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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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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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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

太史魏

我父亲魏道珠一生光风霁月,正直得有些老八古。

他一生最不入眼之事,就是谁家孩子不学好,抽烟喝酒奇装异服。他坚持认为,人生最大的失败,莫过于对子女疏于管教。特别是那些女孩子大姑娘,第一件事就是要庄重。花呀朵的红红绿绿,穿著太艳了,那会中?每每看见谁家女子时尚妖冶,回来就跟我母亲叹息。父亲用一个词定论那些打扮出格的女性:疯。

“小女孩儿家疯成那样,回家非打折腿!”

他见不得年青人赶时尚,什么爆炸头、螺旋头,女子们烫头发啦,统统看不惯。我与我大哥二哥,头发稍稍长一点,父亲便拿理发推子,白布一围,挨个剪。

我母亲张玉莲,出身乡村小户,一生善良不识字。父亲小学文化,虽然肚里没几滴墨水,但在家说啥就是个啥,母亲从不违拗。

家有儿女初长成。

令父亲头痛的事情终于于来了。谁呢?我二姐。

二姐魏豪霞,高中毕业没能如愿考上大学,终成一生憾事。进厂工作后,慧根清净、勤劳工巧,芳兰气质形象佳,遂当选厂团支部书记。团支书、好歹代表企业形象,为人穿得太朴素,走出去也不象那个事。市里区里开过几次团代会,眼界一放开,于是静悄悄爱起美来。我发现她一个小秘密,常常见她对着一张旧报纸发呆,发一阵呆,便在上边操练钢笔字。除魏豪霞之外,写得更多的,倒是魏美霞、魏艳霞、魏丽霞、魏青霞、魏绮霞这些奇怪名字。绮罗香泽,朱尘照烂。

天下女子都有一个共同梦想,光彩照人!

二姐暑雨祁寒赶着班,工资不必交给父母。不讲吃不讲喝,也就一个字:穿。

二姐日新月异、衣饰悄然变化,父亲迅速感应到了。他是从“艰苦朴素”,从“自觉抵制资产阶级香风毒雾”,从“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过来的人。二姐穿得稍稍靓丽些,便引起他高度警惕,我父亲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二姐在资产阶级道路上越走越远,心野了、“疯”。

一个星期天,家里来了厂里的同事。一群年青人,男男女女青春年少、打扮入时。我父亲不放心,竟然搬个凳子混迹年青人里,对穿着时髦之人,格外留意。

他担心二姐随着时代潮流学坏了、“疯”,决定对二姐的日益时尚予以狙击。

明里,他在饭桌上,当着全家人公开宣称:“团支书就要象个团支书的样子,当好表率。穿得花里胡哨乌眉罩眼,还怎么教育带动广大共青团员们共同进步?”

暗里,乘二姐上班去了。象《红楼梦》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一样,他开始抄检二姐的私人用品。凡是他认为离经叛道、不合革命潮流的服装,一律没收。当时社会上刚刚开始流行喇叭裤,我父亲认为穿喇叭裤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穿喇叭裤的人,就象公开宣誓自己流氓一样。父亲没发现二姐有喇叭裤,否则当场要剪掉。

他跟我母亲发狠:“我是她爹哩,我不管谁管!”

二姐被没收的衣服哪去了?都拿父亲办公室柜子里,使大锁锁好。钥匙别裤腰带上,只要他三寸气在,这衣服二姐就穿不成。二姐下班兴冲冲开抽屉换衣服,遍寻不见。俺娘被问个二目睁,母女俩思来想去。怀疑对象只一个,还会有谁呢。

二姐气疯了,一腔鸿绪、六月飞雪。

其实那些服装我见过,左不过衣褶样式略新潮。脖项,露出个鲜艳领子而已。与如今满街亮瞎眼的破牛仔裤超短裙丁字裤相比,根本不算个事。

儿时父亲打我多,对我二姐可从没动弹过一指甲。做出这些事,有几分心虚。

二姐下班回家来,他谦恭地尾随其后,陪着笔脸,使小意献殷勤:霞?累了吧?你莫管;喝口水吧,累一天了。不渴;吃饭吧,看凉了。不饿。

那一段时间,二姐与父亲冷战断交。下班回来见了他,头一扭。

我父亲知道二姐真恼了,心里盘算着,如何恢复两国邦交。

有一次,他从办公室柜子里带回二姐一条新裤子,是那种前面开拉链的灯芯绒裤,因为女士裤拉链开口一般是在侧面。这条裤子拉链开口在正面,不行、不叫穿。他问二姐:“这条裤子多少钱?”

二姐钭一眼,冷冷甩一句:“七块!”

他想一想,从中山装里掏口袋,给二姐付了人民币十四元。

这种裤子,就是放烂了,也不叫穿。

二姐眼看战斗结束,幸福来得太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这种裤子,小妹也有!”小妹是谁?小妹是我家世交魏怀德伯伯家的二女儿魏馥兰,与二姐同学。

我父亲听说,一溜烟奔小妹家。

所谓奇装异服,一一拿去办公室,仔仔细细上了锁。

那以后,只要二姐有了好看衣服,隐匿厂里,从不穿回家。

我入伍大西北当兵之后,听说二姐与父亲关于时尚的激烈交锋,从未消停过。

那年代,除了家庭冷眼时尚,还有社会。

有一天下午放学,刚刚走到我家附近的铁路边上,远远地看见二个人。一个站,一个蹲。两人动作有些奇怪,感觉蹲在地上那个,在给站着的这个,系鞋带。

——你万万想象不到在干什么。

站者,是个扮相时尚的油子哥。这种人其实对社会也谈不上有多大危害,只是穿着光鲜、喜张扬个性而已。蹲地上那个,从服装上看,是个威风凛凛的警察。

我感到好奇,就放慢步子,蹭过去看。

那警察,我是认得的。Z户籍。Z户籍与我父亲厮熟,没事了三不三来家里跟我父亲咵个天,两人东里西里滴滴答。我叫他Z叔叔。

Z叔叔那会儿低着脑袋,两只手正忙着。只见他手里攥个亮晶晶的小玩艺——一把折叠式小剪刀,两指宽、一拇指长那一种旅行剪刀。他正全神贯注剪那个青年人的大裤脚。那裤脚开口很大,一看就知道,是社会上刚刚开始流行的喇叭裤。小剪刀绕裤脚一圈,隔二指宽剪一条豁口,隔二指宽剪一条豁口。好好一条光鲜靓丽的喇叭裤,还是崭新的。眨眼间、七七八八剪开好几道口子。然后,警察叔叔将剪刀扔地上,我看见他表情有些僵硬,面部肌肉象生气一样,一块块绷着。然后动手撕裤腿,一条一条,象武昌绸布商店卖布一样。从下往上,从裤脚一直撕到腰腿部。那一种撕布条的声音,每撕扯一次,听上去就感觉到几分恐怖。

在整个撕扯过程中,那油子哥表现得相当驯服与配合。额头沁了细汗,笔挺挺站着,不敢任何反抗,不敢任何表示不满的动作与表情。不敢喘大气,不敢动,更不敢跑。裤子撕开,露出里边大红色绒秋裤。两腿呈天女散花状,望之很滑稽。

终于撕完了。

Z叔叔把剪刀从地上拾起来,吹去上边的浮灰,仔细收进警服口袋里。又拿眼睛上上下下、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打量了几秒钟,口气轻松地盛赞那油子哥:“伙计、今天全武汉三镇,最玩味的就是你了!”

那油子哥低着头,满面羞惭、一声不敢应。

Z叔叔手一挥,声音非常严厉:“就这样穿回家,路上不许脱!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晓得!”

“走吧,就这样走!”

Z叔叔背着手,翘一根拇指闲闲地站着。转头,朝地上很响亮地吐一口浓痰。一回头看见我了,笑着骂一句:“放学还不家去写作业,紧到瞄紧到瞄,快点滚!”

我害怕他告诉我父亲,但是我很关注那个结局。一边走,一边回头。

我看见油子哥在行走。只是,人走起来吧,撕成条状的喇叭裤一走一飘,一走一飘,活活就象东海里的一条大章鱼。正好两个婆婆从菜场那边出来,张着嘴、头朝他扭着,不知发生什么事。油子哥飞步拐过十八栋楼角上,影子就消逝了。

一晃数十年。

油子哥若尚在人世,亦近古稀之龄。

千禧年,战友陪同谒敦煌。

在神秘的洞窟里,我看见三世佛、七世佛、释迦、多宝佛、贤劫千佛,我看见天龙八部与佛菩萨舍身饲虎壁画,我还看见反弹琵琶的飞天们。以大唐西凉伎歌舞风格,翾风回雪、猗那旋舞,清一色神采飘逸的喇叭裤。

是喇叭裤吗?

导游小姐说,当然是。

迄大唐盛世,西凉伎喇叭裤造型沿丝绸之路从东土传至西洋,又从西洋传回东方。关于时尚,关于风潮,人世间改朝换代,这个世界改变的只是服装的衣褶与外形。从来没有一个朝代或政权,能改变人类对时尚的追求与对美的热烈渴望。

喇叭裤,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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