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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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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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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 或满城营》

出兰州而西,岭表瘠硬、驿路荒寒。古丝绸之路,沿河西走廊河口,永登,华藏寺,乌鞘岭,安远,古浪,双塔,黄羊镇,高坝一路向西,就到了一带富庶平原。这地方为西北咽喉战略要地,千载往还,兵家必争。若说武威,一辈子没到过西北的核桃皮老汉黄脸婆,抑或青皮后生俏女子,可能他就记不住。然,好诗歌拽文者,若提及《凉州词》,则普天下读书人亦熟如自家梁燕。书生揽卷,每每豁然血热。

这是一个文化底蕴厚重沉郁的地方,欲知中国史,必先了解凉州。

凉州位于陇省中部,石羊河上游。西峙祁连山,东靠腾格里与巴丹吉林两大沙漠。中间地带,就是史书上著名的河西走廊。地势平坦,是西北最大堆积平原。自古凭依青藏、蒙古、黄土三大高原,控扼长安通往西域之交通。据历史古籍,史上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大凉、六谷吐蕃,均于此筑城建都,号称“六朝古都”。凉州,又称雍州、西州、侠都、姑臧、休屠、武威。春秋时,为西戎属地。战国后,凉州为月氐住地,后为匈奴休屠王占据,是名姑臧。元狩二年,汉武帝雄才大略,遣霍去病征伐河西,攻城夺地,大胜。遂易姑臧而为武威郡,昭告天下、示军功武威。祁连一词,出自匈奴语,苍天之意。因此祁连山,又名天山。失败的匈奴人仰天太息:“亡我祁连山,使我牲畜无繁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自此,凉州归大汉中央版图。数千年往还、岁月悠悠,武威这片土地,江山凌替、天道轮回。与江南烟花之地金陵,或是长安洛阳,亦豪无愧色可分一杯羹。中国旅游局马踏飞燕标志造型,即为上世纪六十年代,出土武威雷台汉墓之珍贵文物,风鬃雾鬣、鲁殿灵光。纷纷南来之客,在兰州品尝牛肉面罢了,迤逦凉州一游,不逛逛雷台汉墓,倒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据西北方志,山丹冷龙岭一带的崇山峻岭,产名马。

西晋史称“凉州大马,横行天下”。此地另有一说,凉州曾为西夏陪都。成吉思汗殄灭西夏李氏王朝,蒙古人纵兵屠城。然而在甘肃武威的土地上,却孑遗一块西夏文字古碑碣,无人能识。即是明证。

古有“金张掖银武威,金银不换是天水”之说。

凉州,长亭古道、商旅往还,是一个东方西方文明碰撞出火花的地方。数千年来,这一片滋润边塞诗情的土地,从未暴发过一次大规模毁灭性的农民起义。相对内地频频暴民揭竿、土匪称王,凉州倒显出雍容大度一派祥和:“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蒙古兵屠灭西夏,凉州作为陪都,竟然四境无扰、匕鬯不惊。同治年间回汉仇杀,民勤县惨遭屠城,而毗邻而居的凉州,熙熙攘攘、街衢井然。凉州承平一隅,丝路贸易、驼队经商,形成一个多民族和谐共处的太平局面。鼎盛时,匈奴、蒙古、鲜卑、吐蕃、回鹘,党项、戎、翟、大胝、乌孙、羌、回、满、汉等等,交流文化,睦洽如亲。东晋十六国后秦高僧鸠摩罗什,驻锡凉州十七年,习汉字译经书,坐化后,留下一个焚不烂的舌头。亦因此,边地凉州人种杂居、世风混俗,形成了某些怪异的现象,至离经叛道、士子诧异。比如说,洪祥乡的和尚,一袭袈裟在身,经忏礼佛、晨钟暮鼓,却吃肉喝酒,娶妻生子。如此惊世骇俗,而民不为怪。大唐长安时期,凉州是一个昌盛繁华之所在。西藏宗教领袖萨迦班智达圆寂之后,就埋葬于凉州白塔寺中。一座灵塔,藏汉合一。葡萄美酒夜光杯,“凉州乐舞凉州伎,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摩挲古诗,依稀可窥远古风华。凉州攻鼓子,贤孝宝卷说唱,至今在这一片古老的土地上,薪尽火传、唱念不衰。

凉州无长河。大漠驼铃、钭阳古道,戈壁滩多生芨芨草、骆驼刺、或红柳,耐风沙苦寒。凉州苦旱少雨,逢灾年民怨汹汹。官府则遣道士于凉州北郊雷台上,限以时日,坐静祈雨。雨至,酬粮百石。雨不至,焚道士祭天。每年逢暮春初夏,飓风从腾格里与巴丹吉林大沙漠掀起漫漫黄沙,沦陷凉州城。大风作,黑气压城,天象阴晦、日月不明。对面三五米外,黄沙朔漠不窥人踪。耳鼻口眼之中,皆沙尘气息。

然,沙尘暴季节一过。天蓝如浣,苍穹一洗。远望祁连烛天、雪峰嵯峨,满眼风景瘦硬。一城百姓,各安其业,命运随三弦子而悲喜。

——说罢凉州,再说满城营。

数千年沧桑岁月、虎步龙骧,金主努尔哈赤后裔入主中原之后,为强化封建统治。除甘肃永登之外,清乾隆二年(一七三七年),于凉州金羊乡新鲜村窑沟北侧,发民伕筑城恒,蓄大清八旗精锐二千人。

满城兵营呈正方形,边长各1060米,城墙夯土版筑,高10米,基宽4、6米,夯层厚达0、15——0、18米。营中四角各有一正四棱台体角墩,边长11、4米。开东、南、西三门,东西二门门宽8米,门外各筑一瓮城,呈半圆形,半径35米。瓮城城墙,亦为夯土版筑。早先满城营城墙均贴有城砖,至辛亥武昌首义,江山凌替,大清崩颓。残留城中的八旗兵,贩城砖以维持生计。后、清兵为西北更强大的军阀力量逐出,散落四乡。上世纪初,我西路军喋血河西走廊,为马家军重挫于祁连山下。所俘红军战士,不问男女悉囚入满城营,迫之植树。树皆西北扬,虬劲耐寒、逢六月扬花扯絮。转眼半世纪烟云过眼,红军手植杨沿满城营中轴线两侧,蔚然成林。一九七六年,武汉军区独立师八一九九部队调防凉州。有营中军士偶折其枝,赫然见五角星图案镶嵌树木年轮之中。红色基因,烙印血液,见者惊奇,是称红军树。

老兵说满城营古城墙上,可行军用吉普。铁打营盘兮,惜未一见。

至公元一九八0秋,数百名武汉应届毕业高中生。背着绿色背包,从汉口黄浦路兵站启程,躺卧铺稻草的铁路闷罐货车。历四天五夜由鄂、豫、陕、入陇东武威县,从戎解放军八四八0八部队,成为邱少云军旅光荣一员。入满城营,配置军服,脚底大头鞋,身上羊皮大衣,此外还有个防风眼镜。使个皮筋、绕耳朵后一栓。每视物,双目混浊。

满城营中,有个五六十年代老建筑。钢筋水泥,不伦不类一个圆形高铁架子。老兵咳呛着莫合烟,白着眼告诉新兵,啥?导弹发射架。

数年匆匆军旅,惜未见发射个两弹一星,以此见证军中激情岁月。

凉州苦寒,与江南气象不可同日而语。军中多面食,粗粝难咽。陕西兵一顿喋九个馍,仍意犹未尽。而南方兵,每饭尤以钢丝面和军用馒头为苦。钢丝面,和玉米粉碾压成之。每食,糙粝挫喉。所谓军用馒头,炊事员放多了碱。视之,皮色萎绿而黄。败胃涩口、每苦之。

满城营每晨军号嘹亮,列队出操。

虽训练艰苦,但也有上头的事。

逢星期天,出满城营南门要凭出门证,限时间、连队战士轮换使用。门岗上,杵个兵,接过去瞅一眼,放行。若是同乡,无证也私放。三三五五武汉兵,吊儿郎当武威大街挂挂眼科,寻一饭铺,解馋则个。当时凉州街景瘠陋,机动车寥寥,最繁华的大什字一带仅有几座屈指可数的旧砖楼,西关、南关、东关什字,放眼望去,景致破败,清一色干打垒土房。你可别小瞧这些景致残破的土房子,凉州祖上当年也曾阔过。据大学者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论稿》,过去北京长安都城格局,源头皆出自凉州。虽岁月淹蹇,但凉州人对文化的崇拜,几乎到了迷信程度。打庄盖房子,必须在庄门压泥板下垫几本书。凉州人对文化有一种由衷敬畏,他们崇尚的古代文人,是凉州籍的诗人李益与阴铿。凉州三弦子宝卷,世世代代弹唱的主题是贤明忠孝。民间又有一说,书能辟邪。新兵孤陋寡闻,凉州闻名景观,一不知北凉时期的天梯山石窟,二不知磨嘴子汉墓群,三不知建于宋元时期的海藏寺。老兵嘴上只供着一座建于明代正统二年的文庙,古柏森森、曲院回廊,有几分线装书的古旧气息。文庙有座棂星门,附近横钭一道状元桥,有些古。清朝时期,从桥上走过一个叫牛鉴的书生,中了二甲第四,进士名列第七。两脚清云,入紫禁城当过咸丰帝师,又外放两江总督。鸦片战争临阵脱逃,致吴淞口失守,盖棺于《南京条约》,万世骂名。

十七八岁小兵们三五一伙游文庙打卡,常于棂星门下流连。合影时歪戴军帽,风纪扣大敞勾肩搭背,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展示军中的青春年华。当年没在文庙留过影的军人,不多。逛累了,哥几个瞪着一双饥饿的眼,满街觅吃食。凉州城当时,上座率最高的,就是一家天津包子馆。逼窄小店,满地脚丫片。捧一笼热包子,想找个座都艰难。

此外,满城营的兵们最喜麇集的一个地方,就是武威大什字照相馆。馆中二名妙龄女,美目盼兮、有殊色。西北姑娘为高原日照,脸蛋红红,一开口香香的搓鱼子味道。她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红二团。

钢九嘛!

逛累了,经过马步芳那座颓圮的小别墅,穿越一大片核桃林回营。

满城营军中,有三个专用名词,很有趣。

一说细小工作。细小工作指的是日常琐碎,讲究一种境界:细节。

二说整理内务。行武之人,叠被子不叫叠被子,叫整理内务。兵初,入满营第一件事就要学会这个。被子叠不好,还邱少云部队的兵?一床崭新军被,班长示范。持二块木板,类棉花匠、关节处压碾斫搓。双掌立如刀锋,无数次反反复复揉搓摩挲,被子叠起来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立体感强。望之如一块新切绿豆腐,平整丝滑有型范,无褶皱。

老羊皮军用大衣,一折一叠、一招一式,亦如此。

汽车营兵吴功喜复员回武汉,兀兀穷年坚持整理内务,兵心可鉴。

最后一件,说拉歌。

拉歌一词,黄钟大吕高大上,非军人莫属。拉歌又区别于唱歌。军营开饭之前、训练间隙、早晚点名、或开会,必整齐列队,唱军歌。

拉歌则不同,拉歌是指以连排为单位组织的合唱。有表演和竞技的性质,相互之间一竞歌喉、展示军人的精神风貌。拉歌,一般又都是在气氛隆重的大场面,首长检阅,集训会操,或礼堂看电影等等。

满城营有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当过兵的乍看一眼,能记住一辈子。

当嘹亮的军号回荡在满城营上空,于中轴线红军树巍然俯瞰之下,各团营师后直属队,列着整齐队形,发出铿锵口号,从四面八方汹涌于大操场。兵势军威,乃满城营之魂魄。铿镗烈郁兮,杀气雄边。

部队踏着刚劲的口令在大操场集结,一声“放凳子!”唰一下,百十人,一个声。“坐下!”百十人,唰一下,又一个声。拉歌开始了,连长或指导员往队伍前一站,神情凝重、双目灼灼如焚。只见他两手缓缓抬起,嘴里起个调、然后两手猛地朝上一扬。吼一声:“唱!”

百十条精壮小伙,血脉贲张气沉丹田,额头上青筋虬曲。激昂的战前动员,使他们早就铆足了劲,只待平地卷起那一声雷。从胸腔里爆发出的军歌,就象一门门填满弹药的加农炮,霹雳烈火、雷霆乍震。

拉歌那个紧张激烈,兵味十足,没当过兵的人想象不到。战场上最忌讳的是哑火,拉歌必须一首接一首,中途不得停歇。因此各连队你方骞旗冲阵,我已直捣黄龙,每个兵都想以更雄壮的歌声圧垮对方。

拉歌,拉的是气氛,拉的是气势,拉的是摧锋陷阵兮,兵家气象。

邱少云九连拉歌,将士们以最烈的嗓子吼出最震慑人心的军威,地动山摇一声“杀!”天地失色、风云为黯。

坐在阅兵台上的首长们,都吓了一跳!腾腾杀气,绕场三匝。

拉歌罢。

祁连山,山鸣三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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