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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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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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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铁笔记》

太史魏

筑路者打造无数回故乡之路,却一生异乡漂泊。

作为一名光荣的铁路建设者,仇寅人生最牛掰的事情,就是立于万仞之巅的雪峰之上,从容地拽出老二,冲着与天相接云飞处,天籁爽发、气度昂藏撒泡尿。

这一点,他确实做到了,在青藏线。

仇寅复员入职中铁的时候,曾听老铁道兵天锤讲传统。说当年大西北干铁路,一营铁兵冲下车,对着一段颓圮的明长城滋尿。结果怎样?竟滋出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风化剥蚀的古墙,于无数激湍尿流冲刷之下,“哗啦”一声訇然坍塌。

——铁道兵前无险阻。

靠、那尿尿的,跟部队激烈的拉歌一样,凸显兵家气相。别看撒尿,亦见真性情。若非逢山开路的铁道兵,马背游牧民族他就是爬骆驼背上,能飙出那水平?

中铁的哥哥,走起!

据仇寅个人理解,从铁道兵旗帜下走出来的筑路人,必须具备中铁央企之气度风范、胸襟格局。必须强调的是,具有铁兵光荣传统的中铁人,尿尿尿得也必须象那么一回事。尿尿都尿不标准,走出去还好意思说自己中铁人?渊源行伍,讲究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行如风,尿尿也有个行业标准。首先,人站直了,两脚岔开,约一肩之宽。不能岔太开,太开不雅,看着象个八万。好比军人跑步,讲究前不露手后不露肘。毛嘟噜一挂亮出来,雄伟累垂、睥睨天地。双手扶把,不过单手把龙头、也行,如此则更显阳刚霸气。开尿时心不旁骛、目视前方。首先,膀胱充盈尿量要充足,如同长江三峡蓄足了百亿立方米水能一样。其次肾气完足尿线要长,更主要的是,开尿时候尿流激湍猛烈。一泓清亮的抛物线,半空之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嘘”一声,曳一缕金石丝竹之音,一奔子飙出数丈开外。一泡野尿要尿得江河日下,融冰沸雪,千万不能老汉家家或前列腺患者那一种疲软稀松的尿法。那一番幕天席地、长烟一空撒野尿的快感,自古而今永远属于工程人筑路者。长年蜗居钢筋水泥卫生间的男人,能想象出如此本我之趣?

工程人,尿当如此、没毛病。

仇寅属虎,单身狗一枚。虚岁三十二了,每尿、还总象幼儿园时代一样,双手把持着,低着脑袋脸朝下。他这个架式看上去有些稚拙呆板,当年在汉口六渡桥读高中的时候,学校有个河南临颖籍崔老师,崔师擅阴阳断卦相,能双手写毛笔字。仅凭仇寅这个简单动作,断言仇寅当不了大官。崔师说:“仇寅那俅孩子不中,尿个泡都勾着头。两手小心翼翼捧着家伙,就那、将来长大还能当一把手?”

然而,当不当一把手,这问题从未困扰过仇寅,仇寅生性就是个宁为牛后不为鸡首之人。他欣赏自家小弟阳刚劲挺、一柱擎天模样,他知道,每当情绪亢奋、尿量充盈的时候,小弟也汩汩得欢快异常。尿舒服了,他将小弟放回温暖巢穴从容拽上拉链时,心头常常掠过一绺沉郁千古的苍凉——中铁人,四海八荒、驿旅天涯,一晃人近中年。至今还没给忠心耿耿的小弟寻下个鸟窝,实在是惭愧得紧。

仇寅当过兵,面相俊朗、一表人才。高高壮壮一米八五个头,为人憨厚实诚没心眼。人是好人,性格随和无甚恶习。每每夜半五更,被窝里一顶帐逢静悄悄顶多高,也是杆钢蓝色的好枪。就是长年晒工地,烤成个黑大壮,猛一看象农民工。裹挟集体之中,眼望千里之外,不见自己内心。勉强靠单位混个肚子,没能活成自己本来的面目。成个家、难。汉口相亲十好几回,那些过了盛花期的女子们开始一听中铁的,摇着金步装嫩来了。见仇寅吓一跳,就一农民工大叔,哪来一点武汉拐子小鲜肉的影子?还以为对错了麦子。再一交谈,工资不高待遇差,一年四季难得落屋,甩甩屁股走人。

之后几回相亲,千难万难请了假返武汉。出门赴约,老娘拿面霜把儿子一张脸抹得象白面饼子,一再叮嘱仇寅讲话慢点,想好了再说。仇寅总结经验教训,将一个月六七千块钱工资,硬着头皮瞬间哄抬到万把多。只是他每回组词“万把多”时候,眼神恍惚、嘴皮子小哆嗦。仇寅实诚人,一说假话脸就抖。没想到,“万把多”还真灵。有一回汉口见面,相聊甚欢,最后仍然功亏一篑。为何?就因散场时仇寅心痛微薄的薪水,花五百元吃不完的小龙虾,打个包、带回去准备孝敬老娘。女子火眼金睛,当场识破:“么板眼,跟姐C咵C咵滴滴哒?不是说中铁建随便一出手,就是十亿上百亿工程?就吃这几个破龙虾,还打个包……”

唉、人生!混得好,小葱拌豆腐那叫养生。混得潦倒,小葱拌豆腐那叫穷酸。

说多都是泪。

干中铁之人,褶皱于钢筋水泥中,一粒粒卑微的蝼蚁。不说驴粪蛋子表面光。真有个致命处,流落天涯一年四季难得落个屋。修铁路这行当,往远里说,条件艰苦那时候,一日三餐皆路菜。何谓路菜?萝卜土豆大白菜,无论春夏秋冬,都是这个混肚子。行业有个顺口溜,道尽筑路人之辛酸:“远看象要饭的,近看象逃难的,再看是中铁建的。”大武汉年青姑娘伢们,谈恋爱自来讲究花前月下、耳鬓厮磨。一来二去,就算有合适的,仇寅常常请不下假,本来刚刚见点曙光,眼看着慢慢烟熄火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一般俗人达不到那境界。

走马灯似的相亲史在仇寅生命中接二连三芸花一现,甚至一个泡都没留下。好在仇寅是个性情豁达之人,他感恩曾经的邂逅,也坦然所有的离去。如果真是一段人间姻缘,寥落的岁月迟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万万没想到,因一个引领时代的汉字,仇寅的婚姻大事再次柳暗花明。

拆!

仇家在汉口六渡桥闹市区有老房子。从前祖上房产多,不说大富,也算殷实人家。产业上交国家,仅留一套房供全家八口人栖身。岁月流逝,忽然一天:拆。

这回主动权轮到仇寅。挑肥拣瘦相中一个,其实是个大龄圣女,在仇寅相亲史上位列第二十八宿。是仇寅老娘的舞友王奶奶的姑娘的邻居同事介绍的。女方老娘摸了底,以死要挟,逼姑娘加了微信好友。时间不长,彼此就视频过了,长相是仇寅喜欢的高挑个儿,长发披肩、年龄保密。若非父母恩威并施,大龄圣女固执拒绝婚嫁。老娘为女儿婚事,愤然跑龙王庙跳江,被长江救援队的人救了。

被救的只知道救人的叫仇大眼,武钢职工。消逝长江之中,遗体失踪成谜。

这些,仇寅一无所知。

加了微信,孤男寡女三不三视个频,庆幸的是彼此印象都还不坏。一把野火,日渐燎原。仇寅观察对方十根尖尖手指,指甲盖嵌色描金,七色五彩,不象个省钱过日子的主。但是,女子一头飘逸的长发迷惑住了仇寅。金山银山,难买一个喜欢。仇寅素来不喜短头发的女性,他认为短发女子吧,——都是些秃尾巴鸡。

老娘对儿子姻事五内俱焚,抱孙之情甚至比他还切。手机微信上时不时探头探脑,催仇寅要是喜欢就主动点唦。当娘的几乎是在哀求儿子:“休假吧,仇寅?”

“过罢那一山又一山

穿上了红鞋崖畔上站

手遮住太阳我瞭野汉

想见那赶脚的哥哥咋就难上难……”

有一件事十分反常。

这二天,整个项目部都知道,老铁道兵天锤有了心事,竟然开始唱信天游了。

请假相亲一事,仇寅本来想跟师傅天锤好好合计一下,都是当过兵的嘛,俅长毛短好商量。可天锤一唱,仇寅听着听着就走了神,心里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仇寅熟悉这首陕北酸曲,他第一次听的时候就听哭了。

那还是在青藏线时候,羊卓拉措隧道代价巨大终于贯通。打隧道给混凝土铺电热毯装空调,几个人听说过?还有,修铁路在隧道里建车站,隧道里修大桥,又有几个人听说过?项目部群情激奋整庆功酒。天锤狂欢之余,又整俅多了。天锤一生,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为共和国打造了多少路基隧道桥梁?醺醉之余,天锤心中万丈豪情无处发泻,几个人踉跄于隧道口上。雪峰唅首、天低云旷,视野中天地一片白茫茫。天锤亢奋之余,野调无腔就吼起了这首信天游。天锤引天一吼,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吼出筑路者们心中,多少略去百万字的豪迈与苍凉!

仇寅就记住了这支信天游。

天锤是陕北靖边榆树沙人。吐口唱曲儿,有二种情况:大悲或大喜。若唱时带了酒,情绪亢奋,则演唱效果更佳。陕北“酸曲儿”,酸者、酸溜溜,骚情放荡之本相也。天锤一生兵歌阅历无数,唱山丹丹花开一走高腔,比女人还女人。

酸曲儿,天锤一般时候,谁逗都不唱。

若唱、必是有了心思。

中铁人有二个灵魂,一个沸腾如铁水,一个沉寂若古井。

什么心事?天锤飘滩过井刨铁路刨了一生,夕阳衔山、最近就要告老回乡了。仇寅想劝劝师傅,可大姑娘说媒——开不得口。人这一生,命运的十字路口总要了断一些人和一些事,对吧?多少人在工作岗位上厮混了几十年,最向往的事情,就是退了去俅。天锤他不。仇寅想想师傅,又想想自己相亲之事,心里毛焦火辣。

不是仇寅不想回。

仇寅属于安质部,大事小情一地鸡毛、绊腿。令人忧伤的,不是远方遥不可及的风景,而是草鞋里的一根刺。顺便说说安质部这些事吧,——盯夜班、瓦斯隧道气体检测上报、既有线施工安全防护、车站点名会、施工预备会、总结会、门式墩施工、现浇梁转体、雨季既有线巡视、九套应急演练方案、各种检查的安全质量问题库整改、文字图片归档、业主与监理通知单回复、上报签字等等等等。

上级检查组下来,要准备资料清理现场做好迎接。此外,另有一些杂八拉伙的小事随时随地纠缠着你。配电箱挪个位置、安全警示标牌撞倒了、监控视频摄像头被农民扯了、应急物资库被盗、基坑防护网片农民偷了、村民在桥下搭了违章建筑、桩机钻渣污染水田,甚至小龙虾死了农民堵施工便道扯皮,这都找仇寅。

此外,晚上隔三差五组织各种业务培训。这到底算加班呢,还是算休息?

中铁人,安全是紧箍咒,质量是军令状,进度是催命符,忙起来两腿打后脑勺分不清个节假周末。仇寅曾留意过,工地忙起来的时候,一天二百多个电话。高峰期达三百多。最要命的一天,整整忙碌了十六个小时。有些活没任何加班费,也不能象领导一样年底分红。心中烦恼,切不可抱怨。一抱怨,领导觉得你眼皮浅,情商低。都不说,就你仇寅?干工程的人们,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下雨,一下雨,各种各样的罗嗦事情,就比平时减少了许多。天霖聒耳、四体通泰,好安逸!

烦恼事不能诉给老娘。自从父亲仇大眼在汉口龙王庙救人失踪,遗体都没找到。老娘从那之后变得沉默寡言。工地的事,听了一定比儿子还焦虑。每回母子通话,仇寅说挂了吧挂了吧我没事。其实,电话一放,委屈的眼泪恨不得流下来。

——汉口急着相亲,工地一件大事却迫在眉睫:业主与县安监局联合组织的隧道坍塌应急演练,这二天就要在红岩寺隧道举行。演练之前的应急方案、组织机构、物资准备、人员安排等等,一切一切都由安质部牵头实施。

那么,仇寅官居何职?

安质部副部长,括号(挂名)。项目部并未下发正式人事命令。何时下令或落实待遇,看表现。那括号的意思,就是活得干好,可提拔你,也可以不提拔你。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业主或监理检查现场,都喜欢抓管事的。来一个普普通通小部员陪着、力度不够不中神。副部长这个名头吧,马马虎虎还撑得起。

仇寅对驾事驭人毫无兴趣,尽心守责,只要一亩二分地不出事,万事大吉。搞安全一要有煞气,二要长个婆婆嘴,不怕得罪人。可管安全有一条,——看不到成绩。施工情况照常,你好我好大家好。工地一旦出事,必然惊天动地,那么你就是个背锅侠千古罪人。仇寅曾亲眼看见指挥长赖三皮,穷凶极恶追着副指挥长周国文的屁股,狠狠揣他。为啥狠揣?安全。另一次,赖三皮摘了安全帽怒砸工区长,台车上、帽子都砸凹一块。要不是工区长躲得快,“个龟儿子,着了!”

赖三皮拍马屁好不容易拍到关键位置,出个事一切努力全完,他不凶谁凶?

其实,要说三皮这人吧,惹毛了发脾气,翻眼喽喉那真是凶,但也还肯讲道理。就说仇寅相亲这事,之前三皮考虑仇寅人过而立,探亲休假出公差,明里暗里也照顾过好几回。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汉口六渡桥的无花果,春去秋来、它还是棵无花果。一来二去,人家领导不说,仇寅自己未开口,先有三分难为情。

羁旅天涯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那天天锤酸曲儿一唱,把仇寅唱得低枝倒挂,心里焦得很。撒起尿来也没往常那样汹涌恣肆、痛快淋漓。竟然淅淅沥沥,有几滴滴到脚面上。他头一回惊讶自己,青山迢递、尿业辉煌,因一个相亲的愿望,今天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项目部早点名一结束,仇寅就决定找个人好好商量商量。

找谁呢?

仇寅思来想去,车轮飞吧。车轮飞是工程部技术员,准备复习参加公务员考试,领导说他表现不好不准假。说十九号墩险些暴模,就与他现场吊儿郎当不负责有关。工程部长曾发出警告,模板施工必须严格双螺母,现场技术员发现架子队不落实的,一律不得浇筑混凝土。结果、这小子秋风过马耳,稀里糊涂走了个过场,幸亏钱监理发现及时,当场叫停并立即上报业主。开分析会信用评价扣分。

车轮飞闯祸扣了工资,为请假这事焦虑不安,心里也不爽。

猩猩惜猩猩,相互之间说说心里话,诉诉苦也好?

车轮飞昨晚在桥墩上,浇混凝土值班,联系监理报验旁站。今天一大早点过名,脸都顾不上洗一把,夹二个馒头蹭顺风车,一路颠簸路基接长涵那个地方整改箍筋尺寸去了。仇寅上午事也多,先要去红岩寺隧道送瓦斯记录表格,之后到火工品库转一转。乘巡视既有线防护栅栏,正好顺路找车轮飞,理理一地鸡毛。

他俩生死之交,无话不谈。

吐(鲁番)——库(车)铁路那时候,工地事毕,农民工都散了,项目部来接他俩的皮卡却迟迟不到。两人在戈壁滩无聊,又赌。

人生就象一卷卫生纸,扯完就没了。没事别瞎扯。

赌什么?

很简单。中铁建风藏气蘊、人中龙凤数十万之众,无人亲历。

——裤子齐根扒掉,老二毛嘟噜一挂亮出来,雄伟累垂,盘得比三十二号钢筋还硬。拿安全帽,倒扣过来装满沙石。安全绳挂老二上,反背双手挑着走。以更远者为胜,中途谁要是扶一下老二、那就算输。这项赛事,因现场并未设裁判,无人见证,因此激烈的较量常常不分伯仲。吐库铁路那一回,两根阳具硬翘翘直插青天,安全帽左摆右摆。正比着比着,天有不测风云,一团黑云蔫不吱声压下来,沙漠里瞬间起狂风了。吐鲁番是新疆名声赫赫大风口,风刮起来到底多大?连火车皮都掀翻!幸亏皮卡来得及时,要不是迅速钻车下,两个人都变木乃伊。

惊险!万一千年之后挖出来供后人参观,两条直翘翘的阳具,后人作何感想?

二一回更是惊心动魄,遇上狼!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最恐怖的是群狼。头狼一指挥,任你百十人、祈祷吧兄弟。独狼不那么可怕,当仇寅他俩发现狼的时候,都吓傻了。本能反应,一溜烟避到铁路线栅栏后边与狼对峙。干工程多年,与野生动物距离这么近,人生还是第一次。听到狼低沉剧烈的喘息,喘得大脑一片空白。事后发现,两人厚厚的防护服,叫狼抓得露了肉。防护栅栏安装的滚笼,带铁刺那一种,质量真好、施工工艺也非常过硬。幸亏师傅天锤及时发现险情,引一帮人抄家伙虚张声势赶来了。

靠!万一叫狼吃掉,中铁建能给评烈士?

两条冰冷的钢轨在无边的暗夜返照星光,指向一片混沌虚无。中铁人,笑,能当着所有人,而哭、常常是个人自己。那个夜晚,车轮飞跑出项目部,种种心酸与委屈,一一哭诉出来,上达天听。还魂之后,仇寅惊讶地发现,车轮飞对生命重新有了深刻认识。每天野外劳作,连头发都晒黄了。晚上回到寝室,车轮飞放下手中的手机游戏与王者荣耀,竟然捧起了大学毕业就丢掉了的书本。他再不想就这样一天天混肚子了,他决定报考公务员,告别流浪天涯的日子。

哭过、笑过、苦过、甜过,那么多美好或是悲伤的情绪在生命中周而复始地轮回。光阴岁月都是冷漠的看客,太阳在你的头顶飘来飘去,生活一天天延续。

仇寅冷静下来时刻,竟以上帝视角,反观工程人反观自己。干中铁,说来牛掰。其实工程人的一生,就是在与亲人和故乡不断的分分合合之下,在命运和自身欲望反复辗压之下,一步步走向生命归宿的过程。青春韶华、铁衣远戍,那么多那么多美好的日子,都与冰冷的钢筋混凝土融合一处,成为时代丰碑、大地座标、纵横路网,——沦为岁月陈迹。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羁不住灵魂,活着吧走哪算哪。当筑路者们终老天涯回首往事,才能面对宿命思考出一点终极意义?

你明明知道你是命运狂风中的一枚落叶,又能咋的?

找到车轮飞之前,仇寅必须落实二件事:检查炸药库、察看隧道掌子面安全。

仇寅叫上皮卡车。

司机老郭从车下钻出来,车底有些渗油,他上上下下将发动机、螺丝孔、底壳检查一遍。爬出来脸上鬼划狐,一上车就操着皖北腔抱怨:“一逼屌骚!你中铁某某局都穷成这了?加油的钱出不起,还要俺农民工垫油钱?这个月再不给报销,我上京喊冤去!”

仇寅看那花脸直想笑。这段时间,项目部资金紧张捉襟见肘。原材料成倍涨价,供应商不见钱不发货,架子队成天苦逼哭穷,说不定哪天把项目部房顶拆了。

仇寅就笑话老郭:“你喊个鸡巴喊!你看看人家办公室主任麦儿黄,眼下这么困难,伙食费都垫了二个五万了,压箱底的私房钱都支出来,人家吭一声木有?老同志眼光放长远一点嘛,胸襟眼界格局。几个鸟钱?中铁建还赖你帐?”

麦儿黄身高一米七二,项目部一道靓丽的风景,足金颜值。说美貌太俗气,准确地说,是为女人中极品中的极品。号称项目部一姐,般不般人,不入她的眼。

老郭就嚷:“人家麦主任拿多少?俺拿多少?俺就一农民工,说个俅胸襟眼界格局,成天唱高调,加个油都叫老农民先垫钱!连盒烟都没钱买了,混成啥?”

老郭梗着脖子,一口一个农民工。

“山大不压泉,牛大不压臭虫。老郭心放肚里,堂堂中铁建不差你几个烟钱!”

老郭脸一甩:“俅,不照!”

老郭是公司某副总的发小,三不三撩撅子发脾气。但热情梗直,喜欢听好话。

两人一路斗嘴。仇寅先到红岩寺炸药库,那个地方是安全风险重点,逢年过节上级单位与监理站必查。最近几天,隧道防坍塌应急演练,万一哪个领导高兴,转到炸药库看看,查出问题上纲上线一通报,麻烦就大。安全总监吴永刚叮嘱,一定要提前排查一下。仇寅下车拿个本。火工品库二名库管员,都是本单位职工。仓库门上二把大锁,两个一人一把钥匙,先后打开大门。仓库院里,有一座蓄水池,两座防爆隔离墩。此外,还游走着一群毛色鲜艳的土鸡。消防沙堆后边,栓一条县公安局退役的警犬,耳朵支愣着十分警觉,闻生人动静一番暴跳,铁链子抖得哗啦哗啦响。炸药雷管进出库记录与实物对照一遍,温度表正常。仇寅放了心。离开的时候,那个年青一点的库管员杨四拉住他、很神秘地说:“仇部长。”

“有事吧?”

“这附近有个山洞,记不记得?炸药库建点的时候我俩去过。”

仇寅眼神恍惚,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那洞里藏一个野物,你做梦都想不到,(比划)有这么长一条大蟒蛇!”

“不会吧!”

“真事!胡诳我杨四不是人!附近老乡见过,一回是洞里放炮。另一回是天上发火雷。第三回,是雷雨之前闷热天气。大蟒盘一盘,盘在洞口石头上歇凉。”

“我的天。”

“说好!搞到手我马上电话你,整二只土鸡,一蛇二鸟龙虎斗。好好整一杯!”

杨四是个老工程,做铁路不在心。他最擅长的技艺,就是满山沟转悠寻野物。他会下套套麂子野兔猪獾,在湖塘河汊,还会钓鳝鱼。最拿手捉王八,湖河水塘一站,巴掌一拍口哨一吹,王八欣然露头。此技源自祖传,闻者惊奇。杨四的老婆,也是同一个工程局的人。领导曾经考虑照顾夫妻调到一处,他老婆坚决不。

仇寅自幼恐蛇。

在湘西黔张常铁路,曾亲历一事:一条乌梢蛇从房梁坠落到一个民工的床上。不几天,这个民工就在隧道出事,脑袋都砸扁了。民工老婆引二个娃儿赶到项目部,第一件事不是看丈夫最后一眼。寻到男人砸扁的安全帽。坐下、就谈钱。

离开火工品库,仇寅又往红岩寺隧道。一上车,就跟老郭唠蟒蛇这事。老郭听了很兴奋,双手扶着方向盘,花脸放光:“蛇肉大补,那必须好好整一壶!”

远远望见半山腰那个红岩寺了,黄墙玄瓦、佛光熠熠。洞里放起大炮,菩萨心里惊不惊?皮卡绕个大湾,攀到隧道口。一摞瓦斯监测记录本交给带班的小唐,嘱咐几句,仇寅往洞子里走。过栈桥的时候,仇寅想起一件事。有一回巡视,发现三个民工坐在火工品上抽香烟,那情景当时把人吓傻了。架子队真是什么奇葩人物都有,虽然如今炸药雷管用火烧都不会爆炸,但瓦斯隧道用火属严重违规,必须狠狠罚!处罚后,这事一汇报。赖三皮当时一蹦三尺高,安全帽怒砸工区长!

赖三皮抓安全翻脸不认人,煞气!

其实,进洞干活的都是些没有文化,生活极艰难的人!如今,他们去了哪里?隧道里光线阴暗,灰尘弥漫。台车上,三五民工正在作二衬。排风管呼呼响,好几处破洞了,风一鼓、就象飞天的水袖摆呀摆。仇寅看罢仰拱排水,又去了掌子面。掌子面这地方,二台风枪正在作业。光线幽暗乌烟瘴气,两只耳朵都吵痛了。仇寅观察页岩层的时候,一回头、偶然发现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风枪手,竟然是个女人!那女人见了他,慌忙将一绺长发掖进帽子里。尽管那一瞬间动作迅速,却没逃过仇寅的眼睛。

那一幕,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打隧道奇门遁甲。既要讲科学攻坚克难,又要信迷信尊崇鬼神。路基桥梁隧道动工之前,施工队必鸣炮焚香宰牲口。工程越浩大,宰的牲口越大,牛羊猪鸡排成序列,天灵灵、地灵灵,歃血祭山神。特别是打隧道,更有一个不成文的禁例,女性不得进隧道,忌讳!触忤鬼神,必定三灾八难。挖矿的,是埋了没死;打隧道的,是死了没埋。命运的狂风,将一粒弱小的微尘裹挟到这阴森险恶的角落里!若非生活逼迫,谁愿意豁出性命站到这里?仇寅决定,这事不对人说。他知道轻轻的一句话,可能对于那个苦命的女人,就是一座沉重的压顶泰山。

洞子里巡视一遍,仇寅放了心。

最近一段时间,监测仪器显示,瓦斯气量在逐渐消弱。项目部也从北京请来专家勘察论证,基本已经穿越瓦斯层了。只要严格按照方案施工,没什么问题。

仇寅坐车下山。

已经走完二个点了,最后一个工点,就是巡视既有线路基涵洞一带,顺路去寻车轮飞。中途,老郭接到一个电话,把仇寅丢在路基上就慌慌张张地走了。红岩寺隧道应急物资库补充抢险物资,安质部小伙子白欢喜,几个电话催车。

也难怪老郭慌张。往县城拉了物资再赶回项目部吃饭,恐怕接近中午一点了。

干工程忙起来,吃饭就没个准点的事。

仇寅下了车,刚刚走到路基上,感觉浑身烘了一下。鸟天,真它妈热!与刚才清幽幽的隧道相比,简直就是两重天!太阳就象一个巨大的火球,远处是一望无垠的稻田,稻田中央夹杂些坟堆子。盛夏日头毒,跟后娘那乜钭的眼一样。既有线钢轨的轨温,正午时分能达到五六十度。上个礼拜,门式墩封锁施工,钢轨上卧个鸡蛋,分分钟烤爆。远望钢轨,青天钭上、一股股热焰蒸腾。

一趟绿皮火车,由南向北挟着一股热风过去了。

仇寅独自顶着烈日步行了二公里,一截截检查既有线外侧的防护栅栏。需修复之处,一一拍照、记下地点,回头安排人力整改。

仇寅忽然想起隧道破漏的排风管,把这事也细心记下,一一督促施工队修补。

车轮飞的电话,一直占线。

仇寅找到他的时候,车轮飞还躲在涵洞的荫凉处打电话。是他爹、还是他娘?

工程人,别看表面人五人六、风风光光,其实他们说谎的频率相当高。千山万水一路走来,即使脚下万丈深渊,对家人报的永远都是满满正能量,虚假信息。

简单说来,这些谎话有七个字的。或许他正瑟缩风雨横钭的桥墩上:“你就别瞎操心啦”;有六个字的,或许他正在危机四伏的掌子面:“工地都好,放心”;有五个字的,或许他正在烈日暴晒的路基上:“也没什么事”;有四个字的,或许他连续加班防护架桥机穿越既有线:“活儿不紧”;有三个字的,或许煎熬一夜,两眼血丝:“没加班”;有两个字的,或许他刚刚收工归来,拖着疲惫的身躯,说一句:“还行”。最后那个字,或许正盯着远处作业的泵车,茫然发着呆,茫然地流着眼泪,百无聊赖地“嗯”一声。那么,真实情况呢?与之对应的、同样是以这些序列组词。七个字:“这活,老子不干了!”;六个字:“天天没个休息”;五个字,“妈的爱谁谁”;四个字:“别来烦我”;三个字,“又加班”;二个字,“没劲”。最后一个字表达出来,往往具有十分强烈的感情色彩:“屁!”

车轮飞今天怎么了?不仅没报平安,那声音听上去毛焦火辣、凶悍异常!

“爹?你都死三四回了,这一回咋又没死成?下回没死成别给我打电话管不管?你明白我的意思不?中铁工资又不高,往返一趟得好几千块开销,这又快半年没发工资了。现在农民工工资他们不敢拖欠,项目部几个月不发工资,满院子谁都不敢放个屁。我作难呵、我亲爹。你到底死成死不成?你给个实话,管不管?”

车轮飞打电话的时候,仇寅一直在边上捡耳朵。

铁路涵洞两侧各有一溜排水沟,因为反坡大,洪水季节时候雨水排不出去,形成了低洼的沟塘。有一回仇寅防洪排查,巡查既有线的时候,看见一群群小鲫鱼在沟中汹涌。大涝之后大旱,沟里也快没水了。成群鲫鱼,早已无影无踪。

车轮飞说完这几句话,拿着手机一直靠着墙壁在听,三不知呵一下,三不知呵一下。似乎电话那一头,他爹在老家桃花庄苦苦解释为何这一回又没死成功。

仇寅了解车轮飞。

车轮飞骂他爹,象朝廷赏赐封号。有个专用名词:反穿衣服倒趿鞋的老不死。

车轮飞他爹老车头,近小五十才有了这个延续香火的宝贝儿子。他上面三个姐,一家人把他看得比金子还金贵。家里好吃好喝,精细粮食都先紧着他。姐姐们小时候逗他,好吃的让姐也尝尝呗?他小眼一瞪,护着碗:“恁找毛主席要去!”这小子自小吃独食,皮厚心硬、好高骛远。而且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想干的事九头牛拉不回,比如考大学,比如进中铁,比如考公务员。车轮飞跟一般的年青人不同,执拗叛逆、非常敏感。他对于自己出身北方农村这个事实,万分懊恼。他与那些乡情深厚的人不同,人家提起桃花庄,热泪涟涟乡情无限,他不、他仇恨故乡。他仇恨桃花庄的原因,就是那里苦逼、那里穷,人活着猥琐卑微没个精气神。车轮飞对故乡的一切都心怀憎恨,那里贫瘠的土地、恶俗的建筑、那里官员的贪鄙、乡村的愚昧。还有那里恶心人的标语口号,那里丑陋的旧俗,土得掉渣的方言,顽固守旧的观念。人们就象泥土里的蚯蚓,默默拱出地面,被太阳晃瞎了眼,又默默殒落泥土。工地上曾经有一批老民工,——最近几年,年青农民工数量越来越少。这些老年农民工,与车轮飞都是同个省份的人,但他从来不跟他们攀老乡扯近邻。他们递的家乡烟,他从来不接,也从来不给那些人让烟,更不在他们面前港家乡话。因为他觉得来自同一个省份的人,穷酸猥琐、一逼屌骚。夏天天热了,那些农民工没地方洗澡,工地附近有个坑,是附近村民早先养鱼虾的塘。收罢工了,蹦进去,哼着家乡小调,一个个比进了县城澡堂还高兴。车轮飞为家乡人羞愧叹息,特别是对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的爹,——又不是红二代富二代,下那么些崽子干啥?既然后辈过得不幸福,老狗日的当初穷快活少滴那二滴,不就没有这之后种种人生烦恼?车家这个小老子不但不为他的出生感恩戴德,反而认为父母爹娘,是他和三个姐姐们一切苦难根源。

发泄怨恨的机会来了。

近二年,他爹突然发现肝癌,所有医院都跟吞金兽一样围剿穷人,肮脏的老农民没钱住个啥院?其实,不止他爹一个,自从一个铝厂迁到桃花庄附近,村里人莫名其妙染了绝症。有一个九岁小姑娘,昂贵的医疗费,家里实在支撑不起。当亲娘的不顾女儿哀求,在坑塘中活活溺死!他爹,自愧对不起中铁工作没成家的儿子,自杀三次竟然都没死成。一次撞车,一次摸电线,另一次是套脖子时候绳子竟然断了。最后一次狠狠心,咬牙闭眼使出农村人杀手锏——喝农药!害怕农药腥膻,就调了半勺蜂蜜一勺十三香。哪成想,人没死成。农药落到肚里,症状竟出现缓和迹象。乡医与老汉都对结果万分吃惊,怀疑配方里会不会含有抗癌成分?说不定哪位专家仔细研究配比,就象弗莱明发明青霉素。或许一举攻克癌症,整出个诺贝尔医学奖?老汉情愿无偿捐献遗体,还能为后代节省一笔安葬费。

生无奈、死也无奈。

车轮飞偶尔“嗯”一声,电话那头那个爹,似乎对自己一息尚存,满怀歉意。

仇寅想起一则孝行事迹,正能量。说一名入职不久的中铁员工,带着中风的父亲,一个个辗转工地。工程干到哪里,宁愿在外租房,瘫痪的父亲也背到哪里。

车轮飞声腔突然高起来,听上去象是在怒吼:“我说爹,好歹我是你弄出来的,你白说那些木用的,不管。我听我大姐说村东头那个老赖货陈二水,他年青时候不管八个子女,他老了子女也不管他。临死自己挖个坑钻进去,儿女们都不拖累,全村点赞。好爷哩,你就不能痛痛快快下个决心,好好死一回大家看看?不说了,我工地事多,这些天不下雨就休息不成,白天干活夜里还复习功课哩。”

七七八八说一箩筐,低头把电话摁了。人对着涵洞外的阳光,默默出一回神。

仇寅从背后过来了,给人的感觉,象是刚刚寻到这里:“车轮飞,你小子给哪个小妹谈人生理想?电话半天打不进。”

“俅毛!哪来的村姑小妹,我刚才打电话,是在咨询今年公务员国考的事情。”

车轮飞轻轻一言,将话头岔过去。

仇寅见他不说,也就不问:“靠、热死了,烦死了,它妈的这二天要抑郁。”

车轮飞说:“仇寅,就你那点破事,当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还成我肚里的蛔虫了!”

车轮飞掏了棵烟,不以为意:“汉口相亲吧?项目部知道你天天晚上说梦话!”

仇寅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听说你准备请假考试?找领导说了吗?我主要是手里事情太多,马上又要演练。昨晚翻床板一晚没睡好,想不出怎样跟领导开口。”

“怕个俅哇,请假条写好往三皮桌上一搁。爱批不批,大不了我辞职走人!”

仇寅知道车轮飞在飙狂话,他看见赖三皮发火就腿抖。

项目经理赖三皮煞气重,性子火。瞪起眼吼起来跟打雷一样,一幢楼都摇晃。

“吹吧你!当心三皮奖励你三杯酒,你心大、我可没你那么潇洒!”

车轮飞是实打实从工地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技术人才,也算老员工了。可一直没人提拔他,心生去意。谭书记知道后,再三做思想工作,才暂时打消这念头。

车轮飞心里发恨,一心考公务员。等着吧,早晚有一天!

车轮飞最终考上法官,离开了中铁。这是后话。

涵洞外侧,几个农民工在露天接长涵绑钢筋。这些人晒得古铜枯焦,就像刚刚从烈火中扒拉出来,除了眼白与两排牙,黧黑一如窖炭。光着膀,裤腰湿漉漉。一张张接线描金的中国高铁名片,就是从这样千千万万的农民工手中打造出来。

他俩走到涵洞边上,拿图纸仔细对尺寸。钢筋尺寸整改完毕,拌合站的砼车就到了。司机带着老婆,驾驶室一人捧一只盒饭。夫妻努力活着,仇寅看了心酸。

车轮飞说:“有个事情,你知不知道?昨天听办公室麦儿黄说,赖经理北京开会去了,谭书记主持项目部工作。请假的事咱们找书记扯扯,碰碰运气?”

谭书记心地善良慈悲为怀,找他通融通融请个假,说不定会有个意外惊喜。

仇寅巴不得一下飞回武汉,恋爱吧、中铁的你。

日色正午。

车轮飞摸手机一看,慌了:“妈的走走走,收工。上午二个馒头,早饿昏了。”

仇寅这里,应急演练下午还要走场子,应急方案还没发下去呢,他也着急。车轮飞抓来二辆电动车,一先一后骑上,曳一绺灰尘往项目部返。上了便道,走到火焰村村委拐弯处,仇寅看见前不久立好的警示标牌,又被来往的土方车挂烂了。仇寅很心痛:“妈的、土方车司机都是睁眼瞎,好好的警示标志就是看不见!”

车轮飞笑了一下,幸灾乐祸表情怪怪:“又不是你家的!”

中午时分,远近田野上看不到一个人。

车轮飞开得快,回头喊:“仇寅开快点,告诉你个事!”

仇寅追赶上去。

“说!”

“监理组那个钱监理,有个秘密,笑死了。”

仇寅认识钱监理,老工程师很喜欢晕个小酒,口头禅是:“吃个饭、吃个饭?”

“什么秘密?卖关子!”

“老家伙房间里藏了个充气娃娃,白欢喜找他签字时候看见了,都笑翻了!”

“我靠!”

“我还担心那杆老枪拉不动栓。”

“老汉是个好老汉,可惜有枪无子弹。实在翘不起来,绑一根钢筋!”

两人一路胡扯,穷快活。业界有个顺口溜:“一天不谈×,太阳不落西;三天不扯淡,施工没法干。”一阵风冲进项目部院子,食堂已有人开始涮碗了。墙上二行字:即使饥肠辘辘,亦应翩翩风度。仇寅每回见这字生气,妈的你饿三天试试!一上午没停,仇寅这一顿饭很是香甜。最后几口扒进嘴里,仍觉意犹未尽。

不敢太饱。人一胖吧、显臃肿,——这不是快相亲了吗。

项目部书记谭烈山,班子成员。一年四季精着一张头皮,猛一看、象个抹了油的秋葫芦。都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谭书记能文能武,可说是一个复合型人才。

论武,——这个主要指酒量。

项目部刚刚进场那时候,书记分管征地拆迁对外协调。地县乡镇地头蛇,如同风闻鲁智深刚刚到大相国寺接手菜园子。私下合计,给书记来个下马威,一顿酒撂翻。谁知书记从容酬酢、游刃有余。敬他的酒,来者不拒,一口一杯跟喝水一样,喝得一帮子弹舌头。那之后,逢饭局、乡镇干部都不敢贴着书记的边坐。

谭书记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头天喝酒,二天醉。

论了武,再说文。

如今官员,皆喜办公室挂个条幅牌匾啥的。明心见性、以示文雅。其实不然,理解那些汉字的涵义,必须对照以相应的反义词,——挂“守成持静”者,最喜单位瞎折腾;挂“士不可无豪”者,大多面目猥琐、凡事唯诺;挂“正大光明”,个个腹中鳞甲、满肚辣汤辣水;挂“舍得”,一分钱看得比月亮还大;挂“宁静致远”,一棵心更浮躁;挂“难得糊涂”,圈子里精如弥猴,就他算盘打得响;挂“天道酬勤”,一般都是自己懒惰,爱使唤个人;挂“上善若水”,瓜迷失眼,就别指望他干啥正经事;挂“早”者,这种人天天迟到;挂“莫生气”者,不是在单位耍二杆子逞威风,就是快要退二线了。

这些个乱七八糟,书记给人写不老少,自己从不挂。

一般公文来往、应景文字,谭书记小K斯不在话下。他有个笔记本,开会记事都是从右往左,从上往下着笔。字体美女簪花,跟旧版线装书一样楷法工整,令观者起敬。论诗词歌赋,书记更是得心应手,绝不限于一般诗词爱好者的水平。最令人称绝的,是书记一笔好写。无论欧、颜、魏碑、篆隶或王羲之,积数十年精力潜心研习之。“人怕笑,字怕吊”,书法水平究竟如何?挂起来一看便知。中铁建名声响亮的《大路书画》活动,常常能见谭烈山墨宝,赫熠其中。这些年,天南地北修铁路,无论人走到哪里,风闻其名者众,人人以得书记墨宝为荣。

书记为人谦逊,六个字评点自己:没章法,野路子。

这天下午,在红岩寺隧道口。安全总监吴永刚与仇寅率六个应急救援小组,将应急预案认认真真比划了一遍。直到人人熟悉救援的每个步奏,才宣布解散。

他和车轮飞过来寻书记的时候。书记正静神凝虑,心不旁骛于《铁道兵赋》。

中铁建数十年不辍,光大传承一个优良传统。摄万水千山、萃笔墨丹青,牛脖子上挂铜铃——走到哪里响到哪里。这二天红头文件又下来了,十一国庆期间,中铁建《大路书画精品展》将现身中国美术馆。要求各工程局,啸聚丹青画手,遴选精品力作,一展中铁风貌。多少白发人,视中国美术馆为翰墨丹青最高殿堂。任务光荣而神圣,书记拈断髭须、青灯黄卷,消耗了大量业余时间,惕厉于精品。

仇寅倒挂起来,肚里也涳不出几滴墨水,不谙阳春白雪。

每天工地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分不清个楷草篆隶。立在书记左边虚一双眼,念:什么什么,人民铁军?什么什么,九州路网?又什么什么,英雄辈出。

车轮飞是个数学脑子,算帐还行。对生僻字古典成语一头雾水。立在书记右边直着脖子,念:啥啥啥啥,铁路建设?啥啥啥啥舍身取义?啥啥啥啥军歌嘹亮。

这俩左右一聒噪,弄不成事。

有一笔,手一哆嗦,回峰捺得略略长了一些。

书记眼睛朝他俩凸了两凸,笔往砚中一顿:“啥俅啥啥啥啥的,都给我滚蛋!”

习书法,讲究个“静”。胡吵吵怎得行?书记很生气。

这俩跟书记皮脸皮惯了,并不害怕。仇寅使个眼色,车轮飞连忙给书记上烟。

“书记书记,哎呀呀您当代大书法家、文人。写累了,休息一下么休息一下。”

书记勉强接烟,引火。又朝画案上定睛凝视一番,这才慢悠悠地喷了一口烟。看脸上神情,安逸。书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俩跑我这干俅来了?”

仇寅说:“些须小事,给书记汇报汇报。”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功夫跟你俩闲扯。”

车轮飞说:“书记,您文化人,说话讲究语言修辞,可不能象我们下里巴人。”

“扯!”

仇寅说:“是这,大龄青年终身大事,想请书记关照给二天假,回去相个亲。”

书记一听就火了,眉头紧揪着:“你小子,炒板栗蹦瞎了眼——不看火候。这都什么时候、呵?后天红岩寺隧道就应急演练。我正要问你预演进展得怎么样了,业主安质部徐部长,演练方案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修改几遍。你跑这谈休假?”

仇寅连忙说:“书记息怒,我这不是特意过来汇报的嘛!今天下午,六个应急小组,扎扎实实隧道口排练了一遍。明天上午,常务副经理施一礼牵头,还要过一次,演练绝不走过场,精益求精力求完美!正式演练之前,再最后一次合练。”

书记听罢,紧揪的眉头就松开了些。不放心,“下午预演,存在什么问题?”

“大的程序,还是照预案在走。只不过有些个别的细节问题,要进一步完善。”

“大行成于细谨,明白?”

“明白!”

“明天上午的操练,我请业主徐部长亲自到场给把把关。他这人,你懂的!”

“放心吧,我已经安排了。今晚组织应急小组加个班,把预案仔细再过一遍。”

“嗯,这吧差俅不多。赖经理北京开会,后天正式演练、他会坐飞机赶回来。”

书记又问车轮飞:“你小子也是没事找事找抽型的吧?没见五号墩要打混凝土,业主要求本月完成八千万工作量,否则不计价。赖总走之前,特意交待这事。”

车轮飞说:“放心吧书记,这回桥墩模板暴模,我提头来见!”

“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浇混凝土前,请钱监理到现场仔细验收,别又出错。”

“放心!”

“我能放心吗?你小子车轮飞也算项目部老人了,那帮刚刚分来的大学生萝卜头,平时好好带带他们。俅毛啥鸡巴不懂,天天打游戏不看图纸。钱监理说了,现场监理都成了施工单位义务培训员了,那些年青技术员,成熟一个走俅一个!”

车轮飞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不吭气。

仇寅听书记那意思,请假相亲的事没戏了。大沮。

书记想起一件事:“正好我要找你你小子就来了。你的入党申请,写好没有?”

仇寅说:“没。”

“为啥?”

“不为啥。主要是我觉得吧,我境界不高,格局低、离一个党员的标准还差得很远。现如今,入党都为作官,官越大越好贪污。我们小百姓,这辈子也当不上大官了。你说做个普通党员吧,比平头百姓还亏。工资不高还交党费,划不来。”

书记不高兴,眼神冷冰冰:“如果中铁还是铁道兵建制,今晚就开你的班会!”

仇寅懂得班会啥意思,批评教育呗。连忙陪笑脸:“书记别发火嘛!此一时、彼一时。您文化人,不能跟我这大头兵一般见识,只当我是瞎说。您身体气坏了可不行,万一书记气倒了,我们人生没目标,前进没方向,到哪里寻找组织?”

其实仇寅对于入党,心中纠结。在部队本来他事事肯干表现好,是连队发展对象。结果却被人顶了。有个宁波兵,父母开工厂经济条件好,神不知鬼不觉,暗中使钱拿下指导员。仇寅希望变绝望,绝望变得无所谓。之后,这事不放心里。

“仇寅,你小子别给我油嘴滑舌。亏你还是部队当兵出来的,立场模糊、三观不正,什么境界!我知道你对挂名安质部副部长不满意,你看看部长夏云飞,人家外业内业,样样都拿得下来。你想扶正,就得做出成绩来呀?做出成绩才能证明这个岗位不适合别人,就适合你。到时候公司不下令,我给你董事长说去。”

书记刀子嘴,心眼好。从不翻旧帐,也不给穿小鞋。

仇寅说:“书记,我记住了,我一定努力加油、自我反省,积极向组织靠拢。”

“红岩寺演练,每个细节要考虑周全。后天来的大领导多,千万不能掉链子。”

“是。”

“别给我是呀是的,心浮气燥不往心里去。弄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书记刚刚威胁“收拾你”,忽然大门口方向。唢呐锣鼓,呜呜咽咽吹打起来。

仇寅隔窗一看,吓一跳!

项目部大门口缤纷缟素,黑压压立着几十号人,场面十分诡异,哭灵的来了。

仇寅干工程有年,种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见得多。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春节之前。如今干工程,农民工工工资,作为一条政治铁律,谁都不敢拖欠。一旦农民集体上访,大小领导谁都害怕。项目部能拖欠的,往往是老板的工程款。老板结不到钱,上蹿下跳、暗地指使民工跑到项目部讨钱催款。有锁大门的,有跳楼的,有用挖掘机或小车封堵项目部大门的。还有一些人抱着铺盖卷,日里夜里睡项目部走廊上。更出格一些的,就是有些人冲到项目部食堂,见什么夺什么。

——跑项目部哭灵,还是头一回见。

谭书记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望着项目部门前乱糟糟的景象,面色凝重。

车轮飞似乎吓住了,脸发白。

谭书记给马镇长打了个电话,又给派出所孙所长报了个信,步履从容下楼去。

书记走南闯北见的多,撼山易、撼中铁难。

一名妇女,引着俩未成年孩子披麻戴孝。那个小男孩,八九岁模样,手里抱张遗像。看热闹的人把一条马路都塞满了,妇人跪在项目部大门口前,地上划三个圈,一边烧冥纸,一边声泪俱下哭得凄惨:“你个砍脑壳的哟,丢下两个伢……”

听说领导前来,妇女上前抱住书记的腿就不放。鼻涕眼泪蹭一裤子,哭得凶。

书记站姿很有意思,挺着胸背起手,一只拇指上翘着。好事者评,“书记站。”

一旁有个太婆絮子罗嗦,飙的是土语方言,书记听半天才闹清事情原委——

她男人是往工地送土方的司机,被自己的车压死了。怎么会被自己的车压了?因前些时工地落雨,地面松软。土方车开上路基,车辆倾钭。当时司机不跳车,还死不了。也是运背,正好跳到翻倒那一侧。人死了找项目部,索要赔偿费。司机与项目部有用工合同没有?没有。但人是在铁路工地出的事,属中铁建地盘。

一个村子都跑来扯皮裹筋,就一个字:钱。

中铁工程,都成唐僧肉?正当双方口舌交锋趋于白热化时候,二辆警车呼啸而至。孙所长亲自赶过来了,跳下车嗓门粗犷、威慑力强:“我说乡亲们呐,你们学点法律要得不?你就是日破天的事,也不能百十号人堵人家中铁建大门呐!”

仇寅看孙所长凸起的大肚子,满脸横肉、手臂的汗毛很长。

硬核,有煞气!不过,孙所长再霸气,酒桌上却不是书记对手。

农民不害怕中铁建,农民害怕乡里混混,见了乡混混宁可绕道走。可乡混混最害怕孙所长语调平静二句话:“乜事?所里说。”

应急演练这天,天朗气清,叫人打心眼往外欢喜。红岩寺隧道口旗幡彩球,布置得跟赶年会一样。大喇叭音乐一聒噪,山谷之中、黑压压蜂涌前来挤疙瘩。

这阵势!

巨幅企业宣传牌,横长竖短的安全警示标志,隧道施工六牌一图。演练头一天,由专业广告公司搭设了一个高大上的主席台,地上红色垫毯。主席台一侧,挂个大屏幕,播放企业宣传片的同时,也可以实时穿插不同角度的演练画面。每个岔道路口,都有戴袖标的员工,引导前来观摩的车辆。其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属于物机部罗文婷,——罗姑娘为追随工程部长何小龙,铁了心从武汉交警调入中铁队伍。她在施工便道口指挥车辆,一招一式、过往司机人人亮眼。隧道口上空,二架无人摄影机,嗡嗡嗡盘旋不已。父老乡亲们黑压压围着,都抢着飙话。

本次演练,项目经理赖三皮挂名总指挥。现场具体操作,由副经理施一礼和安全总监吴永刚实施。仇寅挂名总助,助理的意思,其实就是个闲差。在一边跑跑龙套,打打下手而已。说具体点,就是领导临时想起鸡毛蒜皮之事,就唤仇寅。

仇寅此人,一向听招呼。所谓性格越温,福报越深。活得好的诀窍,不在于事事争强,而在于差俅不多。演练之前,按照上级领导要求,为了增加仪式感,要宰上一头猪。这位上级领导是谁?领导没说。但是监斩官,会上已经明确,安质部仇寅。一头三百斤重的猪坚强,五六名壮汉拖拉拽扯,“午时三刻”行刑之际,竟然血淋淋地带刀突围而去。好在猪坚强冲出包围圈的时刻,颇识时务地留下一滩血。杀牲就是为了见血,血、可以慑鬼魅,驱邪崇。不管怎么说,目的是达到了。追猪一伙仓皇离去,副县长率新闻记者与铁办部门,浩浩荡荡莅临会场。

正式演练之前,为充分展示中铁精神风貌,增加仪式感,安排了二个前奏曲。

一是项目部全体员工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音乐铿锵,百十条喉咙放开一吼,气场格外强!之后,全体员工面向大屏幕,在赖三皮领誓下,举右臂宣誓:“今天,我郑重宣誓:我是一名中铁员工,铸造合格产品是我神圣的职责。我郑重承诺:忠诚企业,恪尽职守,精益求精,铸造精品。我坚决做到,安全至上、杜绝隐患;我将严格遵守规章制度,坚决执行质量标准,严把质量检验关,切实履行质量职责,不出次品,不留隐患。我将以实际行动,确保企业产品优质。”

风雨大作,山鸣谷应。

宣誓罢,赖三皮宣布,红岩寺隧道坍塌应急演练,正式开始。

指令一下达,警报瞬间响起,人人揪心。道具是早就精心准备好的,一道黑烟闪过,工程部长何小龙打隧道内踉踉跄跄奔出:“报告指挥长——红岩寺隧道出现坍塌险情,二人被困掌子面,请求立即救援!”现场指挥施一礼按预演方案,一一向业主、铁办和监理汇报隧道险情。之后、拨打120救护,119联动抢险。

“救援”行动有条不紊,全面展开。六个分工明确的应急小组,抢险救援组、通讯联络组、技术保障组、物资供应组、安全保卫组、后勤服务组迅速进入隧道口列队集结。后勤服务组,由麦儿黄、梅冷红、顾丽叶、尚芳、姚娜娜等五朵金花组成。清一色雪白安全帽,帽绳整整齐齐扣脖子下。工装笔挺、白手套,一个个精神抖擞英姿飒爽,小胸撅多高。

牛掰了、中铁!

挖机轰鸣、装载机隆隆作响。救援队进入隧道实施抢险救援,各组跑步跟上。

这时候,大屏幕转换了角度,观众可以清晰看到掌子面激烈的“抢险”情景。

时间不长,救援队从隧道“抢救”出一名“受困员工”。遗憾的是,坍塌演练当初预演,百密一疏,仍然忽略一个小细节。这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体重二百八。预演的时候,“伤员”躺在担架上,四个抬担架的小伙,熟悉了规定动作,抬一抬就放下了。进入正式演练,人抬起来从隧道内往外一走,感觉就非常吃力。走一段,停一停;又走一段,又停一停。好不容易抬到隧道口外,四名小鲜肉都乱了步伐,满脸是汗支撑不住。救护车没到,“伤员”还不敢放下来!

很快,有人觉出其中尴尬。

赖三皮诧异:“这帮小子胡俅整嘛,就不能挑个分量轻的?抬这个比我还重!”

业主指挥长与副县长也看见了,都乐。

正在这时候,第二名受困伤员也“抢救”出来了。这一回,担架上轻漂漂担一个瘦弱民工,前后没压力。两幅担架,一先一后,在空地上等待救护车。按照演练预案,隧道口警报一响,救护车就当即飞奔而来。谁知正式演练却姗姗来迟,都在那犯糊涂。正观望中,忽见一个胖大嫂,腰里系个花围裙,气冲冲奔场上来。

仇寅一看势头不对,连忙跑过去拦。

“干啥?”

“不干啥。”

“不干啥别在这里转。”

“你管俅我转不转?我找我老公。”

仇寅顺着她的目光,定焦第二幅担架上那个瘦猴。

胖大嫂几步抢到担架跟前,边骂边拽。

“刘学生你个狗湿的,哪里不好耍嘛?跑到担架高头跟老子瓜迷失眼丢人!”

瘦猴扮伤员,很敬业。

“你回去噻?捣啥子乱嘛,这里在搞演练得嘛!”

“演个锤子演,仙人板板!把你演到担架高头?别个咋不睡担架噻,就你个龟儿倒霉!你跟老子滚下来嘛!”

“鸡儿!”

“滚下来!”

众目睽睽,两夫妻鸡一嘴鸭一舌,相持不下。

仇寅正着急,这时候场上跑来二名保安,帮着仇寅又劝又哄把胖大嫂架走了。

胖大嫂扭头回骂:“狗湿的刘学生,别个不睡担架就你睡担架,晚上回来吃鸡儿!”现场摄像头拍到这一段,播放在大屏幕上。现场哗笑。谁家婆娘,好凶!

胖大嫂离开,120救护车闪着蓝光一路飙过来了。救护车后,紧随着消防车。

演练进入紧张节点,观众的心瞬间提起来。

将近二个小时,演练圆满结束,业主评价甚高。

这天下午,项目部又开了个总结会。会上,赖三皮点评演练,阿猫阿狗一通赞,特别是后勤组。说把县长都看呆了,给项目部露了脸。提到仇寅,赖三皮笑着骂,妈的关键时刻掉链子!仇寅当个监宰官吧,你都能眼睁睁看着猪坚强夺刀而去?好好一顿杀猪肉,差点送别人开了荤。会议室笑得哗啦啦响。仇寅虽然心里委屈,也跟着大家笑,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心里琢磨一件事,总可以休假了吧?

会议中途,仇寅听见一个消息,下星期T梁过轨,他师傅天锤调梁场帮忙去了。仇寅心想,妈的真是忙昏了头。难怪这二天,项目部院子不闻师傅唱信天游。

会后,赖三皮率二位副经理应业主之邀进城去了。本来副县长听说办公室主任麦儿黄好酒量,很想跟她怼一杯。谁知麦儿黄公然违令,赖三皮的话也不听了——小小一个副县长,叫谁陪酒就陪酒?就是铁总大领导来,麦姐还收出场费呢!

书记说:“麦主任不去不去吧。项目部吃杀猪肉,施工对监理整起酒热闹些。”

工程人飘萍无根,无论天涯何方,也不知明天发生什么事,但岁月过得充实。

演练结束,业主没看炸药库就走了。仇寅刚刚松一口气,又接到一个新任务:捡场子。仇寅带老郭去了,隧道口几个民工在那等着。高的桌子,低的板凳,插的大旗、布的锥筒、夯不啷当杂物一大堆。这些工地物资天黑前你不及时回收,眨眼马上有人帮忙,活雷锋做好事从不留姓名。诸物归仓。仇寅返回项目部的时候,天已擦黑。老郭人还没到项目部,施工队老乡几个电话追他喝酒。仇寅回来,随便扒口饭,搞半碗杀猪肉,洗了个澡就躺在床上。忙碌一天,人终于清静下来。

远远的,听见小餐厅那边笑语喧哗。

每天收工,当仇寅后背沾上床板的时候,常常心里默默感慨:“一天天累俅得跟牛、奔波劳碌,还有什么比背上床板安安静静躺着一动不动更幸福的事呢?”

四仰八叉躺着,浑身象一万个蚂蚁缘骨缝进出。仇寅心里一边琢磨请假这事,一边犹豫要不要跟那个女朋友视频一下。一忙二三天没微信了,仇寅心头直发虚。

每每茫然焦虑,必须玩一回手机游戏才能放松情绪。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拍门。是白欢喜,欢喜慌慌张张告诉仇寅:麦儿黄喝高了,书记叫你快过去!仇寅纳闷,麦儿黄喝高叫我去干什么?他想了一想,穿好衣服就往小餐厅去。

欢喜前脚报信,后脚就闪了人。仇寅知道,他害怕麦儿黄。

白欢喜毕业来到项目部,就做了一件亮瞎众人眼的事:溜进麦儿黄房间,嗅她内裤。不料主人意外返回,挨了一耳光。那之后每遇,欢喜象个老鼠一样绕着走。这事神出鬼没透了出去,项目部私下引为笑谈。可当着欢喜,都装着不欢喜。

白欢喜后来,才听到一个关于麦儿黄的轶闻。

说项目部有个司机绰号歪脖,最爱飙黄色笑话。有一回竟然当着众人面,揩麦儿黄的荤,说麦儿黄在床上日起来最好看!麦儿黄正好经过,大怒、上前就将歪脖的命根子一把薅住:“姐能撑着老公此处玩倒立,就你这牙签尺寸、胡骚情?”

这骂骂的,劲道十足、泼辣爽利,当年就传出好几条中铁大线。

闻者叹息,人太美了故事多。叹息之余,都想知道一姐麦儿黄,究竟长啥样?

仇寅奇怪,麦儿黄也醉酒?

优雅是一番阅历,气质是一种沉淀。女人要么不端杯,端杯就不一般。麦儿黄平时酒量大,情绪激动起来的时候,竟然还能哥俩好五魁首跟人嚷拳。一般不喝,但是喝起来从书记经理,到局里大小领导,都敢一杯杯怼。今天竟然喝高了?

仇寅大踏步赶到小餐厅,监理都走了,现场只剩三条枪。

总工刘斯昆趴桌上呼噜大作,眼镜扔在一边。计财部宋在好仰靠椅背上,面色卡白,眼紧闭着。桌上杯盘狼籍,厅中一股酒气。仇寅一看,觉出麦儿黄今天反常!真有几分醉态,一手端着酒杯乱晃,一手扳着书记肩,翻来覆去重复二句话:“书记、我绝不冲动,我深思熟虑!”书记呢,样子很滑稽。麦儿黄一手倚扶着他,他挺着胸,两只胳臂后背,一只拇指翘着,还是那标准姿式,“书记站。”

书记面色沉稳,究竟喝了多少,脸上看不出。

见仇寅来,书记就说:“仇寅,猪跑了,又找回来,挺圆满。”

仇寅说:“圆满,书记。”

“演练成功,今晚举杯庆贺。妈的,业主老屌我们,今天总算让他们开眼了。”

“确实,书记。”

“是这,仇寅。今晚麦主任喝得有点高了。刚才我叫欢喜喊俩丫头过来,一个个都跑县里逛超市去了,家里一个女士都没有。你来、咱们把麦主任弄宿舍去。”

麦儿黄花枝摇曳站不稳了,但还能认出仇寅,还朝他笑了一下。

仇寅应一声。

仇寅先是觉得,以麦儿黄的傲气,她一定会拒绝他的,但是没有。仇寅使着力,书记一旁搀扶,给麦儿黄拿着手机。好在小餐厅离宿舍区不远,都在一个院里,影着几棵小树。书记先一步拧开房门,寝室干干净净。到底是女人,房中弥漫一股好闻的气息。不知是香水,还是瓶中插的花?

麦儿黄是个极有情调的女人,喜欢音乐会弹吉它,平时舞文弄墨写写小文章。三不三遇到工程重要节点,在书记指导下,投的小稿时不时中铁见个报。她还懂插瓶花,工地采一堆回来,收拾得清雅脱俗养人眼。麦儿黄平时与书记最有话说。

此刻醉了,云里雾里、柔若海棠。仇寅慢慢扶她在床上,又拿枕头给她垫好。

仇寅做这些事的时候,人恍惚着竟然有几分神魂颠倒。

活到三十二岁,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近一个女人。

——麦儿黄鲜润丰满的嘴唇,象一瓣郁金香开在仇寅的目光下。一张俏丽迷人的脸,此刻因为酒精烧灼而显得李灼桃绯、妖冶迷人。如此美貌的项目部一姐,此刻近在咫尺。有那么短短几秒,仇寅恍惚着几乎不能自持。麦儿黄难以抗拒的风情万钟,曾无数次召唤夜半时分欲火焚灼的仇寅,使他无数次放纵内心的性幻想。如此尤物,床上怼起来,一定销魂蚀骨?仇寅给她垫枕头的时候,觑着贼眼观赏。他甚至诧异麦儿黄喷着酒气的呼吸,也象花儿一般弥漫醉人的气息。当仇寅的一只手,偶然触到她的一绺长发,瞬间感到就象被电击了一样。他的心剧烈地怦怦跳动,血管中血液在加速涌流。下部、三十二号钢筋硬硬地凸胀起来!

天、书记的一双眼睛此刻凹在后背上!

将麦儿黄安顿好,矿泉水、饮料、牛奶、巾纸都放床头柜上,床边还放了一个脸盆。仇寅默默做完这些事,和书记准备离开的时候,麦儿黄的电话突然响了。

醉成软泥,接是不接?

在持续的响铃声中,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麦儿黄从醺醉中挣脱出来,书记将电话交给她的时候,感觉她眼中闪过了一瞬间的诧异。但随即,麦儿黄的目光如风暴后的湖水,沉静下来。撑起来接电话。

书记带着仇寅,正要离开。麦儿黄摆手:“书记你别走,今晚给我做个见证!”

仇寅弄不明白这些事,但是看书记神情,似乎早有答案。

麦儿黄头发甩了一下,接电话。仇寅才听二句,心里就明白了。

“姓梁的!你说,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狐狸精?她无非就是年青会撒娇,哪一点比我强?我一个干中铁的,不象你命好收国税坐机关当大爷。作你老婆,我对你哪点不好了?我每次工地回来,只要你……我有拒绝吗?你妈年纪大了,病在床上,屎拉不出来,我一坨坨给她抠!我该对得起你老梁家吧?你呢,偷偷摸摸做出对不起我和女儿的事,王八旦……姓梁的我告诉你,只要姐愿意,麦儿黄裤带稍微松一松,我能送你一车皮绿帽子,信不信?听好了,我们结婚在哪个酒店,离婚也在哪个酒店。当时请的哪些人,还请哪些人,姓梁的你就喜大普奔吧!”

麦儿黄语气激愤,拿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

工程人呵工程人,脚下千山万水,心底百孔千疮……他们修了无数通天大道,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却失路迷惘。仇寅同情麦儿黄,为自己刚才龌龊的性幻想而深深羞愧,——人呵人、常常有几秒钟心理阴暗不是人的时刻?

两个女孩逛回来了,笑嘻嘻说一句:不好意思。

演练结束,总可以回武汉休假了吧?仇寅这几天耳朵发热,又是谁在念叨了。

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仇寅的相亲大梦又破碎一地,——红线督导组要来了。

心中,一声太息。

干中铁这么些年,下来检查的踏破门槛、一地鸡毛。这些检查,有铁总、铁路局、质检站、业主、监理站、劳动监察、站段、安监大队、地方安全监督管理部门。检查内容名目繁多、五花八门,年度、半年、季度、月度、季节性专项检查、信誉评价、安全环保专项、既有线专项、消防专项、内业资料专项等等等等。路局质检站的检查,一个月一次,比女人例假还准。一说有检查,如同巫祝念动神咒,项目部人人忐忑、战战兢兢。日里夜里加班加点整资料。检查的大爷们来了,如同老毛子进村、一个个阴沉着脸,面部绷得比钢模板还硬。捧着技规与安规就象捧着一本本五线谱,一个比一个调子唱得高。无论外业现场、内业资料、试验室,一个字一个字抠着行业标准,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检查组离开之后,一张张整改通知单,雪片一样飞。信誉评价扣分、不良行为通报、甚至黑名单处罚等等。最可怕一旦弄出安全事故,黑压压一个接一个上级检查组,你就乱吧你!

有一回仇寅看见一份红头文件,也不知哪个缺脑筋的指挥部大员,使用了一个词,叫作“翻箱倒柜式的检查。”用词鄙俚粗俗,就知结局必定鸡飞狗跳墙。

——各种形式的检查,以红线督查规格最高。

一旦发现参建单位触碰铁路建设红线问题,轻则下发处罚通知书限期整改,重则影响企业投标市场信誉。只要是干中铁的,人人都尝过红线督查的辣汤辣水。

舞台上,诡异的丝弦,“吱溜”一下。然后,钟磬锣鼓喧阗、大戏即将开场。

项目部所有探亲休假出公差,一律取消。在家休假的企业员工,接到紧急通知,提前结束休假,以最快速度返回工地。一切的一切只为一个目的——迎检。

首先,召开迎检动员会。从项目部正副经理、总工、书记到各科室部长们,偌大的会议室座无虚席,人人手中一个笔记本,神色肃穆、如聆圣音。赖三皮站在企业发展的高度,高屋建瓴一通开场白。末后、总工刘斯昆强调工程质量、内业资料,副经理施一礼补充备检工点细节、收拾现场,书记谭烈山站在讲政治的高度,重点发言,1234、ABCD、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动员会之后,各部、拌合站、试验室贯彻精神,梳理重点“回头看”。方方面面围绕一个目标:杜绝红线。

大风暴来临前夕,项目部晚饭后散步的没了,微信聊天的没了,手机游戏的没了。电视房里看热播电视连续剧的,就是二名伙夫几条破狗。各科室通宵达旦亮着灯,工程部安质部试验室物机部等,针对各自专业查遗补阙、完善资料。有的资料重新整理入档之前,要送业主或监理补签,一摞摞堆在那里,小山似的摞多高。书记向来严谨,十分注重细节。这个仇寅注意到了,付诸实践。有的地方生怕忙中出乱弄漏了,拿个小铁夹子,铁夹子夹个红色字条注明签字人谁谁,细心夹在资料上。天一亮项目部院子就热闹起来,几台车一发动,聒噪得人人心焦。

——有一个奇怪现象,仇寅注意到了。项目部院里小动物,竟然出现了反常。

仇寅平时收工归来,最喜留心小动物们的情事。

院子里游荡着一群土鸡。领头的是两只雄鸡,一红一白。它俩常常为争夺霸主地位厮打,红者常胜,白者铩羽。仇寅常常看见,那一只胜利的红公鸡,神情踞傲、慢条斯理,三不三绕到母鸡群里边。扎挲着翅膀,偏起一条腿儿、不容分说就趴上去踩蛋。得手罢,抖擞着羽毛、引天一声长啸。那一只白公鸡呢,虽不敢正面硬杠死嗑,私下里却乘红公鸡一个疏忽,偷偷摸摸踅到后宫,偏起一条腿行苛且之事。待红公鸡察觉后宫异常,飞奔而去“捉奸”,事毕矣。

仇寅每回看这俩家伙得手之后,那一种鄙睨天下、唯我谁何的样子。心里常常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凉——妈的、看看人家!妻妾成群侍候着,连牌子都不用翻,逮谁是谁。小日子滋滋润润,岁月静好。而你呢,单身狗一个,四季流浪天涯。没照过面的女朋友,至今寄养丈母娘家里。一念及此,每每背脊汗下、慷慨生哀。

彼、鸡也。予,人也。独彼能而予不能为也?

仇寅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一公一母压摞摞刚刚压好的时候,猛冲过去赶散。

还有院子里那几条破狗。

狗们逢二八月时候,蜂情蝶意那叫一个乱。常常看见它们成双结对,尾部粘缠一处,形貌猥琐、棍不可解。项目部女员工偶然撞见了,一个个红着脸和羞走。

有一天,项目部大门口竟然堵车了,堵的是歪脖的车。一群人七嘴八舌开心地围在那里。原来是三条狗,——你没看错,三条!日破天横了大门。歪脖逢如此场面,满心里快活地不要不要的。这三足鼎立又合而为一的场面着实令歪脖震惊,歪脖的脖子因为震惊而显得更歪脖。他心里纠结一个复杂的高难度技术问题,——三条狗,究竟如何成功地粘于一处?靠、中铁的狗,牛掰呀你!

歪脖心里快活之余,嫌不过瘾。电话通知物机部罗文婷,项目部大门堵车了,请有关部门立即疏散交通。罗文婷什么人?曾经在武昌中队当交警。罗文婷那会儿一头雾水正忙着制表,丢下手中特种机械表格匆匆赶来,看一眼、给气跑了。

鸡飞狗咬娃娃吵,人间烟火呵。

但是,就这二天。红线检查的文件传达之后,仇寅明显感觉到,小动物们也似乎告别了往昔激情燃烧的岁月。两只公鸡礼义廉耻,也不四处穷撵着母鸡们踩蛋了。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一只脚抬起来,半天不放下去。还有院子里那几条破狗,文文静静呈绅士状、一幅清心寡欲模样。院子中间悬挂的三面旗帜,被一阵阵猛烈的南风吹得呼啦啦作响。食堂打饭的人走在道上脚步匆匆,一溜小快步。

相亲不成,认命吧。

红线督查,上上下下高度重视。连局里都安排工作组下来,对项目定点帮扶。

仇寅这人,做内业资料技不如人。但是他肯下苦,他的事业强项在外业现场。

项目部交给仇寅一个紧急任务,这个任务由谭书记亲自布置:红线督查到来之前,联系广告公司,将标段内所有企业宣传的标志标牌统统清查一遍。破损老旧的,一律更新;重要路口地段,要增加明显的企业风貌宣传牌;重大安全风险源工点,增设安全警示标志标牌。书记最后特别强调一件事,——凡汪红与上级领导同框的广告宣传牌,一个不留,不管损坏没损坏,以最快速度全部拆除更新。

仇寅猜测,这一定是哪个大老虎又出事啦?最近官场震荡,大领导们排着队跳楼。网上一片欢腾,喜大普奔。但书记特别强调一遍:凡有汪红的头像,全部撤。仇寅从迷迷糊糊中晕过味来,撤广告牌都是冲着汪红来的。汪红真的出事了!

汪红是谁?

汪红这个名字,在中铁业界可谓如雷灌耳。

仇寅当初入职中铁,在许多工地都屡屡耳闻汪红大名。说汪红这个人可不简单,当年从一个干挖孔桩的乡下小姑娘干起,一直干到身价数亿的架子队队长。所谓架子队队长,听来很土气,就是那种俗称“包工头”的老板。十多年来,由汪老板承建的中铁工程,遍布江南塞北、长城内外。汪红品牌,从开工典礼到竣工仪式,从构建路网到造福老区,从央视新闻到省市媒体,大张旗鼓、屡见曝光。

不知汪红,还好意思说自己干中铁?

汪红颇有几分姿色,且聪明绝顶智商过人。她最厉害的,就是游刃人情事故,举重若轻,人称“见面熟”。她见过一面的人,特别是一些关键人物,都能迅速叫出名字,熟得跟同村乡党一样。汪红自幼是个孤儿,身世卑苦。为改变人生命运,她从铁路挖孔桩干起,通过一个个小工程渐渐积蓄实力。她深谙不舍不得这个道理,并在铁路工程中果断付诸实施。做工程的时候,有一次艰难催款,偶然接触到了麻将。说有个中铁某局领导,远在非洲考察。隔着千山万水打电话回来,不为别事,就想听听麻将哗啦啦的洗牌声。想一想,这货痴迷麻将到了什么程度?以汪红的智商,瞬间洞烛了这个奇门遁甲、风云诡谲的圈子,——许多会议上或者办公室确定不了的事情,几个风摸下来,搞定!汪红是个多么精明的人,一段时间操练,起了章子手上一搓,看都不看,就知手中握的是什么牌。工程圈子内,麻将很快出了名。但般不般的人,般不般的场合,汪红轻易不出场。她摸麻将,看人。汪红麻艺高明之处,不在于想赢谁就能赢谁,秘诀在于输。输得就象真的一样顺理成章,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在牌桌上,慢慢结识了一批处科领导,通过处科领导,又结识了厅局级领导,再至省部领导,神奇地上攀。这些关键人物,这些贵人,为汪红的人生事业点石成金、破蛹为蝶,使她一个一个台阶步向辉煌。

在汪红人生事业的巅峰高潮,她经营的工程破土奠基、或是落成庆典,除了央视几十秒钟的新闻报道之外,还有一个分管铁路基建的副省长亲自为她站台。副省长一般局长书记们请不动,汪红晋一趟省会就能祭出大菩萨。

这实力,牛掰吧?

汪红是一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智商情商、胸襟格局,懂得为自己造势。

汪红承建铁路项目,她的工地常常能看到一些高大上的企业广告宣传牌。宣传牌除了安全质量文明施工,更多的、那上边挂的都是汪红与厅局长们的合影。最牛的一幅,就是汪红戴着白色安全帽,与副省长在铁路工地亲切握手的巨照。什么意思?实力!混江湖黑社会都懂的,这是汪红的工地,汪红的地盘,别招惹。

一般级别干部,见了汪红寒她三分。

仇寅有幸见过汪红,还跟她吃过饭。富姐身价亿万,疯起来大大咧咧没架子。

汪红在本工地,承建了一座大型转体梁。春节前坐着卡迪拉克项目部结帐,跟谁都象老熟人一样不忌口。与副经理周国文一照面,热情似火,开口就撅他娘。那天晚上吃饭,因为需要仇寅签个字,周副就顺带着把仇寅捎去了。夜宴酒阑,汪红喷着酒气递过来一枝笔,调侃仇寅:“姐的田快干了,帅哥你快滋润一下!”

这一番话,有两个意思。一是签字支帐,第二个、自己去琢磨。汪红这人真不简单,弄得仇寅提笔签字之后,兀自风中零乱。

那一回汪红离开不久。忽然一天,项目部都在疯传一个消息,说汪红在天河机场被刑警拦截!说汪红手里竟然有血腥命案,被一个寻仇之人追踪多年。

八月天冻死羊——说来话长。

汪红当年出道,干的是铁路挖孔桩工程。这个活既艰苦,又憋屈且非常危险。汪红当年一锹一镐挖过最深的桩是多少?三十二米、几十层楼的高度。洞内直径一米多宽,干活时候洞内仅能容一人。挖孔桩每挖一米,按照设计必须用水泥护壁,防止中途坍塌。有些地区地下水不丰富,土质好,那样的条件下就可以偷工减料不护壁。但是,所有弯道超车,代价常常非常巨大,——被活埋的危险。挖孔过程中,不仅要防止四壁落渣掉土,而且还常常遇到地下威胁,土壤隐藏有毒气体。汪红有一回干活,曾经昏死过去,幸好发现及时,被上边干活的人救了。

汪红是个不信命的人。早年的物质生活越匮乏,渴望改变命运的决心越强烈。

一个偶然事件,启示了汪红,也使她走上不归路。

有一回,干挖孔桩的一个嫂子,家五个娃。她夫妻俩因为偷工减料节省成本,丈夫坍在桩里活活给埋了。施工单位封锁消息不敢声张,焉不吱声陪了一大笔钱。那个嫂子拿了钱,惊喜万分地走了。兔死狐悲之余,汪红忽然灵机一动,心中顿悟。这个想法毒是毒,但来钱很快。没办法,穷怕了。汪红就专一物色智障人,带到工地假扮夫妻干挖孔桩。时间不长,果然出事了。汪红的“男人”,挖孔时候叫大石头砸坏了。汪红嚎“男人”嚎得悲悲切切,赔偿款一到手,转瞬消逝。

换个工地,做了第二个。

第三个“男人”,是名光棍汉。是他自己撞到汪红枪口上的,因为他第一眼看见汪红,一双腿子就迈不动了。汪红松了一回裤带,就让这个苦逼呆屌一辈娶不起老婆的人,发誓愿意为汪红奉献一切。光棍汉一双手有得是力气,那就挖桩吧?本来光棍的兄弟不赞成他哥跟汪红跑工地去,那兄弟总感觉汪红来路可疑。

没过小半年,汪红的“男人”坍在桩底十八米处。这事二三年后,光棍汉的兄弟才得知噩耗。他哥死与活其实不重要,重要的他哥是干活死的,总得陪几个?于是就找那女的想分些钱,一直没找到就一直找。要能找到那女的,三七开也成!

或许是冤魂纠缠。

多年后,兄弟打工看到汪红的巨幅照片,认出来了,——下颌有一棵美人痣。

汪红当年掘了金,血钱洗得干干净净,随后跑到韩国焉不吱声整了容。除了那一棵美人痣,身份证也换了。汪红曾念过几年书,本名毛丽琴。之后、武当山寻一个仙风道骨的阴阳仙,随了母亲姓氏,先生称骨算命,改名汪红。之后,汪红果然一路高歌、夤缘际会进军中铁市场,八面逢源、如日中天。汪红是个热爱生活的人,钱成了数字,手下自然有一帮人。汪红一半时间转工地接工程陪领导摸个风,一半时间世界上飞来飞去、旅游。最心仪的风景,是阿尔卑斯山与琉森,邓丽君喜欢的泰国清迈小城、普吉岛,还有意大利城市建筑。汪红做得一手日本料理,弹得一手好钢琴,还喜欢刷抖音。甚至她的小诗,常发表小型文学网站上。

——大数据时代,一览无遗。

证据确凿、命案坐实,警察带着曾经的小学名册,在天河机场飞往巴黎航班起飞前十分钟拦截了她。一报毛丽琴这个名字,亮出光棍汉的照片,汪红就软了。

汪红蹲进去,已是大半年前的事情。最近……书记没说最近,只是默默叹息了一声。汪红人生起落,书记断断续续都透给了仇寅。汪红与书记同乡同村邻居。当年汪红开始挖孔桩,就是书记出于同情,给绝境中的孤儿指了个出路。万万没想到,汪红纵横中铁、风生水起,在天空划过一道华丽的弧线、又黯然回落原点。

天欲成就一人,绝非偶然。

仇寅敬佩汪红。

挖机隆隆开过来了,拆广告牌的时候,仇寅想起汪红说过的那句话:“姐的田快干了,帅哥快滋润一下?”机械轰鸣,混合乱七八糟的情绪,湮灭了仇寅。

十一

眨个眼。红线督导组,明天就要到了。

项目部内业资料日以继夜,终告就绪,受检的路基隧道收拾得像展销会一样。项目经理赖三皮,参加红线启动会议抽了签回来,连嘲带骂、给各部门加油鼓劲。

“妈的、红线督导下来,你们候爷的王爷,几个俅部长,一个个喊叫压力大。你们压力大我压力大不大?你们说,我哪天夜里零点以前睡过觉,点名没起床?我每天还不是累得跟三孙子一样!你们手头事情弄完了,放倒头就睡。我夜里睡觉,我闭一只眼,还得睁一只眼,我得防止哪个小子乘红线检查,给老子挖坑!这几天红线检查,上边都抓狂了,被他们这个屌过来,那个骂过去,我容易吗我?会议抽签抽到咱们二标一路一隧,为加油鼓劲,我免费赠送各位一段人生格言。简单、二句话,——人生失去定力,吹过来的永远都他妈是逆风”,作者赖三皮。”

赖三皮自报家门,会议室轰一声笑起来。赖三皮自己也笑。开会前压抑紧张的气氛,略微缓解。赖三皮这个人天性幽默,工程历练得冷嘲热骂,口才极佳。

“诸位的努力,桥隧为凭、高铁为证。我不说迎检最终结果如何,但是我敢说、咱们中铁二标政治站位正确,迎检态度端正。大话和表扬的话我不说了,借这个机会我也倒倒苦水,释放释放压力。要不然你们下次见我,一定是在汉口六角亭。作为项目经理指挥长,我觉得、干中铁太它妈苦逼了,不容易。”

赖三皮是个有故事的人。当年毕业分配到项目部,欢迎会当晚灌多了,竟然进错了门睡到一个女同学床上。更奇葩的是,那女生也喝高了。项目部第一个美好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反正醉酒睡错床的一对男女,终成了眷属。

“前进道路上的困难多如牛毛哇,同志们。业主、设计、监理、路局、地方政府,还有七拱八翘老百姓,随时出来给你玩心跳。脸不厚,皮不硬,没三斤半酒量,你当不了项目经理。修吐库线那时候,为决战一众牛鬼蛇神、土地公公,我一个月醉酒二十八天!工程单位,多肥的唐僧肉哇,谁逮住肯轻易放手?要想不卑不亢,就必须小心翼翼螺丝壳里做道场,太难了呵!对外我不怕,上边谁想屌我,我脸一扯,给人家当抹布!怎么办?能怎么办!我脸上三层皮,不害怕,我最伤心的就是内部人给我挖坑。安全就不说了,说内业。今天这个会监理不在,咱们敞开讲。有些上报资料,都它妈从网上直接拷下来,连项目名称都不改就给业主和路局报上去,你们谁给我挖的坑?你们谁心里清楚。妈的,业主把方案当着我的面扔地上。我也是有尊严的人,我他妈赖三皮好歹还是项目经理是不是?你这屌活我还不想干呢,俅毛!但是、成年人情绪的崩溃,往往就在对生活绝望的那一瞬间。每个人都在渡自己的劫,渡过去万幸。渡不过去,各人认命。”

仇寅喜欢听赖三皮掰扯。

赖经理一开口,纵横捭阖、酣畅淋漓,飙的是最纯正的、钢蓝色的中铁语言。

“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是事实。每个项目的经理指挥长,他就是个丐帮丐主,只是手里没拿打狗棍而已。他背后盯着多少双嗷嗷待哺的眼睛?那么多家庭等着发工资,水费电费学费停车费付购房贷款给孩子买奶粉等等等等。我能冲动吗,我心里时时徘徊于妥协与坚持的两难。干工程往大里说为国家建设,往小里说养家糊口小康社会。干中铁一年四季不着家,图啥?二条冰凉冰凉的铁轨,绝非一出轻喜剧,我每天也在跟自己脆弱的意志力苦苦抗争。青藏线抢险,我三天三夜没合眼。天山脚下干铁路,喝酒我光输液就输了八九回。你们当我好酒贪杯?非也!西格线验工计价,请吃饭。有个业主说,‘你喝一杯我给你计量一千万’,一个亿不就是十杯酒吗?喝、死也得喝!那些工程款可都是咱们兄弟姐妹一锹一镐、日里夜里刨出来的血汗钱呐。我犹豫了吗,我动摇了吗?三两大杯,我一口一个,把那家伙给镇住了,他真服赖三皮。中铁人死尚不惧,还怕酒乎?每回醉酒,我躺床上想,照这么喝下去,能不能挺到六十退休?唉、宝宝心里苦哇!这回红线迎检,我很感动,大家尽心尽力,不分白天黑夜。等检查结束,咱大红灯笼高高挂。有功的,奖、三杯!有过的,罚,也三杯!放开整!在这里,我要郑重提醒个别兔崽子,平时一个个人五人六,看着道貌岸然,关键时刻尽给老子挖坑掉链子。阳奉阴违、居心叵测,你当老赖人傻钱多?你们想取而代之?还早呢!”

赖三皮一张破嘴,说得会场都笑起来。

说到这里,三皮一双水泡眼在会场里四处搜寻:“工程部何小龙来了没有?”

何部长连忙站起来。

赖三皮从桌上高高的资料盒里,抽出一份A四纸,手里晃。

“何小龙你给我解释解释,这份影像资料是咋回事?当时整改到位没有?”

何小龙说:“整改到位了。”

“整改到位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总监签复工令?业主要求二标项目部这个月必须完成八千万计量,否则不计价。那么多农民工兄弟等着计价回来寄工钱,司机往里垫汽油费。你说咱们停工停得起吗?这么大的事,你小子心里不着急!”

“总监出差了,打过三个电话。”

“总监出差一辈子不回来,咱们工地就不干活了?复工签字,总监也可以授权副总监嘛。那么多民工窝工,老板要跳楼。经济损失多少,你算过这个帐没有?”

何小龙不吭气。

“内业资料齐了吧?”

“梳理七八回了,齐了!”

赖三皮若真发脾气,怪吓人。财务部有个顾丽叶,初来乍到业务不熟,三皮激动起来一吼,竟然把顾丽叶当场吼晕过去。赖三皮见谁都能拍桌子,那之后见了小顾,低眉顺眼。后来,有人发现这个诀窍,签一些难签的字,就叫小顾。三皮这人还有个特点,越喜欢谁,越是骂得凶。骂到激动处,甚至动手。但是,这样的手下,也提拔得快。不过,今天赖三皮盘诘了何小龙几句,没有继续往下说。

稍后,几名项目领导讲过话,时间也差不多了。

赖三皮总结:“红线督导,这些时大家耳朵都起了茧子了,我也不想多说。我只想提醒一句,红线检查关乎企业兴旺发达、关乎每个项目员工切身利益。因此,我们必须拿出最饱满的精神,最端正的工作态度,确保红线检查,一路绿灯。”

仇寅手里拿个小本,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在记。

赖三皮提醒麦儿香:“麦主任,明天督导检查,上边有通知。一不上烟,二不摆饮料水果,三是就地在食堂用餐。全部供应盒饭,任何人不搞特殊化。”

麦儿香答:“食堂早备好了,三菜一汤。”

该说的都说完了,三皮又问:“各个部门,你们封疆大吏还有啥补充的没有?”

静悄悄无人吱声,都盼着赶紧结束。明天事情还多着呢。

正在这时,会场上有人焉不几几放了个屁。那声音很搞怪:“吱溜,不等等等等……”一缕丝弦掠过,又敲响了一排定音鼓。这屁放的,宫商角徵羽,够文艺范儿!赖三皮臭得捏鼻子:“我的妈呀,谁呀这是?我结论没下,你就一锤定音?”会议室前仰后合,乐翻天。仇寅看见有个长头发脸一红,连忙站起来:我!

赖三皮说:“好,仇寅这屁给力!这是个团结的屁,奋进的屁,激励人心的屁!大伙多开心,说明这屁有效果!有人连屁大个事都不敢承担,看看人家仇寅!”

赖三皮精彩点评,人人捧腹。

散了会,月亮很好。麦儿黄帮仇寅抱着安质部资料盒,两人走到篮球场边上。

麦儿黄说,那天酒醉、多谢你了。

没什么,要谢书记。

你都三十多了,怎么还不结婚?

一年四季在外漂,没人嫁呀。

喜欢女人吗?

喜欢。

你摸过女人没有?

没有。

没碰过,就不想试一下?

仇寅不言。

那个晚上,我以为你要试一试的。女人第六感觉特别灵,你很想试试,对吧?

麦儿黄诡异地笑了一下。

两人到了安质部,她放下资料盒,走了……

项目部院里弥散着植物与花儿的芬芳,那味道闻起来,仇寅就荷尔蒙骚涌。月亮色迷迷的黄,照着项目部,也照着仇寅内心的迷惘。清月夜,年青人失眠了。

十二

天光大明。项目部点名会,比往常提前了一个小时。

仇寅协助副经理施一礼在路基迎检。老郭的皮卡跑三趟,仇寅等人才将迎检现场一一布置好。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不知是谁突然惊呼一声:“来了,来了!”几个低着脑袋玩手机的技术员终于抬起了头。都站起来,整理安全帽。仇寅看见,施工便道前方,尘头大起。一溜越野车队亮着双闪,浩浩荡荡朝路基这边驶过来。

那阵势很拉风,很中铁!

迎检路基两旁,旗帜猎猎、横幅飘展。尽管仇寅已经通知洒水车全部出动,天亮之前与天明之后,施工便道连续洒三道水。可太阳一升起来,水份转眼蒸发。车轮碾上去,尘头大起。不过,这一道风景线,历来是中铁工地标配画面,炫酷!

路基边上,搭了个小棚。桌上摆着安全帽、矿泉水、防护背心、企业宣传小册子、人丹、十滴水等等。你只要看见工地摆上这些东西,就知一定是重要场合。

一扇扇车门开启,传说中的督导组,终于现身了!大员们庄肃的面孔,都绷着、一个比一个威严。几顶红色安全帽,被一片白帽子、蓝帽子,明晃晃簇拥着。

红线督导下来,各个相关单位都有大领导上现场陪同。

中铁工地安全帽,以色彩划分大致为四个层次。

红帽子,上级领导业主;蓝帽子,监理;白帽子,项目部;黄帽子:农民工。

本次红线督导检查,分了三个组:内业组、检测取样组、现场组。现场组又分成三个小组:隧道组、路基组、桥梁及拌合站组。

一场飓风,贴着地面压过来。

几顶红帽子经过企业宣传牌和六牌一图的时候,领头那个领导仰头看了一眼,神情若有所思。那几秒钟,看得仇寅心直跳,幸好没作声,看一眼就过去了。路基组由副经理施一礼陪同、汇报。施一礼这人样样都好,就是遇到大领导紧张。

仇寅与白欢喜,音箱已经备好了。一大群领导围着,施一礼拿着话筒开始汇报。按照业主通知,汇报本工程基本概况、工程进展、红线管理、三查五防等等。

要说这个汇报提纲,施一礼私下花大功夫已经准备好几天了。连上厕所,手里都攥着,蹲在那里翻来覆去念经,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没想到,汇报进行不到五分钟,领导不满意,劈头盖脑就打断了施一礼。胶东口音,几乎是在怒吼。

“停下!汇报五分钟了,没听出个所以然。风险源在哪里,施工中要解决的主要问题,质量如何把控,有无触碰红线问题?三纸无驴!说半天说个云里雾里。”

领导狮子吼,人人惊悚。人群里,有个人小胆,安全帽都吓掉在地上。“哐啷”一响,人人揪心。仇寅心里默默感慨,毕竟京官,气场非同小可。

“你什么职务?”

“常务副经理。”

领导不吱声,显然对常务副不满意。众目睽睽之下,大太阳红红地烤着,空气要凝结。施一礼本本份份一个,他不像指挥长赖三皮,那厮脑子快会来事,死的能给说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尴尬地站在那里。

领导说:“不汇报了,开始吧。”

说完,抬脚䠀路基。

领导走一段停一停,沿路察看路基两侧排水沟边坡骨架。

业主和局里领导、设计监理,屏声息气跟随在后边。走一段,领导停下了,选择了一处略为低洼的地段,手一指:“调挖机,挖一段看看。”领导轻轻一句,现场立刻骚动起来,好几个声音同时传挖机。挖机早就备好了,在一边随时听调。立即开过来。仇寅尾随在人丛里,人人悬着一棵心,不知后边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其实是查验路基土工格栅厚度。填筑碾压的土层挖起来,又拿尺子一段段量。有个随行人员,前后左右从不同角度哗哗拍照,又叫拿设计图纸来,现场比对。

车轮飞专门负责背图纸。找出来打开,瞬间凑上来一堆人,探着头在那细看。

看了图纸,又量。

仇寅感觉这个场面,不像工地检查,倒很象法医调查作案现场。

领导仔细验过。然后,与业主监理讨论路基填筑标准规范。又把施一礼叫到跟前,问了几个质量把控关键节点。施一礼一一作答,没毛病。据仇寅观察,领导的神情不象刚才那么严厉了,对二标路基施工分层碾压,土工格栅厚度,基本表示满意。领导与业主和监理站那个女总监轻松交谈几句后,说一句“回填吧!”

话音一落,挖机轰鸣。

一趟绿皮列车,从附近的既有线开过去了。仇寅看见车上旅客,都朝这边望。

验罢土工格栅厚度,下一个检查项目,就是查看路基沉降观测桩。看路基防护沉降缝设置,检验沉降观测桩是否能自由沉降。这一项也是红线检查重点。

仇寅正准备跟过去的时候,忽然电话响了。安全总监吴永刚,要仇寅立即赶到红岩寺隧道。究竟什么事?吴永刚没说。仇寅这边安排好,慌慌张张往红岩寺。

仇寅赶到的时候,隧道检查已经开始了。

吴永刚叫他赶过来,就是领导万一问起隧道影像资料、瓦斯监测,随时回答。

仇寅就跟上走。

其实,隧道组从头到尾关注的都是隧道施工质量,根本就没人提瓦斯这个事。

走在洞子里,仇寅就想起上回掌子面打风枪那个妇女。

一只只强光手电在隧道中摇晃。检查组看仰拱、看初支、看锚杆、看防水层、二衬、隧道沟槽。看到筋节处,拿图纸出来,电筒照着一一比对。洞子里,幽暗的光线中,一群群安全帽反着光,走走停停。二条送风带早修补好了,呼呼换气。

人群在隧道沟槽停下来,检查组对着图纸察看二衬的时候,忽然一道白光闪过,——有人照相。检查组的反应很快,有个人厉声质问:“谁!谁在这里照相?”

红线检查,随意拍照是个忌讳。防火防盗防记者,可不是说着玩。

检查组动怒,后果严重。

事后有人分析,如果隧道里的照片公布出去,与检查结论相悖,会造成被动。

谁都没有想到,“肇事者”竟然是那个钱监理。老监理其实是在拍岩层,一不小心就犯了忌讳。检查组听说是个老监理正在观察岩层,于是就没往下追究。

检查组验过二衬质量,又问影像资料。工程部何小龙,立即详细汇报。

检查组仔细听,听一段,又把钱监理叫过去问事。钱监理一一解释,关于这个问题的甲乙丙丁。检查组的就记录下来,回头核对内业资料。

问的刻意,答的紧张。

这边一群人跟随隧道组看现场。那边电话又追来了。安质部长夏云飞被试验室应急抓了差。总工刘斯昆叫仇寅立即赶回项目部,内业督导组要看红岩寺瓦斯检测资料。当地聘请的那个小姑娘业务不熟,急得都快哭了,慌着给仇寅追电话。

仇寅抓个车,一溜烟赶回救火。

气氛相当诡异。偌大个会议室,杵了一二十个人,竟然鸦雀无声。

三名红线督导大员,抖擞精神、排开阵势、隔一个位置坐一个人。由总工刘斯昆主陪。说一声查什么资料,几个声音同时往下传。桌上,高高地摞一堆蓝色资料盒。每个人身后,都毕恭毕敬簇拥着三四名年青技术员。大姑娘小伙子们,一个个神色凝重、惶恐不安。或捧着本子与笔,或抱着资料、图纸。检查组,遇到疑点了,只要问一句,这边几个黑脑袋恭恭敬敬立即就凑上去,尽可能详尽地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等等。遇到与规范或标准不吻合的问题,回答不上来了,或回答不圆满的问题,总工即时答疑解惑。捧资料的手,忐忑不安。接资料的手,慢条斯理。空气凝固不流动了,一分一秒就像文火上烤你。

仇寅资料找出来,战战兢兢捧送上前。一位老先生接资料的时候,白色眼球在眼镜片后边凸着,象是凸怪物一样凸着仇寅。仇寅心里更加慌乱,本来想说请领导过目,一慌、竟说成:“请领导过世!”一言置顶,现场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这句话迅速成为项目部当天“热搜”话题。那之后,项目部小鲜肉小姐姐送资料签字时候,一个个挤眉弄眼地模仿仇寅,请领导过世!另一个“热搜”事件,是歪脖的车。当天从县城天下秀大酒店迎接红线督导组,歪脖头车引路。谁也没有想到,返回时在十字路口,被紧随其后一辆越野追尾了。追尾的车是谁?业主。

这个乱。

那一天的太阳,落得十分艰难……

十三

红线检查一结束,麦儿黄就辞职了。临别时候大哭一场,除满墙植物花卉,还带走一张工程概况示意图,——这是麦儿黄颠沛中铁生涯,人生最后一条铁路。

一朵浪花,水面上打个漩,转瞬无踪。

师傅天锤,也办好手续,即将告老还乡。

飞的飞了,走的走了,仇寅心下黯然。仇寅是个重感情的人,踏入中铁项目部第一天,就是师傅天锤接过他的行李,亲手给他铺的床,工地上走哪都指教他。如今一别,从此各自天涯。因此,仇寅没急着回武汉,无论如何要给师傅送个行。

怎样表达心意,不枉师徒缘分一场?

筑路者山陬海澨,一双铁脚板驿旅天涯,要整就整个惊心动魄——烹条大蟒!

炸药库杨四,是个天生的好猎手,他对行走的野物、骨子里有一种强烈的嗜杀欲望。项目部都知道,再凶的狗,一牵到杨四跟前,腿发抖。为什么?骨子里的煞气!隐匿洞中那条金花大蟒,被他以活鸡做诱饵成功拿下。利刃开膛,蟒皮、血淋淋挂在一棵香樟树上。仇寅等人闻讯而去,特意拿尺量了。多长?七米三!

中铁人幕天席地,野惯了的,从不缺吃货。除土灶大锅台烹制蟒蛇肉之外,杨四还能用蟒皮做出椒盐龙衣、瓦石烧蟒段、龙虎斗等。蛇肉扯丝,白灼亦上佳。

师傅向来不喜低度酒,要整就整52度以上,火一烧就燃那种。因此,仇寅特意奉献一箱67度衡水老白干。半山亭上,啸聚一群铁血莽汉,七碟八碗热气腾腾捧将上来。众人擎杯,敬了天地神灵,再敬天锤。三杯两盏,天锤渐渐血热。

“一晃老了,到头也没混个一官半职。如今平了头回家,就等着一件大事,死俅哇!老婆娃们要哭,叫哭去。跑一辈子,七纵八横修多少路,对国家也算有点小贡献。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一儿一女死活不肯进中铁,老传统无法传递。”

告别酒,天锤心里不平静。

“今天在座都是弟兄晚辈,咱一个锅里搅了多少年勺把了,我感大家的情。明天就要离队了,想跟大家再说说干铁兵那些事,不能带到棺材里沤肥了,白当了一回铁道兵。年青时候干铁路,真它娘的苦,憋了几十年的眼泪,一辈子除了死大死娘没哭过。新兵连训练结束下连队,窝那隧道口上,六个兵挤一顶帐篷。工地上,两只手掌打起的血泡磨成厚茧子。锹镐上的毛刺、那算个俅,随手一撸没咋的。干铁兵,最喜欢周末加餐,最害怕整理内务。最高兴的是文工团来了,看罢表演那夜里,一个个黑更半夜被窝里顶帐篷。跑马流怂,二天一早洗内裤!”

半山亭上,水酒微醺。远处山谷中,一泓溪流,闪烁蓝宝石的光。

“当年干铁道兵,可不是个轻易活。有些话,活着的时候不能说,带到坟墓里,也不能忘记。头一件,有个湖北巴东兵,新兵连我俩上下铺。那可真是个上进的兵,那一年的雪真大,风象刀子一样剐皮肤。馒头蘸雪咯舌头,蹲个茅坑他娘的冰屁股。操场走廊厕所的卫生他不吭不哈全包了。屎尿冻得坚硬,一镐下去乱迸火星。训练结束下到连队,巴东兵可真能吃苦,要活到现在,处长局长的位置扛他不住。露天干活,两手粘在锹镐金属上,生生就能撕脱一层皮。巴东兵下到连队打隧道,第二年就牺牲了。牺牲那天,前半分钟还在抽烟,抽二口,烟放下。转身去了掌子面,“轰隆”一声,烟还燃着。一堆巨石压下来,人没了影。这件事至今心里为他抱不平,也不知咋俅弄的,就因为巴东兵,立过二回功,团里就没给人家评烈士。那后来,亲眼看见第二个牺牲的战友,是连队通讯员。去掌子面送饭,卡嚓一下,坍隧道里。末后,就刨出军帽上边带血的红五星……”

老铁道兵翻捡岁月,意绪难平。仇寅每听,都象第一次那样感动。

“我干了四年铁道兵,从头到尾就只干过二个工地。干隧道,灰尘大,呛鼻子迷眼。掌子面我一个人拄过二台风枪,有军功章作证,咱不含糊!当兵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广西籍的老连长。连长瑶族人,最害怕他一本正经憋普通话,一开尊口、兵都捧腹。连长也是在打隧道时牺牲的,推开三个战士,——其中一个就是我。他冲在排哑炮的最前头,人炸得血肉模糊,体重一百八,只寻回来三十五斤。开追悼会那一天,崖上飘着大雪,团长政委赶来了。气氛那个悲,都不敢哭。政委哽哽咽咽,念了连长妹妹刚刚寄到的一封家信。这封信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才到青海。一念信,营连百十条汉子,忍不住都哭!连长婚期推二、三回了,工地大会战老是回不去。他爹老了老了,想亲眼看着儿子完了终身大事。没办法,只有抢在老人断气之前,照瑶族乡俗,新娘子抱着一只大公鸡拜了天地拜父母……婚礼那天,正逢连长牺牲!连长没走上婚礼的殿堂,安葬在铁道兵烈士墓。”

光阴是一绺流沙,曾经的悲壮,只有亲身经历一遍的人们,才能铭刻于心。

仇寅想起自己的三年军旅。除了为强大的祖国腾空了几十袋军粮,平淡无奇。

天锤举起酒杯,环众人一揖:“退了好哇,退了、有时间了。乘着这一把骨头不是太老。把当兵时走过的那些铁路工地,一处处都看看!再去给连长敬个礼。”

“咣”,八九只酒杯举起来,敬老兵!

这时候,有个副队长叫飞鸡蛋的,端着酒杯,笑嘻嘻站起来。这个人叫但机非,有人把他名字拧过来叫飞鸡蛋。飞鸡蛋说:“师傅,你们那个年代已经过去,老黄历该翻篇了。你看看现在的年青人,除了手机游戏就是网红抖音。师傅离开之前,给我们唱唱传说中的信天游吧?我听说师傅唱陕北酸曲,日死的好听!”

一桌人都慌手机,眼望天锤:“要唱就唱个最风骚的,浪一点的。刷个抖音!”

天锤自己,或许也觉出刚才的气氛太沉闷了。揎拳捋袖、往起一站:“俅毛、师傅我逢山开路一辈子,走了大路走小路,走了小路走天路。还怕唱个酸曲儿?”

天锤拿条白羊肚毛巾往头上一裹,扮成西北放羊倌模样,清清喉咙开始酝酿。这个曲儿仇寅可从没听过。师傅顿开喉咙,人像是站在陕北沟梁塬峁,好听得紧。

“叫一声哥哥你往上爬么

干妹子我身上麻又麻

撂五两银子你睡下,

天还木亮你又走哪搭?

白生生的大腿红丢丢的×,

毛眼眼个乖妹子还维不下个你……”

天锤带了酒,吼起酸曲儿,野腔遗韵。

仇寅好久没听师傅唱了,信天游色泽醺黄、一绺天籁。中铁的汉子们,性情豁达豪旷、古道热肠,——脚下万水千山,心中永远痴迷前方那一片未知的风景。

没毛病,走起。

十四

夜半时分,凄厉的警报响起来了!

隧道口车辆来回穿梭。无数心急火燎的脚步,向黑蟒崖隧道内狂奔。

值夜那个福建大爷横在门口,昏花着一双老眼,——女士勿入。项目部罗文婷和几名女员工,不容分说,上前拖的拖、拽的拽,将大爷撕扯一边,冲了进去。

——险情是后半夜发生的。

黑蟒崖隧道进口开挖到987米,注浆结束之后,工班继续开挖。这时候,隧道前方出现少量突水涌泥。这种情况以前也曾发生过,继续施工之后,基本又恢复正常。因此,第一次险情,并未引起施工人员注意。第二次险情,表现在出碴之后,超前水平探孔。机器一震荡,掌子面外淤积的泥沙开始向内大量涌流,泥沙涌出二千立方米方量,最大涌水达一千方量。汹涌的地压挤出泥石流,咆哮的涌砂,将洞内机械推送到数米开外。场面凶险,施工班组都慌了。现场带班的飞鸡蛋打隧道经验丰富,立即疏散人员,撤至安全地带。然后,打电话项目部报警。

专家早有定论,高风险隧道危险源组成十分复杂。若放松民工队,不易把控。

一场险情,猝不及防来了!

项目部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第一时间成立抢险指挥部。

会议决定,立即向业主报告黑蟒崖隧道险情,请求增援。同时,项目部迅速启动一级响应预案。按照隧道应急方案,采取二项紧急处置措施:喷砼、稳定掌子面岩体;堆码砂袋,封堵突水涌泥。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险情!

突水涌泥地质灾害,曾经有许多事故案例。隐藏山体内的巨大能量,仅仅在很短时间内,将洞内机械物资,重达几十吨的挖掘机装载机,瞬间推出百米之外!

大自然蕴藏巨大的威力,谁能驾驭?

呜咽的警报声中,源源不断的机械与人员向黑蟒崖隧道内集结。有人奋不顾身往里冲,这是项目部员工。有的人惊慌失措往外逃,这是一些吓破了胆的民工。

仇寅跳下救援车,随黑压压的人向前奔跑。杂乱脚步四壁回荡,步步惊心。

——这回进了隧道,还出不出得去?!

仇寅奔跑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些。他脑子里闪过的唯一一个念头——刚才冲上救援车时候,要不要给老娘发个微信?这念头刚刚心里打了个漩,又很快过去。

掌子面究竟糟到何种地步?险情能止住吗?

跑着跑着,隧道内迎面奔出来二个民工。

赖三皮冲在前边,迎面喝住:“跑啥?回去。”

民工愣了一下,因惊吓过度,面色萎黄青绿。

“回去!”

“老娘八十了。”

“跟上,回去!”

“三个娃儿。”

“救援队马上到了。”

“屋头有老婆。”

仇寅认出来了,那瘦个儿,就是红岩寺演练,睡在担架上被老婆痛骂那个。

“朝后看,人都来了!”

“锤子哦!”

“滚吧!”

无数电筒与头灯在隧道里晃,奔过栈桥仰拱地段,距离掌子面一带就很近了。通风机源源不断向洞内传送新鲜空气。但还是混合着一股页岩、机械、潮湿气体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味道。掌子面这个地方,项目部以最快的速度,增强了照明。

险情现场,令人倒抽一口冷气!

仇寅安全巡查,无数次走过掌子面地方。但从没见今天这个惨状,触目惊心。

眼前到处都是涌流的泥沙,就像洪水汹涌之后的河床。尚未二衬的崖壁,在幽暗的光影下,面目突兀狰狞。水从岩缝渗出,水串的滴答声压迫神经。好几秒钟时间,仇寅心神恍惚,——如果不是抢险的人们涌来,这地方十足是人间地狱。

一粒火星、就能燃爆凝滞的空气!

从应急物资库调运的抢险物资,由一台装载机与二辆小货车源源不断送进隧道——方木、钢管、水泵、黄沙、编织袋、反光背心、应急灯、羊镐、铁锹、急救箱、甚至担架等等。因场地受限,涌沙涌泥,加上人员穿梭,挖机与装载机抵达不到指定区域。指挥部当即决定,由抢险队人力传递砂袋,尽快封堵掌子面。

行动开始了,眨眼耸峙一道人墙。距离掌子面最近,最危险的地方,依次是项目部领导、各部门负责人、基层党员,再往后就是普通员工,年青技术员。年青技术员最外层,是几名小姑娘。一只只砂袋,以最快的速度在人们手中传递。几分钟不到,仇寅浑身汗湿。传递砂袋的时候,仇寅偶然看见黑暗中赶来几个人加入了抢险队伍。从光影中辨认是几顶蓝帽子,其中一个就是那个老先生钱监理!

紧张的抢险,除了低沉短促的喊叫,就是手掌摩擦砂袋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抢险队伍末尾起了一阵骚动。不知是谁,竟然昏过去了!好几个人丢下砂袋,找来担架,把那个人抬出去。一缕长发垂在脑后。谁,看不清!

那边刚刚抬走。这边掌子面上,就听见机械轰鸣起来,无数目光循着声音望过去——相信这一幕,仇寅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混乱中有个民工,披一件雨衣,站到了掌子面前方最高处。那人双手持喷砼管子,粉尘弥漫,朦胧的光影中,他身后的世界似乎完全不存在了。人人都看见,他的头上是狰狞的岩石层,他的脚下是涌流的突水涌泥。场面惊险万状,看一眼都令人心头发紧。然而,这个人却矗立在彼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塑,不躲、不避。

一尊山峰,巍然屹立!

仇寅每看一眼,心头无限敬意。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够站到那个高度。这人是谁呢?仇寅诧异,刚才一伙民工不是都逃出去了吗?幸好剩下一个……

人人热血贲张,与险情角力。

好消息终于来了:一标与三标的应急救援队伍半小时前已经出发,一刻钟内可以先后抵达这里。这个消息振奋人心,每个人传递砂袋的臂膀,瞬间更加有力。

仇寅抗过洪。河水的汹涌、河堤的坍塌,还有湮灭洪水中的稻田与民房。这些都没有隧道抢险来得惊心动魄,真实而切近。生死瞬间刹那,尽在分秒一瞬。

苦难辉煌呵,中铁的荣光与传奇!

仇寅为筑路者而感动!当他的目光再次聚集掌子面最前方那个勇者,忽然一道光影闪过,那人正好扭头。那一瞬间他看清了,喷砼勇士正是天锤师傅,是他!仇寅心里有一种古老庄严的情绪在涌动——师傅戴的是一顶莹润光洁的白帽子!只有项目部的人,才佩戴这种印有中铁徽标的白帽子!师傅今天即将返回陕西靖边退休的人,此时此刻却神奇地出现在这里!在抢险最关键的时刻,师傅似无所见、似无所闻。一束束强光照射下,铁铸一座山峰,稳稳地耸峙在掌子面。

仇寅初中时候,曾跟随爸爸仇大眼到工作的武钢二冷轧去玩,他在那里学到一个知识:根据冶炼时脱氧程度不同,钢可分为沸腾钢、半镇静钢、镇静钢和特殊镇静钢。此时此刻,仇寅忽然顿悟,无论哪一种钢,师傅都是钢蓝色最纯正最中铁的那一种钢,叫特殊镇静钢!

把命放在掌子面上搏!生命与事业的高度,几人能及?

……救援队赶到了。当突水涌泥险情终于控制住的时候,很多人情不自禁流下热泪,拥抱一起。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仇寅见过,那是隧道贯通人们的狂欢。

惊心动魄的黑蟒崖之夜,无人伤亡。

祈祷吧,中铁!但愿所有的抢险,都只是一场虚惊。

仇寅是最后一个离开掌子面的人。汹涌与喧嚣都从身边退去,一切一切归于宁静。在岩隙细微的滴水声中,仇寅毛嘟噜一挂亮将出来,对着黑蟒崖内侧,狠撸了一管子!隧道纵深处至幽至暗,至柔至阴。彪悍的中铁汉子,必征之以阳精!

十五

抢险过去一周,与三标接轨的最后一跨厢梁宣告铺架完毕。过去就是鳡鱼洲跨江大桥了。又一个重要施工节点结束,仇寅黑胖的脸上露出笑容,松了一口气。

落日的余晖,将金色的光泽敷设在一排排桥梁高墩上。远处的梅望山,莽莽苍苍、横天一亘。一团团火烧云渲染出的施工场面,荡釉鎏金、真它妈中铁!

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肃穆,攫住了仇寅,——这是多少工程人匆匆走过、无暇顾及的壮丽风景!仇寅想起开工初期那些风雨阴晦的日子,不禁心头唏嘘。因为桥墩外观质量,被业主召开现场观摩会,有一个墩作为反面典型强令拆除;钻渣弃土文明施工,被业主屌得抬不起头;有个民工,夜间失踪基础底部。混凝土浇筑结束,才知道有人坠落那里;一份份监理通知单,飞得象雪片一样。限期整改,限期闭合,限期回复,延期不予受理。有一名桥梁监理,平时吃拿卡要不说,私下制定个潜规则,——他主管的区段,所有钻孔桩灌注前,必须收取一定数量人民币。否则,即使坍孔、亦绝不签字……仇寅日里夜里,为这些破事而烦恼忧虑,焦灼一棵心。他不知道,哪一天因哪件事,哪一根稻草会压垮他脆弱的神经。

……终于终于,那些黑暗都过去了。

工程人呵工程人,新工点开工,一拨拨涌到项目部。三五年施工结束,又象潮水一般退去。只有那些成型的桥梁,隧道、路基,表明他们曾经在这里奋斗过,他们的生命与汗水以另一种方式留下痕迹。为历史铭记的,都是时代丰碑、宏大叙事。筑路者一路风霜、天涯苦旅,承载他们的苦乐悲欢,都是那些无字碑钢筋水泥。任何语言文字都是第二性的东西,最深刻的大彻大悟常找不到合适的言辞。破解八荒四海的密码,念诵心中行吟的诗。灵魂与本我,谁在倾诉?谁在聆听?

云霞激射,桥墩逶迤。仇寅兀自出神。

老郭见天跑工地,一逼屌骚跑得够够的。他心里嘲笑仇寅,尽些破桥烂隧土路基,还能看出花来?老郭就么喝:“走不走了?回去饭菜又凉透,吃肚里拉稀。”

仇寅上车,老郭放起音乐。是一首新近火爆的曲子《摇滚吧,中铁的儿郎》:

告别炊烟告别村庄告别我年老的爹娘

那一片遥远的星光

返照我

内心的凄凉

即使满眼芳华殒落

我也绝不放弃绝不回头绝不彷徨

我要用激情热泪拥抱心底的坚强

摇滚吧

你中铁的儿郎

告别昨天告别乡土告别那亲爱的姑娘

那一片未知的远方

回光我

灵魂的迷惘

即使满眼芳华殒落

我也千山万水光着脚丫挺起脊梁

我要用钢筋水泥打造苦难的辉煌

摇滚吧

你中铁的儿郎

皮卡象一枚流星,消逝在地平线的远方。它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了无形迹。

十六

……仇寅终于坐上开往武汉的高铁,飞一样快呀!

女孩昨晚告诉仇寅,她要到车站接站。仇寅心里小激动,幸福它妈的太突然。

上车前,书记交给他一个精致的手提箱,嘱咐仇寅武汉站下车,取件人会电话联系他。仇寅迷迷糊糊打个盹,几个小时就过去了。醒来,记起书记那个箱子,书记一直答应他给作一幅字的。箱子里,莫非是书记送人的书法作品?仇寅忍了几次终于没忍住。播音室广播武汉站终点,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打开箱子看一眼。

仇寅轻松地把手提箱放在身边的空座位上,拉开拉链。等他揭开箱盖,定睛看清箱里的东西时,瞬间五雷轰顶,几乎吓尿,——哪来的书法作品?就一个精致的凤尾纹木匣子。匣子上缠着一道肃穆的黑色绫带,卡片上写着二个字:汪红!

列车进武汉站了,性急的旅客们都涌在门口的走道上。

仇寅脑子里一片空白。

电话响了。

谁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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