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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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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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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花一家》

太史魏

小金花住我家楼下平房后边的一排平房,她十七八妙龄之际,我还是个少年。

有一回,与伙伴们去武昌洋园长江边的柳树林里叉青蛙。江堤内有一片水域,相对长江而言,都管那个地方叫“小江”。行不多远,有大一些的孩子,走着走着就不走了,神秘地回头作鬼脸,我也隔着芦苇丛偷窥。原来,浓荫深处正缠绵着一对男女。前边的人认出来了,回过头小声叫:“快看,小金花、小金花。”

后来知道,那个叫早恋。

小金花肤白,圆脸凤目,家里一个母亲一个哥。那个母亲五十多的人,她男人早年划成右派蹲了大牢。因为生活的磨难,人看着象七十多。面色萎黄,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手里都夹着一枝烟。斗争的岁月,她脸上从未见到过一丝笑意。

每个月固定有一天,居委会的婆婆妈妈会领着洋园粮店的工作人员,到居民区发粮票。领粮票时,大人们在居民区一吆喝。各家各户会有人带着粮本过来排队。一报门牌住户,户主有图章的,拿出来表格上盖个红戳。然后,粮店的人,从一只只比信封要厚的牛皮纸袋里,对了姓名掏出一小沓湖北粮票。粮票面额有二十的、十斤、五斤、二斤、一斤、半斤的不等,记得最小的面额,有半两。

领粮票的时候,小金花象一只燕子一样从黑屋子奔出来,欢天喜地。领到手,又象一只小燕子一样飞回去,交给她妈。

她妈坐在门前掉了靠背的小椅子上,蘸一口唾沫,几根枯黄的手指,低着花白的脑袋数粮票。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数完了,脸上并没有浮现一丝笑容,默默叹一口气。然后,划一根火柴,点上一枝烟,随即陷入沉思。她抽烟的时候,佝偻的两肩微微地朝上支着,两眼迷惘眯缝,显出一幅十分受用的样子。

小金花有个哥,绰号金鬼子。下放农村回城,因为父亲的政治面貌,一直没有找到合适工作。金鬼子虽为人狡黠、善使拖刀计,其实人也并不见得有多坏。年纪青青的,却染上酗酒毛病。常见他拎一只空酒瓶,趿一双破凉鞋往洋园街小铺子打散酒。人长得干巴,营养不良,望去比实际年龄黑瘦苍老。他老娘一开始见儿子酗酒,边抽烟边骂。后来骂不动了,便死了心,只作没看到。

金鬼子就业无望,是个没有明天的人。一碟螺蛳三两散白酒,人生百味辛酸。

他当年的下酒菜,如今回忆起来,左不过是一把炒黄豆,或偶尔到附近土塘摸些螺蛳回来,一烧一煮、即成龙肝凤髓奢侈品。酒精下肚,齐脖子根都是红的。

有一年夏日黄昏。

大概实在是挖苦得很了,晚饭时候只见金鬼子搬两张凳子放在自家门口,一大一小,一横一竖。往小堞里倒点酱油醋,撒几粒绿油油的葱花。一手端酒杯,另一只手拿筷子,两只筷子头,灵巧地夹起一个亮晶晶的玩艺。放下,又挟起。挟起,又放下。小孩子们闲来无事,都以为金鬼子有了什么好吃的,端着碗跑来围着看。见他偶然失手,那亮晶晶的玩艺“当啷”一声掉进小堞里,一个铁螺丝!

近日阅读北京人酒事,说三年困难时期,还真有酒蒙子拿铁螺丝蘸料下酒的。

于是为金鬼子叹息。

金鬼子囊中羞涩,但心眼多。眼看空酒瓶已蒙了薄薄一层灰,遂心生一计。

那时候,我们街坊邻居比他小一排的伢们,十好几个。小孩们因为捡废铁、拾玻璃,或是家里积攒的长江牌牙膏皮子,一个值三分钱。因此,人人手头都有三分五分的小闲钱,这些钱天天揣身上,一般舍不得花。遇到武昌徐家棚卖乐口销的瞎婆婆一家人走来,或是卖“嘀洞、嘀洞”的小贩一出现,一窝蜂涌上去,显示了极强的购买力。

金鬼子耳闻目睹,眼红心热。急中生智,竟然找到一个圈酒钱的办法。

他知道小伢们最热心的事情——钓鱼粘知了,摸螺蛳捉青蛙,或者到长江,甚至是到武昌东湖钓鱼。于是高调宣布:“想去东湖钓鱼的,明天只管跟我走!”

当时小孩子们参加以上这些活动,如果没有大人率领,一律都被家长们禁止。

金鬼子二十左右,又下过农村,当然是大人了。要他带着上东湖,当然可以。

个个欢呼雀跃,却不知一张大网已经悄然张开。

金鬼子见时机成熟,决定行动。他从角落里找出心爱的空酒瓶子,深情地拂拭上面的灰尘,么五喝六领着大家上小铺子打酒。一群七八个,屁股后边紧跟着,万一金鬼子不高兴,不让哪个去呢?于是贴得紧紧,生怕中途被甩掉。

到了洋园小铺子——这地方多年后开了个酒馆,叫作欢腾。空瓶子递到柜台上,打半斤酒。一个讲话女声女气的男店员在几只竹筒子里挑选出一只中号竹筒,伸进大酒缸里,咕咚咕咚打上半斤酒。酒香四溢之际,该付钱了,金鬼子故意装着很随意的样子,十根手指张开,上下口袋慢慢滑着一摸。脸色突然一变,巴掌往额上一拍,失声大叫:“哎呀,老子呃……”满脸懊悔,对小家伙们说:“伙计们,刚才走急了点,搞忘带钱了。你们先匀点把我,酒钱付一哈,过两天就还。”

小伢们不识拖刀计,你五分他一角,抠出来凑足了交给柜上。

金鬼子一把攥了酒,趿着拖鞋,步态轩昂走出小铺子。

至于钓鱼粘知了捉青蛙,或是还钱,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

东湖之行,遥遥无期。

今天问,他说:“慌个鬼慌,今天天气太热,气压低,鱼不咬钩。”明天问,他说:“小事情,急么事唦?今天刮西风,‘西风西风,十钓九空’。”外后天,不等问,一脸神秘地说:“伙计们,我插队的朋友说这两天东湖有老泡巡湖,查得蛮紧,万一捉到了,不说收竿子搞不好还要挨打。”反正,东湖之行始终无果。

金鬼子圈酒钱,套路一样,前后曾得手二三次。再往后,只要看见金鬼子拎空瓶去小铺子打酒。说破天,小伢们都躲得远远的。

七十年代最后那几年,金鬼子的父亲落实政策从大牢里放回武汉了。听大人私下议论,说是无罪释放,白关了。又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公民。我见过金鬼子的父亲,其人高而瘦、一口黄牙,猛一看象个干粗活的农民。见人,无论大人孩子,都是一脸谦卑的笑。小金花的母亲,脸上也有了笑容。那不久平房拆迁,小金花一家搬走了。又几年,偶遇一个童年发小,告诉一个消息:“金鬼子死了!”

“为么事?”

“喝酒喝的唦。”

小金花最后命运如何?茫茫人海,从此一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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