘。

——才华,乃文人学士精神之光。

这篇美文,当时历届参加培训班的战士争相传抄,流布一时。成为通讯员培训班一大快事。

龙干事魁星踢斗、连中二元,培训班因此欢欣鼓舞。我们私下商量,要为龙干事庆贺庆贺?

胡革命说:“中、中,俺正寻思这事哩,英雄所见略同。”

天锤道:“小事一桩,啷个搞法嘛?”

康娃白了他一眼:“亏你娃还当个上士,无酒不成欢。咱们上军人服务社,买酒买罐头买午餐肉!回头食堂开饭再打上几个菜,为培训班胜利结束,也为龙干事发表的杰作干一杯,的是?”

我说:“康娃言之极是,培训班这一段时间,咱们跟着向科长龙干事开阔眼界,长了不少笔墨本事。龙干事时间那么紧,还给天锤单独开了几回小灶。我看这样吧,咱们二组四个人凑份子,搞就搞好,一人出五块钱,既谢师也是道贺,同时也是结业之前,大家同学一场友情联谊!”

都叫好。

胡革命说:“我看这事,就不跟他们一组的人说了。人多、到时候请谁不请谁,脸上不好看。”

但是庆祝仪式选在哪里合适?食堂人多眼杂,寝室到点熄灯,上武威街找个馆子吧,更不现实。思来想去,一个个抠脑壳。胡革命这时慢悠悠说出一句话,众人喜出望外。

胡革命当时主理邱少云纪念馆,那地方不同连队,宽敞幽静,大院熄灯之后,也不碍着谁。

真是说不出的合适。

那年月,尽管每月战士津贴费才六七元钱,可一个个摩拳擦掌。凑足二十元钱,一辆破自行车载着康娃和天锤就杀向军人服务社。猪肉罐头、午餐肉、陇南春酒等等。天锤是连队炊事班上士,近水楼台先得月,潜回防化连,袖了一些花生米皮蛋黄瓜蕃茄,一包送到胡革命手里。

岂料,还没来得及给龙干事一个惊喜。突然听见一个消息:师宣传队今晚大礼堂文艺演出,七点半开始,七点钟各单位整队入场。这事弄的,有些猝然。

不过,看看宣传队女兵表演节目,也不坏。

晚七点,师部大院就像一炉钢水热烈地沸腾起来了。一道道钢铁绿流,激湍军营中一道道旖旎风景线。一块块整齐的方队向师礼堂浩浩荡荡汹涌而来,整齐的步伐声,走步的口号声,女兵方队嘹亮的歌声在大礼堂前回荡。这是昔日武威军中岁月,最为血脉贲张熟谙亲切的风景。

铿鍧镗鞳、兵家气象。

七点半,前排师首长们准时落座之后,舞台猩红色大幕徐徐拉开。

美丽的报幕员出来报幕了,花明雪艳、仪态万方。她清甜圆润的银嗓子,涵一缕初夏时节栀子花清甜醉人的芬芳,在大厅中徐徐飘荡,:“八四八0八部队文艺宣传队,演出现在开始……”

那一天看节目的时候,我就感觉赵天锤有点反常。平时这厮话多,隔一会儿不讲话,就骨头发痒浑身不自在。当晚大幕一拉开,他却杵得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趴在前排的后靠上,一门心思盯着那美丽报幕员直了眼地看。喉节一动一动,仿佛人在天宫,感觉似有几分灵魂出窍。

大礼堂人头攒动,战士们的脖子都好象被一根根无形的线朝上提扯着。

歌舞、相声、天津快板、电贝司《潜海姑娘》、我军捕俘越军情景剧、山东快书、双人唱、独唱、手风琴独奏……印象最深的就是《马踏飞燕》,这个节目体现了师文艺宣传队的一流水准。

——大漠孤烟、丝绸古道,几名歌舞伎在西域特色的胡茄声中,以飞舞的水袖和飘逸的裙裾,演绎一出古凉州灿烂辉煌的汉唐文明。《马踏飞燕》从启幕到落幕鎏金绚彩,大厅掌声如潮。

美艳的飞天,俏丽的反弹琵琶。天锤很快认出来,扮飞天的那个女一号,就是今晚报幕员。

赵天锤眼里含着泪花,巴掌都拍红了。演出即将结束,一转眼他却不见了。大家都没在意。

首长们上台与演员握手的时候,忽然、我看见舞台上竟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赵天锤!狗湿地!此刻竟然捧着报幕员那一双莲花般玉手——谁能想到,天锤竟然冲动如此?

为何天锤画仕女不点晴?虽然龙干事没有透露,但我们后来都得知了其中原委。这也是为什么天锤冒着受处分的巨大风险,也要冲上台去与报幕员近距离照个面,甚至还敢握人家的手。

因为他心底曾经发下弘誓大愿——要亲眼阅历军中最英姿飒爽的女兵,为水作的女子点睛。

我想起墨西哥经典电影《叶塞尼亚》中,那个军官的台词:“你真美,我要看看你的眼睛!”

赵天锤《仕女簪缨图》,纸边都摩挲得有些毛,但画得确实不坏。特别那两只眼,幽缈宛丽、勾魂摄魄。点晴罢了,画中人就像刚刚从一场美梦中苏醒过来。这幅画后来流落到了我手里,师医院有人曾见过,都说画中人,神似女军医庹雪飞。

十六

演出间隙,事情私下一说,龙干事爽快应了。

那天为何不请向科长?因为向科长梗直正统,说私下聚合,说不定要挨批,弄得人人扫兴。

散场那阵子,一名警卫员跑来寻龙干事,说政委有请。我认出来,他就是靶场误伤姬红玉那个兵,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妈的、还师政委警卫员,什么破枪法?龙干事跟上他走了。

走出大礼堂,步到台阶下。偶一抬头,天上一轮满月万斛清辉,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康娃杵在那看呆了,仰脸朝天竟然一动不动。天锤笑:“你娃想家了吧,就这破月亮还能看出花?”

康娃骂一句:“你懂个锤子!”

我们四个,按照事先计划,先返回邱少云纪念馆。一边整备夜宴吃食,一边等龙干事前来。

五只绿色刷牙缸子排成一列横队,杯倾玉液,盏泛琼浆。没用过军用刷牙缸子喝过酒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当过兵。

可怜康娃,这孩子可能从没吃过午餐肉,笨手笨脚地,半天鼓捣不开。天锤脸上瞧他不起的样子,走过去说:“来来来,你娃一边稍息稍息,看师傅教你。”

天锤到底炊事班出来的,开个罐头撬个酒,手灵巧不在话下。将那一根金属棒棒,绕着午餐肉的铁盒子,将铁皮慢慢一卷卷开。两只手,放嘴里轻轻吮一吮,说一句:“狗湿地,真是香!”

猪肉罐头,那年代卖一块钱一罐。是那种透明的玻璃瓶子,使用后可以拿来盛猪油装小菜。

胡革命,忙着往桌上铺报纸,怕沾油。

天锤早先从连队孟连长那里借来一只小煤油炉,红红火火地点着。肉罐头的汤与土豆白菜乱七八糟放进锅,空气飘着一绺浓浓的煤油味。大家一边忙碌着,一边议论今晚的宣传队演出。

康娃说:“窝(那个)小胖子弹的《潜海姑娘》,了咋咧。窝是电琵琶嘛还是个啥乐器?呃怀疑是不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

天锤正往报纸上倒花生米,转头呛了一句:“啥子嘛,电琵琶?人家那是电贝司,还电琵琶!”

康娃不服气:“怂管娃!只要好听,管它是啥毛驴草驴黔之驴。”

天锤听了这话,得意一笑。

我说:“康娃,我感觉真有水平的,还是那个《马踏飞燕》,一出场我就知道这个节目不俗。”

胡革命半天不作声,忽然说天锤:“天锤,你这货今天为啥蔫不吱声,跑到台上跟报幕员握手去了?她那手真白,香不香?”

大家就笑。

天锤说:“狗湿地!今天晚上,我也不晓得昨俅整的,心里嘿激动嘛,好象后面有个人在推我。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握一握那个报幕员的手。离得近近地,看一看她的眼睛。”

我又想起《叶塞尼亚》。

我说:“天锤,你小子今天真是胆大超过了体重!报幕员的手,是你随便握的?幸亏当时散场时候场面有些乱,你跑上去晃一下就下来了。要是人家动脑筋,给你来个上纲上线说事情……”

天锤眼中的火苗,便有些黯淡。思索一阵,自暴自弃骂一句:“老子握了就握了,怕个锤子!”

大家便不再提这件事。满桌吃食,一一收拾好了。煤油炉上的小铁锅,也开始往出冒白汽。正在这时候,一绺高亢的军号在夜色中起起伏伏,师部大院吹熄灯号了,可龙干事人还没到。

这时候,都觉室内灯光刺眼。还来不来了?不过,我相信龙干事的性格为人,一定不爽约。

主角一到,气氛就热烈起来。

我说:“龙干事,今晚我们四名学员表达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您将就。”

龙干事眼睛往桌上上上下下一扫,说一句:“将就?我看比食堂那几个烂菜强多了。我刚刚下到连队第一年夏天,妈的炊事班天天辣椒炒辣椒,吃得上边辣,下边也辣,那滋味真不好受!”

大家端缸子敬酒,祝龙干事文运兆头、佳作迭出。

缸子一撞,龙干事竟然撞出几分感伤:“妈的,熬夜写文章这事真不是人干的。有时候恨不得扔了笔,一个人跑到大草原上,找个离人远、离天近的清静地方,看看牛羊花草,数数星星!”

龙干事好酒量,敬酒来者不拒。三杯五盏,我们几个兵酒意上来了。我感觉心跳得有些快,胡革命的脸上冒着汗,康娃的脸红得象一块布,天锤目光渐渐有些朦胧。

龙干事喝到中间,突然问了一句:“射击队手枪走火打伤那个姬红玉?恢复得怎么样了?”看看,人家到底搞新闻的,闻人名过目不忘。我说:“小姬枪伤愈合很快,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

龙干事:“那就好,我总感觉小姬中枪这件事,可以挖掘一个很好的题材,不过暂时没想好。”

康娃站起来敬酒,康娃说:“龙干事,你老山前线的经历,可以写一部长诗了,一定很精彩。”

龙干事就摆手,不接话。

几口陇南春灌下去,一束火苗顺着血管烈焰升腾。

那天晚上,我注意到,龙干事脸上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喜色,这种神情可是从未有过的。我一直以为他是因接连发表二篇大作踌躇满志。却没想到,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喜讯,还在后头。

当晚聚餐,龙干事顺着众人意思,先讲了几件还击战猫耳洞故事,叹息战事惨烈,感慨和平不易。末后,赵天锤单独给龙干事敬酒,希望龙干事在绘画上指点迷津。龙干事不事丹青,未置一词,而是乘着酒兴讲了一个《清明上河图》与古典名著《金瓶梅》的渊源故事,很有趣。

我听了惊悚,印象极深——

明朝大臣王杼,家中珍藏宋代名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原本真迹。王杼府中有个专事书画的裱糊匠,叫汤成。汤成德操不良,偷偷摸摸透露给了大奸臣严蒿。严蒿迫死王杼夺得此图。

因《清明上河图》亡身,是为一奇。

然而,更奇的在后边。

王杼之子,是为大名鼎鼎的明朝大学者王世贞。王世贞为报父仇,椎心泣血、沉潜刚克。他打听到严蒿之子严世蕃,此人品类低劣、天性猥琐。花公子有个嗜好,喜读淫亵香艳小说。

严世蕃读书有个习惯,翻书页之际,必要在口中略蘸一蘸。

王世贞潜心创作一部巨著,书名叫《金瓶梅》。暗地将剧毒砒霜涂抹书册边缘,进献严世蕃。

严,果然不治。

因一幅历史名画演绎种种人间奇遇、爱恨情仇。又因此部名画诞生了一部名著,拍案惊奇!

……那天晚上,龙干事纵论风云,快意人生。正扯到筋节高潮处——酒没了!

大家都有些遗憾。

我说:“哎、要不然我回师医院弄一瓶75度酒精兑上水接着喝?听说苏联老毛子都喝酒精。”

龙干事说:“不必了,高阳酒徒,一时快意,尽兴而已。”

胡革命脸上带着歉意,似乎脑子里在寻思什么事。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亮,手指放在嘴上小声嘘了一下:“我有办法!”胡革命起身出门,时间不长很快转来了。再次出现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只装潢精美的纸盒子。很细心地揭开,金黄色的绸带,露出一只精美的玻璃瓶子。胡革命有些得意,压低声音说:“见过没有,这是啥?”龙干事瞅一瞅,其实他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看文字,是朝鲜文……”胡革命朝门上回望一眼:“嘘!军事秘密!这是志愿军入朝三十周年,朝鲜人民军访问北京,赠送邱少云纪念馆的陈列品。我估摸着这个酒吧,放纪念馆的作用,就是大家看看受受教育,陈列在玻璃柜里,一百年也没人碰!今天咱们拿出来受用受用,一是恭贺龙干事大作发表,寸截金为句,双雕玉作联。二来也是对中朝两国鲜血凝成的友谊做个亲身见证,你们说是不是?来来来都倒上都倒上,龙干事你有故事我有酒,战友情天长地久!”

龙干事制止道:“革命,没酒也就罢了,尽兴而已。这个恐怕使不得……”

胡革命有几分酒意醺灼:“木事,这酒放陈列室,纯属浪费粮食。有啥事我胡革命一人承担。”

“不必了吧!”

胡革命说:“男子汉唾口唾沫掉地上,都是一根钉。尾生之信,军中无戏言!”

其它人都说:“开吧开吧,左不过就是一瓶酒!”

胡革命细致用心开了瓶,“咣咣咣”四个缸子略略一分。剩下一半,统统倾在龙干事茶缸里。

五名军人往起端杯一碰,异香扑鼻,氤氲满室。

那一天胡革命抱过来的,之后证实是朝鲜顶级开城高丽人参酒。1969、1975、1977、1978、1983年中,曾连续参加保加利亚、萨拉热窝、距那古拉、德意志、塞内加尔国际商展获得金奖。

康娃那一天酒意酩酊,竟当着龙干事的面,往日的顾忌小心翼翼一扫而空,欣然呤诗一首:

祁连升明月,

对月共何人。

戍边古凉州,

卫国旧满城。

情痴研翰黑。

血热习新闻

弹杯高丽酒,

良夜尽销魂。

大家听了都说好。

龙干事仰脖想想,说:“康娃到底任过乡村教师之人,文学根底与天锤不是一个境界。前边七句都还说得过去,就是最后一联。你作这一首诗的情绪,最后一刻落在什么地方,非常关键。”

我喝得几分恍惚,云里雾里,没听太明白。

那一夜开琼筵坐花,飞羽觞醉月。万万没有想到,区区一瓶朝鲜洒竟然千里伏线,埋下祸根。

十七

《培训班笔记》,录自向科长:

“培训班结束,大家就要回到各自连队,从事不同的革命工作。关于新闻写作。我还想再罗嗦几句。我1968年当新兵时候,就在《解放军报》发表了第一篇豆腐块,团营都轰动。后来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等军内外媒体,陆续发表过消息通讯摄影照片。有时候小资情调上来了,风花雪月也弄弄文学。作为我个人来说,没机会走进大学课堂系统学习新闻,耍笔杆子,我也是半路出家,从业余走向专业。屈指一数、从事新闻工作也有十几个年头了。如果大家有志通讯报道,新闻写作,并且想在这方面有作为,那么要酷爱它,把它当作工作甚至生命的一部分。作为基层一线通讯员,不仅要有一定写作能力和新闻知识,更重要的是要熟悉我们的部队生活,懂军事训练,懂军事技能。特别炼就一双慧眼,从日常琐事中跳出来,捕捉新闻。

解放军是在毛泽东建军思想指导下,以政治统帅灵魂的武装集团。结合我党八十年代大政方针,部队新闻宣传要为四个现代化服务,更要为我军强军练军这个根本宗旨服务。连队新闻写作,要围绕战士军事素质提高,围绕政治思想工作随同时代发展作好宣传鼓动。在新的历史时期,我军正向着正规化、标准化、现代化军队方向迈进,随着这个主题的深化,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也就有了新的内涵。但是,创新不能弃旧,特别是我军光荣传统的精神内涵,要发扬光大,绝不能有任何动摇。军队建设的根本指导思想不能改变,部队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地位也不能改变。我在抓宣传的时候,常常思考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就是:如何在新的历史时期下,在我军向现代化迈进的进程中,继续发扬邱少云部队光荣传统,使五十六师思想政治工作的内容和方法,适应新形势、新矛盾、新课题。我们这支上甘岭391高地下来的队伍,今后无论从满城营走到哪里,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西域天山、甚至喜玛拉雅,我们的血管里都流淌着邱少云的血,我们的精神里都烙印纪律胜于一切、祖国利益高于一切的主旋律。我们的新闻报导,舆论工作重心,都要放在主题把握、思想占领、舆论引导,一切为基层连队服务上,放在如何调动战士的主观能动性上,放在如何激发战士们掌握军事技术、献身国防建设上。一个好的消息通讯,胜过苍白说教。这是当前我们军事领域,新闻工作者的根本使命,也是努力方向。”

“作为部队新闻宣传部门,你们连队的报导员,都是我们的小镜头、小天线、显微镜。大家有热情胜任这个工作,就要热爱自己的连队,关心身边的战友,注意日常发生的习以为常的事情。要潜心研究事物变化的过程,找出其中有规律性的东西,及时给报纸投稿。把握不定的,到师里来讨论。比如说,当前新形势下,指战员的思想与生活有什么微妙变化,这个变化的发展规律是什么?哪些是必然的,哪些是偶然的?再比如说,我们连队的战士们,他们对事业、理想、个人生活的追求,他们对现实政策的反映、执行条例的自觉程度。又比如,新的国际形势下,军事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给指战员们带来的心理影响是什么?他们对国际形势持什么看法,对和平年代爆发战争的危险性的认识与评估。他们对祖国的责任感,对党和人民的忠诚度,以及对家庭与国家的客观认识等。因此,新闻宣传就需要适时适地,推出部队先进模范人物,象军区推出十好连长活动,我就觉得非常好,非常及时。我们八四八0八推出一个邱少去九连好连长叶八一,大家都很振奋,脸上都很光荣,是不是?熟练掌握新闻写作手法,才能及时发现连队中刚刚出现的新鲜事物。把握军事舆论导向,是我们部队新闻工作者研究的核心问题。军事新闻必须把握新时期军事动向,树立典型激发情绪,新闻写作要为打赢现代化战争服务。”

《培训班笔记》,录自龙干事:

“新闻的灵魂和使命,就是真实。我们要遵行这个规律。任何说教式的新闻,都是政治,不属于新闻。这一段时期培训班对大家填鸭似的灌输,耳濡目染浸淫其中。我不想讲太多。关于大家最近练习新闻的稿子,金沙混杂、良莠不一。看了稿我能感觉出,哪些地方你用了心,动了情,哪些地方你猫盖屎——糊弄事。写新闻,我要求大家今后注意观察连队生活。当你冷静下来面对一篇稿子的时候,请多换几个角度思考一下。这篇稿子,或是叫新闻事件,或是叫消息通讯,我用什么样的体裁与形式来表现它,才是最合适的呢?连队发生的事情,据我写稿的经验,有的适合消息,有的适合通讯,有的鲜活事例,更适合小故事。写小故事,或者叫现场短新闻,主题可以挖掘得更新,人物可以写得更活。一件要事,提醒大家,就是文章的标题。标题就象人的面目,或是眼睛。读者与稿子接触,就是通过文章标题。标题吸引人,是个学问。

一篇新闻写出来,检验它好的标准是什么呢?就是要让读者觉得,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和你是站在一起的,亲眼在看那件刚刚发生的事情。文字写得活,就吸引人。大凡一篇好的新闻作品,总是有较强的专业性和趣味性,你表现出的都是富有当代精神和时代气息的东西。新与活,写得精彩、是可读性的先决条件。新闻如果不新,时间不新,内容不新,表现手法不新,就失去了可读性基础。活,则是构成文章可读性的基本要素。它要求新闻寓理于事,寓事于知识性、趣味性、时效性、戏剧性之中,要求你的笔、要带着感情,要带着人间温度,少陈言、少铺垫、少拐弯,切忌冷冰冰,适当应用白描手法,来得直观。早在延安时期,胡乔木同志就说过,新闻是一种时代艺术。虽说新闻不同于文学艺术,但其中有个文彩和写作技巧问题。

刚才向科长该讲的都讲过了,向科长是个老新闻。这里我只想补充两点。哪两点呢?第一:新闻采访是一种综合性劳动,如果你想取得不俗的成绩,那么你就必须做到腿勤 、脑勤 、嘴勤、耳勤、眼勤,最终还要手勤,遇事勤记勤积累。《红楼梦》宁府上房中有一幅对联,可谓了然世事,知天达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就是一个阅历与留心,在部队训练时候积累生活,在日常采访中积累生活,这是搞好新闻报道的重要环节。写千儿八百字的报道,至少需要万把字的采访积累,积洋洋万言,书百字之文。你要从积累起来的材料中分析判断,揭示事物真实的本质,认清时代发展的主流和趋向,把握宣传报道的方向。这一点,十分重要。

第二:人类一切科学艺术成就的取得,都必须靠辛苦努力获得。举例来说吧,英国作家汉密尔顿,一生创作了一亿多字的文学作品,是世界上最多产的作家。他创作的高峰期,短短一个星期要写作八万多字,这要放在一般人头上,一个星期叫他抄也抄不了这么多。中国新闻界前辈范长江,二十六岁从四川成都出发,开始历时两年的西南西北之行。一路翻越海拔五千米终年积雪的山峰,穿越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横渡万里无人烟的戈壁荒滩,通过语言不通的少数民族地区,筚路蓝缕、极深研畿,写出长达四十万言煌煌巨著、长篇通讯《中国的西北角》,范长江从一个怀着时代苦闷的青年,走上了一条革命道路。再说说我们古代老祖先,晋代书法家王羲之,他的墨宝真迹《兰亭集序》,唐太宗从和尚手里骗到手中,甚至人死了之后,都要带进皇陵里。其子王献之向父亲讨要书法“秘诀”。王羲之指着后院十八只大水缸说:“秘诀在此,写完十八缸墨水即知。”古今中外励志故事无一例外表明,艺术与写作都是人类高尚的精神活动。作为基层新闻报道通讯员,写下去,把感动了别人也感动了你的故事记下来,感动与鼓励更多战友。怎么写?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胸中情怀,荡胸五岳,掣怀八表。希望你们的笔,为我师新闻报导留下辉煌一页,大写的一页!你们在军营的作品,你们留下的文字,无论将来带到什么地方,无愧自己,无愧红军树,无愧满城营!你们今天所有的努力,都在成就明天一个辉煌的自己。人生无过百年,成名要乘年青,师宣传科大门随时向各位敞开!”

培训班结束,大家分别有了不同的小豆腐块发表,新闻写作水平也有了长足提高,收获满满。我从内心感叹时光刹那一瞬,心里涵着几分依依不舍。天锤和康娃互留了家乡通讯地址,一对叫鸡公分手时互赠礼物,成为一对好朋友。我将诗集《叶甫盖尼·奥涅金》送给了天锤,他也回赠我《仕女图》。胡革命送我个笔记本,一手漂亮的钢笔行书,朱尘照烂兮、龙蟠凤逸:

——赠学友卫兵同志 祝部队新闻报道更上一层楼。 学友胡革命 于甘肃武威新城大院

我当时觉得大家送来送去太俗气,我在想一件经得起时光检验的东西,我说:“大家同学一场,分手在即。我们四个人到军人服务社照一张合影吧,纪念培训班珍贵的学习时光,战友情!”

那天合影罢。我们四人在师医院门前分了手。从此飘茵落溷,各奔西东。

师大院的军号声响起来了,绕树三匝、声彻九霄。三个草绿色的背影,向大礼堂方向远去……

十八 尾声

从培训班结束到秋天老兵复员这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三件事。

一是师医院姬红玉。全军统考之后,接到兰州军区军医学校录取通知书,乘172次列车东去。

二件事情,龙干事从五十六师调兰州军区创作室,成为一名军旅作家。又若干年后,以一首才气横溢、墨散五彩的长诗《红军杨断想》,震动中国骚坛!进入军旅诗人行列。

风飑电激、龙行九天,可谓名下无虚。

第三件事,甚诡异。八一建军节那天,师首长宴请武威地区候专员一行。邱少云纪念馆二瓶朝鲜顶级开城高丽人参酒,发现被人掉包。其中一瓶,被人换成了几毛钱一斤武威产包谷烧。

大院哄传,酒被纪念馆一个小兵偷着喝了。兵被退回工兵营,年底作复员处理。

——师医院,只有我清楚那瓶酒到底是怎么回事。

翌年春,当腾格里沙漠的沙尘暴又开始肆虐武威的时候,我在《人民军队报》上偶然读到一则消息,那则消息的标题是《复员兵返乡当上记者》。兵的名字,叫胡革命。

《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