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老师》

高中时候，吾师熊姓，大号醒尘。人精瘦，目光炯炯如鹰。腹中锦绣，翰墨风流，青年时素负才子之名。熊老师为人豁达开朗，风神散荡，善谑。常人司空见惯之物事，熊老师入目寓心，亦能别出心裁，发而为美文佳句。熊老师初至校，见一顽劣生于楼上冲着楼下擤鼻涕，飘然如绸，凌空而坠,恶心蹙眉之余，口占七言绝句《咏鼻涕》一首，诗云：“纵目校园皆净土，金石翰墨和烟煮。龌龊不堪遗唾涕，谁持彩练当空舞？”，有才如此，闻者绝倒。

熊师才高八斗，然相貌大众化，消逝于街头，再转过身来，你也不一定认出。革命京剧《杜鹃山》热映之后，闻同学私下议论，说熊老师像反面人物温其久。

熊师坐台授课，与一般老师殊异，最不喜憋着喉咙学甚弯管子普通话，出口发声，即为纯正圆熟之楚腔汉韵四频道，铁马秋风，提神给力。他讲课，常常抛开书本，讲些书本上没有的事情。讲苏轼与王安石斗法，从一句“吹落黄花遍地金”，到王安石委托苏轼经过长江三峡时候，于中游取一瓮水，捎回泡茶。结果苏轼一路上只顾欣赏两岸风光，过中游到下游，忽然记起此事。便手忙脚乱舀了下游的水带回来。结果。王老夫子煮沸了水，当场一试甩脑壳。弄得苏轼大红脸。

有趣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熊师博学多才主教国文，随手摭拾即妙语连珠，常常将中国文化之精髓妙要，化作一绺绺错彩镂金之翰墨烟霞，吹进沉闷凝滞的高中课堂，令诸生醍醐灌顶之余如坐春风。其执经问卷，纵横捭阖，极深研幾，不厌其详。对课堂纪律的要求，略为严苛，因素不忍视中国文学史上那些震铄今古，荡气回肠的经典片段，沦为东风之吹马耳。上课惟求“敬”“静”二字。

某日物理课下课后，同学甲男乙女，为琐事争吵至肢体冲突。教室里笔盒横飞，书本钭舞，桌倾椅钭。论全武行，女生当然不占上风，至课代表十万火急将熊老师请来，硝烟散尽，尘埃落定矣。女乙吃了亏，啼泣出校。

翌晨，熊师浴着校园绚丽的阳光，踏着急促的铃声一路走来。开始上课后，讲几句又不讲了。原来课堂底下，有人笑嘻嘻讲小话。讲话那个人，正是女乙。女乙似将昨日之所有不快与烦恼全然遗忘。熊师涵养德性之人，大庭广众之下，不忍使人难堪。屡以目视。女乙谈笑风生，不以为意，毫无收敛。熊师怒，书本往讲台上一掼，捉粉笔于黑板上开始振笔疾书。急促的版书，吱吱溜溜声铿锵入耳，一似车辚辚，马驍驍。粉笔断，再写。再断，再写。须臾，五言绝句《示某生》毕矣：“昨日此时哭，今日此时笑。人面尽知羞，尔何不嫌臊？”

高才如此，举校捧腹。

后，一个礼拜天，阳光好起来。班上某生，自武昌徐家棚坐轮渡，往汉口粤汉码头滨江公园一带闲逛。于热闹处，偶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只见那人象个乡里人一样蹲踞书摊旁，手里捧着一册小人书，脑袋几垂于裤裆间，专注凝神。虽人声嘈杂，而心不旁骛。那人一直不抬头，学生就一直死盯着看。

久之，那人回转身子舒动脖颈。

天！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