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师》

小学三年级，新来一班主任教语文。姓耿，身材高挑，美而慧、操南京腔普通话，人凶。初到，诸生不谙耿老师性格，我行我素，不以为然。第一天首课，教室内南风醺醺然，令人昏昏欲睡。男生甲，以书遮头，伏桌大睡，鼻息齁齁然。邻桌男生乙，顽劣，将前排女生长辫，悄悄拴系课椅靠背上。适时，恰遇耿老师课堂提问，女生甫立，疼不堪忍，尖叫若宰鸡。课堂大哗。耿老师凤目圆睁，一拍讲台，厉声喝问：“谁缠的辫子？站起来！”男乙刚刚立起，一粒粉笔头“嗖”一声自耿老师手中飞出，流星赶月，叮在男乙印堂上，留下一个小白点，全班哗笑。乙虽顽劣，从未见识如此阵势，一下子将邪气打下去。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耿老师操着南京腔，莺声燕语开骂：“我的个乖乖，不用心是吧？不用心这堂课你先站着听！待会儿下课了，第一件事，回去请家长，——欺负女同学。”

请家长这事，当时非常严重。放学家去，一定要筷子炒肉。

乙蔫软，垂头丧气。

耿老师虎起脸，又指甲喝曰：“你，还有你！叫什么名字？给我站起来，我的个乖乖，睡的好午觉呵？看你的哈拉子流一桌，恶心！笑什么笑？都不许笑。今天放学写份检查！写好了，家长签字，明天自己帖在课桌右角角上！现在上课，大家跟我念，‘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首次上课，耿老师就给顽劣诸生来了一个下马威，歪风瞬间敛迹，班风肃然。

耿老师来后，我也因为在武昌洋园柴禾店附近射麻雀，被同学王天忠看见，揭发到耿老师那里。末后，列入黑名单写检查，交家长签字，用糨糊粘在课桌右上角。记得当时检查写得最多者，乃李勤敏同学，隔三差五，桌子右角上积至厚厚一沓。积至十份，叫一回家长，积至十份，叫一回家长。此外，若耿老师发现贴在桌上的检查丢失一份，或自己或其它同学偷偷地撕掉，对不起，重写！补上！

霹雳烈火，人人畏之如虎。

此后，只要耿老师踏着清脆的铃声走进教室。人往讲台上一站，玉树临风，不怒而威，不恶而严。一张玉洁冰清的瓜子脸，洇着秋霜般的寒意。两只漂亮的丹凤眼，偶尔台下一扫，课堂鸦雀无声。顽劣诸生皆惧怕，令行禁止，勿敢稍违。

有同学私下将耿老师与扑克牌上的大王相媲美。印象中，耿老师只教了一二年，又换班主任了。那一段岁月里，全班男生到底写了多少份检查？已经记不清。

耿老师的家，当时住在武昌洋园建设新村十七栋三楼上，她家与我家一楼之隔。每天清晨，我看见耿老师立在阳台上，用一把梳子梳着那一头美丽的长发。

那时候，我觉得身材高挑的耿老师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虽然人凶。

还有她的南京腔，骂起人来很可怕。但是之后回想，金喉玉嗓抑扬，怪中听。

不知哪一年，耿老师跟随丈夫黄先生离开武汉，顺着滔滔江流回了南京。

倏忽二十余年流逝，因京泸高速铁路采访，在南京意外得知耿老师消息。于是，欣然往谒。耿老师虽逾华年，然容貌依然、精神矍铄，操着曾经熟悉的南京腔普通话说笑：“魏豪情，我的个乖乖！我和我们家老黄，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呢，还真是你！小时候调皮，现在当记者了，出息了，老师真高兴。”

我说：“耿老师没忘记吧，要不是小学那时候你逼学生写了那么多检查，一张张贴在桌子上，这笔杆子恐怕今天还练不出。”

耿老师听罢，开怀。

那一次在南京幸运邂逅耿老师，后悔当时竟然没合个影，明明带着照相机的！

又十几年过去。某回同学聚会，闻耿老师过世数年矣。

耿老师，我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