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魏
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计划经济时期,逢年过节,大街小巷一道风景线:排队。
随着春节气息一天天深浓,随着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于旮旮旯旯中次递响起,武昌排队的旺季到了。放眼望去,无论国营粮店、菜场、煤店、柴禾店、商店、邮局、理发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唯一不排队的地方,就是国营银行。
花的钱都不够,哪来多余的存?人们在口袋中揣着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票证,拎着布袋竹篮水桶背篓,四面八方汹涌一处,黑压压挤疙瘩。长江边狂风呼啸,天虽严寒,然排大队的队伍却喜气洋洋。国营门市部前人头攒动,男女老少瑟缩于凛冽的寒风中,缓慢地往前蠕动。我小时候,最喜欢排队。那人气,超旺。
二
火柴早先叫洋火,文化大革命之后,武汉三镇就一律改称火柴。城市居民购米买面、日常用品,除了钱,还要凭粮本、粮票。粮票分二种,一种是大陆全境流通的全国粮票,全国粮票含食用油,一般出差远门才带上。面额有五斤、二斤、一斤、半斤等等。另一种是湖北地方粮票,面额为二十斤、十斤、五斤、二斤、一斤、半斤、二两、一两、半两。买煤,凭煤本与煤票,票证上标明重量。到国营菜场买肉,则不要本子,凭肉票与钞票。汉民与回民的肉票不同类型。汉民票证印一头猪,回民印清真字样,面额分一斤、半斤。有一段时间,买柴禾生炉子,要凭柴禾票。柴禾店门前有二湾大池塘,背倚洋园那个小假山。先前两座池塘,与洋园旧土塘是相联的。八十年代人口密集之后,陆续都填起来,造了房子。此外,买豆腐、千张、干子、素鸡、素疙瘩、臭干子等等这些东西,必须凭豆制品票。一份票可以买四块干子,或一条素鸡、四块豆腐。
有那么二三年,记得买红颜色的古巴糖、高档香烟、甚至“高档”蔬菜,都要凭票。菜票,是一张盖着国营武昌洋园菜场印章的蓝色小纸片,比电影票大一些,可以买一些档次较高的菜,如土豆、花菜、豆角等等。附近农村,和平乡胜新大队运菜的拖拉机冒着黑烟,隔三差五送菜来了。拖拉机响,人涌来、排长队。
那年代,能够有幸相识一二位国营菜场的营业员,恩荣莫大焉。因为通过菜场营业员,可以开后门买到一般人望尘莫及的紧俏商品。湖北鄂地人,家中来了尊客,必以莲藕煨排骨汤,方成大礼。若春节不煨一铫子汤,那就象没有过年一样。煨汤除了排骨,必须配之以莲藕。如果不半夜三更爬起来排队,那你想多了。
记得当年洋园菜场有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年青人,姓艾。身后常常尾随一伙人,有些年纪大的人,口口声声“艾哥艾哥……”小艾威风十足,头一甩、懒耳的。
三
米面油,都要在国营粮店排长队。
春节了,粮店与供应站门前成天吵吵嚷嚷,热闹非凡。粮店凭票,售卖一些平时很希罕的商品:带壳花生、糍粑、年糕、上等精白面、糯米、香油、黄豆、芝麻、粳稻米等等。这个时候,一毛三分五一斤色泽发黄的糙米,便少人问津了。
几十米长黑压压的队伍,好不容易排队排到跟前,将粮本、粮票和钱一齐交上柜台。然后,换成一叠一摞各式各样的牌子,有硬纸质的,有金属的,有竹质的,那些反复使用的牌子,代表着粮食品种的斤斤两两。被一双双大手或小手,摩挲得油腻而黑光。排队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了,再由长队变化成小队,不同牌子领不同的物品。有的家庭,没带许多盛物器皿,急中生智,便将一个布袋子,拦腰扎几个结,花生、黄豆、芝麻、糍粑,分装不同的品种,象是捆香肠一样。
印象最深的是粮店供米的装置。
一麻袋一麻袋大米,敞开口子,哗啦啦倾进地面一个大口子里。随着机器隆隆作响,这些米通过特殊传送通道,都送到服务台上方一个悬空的四方型金属匣子里。称米的时候,营业员收了牌子,先在磅秤上将砣打在预定刻度。在金属匣子上方,操纵一个控制大米流量的铁柄。顾客扯着手里的米袋子对分准漏斗张开口,紧张地注视。白花花的大米放出来,粮食的声音,令人愉悦、很好听。女营业员神情专注,微微眯着眼瞅着那秤,快到斤两的时候,秤砣就动起来,一弹一弹。营业员操纵铁柄,一只手轻轻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秤砣慢慢翘起来悬停不动了。秤砣翘得高,营业员眼瞅着,抓一把二把出来。顾客扎紧袋口,喜气洋洋将米拖走。然后,下一个顾客又来。忙起来,营业员都灰着脸,一句话不愿多说。
四
粮店紧挨着供应站。
供应站这个名词,相当的时代特色。说是供应站,其实就是小铺子对面一个小平房百货商店。这地方是个丁字路口,门前雨天泥泞,那地方光线不太好,排队的人从露天排进供应站里,踏进大门得略站上一小会儿,才能看清店中诸物。
我小时候没得吃,就是喜欢供应站各种食品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一种特殊的气息,吃不起,闻闻也是好的。
供应站,春节时候门前同样吵吵嚷嚷排长队。
只是供应的物品比平时相对丰盛些。说起来,主要是榨糖与京果二样节令吃食,小伢们都晓得,味道也就那个样。其它凭票供应的是白糖、永光牌汉产香烟。
春节前排队的景相,至少要持续大半个月光景。
供应站端午节前排队,主要是凭票供应绿豆糕和芝麻糕。中秋节排队是供应冰糖、豆沙、火腿、椰蓉等等口味的月饼。小伢们欢天喜地,一伙伙涌来,替大人们站队。站到跟前了,一盒盒吃食领出来,是天下最高兴的事情。拿回家了,伢们不许动,应节气才能拿出来吃。有时候大人一放放忘了,竟发霉、连连惋惜。
煤店也排队。
从店里一直延伸到街面上。买煤,要凭一个淡绿色塑料煤本子,上面记载月份,购煤斤数。供应的主要是蜂窝煤与煤灰。洋园煤店在一条铁路专用线边上,背后是一口水塘。七十年代初,武汉国棉二厂有个女干部,上夜班遭人抢劫杀害。她的雨伞,就被人扔在这口塘里。武昌刑警铐着犯人一指认,有人潜水打捞起来。
煤店那里,有时候,有老式蒸气机车慢腾腾开过来。排队的人闲着也闲着,都伸头看。有时候火车一叫,煤店吵嚷的声音就听不见。蜂窝煤,一律机器压制。一女的,个子一米八左右,灰头土脸坐在那里。两只黑乎乎手套,心不在焉。成型后的蜂窝煤顺传送带出来后,她就往煤箱子里一块块装,装满一箱。一旁,有个独眼龙汉子便十分默契地走过来,不声不响抬到一边。几只木板子做成的煤箱子摞在一起,给顾客过秤。买一回煤,全家出动,大概要排一上午的队。
有时候眼睁看着差不多了,机器却突然故障。走不是,留也不是。买煤的人一个个都叹息,伸头看人修机器。煤店买煤,如果买的不是蜂窝煤,是煤灰。则必须二次加工,煤灰与黄泥巴合成一定比例,一家老少拖回家之后。星期天选个大晴日子,老少齐上阵,门前空地上使锹铲搅拌均匀了,中间淘一个水坑出来,然后活煤。煤活好了,老老少少蹲在地上,一棵一棵捏煤球。煤球,一个个如鸡蛋或土豆大小,不讲好看,只求烟子少,耐烧。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煤球收家去,泥地上留下一片黑印子。秋天时节,扫街的一扫,帚印子斑班驳驳、良有趣味。
有一年,煤店出售的烟煤煤质不太好。到做饭时间,家家户户厨房里,都有青黄色的煤烟子飘出来。父母在厨房使蒲扇子扇,边扇便抱怨:“尽烟煤,不好。”
五
有一回放学回家,母亲让买豆腐。
菜场排长队时候,只见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将为谁先谁后争执起来。两人火都旺,都要味,不服周。由言语而动作,由动作而肢体,最后相互抱在一起,较劲。
那是我见过的最奇怪、最文明的一次冲突。由始至终,两人一没出老拳,二没踹拐腿,三没捡砖头瓦块,武汉话所谓“玩拉瓜”。
两人象当今柔道一样,一个硬是扳着另一个的腰,将其摁倒在地。决出胜负。
另一回,又见过因为排队,两家子弟互殴场面。
某年夏,歊暑燂烁、流火蒸腾。洋园肉店到了一车猪下水,消息轰街动坊人们络绎于途。小小肉店人潮汹涌,沸反盈天。营业员还没有开秤,大厅中排队的人厮打起来。原因就是因为插队,谁先谁后的问题。两家素不相识的兄弟,为了几条猪肠子心肺肝肾猪头肉,相互视作杀父仇人,揎拳裸袖,出手互殴。场面之壮观惊心动魄,铿然有声,拳拳到肉。
数十年过去,时易俗移。
如今武汉街头,除了几条步行街,鲜见排队景相。
当年国营市场排队那些少年,如今一个个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