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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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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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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火之忆》 三则

太史魏

之一

武汉,长江沿岸三大火炉之一。

武昌洋园当年地僻一隅,却有个可圈可点处。少帅张学良,戎马生涯曾在此短暂停留。之后带着网球拍与赵四小姐离开,轰轰烈烈、为猿为鹤。洋园一带世居之人,冷茶热粥、为虫为沙。

有一年夏天,洋园邻家养了一群鸭。

他们一家四口,每每黄昏时分,带上鱼网与水桶,往附近的土塘捞浮萍。所谓土塘,是洋园靠近长江边约十亩水面一方水域。清末民初,这地方一大片都是长江洪水冲出的芦苇地。土塘与附近的四美塘相联,水域阔大、蔚为风景。听大人们说,四美塘又与东湖或沙湖沟渠相通。当时土塘一带,地势低洼、人家寥寥。如同素绢古画绘出的风景,长风野树、竹蓠茅舍,一派田园风光。

小学时候。有一天放学,我随这家人往土塘捞浮萍。那天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天空,荡着白云,西边天际的斑斓云霞,仿佛一帧绚烂霓裳。土塘的水,极清澈,偶尔可见水蛇泅游。绿色浮萍下边,青蛙睨着眼露出半个头,黄色的鳝鱼紧贴水底无声地滑动。四野树林里,成群野鸟于枝叶间,欢快地鸣叫。

西方天穹鎏景扬辉,一缕缕火烧云在天空中敷陈五光十色的神彩。天上地下,仿佛云中神仙,刚刚铺开调色板,偶一失手,将七彩颜料打翻寰宇中。铅粉狼藉,淋漓丹青。这是一天中最庄严的时刻,夏日所有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随着想象,一一历历眼前——红色:玫瑰红、牛血红、鹤顶红、胭脂红、荔枝红、珊瑚红、宝石红、枣皮红、鸡血红;——黄色:鸡油黄、鳝鱼黄、柠檬黄、桂花黄、橘皮黄;——白色:梨花白、糙米白、象牙白、鱼肚白、猪油白、蕉叶白;——绿色:橄榄绿、龟背绿、秋葵绿、蛇皮绿、鸭头绿、鹦鹉绿;——青色:蟹壳青、梅子青;——紫色:玫瑰紫、酱瓣紫;还有,炭火赤与桔皮橙,孔雀蓝与葡萄灰。

只要你能想象到的世间瑰丽,请尽兴吧!

西天的流云,脚下的绿茵,过火串烟、回青犯黄。诸般色彩,笔墨难以尽述。那个黄昏的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镶银嵌玉,接色描金。不禁停下脚步回眸,回眸古印帝安人名言:“别走得太快,等一等你的灵魂。”

那一天,夕阳完全褪尽色彩,天空渐渐昏暗下来。回到家里,看见母亲焦虑不安的神色,才觉得肚子饿。记得母亲那天做的是蔊菜面条,低头时候一愣,仿佛面对的是整个黄昏天空。碗中一抹殷红,为之后几十年风雨晦冥的日子,涂抹一笔纯真的亮色。

——呵,我愿用我所有的未来,交换土塘那个儿时的黄昏。

之二

儿时上学,背着我母亲用街道人造革厂废弃的湖蓝色废料皮子,在缝纫机上制作的书包,常常要经过一栋建于五、六年代红砖红瓦的三层楼房。这幢三层楼位于武昌洋园建设新村一带,排序十七栋。十七栋靠水泥马路一侧楼下,种着一棵树。此树何名?不甚了了。每年暮春四五月间,会放出毛绒绒粉红色的花蕾,打眼一望,喷火蒸霞,灿若云锦。

进入仲夏时节,一树绒红纷然熄灭,太阳也一天天变得火辣辣。有一天,下午放学经过十七栋,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放慢脚步,停下来、默默注视这沐浴在金色钭阳下的红色建筑。此刻,它犹如童话中描绘的那座神秘的红房子。西钭的阳光,将一道道血色涂抹在红砖红瓦上,杨树、樟树、梧桐树、桑叶树的树影横钭斑驳。整幢楼,一扇扇玻璃窗子静静地开着,有二三扇玻璃窗,反射着银箔似的光。十七幢楼顶钭钭的红瓦屋面上,栖着一群灰鸽子,咕咕地叫着,似乎在开会商量事。然后,“唿啦”一声,一大群飞起来。鸽子羽毛切割空气,发出急促而轻柔的声音。阳光给灰色的羽毛镶嵌一层柔和光泽,鸽子们盘旋之后,又轻盈地回落红瓦房顶上。步态悠闲自适,一如刚刚接受了云中之神,灵魂施洗。

十七栋隐蔽在婆娑的树影后,默无一言。不知为什么,那时刻我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甜蜜的忧伤。心底深处,有一种喜悦与激情在涌动。纷乱的情绪,既象是感动,又象是惆怅,或者是成长的迷惘与孤独的忧郁,“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我为眼前的情景陷于沉思,那浴着金色夕阳的红色楼房,那斑驳陆离的幽幽树影,那振翮翱翔的一群鸽子……一切一切来自九霄云汉,万仞青冥,来自遥远而幻缈的天堂。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仿佛许多年前,我曾来过这里。我熟稔这里的一切,眼前的景象唤醒了穿越时空的回忆。在我的心灵千百次召唤它后,又回到我面前来了。我一遍又一遍与自己对话,这是人间,抑或天上?此刻,心随流水去,身与风云闲。

多么美好的夏日黄昏。我呆呆地站在十七栋,出神地注视那温暖的红色屋顶。沐浴在柔和、明丽、辉煌,金丝绒般的光影中。那一幕烙印心底多年,不曾忘却。

之三

武昌这边的人,隔条长江,常常羡慕汉口那边的人。盛夏黄昏,竹床沿大街边顺到一摆,地上水一泼,破蒲扇哗啦啦一摇,舒服。最主要的是,汉口没蚊子。

武昌蚊子凶。落日西钭,常常看见民家屋檐上,翻滚着一团团黑旋风。黑旋风汹汹然哨聚一处,天黑之后,又四下散去。

么办?醺!

怎么醺?如今之人,想象不到。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旬,有那么几年。每到夏季黄昏时分,如果你站在武昌洋园长江边的大堤上,背对滚滚东去的江流,可以看到沿岸居民小区,出现一道无比壮丽的风景线——居民区上空,火光冲霄、浓烟滚滚。那不是失火,是辖区居委会统一行动:醺蚊子。薰蚊子由居委会婆婆妈妈们负责组织实施。楼下的景妈妈,楼上的陈妈妈,都是居委会骨干成员。广泛发动群众,小学生也参与其中,主要任务是割草。野草割回来,居民区房前屋后空地上,东里西里集中在一堆。

醺蚊子的时间,统一晚餐之后。

各家各户,门窗紧闭。大人们引着孩子,趿着拖鞋消消停停往江边走。楼下景妈妈,楼上陈妈妈,在草堆上泼洒剧毒的六六粉,整瓶整瓶倒滴滴畏。在天黑之前蚊子最猖獗时候,高喊一声:“各家各户关好门窗,薰蚊子啦。”

吆喝声方罢,一道道黑烟烈焰冲霄而起。

此刻,空旷的长江大堤人满为患。堤下江水涛涛,堤上、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游戏逮蚂蚱。而大人们,一边远远望着居民区烟焰滚滚,一边心不在焉咵着天。

直到晚霞褪尽最后一缕嫣红的色彩,直到冥色四阖,黑色的天幕象一口大锅倒扣下来,游曳在江边的人们才陆陆续续返家。这时候,居民区的浓烟缓缓消散,草堆剩下一团团灰烬,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六六粉与滴滴畏农药气息。

二天清早,醺蚊子的气息仍氤氲不散。

这种惊心动魄的灭蚊方式究竟持续了几年?如今已记不清了。之后过了许多年,洋园一带肺癌过世老人,特别多。

鎏火之忆,恍然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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