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魏
一
在武昌,每经徐家棚,眼睛要捉住街口那地方,悄悄地瞄一眼。
年青时为烈酒勾魂、酒食征逐,常常在那里战友聚会。
要说徐家棚一地,渊源甚古,地名一直要上溯至大明朝。徐家棚又有个名字,老辈子人叫作沟口,原因不详。这沟口老街,朝南、是铁道部武昌车辆厂;朝东,和平大道;朝西、是老街主要干道,通向武昌北站与月亮湾粤汉码头。朝北,是徐家棚老电影院老菜场。更朝北,是武昌名声赫赫的四美塘。四美塘之名不甚了了,或许与四大美人扯上些瓜葛,惜无人知。半世纪前,烟波浩缈兮、一水泓然。
可惜后来,四美塘大部分填平,起了楼。
徐家棚最辉煌时刻,当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地方铁路职工多,分布于粤汉里、四十八栋、三八、洋园。列车员跑广州,一条小街家家户户贩走私烟,南来北往烟贩,蛇皮袋子络绎于途。繁华热闹处易招贼,一众杀皮子毛家伙哈拢来。
红火一阵子。
在政府干预下,一条街又恢复了曩日平静。
徐家棚十字街口一侧,当街有一爿小门面。横七竖八,摆几张油腻腻的方桌子。门上一块招牌:官胖牛杂。老板姓官,在这条街上土生土长,白手起家。既是老板,又兼店小二跑堂。官胖五短身材,肥嘟嘟富态相,人如其名、长相讨喜。他在这条街上名气大,三教九流、黑白二道,方方面面有手续。徐家棚一条窄街,行商坐贾、五方杂处,街头一泡尿,能从这头淌到那头。不晓得市委书记的、多,不认得官胖的,还冇听说。官胖每日价黑汗水流讨生活,自家店铺前燎火掂锅,甚是不易。一张小胖脸褶起,赵钱孙李一众食客哥兄老弟,圆通活泛、迎来送往。
官胖每日,黑夜当作白天,烟醺火燎当炉掂锅,一双小胖手骨骼硬挺、肥硕有力。有人好奇,官胖从上到下圆墩墩矮矬,跑跑不快、爬爬不高、游游不远,手指粗短如粪杈,听说他还当过兵?其实,别看官胖相貌憨厚,悟力高、有心窍,颇有些真本事。当兵之前,混狐朋狗友,竟习得一手好吉它。入伍大西北军中,被宣传队看上,于是、天天与一帮歌儿舞女战友们,唱念做打排节目,技艺日精。
官胖大名官晓伶,曾服役兰州军区五十六师八四八零八邱少云部队宣传队。
在师部大礼堂,宣传队美丽的黄排长上台一报幕,全场肃目兮、掌声如潮。官胖最拿手的曲目,乃吉它独奏。小胖爪五弦把里攥,弹电吉它曲目《潜海姑娘》。
妙音徊旋,震!一众陕甘农村兵,人人呆了脸。是啥俅东西?怂怪好听哩嘛。
官胖,与俺是战友。
之后琢磨官胖这“伶”字,古时表演艺人一律称“伶人”,岂非天缘注定?
官胖服役西北凉州二三年头,解甲之后进了武昌某铁路企业,末后领导硬掰垮了。为生计,遂烹肴治馔开牛杂店。官胖平生好酒,于饮食调味刀工火候颇有心得,做菜、蛮是那个事。自开店,武昌战友好吃佬们素喜啸聚此处,作牛马饮。
在哪里吃不是吃?
既赓续了战友感情,又照顾生意。那年月,隔三差五不在官胖牛杂端个杯,口中则淡出鸟,总感觉差点什么。机关还没下班,心头无事想喝酒了,想起谁就是谁。一通电话么五喝六、吹集结号,至暮色苍茫,散班子们各路大侠,哈拢来。
高的桌子,低的板凳,人人面对灵魂考问,么样喝?
二
武汉战友聚会,象模象样曾经有过两次大动作。
一在黄陂木兰山,一在武汉汉南纱帽镇,纪念当兵入伍光荣日子。规格、档次、人气,场面自不必说。战友百十余精壮汉子哨聚一处,激情燃烧。黑压压人头攒动,唱军歌。一排排站得象军营时候那样,坐如钟、立如松。人人额头上青筋乱蹦、血脉贲张,仿佛重回西北军营,十八九年龄。讲话发言,一激动、结巴。
组织一次大型聚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战友之中,必须出现一个扛旗子的角,就是论坛博主那意思、是谓灵魂。此人须古道热肠、德隆望尊,人人服气有号召力。彼时武汉扛旗子的旗手,绰号哈子、大名陈兴良。陈兴良师篮球队主力,身高一米九,骨重神寒、气度昂藏。他与诸战友义结金兰,无论武汉三镇或汉南纱帽,逢红白喜事,率领众人前往抬桩。
圈中威望高,仗义!
战友们大型聚会,讲究仪式感,次数少。小型聚会,则只图热闹,次数多。
小型聚会没什么固定日子,除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或京中、或陕甘宁青、或成都重庆恩施来了战友。此外,则三不三小聚下。武汉话叫阔腰子,吹牛咵天。
战友小聚,有以下几个意思:
之一,放松心情,瞄一瞄睽违多时的亲们,也把自己送给战友看看。有日子没见了,都还活着,康健;之二,战友之中多高阳酒徒好热闹、见面凭酒杯说话。生活都不易,感情深一口闷;之三,逢聚必划拳。親面不划拳,岁中没有盐。就象北方人喜蒜,四川人嗜辣,陇上汉子好酸浆臭水,——生活中要的就是那个味。
战友聚会多了,醉葫芦惹家人泼烦。老婆扯喉咙骂,么战友唦,哈是些酒友!
但骂归骂。骂过了,电话到了事一说。哪怕鞋子跑掉,五公里越野准时抵达。
三三五五陆续到齐,店家闻声传菜,就有战友紧着张罗:“围呀战友们、围!”这时候,香气酒气烟气汗气一混杂,聚会在亲切友好气氛中,正式拉开序幕。
战友聚会,热不热闹?有个窍。
要想气氛好,则必须有几张豁牙烂嘴,上包天下包地,彼此嘲骂爱撩骚那种。若一个个神色肃然,沉默寡言,上了酒桌象听首长训话,那就不得行、那要冷场。口风犀利的战友不要多,二三者足矣。嘴会嚼的,谈锋健的,一条利舌所向披靡,象一条条拨火棍,火焰拨得高高。气氛至鼎沸时,嘴皮子裂到耳朵根,轰堂大笑。
凡酒场,能言善辩、纵横捭阖,是一件真本事。
若论口才,俺一直认为最高境界属于这种人。从始至终,一圈战友都被他说得笑破肚皮,他自己不笑。杵椅上,撇一张苦瓜嘴,眼珠子翻上翻下,作委屈状。人都笑得岔了气,就他褶起一张脸悲喜人生。古语云,——片言折狱,化境矣!
三
战友中间,能说会道、勾子款子的,官胖算个角。
官胖脱下油渍渍厨衣,换上一件浅绿色法国梦特娇T恤从徐家棚颠颠跑来。战友聚会热闹时,他最喜欢说的段子,就是模仿李韧讲话,学得比李韧还李韧。
李韧何人?凛凛一表,乃京中人物。听说在五十六师宣传队曾任队长,之后调师宣传科科长,之后调北京军事博物馆校官处长。方面大耳,雅度弘毅、善谑。
官胖往空地上一立,神色瞬间一冷,眼一翻、摆个造型作挺胸凸肚状。卷着大舌头,一板一眼模仿京腔,学李韧:“同志们,我们是兰州军区战斗歌舞团!”
他每回一学,都乱笑。
模仿罢了,这肥厮忍不住,自己倒先团着笑起来。神色一变,立马又改了口,从央视八频道调回湖北台四频道,一声叹息:“老子呃!李韧当年跑武汉招兵,哄老子们新兵蛋子,说是兰州军区战斗歌舞团,其实就是个五十六师宣传队唦!”
官胖也笑,小眼睛快活地眯缝着,脖后二圈胖肉瑟瑟神。
他学李韧的神气,是那个事。
战友之中,有个大名鼎鼎的小李飞刀。小李飞刀大名李长青,当兵时候,在古浪一六七团特务连。复员之后到了武钢炼铁厂,跟官胖屋里住徐家棚钭对面。脚上四季一双翻毛皮鞋,长年三班倒。每每战友聚会,手里捧个大号搪瓷缸,白色、泡茶的。多年浸润,缸壁起一层深褐黑茶垢,偏偏就不洗、以示人茶俱老。战友聚会逢划拳,他立于一侧,捧着大茶缸监拳。每每拳者角力,相持不下之际,他就模仿周总理一句电影台词,地道的淮安腔调,暴一嗓子,——决战在江南嘛!
这一嗓,吼得都开心。
小李飞刀引杯划拳,当然也有两下。不过他口上供着的拳坛大侠,叫董一刀。
董一刀,大名董方、绰号大头。这厮当年服役军中,师部电影队放电影的。只听放电影的四个字,行武之人都知道,那真牛逼。放电影要能写会画,识文抓字书法好,农村兵文化浅大多弄不来。只是董一刀这厮,小身板顶着一棵大脑袋,聪明那是真聪明,只是散漫惯了,在部队胡俅混。一回,逛武威酒馆大醉,穿过核桃林,被人搀扶回大院。另一次,不知为何,两道眉毛剃得精光,一张小脸形同白面饼子,师医院女兵见了都乱笑。当年电影队同年兵小武,之后听说官拜师政委,位高权重、比董一刀可出息得多。其实凭武汉兵精明,不输谁、只没那命。
董一刀复员回汉,分配到武昌洋园五一七,听说是个保密工厂,在工会里混。
小李飞刀与董一刀,彼此猩猩相惜。闲了,扯着恩施苞谷烧,畅谈人生理想。
董一刀之名,源出于李飞刀。说董出拳手眼快,砍瓜切菜一刀拿下,不罗嗦。
董一刀狡黠可喜、能谝笑话。他模仿陕北老汉土得掉渣,说是、昨夜个擦黑里,陕北神木有个放羊王老汉,当着众女子婆姨放了一个屁,咦、酸臭酸臭的!
笑死个人!
环视众战友,董一刀此人,真正嗜酒如命之徒!
逢宴,一口一杯,快意淋漓必尽兴。酒意醺灼之际,一高兴、常说些连自己都听不懂的外语。一飙外国话,战友就知他差不多到位了。要说董一刀划拳,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但总的来说,赢多输少,有时候连胜数局,他不好意思,奉杯陪酒。人豪放不羁,仰首就是一杯,战友抢酒杯都抢不赢。那酒杯有多大?平口玻璃茶杯,斟满酒、至少三两。酒喝得急,菜还没上,颓然大醉。董一刀这事多。
一回,有人眼见他从武昌余家头往洋园方向缓缓踉跄。酒气袭人眼朦胧着,一手掮着皮带,一手提溜裤腰,醉态其形也。奇怪,还记得回家的路。
听说老婆在,战友不敢送回家。
四
中铁四院的李云涛与陈顺华,乃战友中慷慨豪宕、性情之人。逢年节,武汉三镇常吹聚会集结号。号一响,大院师直师后的、一六八团炮团的、古浪一六七团的、黄洋镇一六六团的、河西堡高炮营的,还有调去五十五师的战友,哈拢来。
一拖四五桌,聚会气氛那是相当热烈。西凉话,钢就嘛!
武汉战友聚酒划拳,象乱劈柴呀,大压小、或红梅花的菜之类的,不搞。红梅花的菜虽系本邦拳,但嚷起来过门冗长、拖沓不爽利。要搞,一般只划二种拳。
一种大拳叫哥俩好。五魁首八匹马,宝拳一对满堂红,揎拳捋袖、快意豪情。
另一种叫作日本拳,其实就是汉口寻常的锤子剪刀布。但划拳的时候,嚷嚷起来又不一样。包子剪子布,声音连贯喊起来,叫作:拍斯退退一文列退公子退!
划日本拳,双方瞬目扬眉、形同斗鸡,鏖战十余回合仍不分伯仲,尤显精彩。
猛一听,声腔怪怪的、甚是吸引人。有人高兴了,学一句黄陂土话,咧日的!
无论划大拳或日本拳,最快活的一刻,就是如下场景:双方出手,各有胜负。站在一边监拳的,则高声解说一句,——鸭比鸭。这个鸭比鸭,就是一比一的意思。在场战友们,个个脸上快活得紧。旁边几位叉手看客,欢喜附合:鸭比鸭啦?鸭比鸭!然后,那边又重新开局。一方嚷,一方出拳;另一方嚷,另一方又出拳。
风云诡谲兮,喑呜叱咤!
近些年,闲下来常回忆当年战友聚会盛况。鸭比鸭,乃战友聚会之高光时刻。
胜者,常低姿态。作个揖,道一句:伙计、承让!
也有胜者,眼一翻,故作盛气凌人状,效董一刀口气:小鸡巴懒子,跟我搞?
败者,束了手面北称臣。有的死不甘心,莫走莫走。这种缠拳,斗起亦快活。
战友聚会,有一对一划拳之独乐乐,也有众乐乐。
众乐乐是什么呢?气氛达到巅峰时刻,有人一起板,人人抚掌,唱天津快板。
嘀哒拉嘀哒,嘀哒拉嘀哒。
哥兄老弟三两小酒下肚,有人起了调,热血就沸腾。
“竹板那么一打呀
别的咱不夸
说一说 天津卫
狗不理包子
狗不理这名儿 您听着不太雅
薄皮大馅十八褶
好像一朵花
想吃包子您交钱 大子儿能买仨……”
大厅中烈嗓子一吼,酒店邻座受感染,那些女的眼睛直瞄直瞄,战友聚会呵!——年青时喝过的酒,从五加皮到黄鹤楼;从孔府宴到关公坊;从安徽口子窖到衡水老白干;从沱牌双沟到小茅香黑苦荞;又从枝江秦池,喝到稻花香与白云边。
昨儿刚醉过,明天还想喝,这就是战友!
前年上,送别某战友。无意中听他同学感慨:你们战友几亲热哟,冇得事就聚,比亲兄弟走得还近,我觉得他这辈子值了!我后悔高中时要一起当兵,几好!
曾以为,老去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转个身来才发现,年青已是从前的旧忆。
如今,徐家棚旧貌荡然。曾经的沟口,曾经通往码头热闹的老街,曾经的人与事渐渐隐入尘烟。绿地中心四百七十五米大厦,成为长江两岸大武汉崭新地标。
每经徐家棚,眼睛要捉住街口那地方,悄悄地瞄一眼。不觉间,就湿了眼眶。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