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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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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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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洋园旧忆》

太史魏

庚子末,武昌杨园建设新村一带,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旧民居打围刷字,1300余户人家签定合同,大规模拆迁。

杨园、本名洋园。因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修建粤汉铁路,欧洲工程师在此盖了几幢西式洋房,洋楼银杏假山,故名。民国时期,少帅张学良携赵四,曾驻跸于此。数十年后,文革开始了,反帝反封反修,一切洋货洋名,皆视之为洪水猛兽。

有一天,武昌洋园铁三小教语文的女老师王悦常走进教室,郑重其事地对拖鼻涕的小学生们宣布:“往后,你们家里写信,地址一律用杨园,不许再写洋园。”

其实,老一辈人,对洋园这个名称有一种地域归属感,叫起来亲切。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洋园街头唯一的一位个体户便是卖冰棒的魏妈妈。溽暑盛夏,魏妈妈头上搭个毛巾,每天端坐供应站与小铺子门前的十字路口,操着河南话叫卖:“冰棒三分,雪糕五分。”彼时洋园街,除了魏妈妈,街巷闾阎间、时常游走着一些走街串巷的小贩或手艺人。

印象最深的小贩,是武昌徐家棚衣服上补丁落补丁的盲婆婆一家。逢星期天,盲婆婆拄着拐,在一群孙子孙女簇拥下,背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塑料大口袋从徐家棚那边晃过来了。老人家一口纯正的武汉腔,有板有眼、押着韵么喝:“乐口销哇,一分钱一包哇,长江的牙膏皮子换三包哇!”

除了盲婆婆的乐口销,还有一个乡下爹爹一家,卖嘀洞。所谓嘀洞,是一种质地脆薄的玻璃玩具。气吹进去,玻璃便嘀洞嘀洞作响。嘀洞分大小二种,小的一毛五,大的二毛五。嘀洞很容易破碎,有谣曰:“嘀洞嘀洞,把钱来送。”

记得一个乡下汉,旧解放鞋,高而瘦。用什么方式招徕顾客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每次来洋园,胳臂上挎着个篮子,篮子没打开,一伙小脑袋都围上去。他的货,都是彩腊做的五颜六色小鸽子,二分钱一个,光洁莹润。

卖敲糖的挑个担子,并不吆喝。大街小巷,只是将手里攥着的一把小锤,一把小刀,来回碰撞,“当当当当”一敲。老练的小学生,便知卖敲糖的来了。围成一圈,看那人,一手拿铁锤一手拿小刀,在一大块发面一样的糖上当当敲。

一个卖火药的。苦大仇深贫下中农模样,拎个布口袋,专门卖小孩子们玩的火药枪“子弹”。一毛钱买一版,湖北粮票换也行。所谓火药,是在一张粗糙的红纸上,象癞蛤蟆一样,横七竖八凸起一排排小点。学校开运动会,发令枪装的火药就是这玩艺,装进去一扣板机,“膨”一响。高年级的学生别出心裁,用一个子弹壳,在尾部缠一圈铁丝,再用橡皮筋套住一棵大铁钉。玩火药的时候,将铁钉从弹壳里抽出来,填上火药。然后,将绷紧的铁钉轻轻一推,铁钉借着橡皮筋的力量撞击弹壳底部,击发火药“啪”一响。若是夜间,瞬间看到火花一闪。

记忆中有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如今回想,当时也就五十多岁模样,拎一只旧竹篮,从徐家棚那边走过洋园来。静悄悄只卖二样吃食:姜糖和老鼠屎。所谓老鼠屎,还有一个好听点的名字叫盐金枣。装在一只小塑料袋里,几十粒,二分钱一包。看上去,黑褐色、粒状,颜色形状与老鼠屎无二。嚼在口里,咸咸的、甜甜的,伢们都爱。一个人买了,见者有份。倒几粒摊在手掌上,一仰手,便丢进口里。慢慢含着,舍不得下咽。

卖棉花糖的。一架嗡嗡响的小机器,视顾客出钱多少,舀一勺白糖,倒进铁漏斗里,一边使脚踏。不一会儿,棉花糖膨胀出来,小贩使个竹签子,轻松一搅。

八方小贩,各显神通。

有一家人卖气球的,有独自挑担卖蒸糕的。还有挑担子卖糖稀的,一小火炉,一口铁锅,一面大理石面板。面板画各种小动物图案,竖一根竹签,顾客交了钱,拨动那个竹签子,竹签子转到什么动物里就是什么动物。糖稀熬化,小贩取个勺,以糖稀于大理石上浇铸动物图案。最复杂、最贵的是龙,腾云驾雾。最简单的是蛇,随便用糖稀浇一个起伏形状,春蚓秋蛇。

走街串巷换开水瓶胆的,一路走一路吆喝:“换开水瓶胆呐!”

初夏,天热起来,贩鸡娃的就来了。挑二只大竹蔑筐子的农民踏着悠悠的蝉声进城来,贩小鸡小鸭小鹅。卖小鸡的,操着乡音,边走边唱:“卖鸡娃啦。”千百只小鸡在竹筐里歌唱,生命的元音,一片宫商。过上个把月,小鸡慢慢长大,阉鸡的就来了。一个粗手大脚汉,面色黧黑,背个包,肩上掮个捕鸡用的大鱼网。一边走一边高喊:“阉鸡哟,阉鸡。”有家里养了鸡的,跑出来呼唤。然后,那人就按照主人指点,张开天网撒丫子撵鸡。鸡到手,阉鸡人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用个竹片夹子将即将开叫的公鸡翅膀牢牢夹住,拨去肋部的毛。锋利的小刀,准确地在翅膀下边划开一道口子,再用一根线,七抽八抽,七抽八抽。将一粒宝石般、莹润洁白的鸡肾取出来。然后缝针,敷药。

除走街串巷的小贩,还有靠手艺吃饭的匠人。流动在城市里,一分辛苦一分汗水挣辛苦钱,磨剪刀配钥匙弹棉花打脚箍制家具。

配钥匙的来了,不紧不慢不吆喝。一手掮着肩膀上的担子,一手拿一串叠起来的铁片,甩快板一样,哗啦啦摇晃。听见这种特殊的金属节奏声,要配钥匙的人连忙便追出来喊:“哎,配钥匙的。”那人便停下脚步,转头来,从从容容放下担子。坐在上边,打开小抽屉,眼睛一扫一扫,寻找合适的钥匙坯子。

补锅的来了,瓮声瓮气:“补锅呃,钢精锅铁锅。”补锅的来,便有人围着看,补锅的带的家什是铅锡铁皮,钻子铆丁。有的双面补铁皮,有的用锡一抹。

逢星期天,磨剪刀的慢慢悠悠走来了,肩挑一个长条凳,象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一样,拉长声调,边走边喊:“磨剪子来,戗菜刀!”

有人家招徕,便放下凳子,象骑马一样张开两腿坐上去。攥住菜刀,从板凳腿儿上绑着的一个小铁罐里舀上水倒在磨刀石上,细细地磨。磨一会,将刀举起来,眯缝起眼睛,用左手的大拇指在锋利的刀刃上轻轻地刮,一边刮一边瞅刀锋。

我们家,父亲在厨房备了一大一小二块磨刀石。因此,从未在外边磨过刀剪。

星期天,常有修雨伞的匠人。背上背一捆旧雨伞,在洋园到处游荡,边走边吆喝:“修伞咧,修伞咧。”老头老太太们招呼一声,便坐在人家的窗子底下,膝盖上搭一块破布,手里拿着改锥起子、针头线脑等工具,默默劳作。有时候生意好,脚下几把雨伞排队。雨伞一把一把地修好了,主人便出来认领。伞撑起来收起,收起又撑起来,往复数次察看质量。确认无误后,方掏钱付帐。伞匠坐了许久,人立起来,伸个懒腰。数了钱,装进口袋,按一按,收拾家伙走人。

夏天过去了,天凉好个秋。

星期天,剩天气舒适,清早就有修绷子(棕)床的匠人走街串巷,这些人一般骑着自行车,后架上栓着个大包,风尘仆仆,行色匆匆。一边骑一边高喊:“修绷子床呃,修绷子呃。”一阵风地来,一阵风地去。

有人追着喊,便刹住车,一只脚踮着,并不急于下车。说好了,自行车找个角落支起来。主家将绷子床抬出放露天,修绷子的便从包里拿出钳子锥子,棕绳。围着棕床绕来绕去,有时候将锥子叼嘴里,专心致志。午饭时间了,修绷子的还在那里独自低着头忙碌,说定价钱,主家是不管饭的。

那些步行走来修木桶木盆的匠人,他们悠长的吆喝声是:“打箍儿,打箍儿。”

所谓打箍,就是将使用时间较长,陈旧漏水的脚盆木桶,重新修理箍拢起来。

另外,有云游四方弹棉花的。吆喝着:“弹棉花呃,弹棉花呃。”主家将棉絮抱出露天大床上,弹棉花的捂上口罩,背上背一张弓,持纺锤,在隐没于棉絮的弓弦上敲。隔老远,可以听见纺锤敲在弓弦上有节奏的声音:“绷卡卡卡卡,绷卡卡卡卡。”五韵宫商,乐感极强。

有一种人,青鞋布袜,意态闲适。行走时,挑根木棍,上面或是根发辫,或是几片龟甲。闲云野鹤一般,来去无踪。吆喝的是:“收乌龟甲鱼壳子,长头发。”

走街串巷的小贩,最热闹的是爆米花的,武汉人叫“炸米泡”。所谓炸米泡,就是将大米或是玉米、黄豆,切成片晒成干的年糕、晒干的豆丝等吃食,放进葫芦状铁锅里,爆胀数倍。炸米泡的师傅,常见的行头拉一个板车,上面载着铁锅布袋火炉等工具。到居民区来,随便择一块空地,拿个小凳子坐下,架锅生起小火炉。一只手摇鼓风机,另一只手转动铁锅,缕缕青色的煤烟便在里巷弥漫开来。炸米泡这套营生,不必吆喝,“嘭”地放一大炮,四邻皆知。一炮响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清甜气息,小伢们都围上来了。

八十年代初,从武昌洋园步行到徐家棚过汉口。徐家棚与汉口粤汉码头之间的长江轮渡上,经常遇见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太太。手上挎个布袋子,笑容满面模样,轮船开出后,就在甲板上声情并茂做广告介绍产品。时不时念白似的道一句:“划得来呀,划得来呀!”几十年过去,如今花甲之龄的人们,都记得长江轮渡上那个叫喊:“划得来呀”的老太太。如今,若尚在人世,亦耄耋之龄。

洋园拆迁。

旧时印象湮灭于岁月中,不复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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