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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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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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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太史魏

武昌洋园这地方,位于一土阜上,西北邻长江。早先几幢小洋楼,住过几位外国工程师。又几棵古银杏,据说与西太后慈禧同龄。再后来上世纪三十年代,东北军张学良引着赵四,在此玩过网球。之后,文革浩劫一开启,易洋园为杨园。

我家住洋园建设菜场边,一条铁路专用线打门前过。对门住个朱妈妈,善谑。

有一天,这朱家姆妈招乎我二哥说,豪金、你过来。

二哥属鸡,一九五七年生人。彼时十岁左右,就晃过去。

朱家姆妈神色庄重,看眼色就知此事当属国家一级机密。朱妈妈低声道,告诉你个事,回家了随哪个莫讲咧。二哥脖朝上,望着朱家姆妈,应了。朱妈妈说的这件事,二哥果然冰雪浇头、五雷轰顶。你是你老娘徐家棚下班路上,捡回的!

天!

这日黄昏时分,俺娘张玉莲早早下班来家,捅开煤炉子做好一家人的饭菜,左等右等,只不见老三。自幼没念过书,俺娘不识数。转一圈瞅瞅,又转一圈瞅瞅,她在她在他也在,只差这金。怪!儿时俺娘有几句话,至今言犹在耳。说只要一家人饭菜齐备,门上一响,必是老三踩着点返家来了。“人家金、怪得。”

我家住二楼,朱家姆妈说个笑开心,转头忘了。一家人谁都没有想到,二哥此时就猫匿三楼上。悲苦一己身世,横七竖八抹起泪。二哥鼻炎,擤起来轰轰神。

终于终于,被寻回家。

老三回了。俺娘又气又笑又可怜这苕伢。母亲没文化不谙思想工作,朴实的大白话,语言垦挚金石之人闻之亦垂泪。金、你不想想、我自己五个孩子,一件衣服大的穿破,补补小的又穿。织带厂辛辛苦苦三班倒,从洋园到徐家棚,五分钱一站车都不敢坐。厂里夏天发汽水,舍不得喝带回家,还上哪拾个孩子回来养?

娘说的都是。

老三一时磨不过弯,哼、反正朱妈妈讲的。

腹中渐饥馁,在我母亲苦口婆心开导下,方才回过神——中了朱家姆妈拖刀计了。朱家四子一女,伢还不是也多?她家怎么不拣一个回来养养?老三渐渐悟出味,欣然重返魏家群,还是革命同志自己人嘛。收了泪,乌云遁去。

朱家姆妈之后闻说此事,大笑。说是、豪金这个苕伢嘞!

饥荒年代。有一年,二哥被母亲领回老家西平乡下。

北方老家,有个好听的名字。父亲魏道珠每每修家书,地址上常常出现城东五里大赵庄字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乡村落寞,农村建筑模式沿袭旧式老传统,老家人草房顶子、黄泥墙。逢天雨,满目泥泞无处下脚。吃饭不叫吃饭,叫喝汤。

庄名大赵,然本村多张氏。

据说远祖留下姓名的,只有大明朝一个叫张浩的人。五百年后,文革狂潮乡下平老坟,张浩墓未能幸免。但大赵庄张氏后裔,人人都熟悉老祖墓方位与朝向。

二哥随母回大赵,享受了一回北方风俗,上客之尊:茶。

何为茶也?其实就几棵煮鸡蛋。条件好的人家,还能放半勺子古巴糖咂咂嘴。茶属于乡村顶级吃食,非年非节、非老非病,或家里来了重要客人,轻易不上桌。

灶眼里塞几把秸杆,烟薰火燎罢了,从烧锅中盛到粗瓷碗里,郑重其事捧将上桌。老家人分不清武汉三镇、九省通衢,从武汉回来的亲人,一律称汉口的。见了面,慌得手脚无处,嗑呛得不行。语言行动表情,处处流溢一个字,亲。

我兄弟姐妹五个,都是在武汉出生。老家人将南方人看得稀奇,一律称蛮子。

“蛮子,吃吧;吃吧,蛮子!”

二哥属鸡,儿时或许是营养不良,不肯长。老家人见了,都叫他小低个儿。我小的时候,见过二哥一幅黑白旧照,色彩略泛黄。他独自一个,裸身端坐武昌照相馆布景前。当时心里奇怪,他手里怎么就拿了个陶瓷缸子,拦住那关键部位。

还挡到?象哪个没有似的。

二哥害羞,亲戚们又是蛮子,又是小低个儿嚷嚷。眼瞅那碗茶,往娘身后缩。

倏忽二三天过去,老家人混得厮熟,便无所顾忌。

别看二哥儿时不肯长,小脑瓜子智商极高,反应敏捷。他与二舅之子金平哥都属鸡。小哥俩㧟篮子出门拾秋——在收获后的田地上,再翻寻一遍劳动果实。

大跃进之后的年月,公社社员们饥饿如狼。

拾秋的时候,二哥颖悟,发现了秘密。生产队那些饿慌了的农民们,在收获季节,故意在土地中遗留少量劳动果实。待夜静人深时分,瞒着队上一双双饿眼,偷偷杀个回马枪。二哥与金平哥他俩拾秋,那些生产队员心怀鬼胎,于是伪作追贼。二哥脚快,撒丫子顺一条深沟成功逃脱返家。金平则为人拿获,饱受惊吓。放还之后,我二姈子给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喊魂:“金平,回来咧;金平,回来咧。”

据说,我二舅早先在上海当兵时候,二妗子曾有个女儿,惜未成活。

拾个秋,家反宅乱。

按说小哥俩此番历险,彼此应该同志加兄弟才对。

却不。

某日,不知因何事?翻眼喉,彼此尥蹶子。

北地方言,骂人不叫骂,叫撅。

两头小叫驴逞着野性互撅起来,因彼此的母亲都是熟悉面孔,天天一个门进进出出的,他俩也知避讳不骂娘。碍于情面,于是变换了攻击对象,撅对方的姑。

场院里,高一声、低一声,“恁姑、恁姑……”扯筋子嚷。

这俩一嚷,我大舅的儿媳妇金荣嫂子刚好下地干活路过。止了步,细听一听,心里忍不住笑。走去数落俺二哥,咦、小金,你光撅他姑哩,他着他姑是谁呀?

二哥听罢,心内瞬间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母亲领他回乡进门的时候,金平哥赶着俺娘,一口一个姑,一口一个姑,叫得亲热流的。于是按下火力,噤了声。

可笑人。想想小哥俩当天同一个桌上喝汤,不知是何嘴脸?

金荣嫂子今年八十高龄,述及此事,常常笑得肚痛。咦、他俩搁那光撅姑哩。嫂子一生,因晕车,从未出过远门。从城东五里大赵庄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卡卡五里路。城中有座千年宋塔,叫东关塔。我爷爷的家,就那塔下。二哥随母回乡,父辈们早已分门立户。二哥到五叔家,遇一小孩,屁点大,不相识。只见那小孩指着大门说,我是这家的,我就是这家的。原来是五叔家么儿,叫作金财。

这金财,之后果然发富。

林彪事件头一年,我家出了件大事。

这天中午,二哥从武昌洋园铁路子弟学校放学。正走得好好的快到家了,一个小男孩迎住了他。二哥眼睛捉他一瞄,认识。住楼下平房第一间的,绰号芋头。芋头家与丁阳家住隔壁,是个北京孩子,不会讲武汉话,不知道怎么流落武汉亲戚这里念书来了。芋头家武汉这个亲戚,邻里都称呼二姨,二姨人漂亮一口京腔。

芋头清纯如水,从不假话骗人。因此,他急于将我们家刚刚发生的事情,第一时间报告给我二哥。然而,冒冒失失开口一句话,就把二哥激怒了。

芋头说什么呢?芋头说,——你奶奶死了!

二哥比芋头长几岁,且高出一个头,闻言、手快。不由分说,上前一耳巴子铲芋头脸上,又一拳一脚撂翻。

这几拳几脚,委实冤。

事实上,我们敬爱的奶奶胡文,果真就在这天上午十点左右,在厨房淘米时候猝然过世了。大人们之后分析,可能属脑血管意外。我大哥当时在奶奶身边,迅即将奶奶扶至床上。奶奶以古稀之龄过世,走得非常安静,惜未留下任何遗言。

二哥痛殴了芋头,上楼返家,发现一圈人围着奶奶哭泣。敬爱的奶奶,躺在那张旧式竹板床上——竹板有半乍厚、四周木质。奶奶无声无息,果真硬在那里。

二哥傻了眼,心里千万个不信。

多年后,二哥忆及此事,还在自己的手掌上摩挲不停,惭愧下手重。

可怜的芋头,唉!

魏氏一门,在北方本乡人丁兴旺是个大家族。奶奶遗体辗转江岸货场北上,抵达西平老家小火车站时候,广场一侧缤纷缟素、哭声震天,白花花跪了一大片。

我奶奶遗体走京广线北归,这事很神奇。多年后,我父亲单位人还记得此事。

奶奶过世后,父母从无限的悲痛中渐渐回过神,武汉一家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风颮电激,转眼云淡风轻。

我少年时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二哥骑着爸爸单位的自行车,带我站后座上。我站得高高的,有时扶着二哥的肩,有时朝空中叉开两只双臂,作御风青冥状。哥两个、在我们洋园建设新村铁路学校、食堂、灯光球场一带蹿来蹿去。多年以后看《泰坦尼克号》,面对大西洋两臂御长风,就是陶醉那要飞起来一样的感觉。

可惜此页,再翻不回去。

我小的时候,随父亲在洋园街口老单身宿舍那里,带回来一对鹅。鹅一日三餐食量很大,于是、打草的任务就落在二哥身上。个篮到江边,割草回来喂鹅。

有一年春节,住楼下平房的冯广昌告诉我。除夕夜十四栋那边放冲天炮,冲天炮迸出来一个降落伞:“几多人看见,都放抢;结果还是豪金,跳起来抢走了!”广昌言语之间,羡慕二哥出手勇壮。我心里也一阵子得瑟,豪金是俺亲二哥,哼!

二哥抢到的那个降落伞,我偷偷在他的领地逡巡数次,未见。

但是,对二哥还没自豪两天。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手了。

么板眼唦?

六七十年代,父母做工薪资微薄,孩子们手里罕见有零花钱。我零花钱只有一个来路,星期天没事了,与邻里街坊小伢们一道,捡玻璃、废铜废铁、酒瓶子。

辛勤积攒几个血汗小钱,全是一分二分硬币。五分大钱只一个,夏日流火时节,可以在洋园街头卖冰棒的魏妈妈那里,买得一根雪糕。每摩挲,慷慨且悲凉。

春节那几日,便寻思着将这几两碎银,往何处得些零食,潇洒潇洒则个?于是,从藏钱的地方,裤兜里丁零当啷塞了一小把。至今记得,合计是二角八分钱。

开了门,人闲闲下楼。

刚刚走到一楼半转角那个窗子下,一阵脚步响。二哥从外面叉回来了,奇怪,他当时怎知道我口袋中隐匿如此巨款?或许他察觉我一只手紧紧护在裤兜上?

二哥瞄我一眼,装作路过的样子。突然伸手把我的胳臂朝上一挑,我手里紧紧攥着的硬币,瞬间都弹出来散落地上,哗啦啦直打转。二哥一阵惊喜,蹲在过道上一顿狂捡。我自然争不过,眼睁睁干看。万般无奈之下,哽咽一句:“你等到,我去告爸爸!”咦、没想到,这一句话真还把二哥镇慑住了,他愣在原地。真要是投诉到爸爸那里,说不定他要挨顿饱打?二哥犹豫一小会儿,眼珠一转,终于将那些硬币都合到我手掌中间,低声叮嘱一句:“不许作声,听见没有?”

诺,此事并未告发。

二哥抢过我,我记得;我在外受欺负,他铤身出面护我,我也记得。有一回住在屋后十七栋一个红脖子,比我高一年级。他凶我,二哥知道后狂追他家里。也是这个门洞,另外一户人家另外一个故事。我们家丢了一只鸡,二哥出门寻找,终于捉到一只。门洞一楼有户人家,却说是他家的。争执不下,这家男主人说,我们这样吧,放开它,看它哪里走?于是放了鸡。这鸡倒是乖巧,一直走去他家。

二哥讲道理之人,不歪就。

我们家丢失那只鸡,却一直没找着。甚至有年大雪天,一只芦花鸡也飞不见。

我对武昌东湖的记忆,最早缘起于二哥。

二哥初中时候,和他同学一起,骑自行车带我去过一次东湖。彼时的东湖,僻静一隅、面目荒寒,是一块处女地。从武昌洋园到东湖,无路可通,一望都是漫无边际的鱼塘与田野。想去东湖,必须要绕到徐家棚一带和平乡团结大队的乡间土路,才能颠簸湖边上。那次游湖,印象不深了。但记得最清楚的事,就是二哥几个同学,返回路上钻田里偷偷摸摸摘生产队的蕃茄与黄瓜。没料到有个农民,警惕性极高,一路尾随侦伺学生们的动静,扯起管子卯起瞎昂。二哥和同学们慌了,惊恐不已,跳上车就跑。一直跑很远了,还频频扭头看,害怕被农民扣了车。

如今徐东路一地,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当年的白水青田,眨眼变高楼大厦。

下边这件事,也有趣。

我家住洋园建设十九栋,左近有个菜场,门前有一条铁路专用线,二排平房错杂其间。这三幢建筑间的小伢们,自动形成一个玩耍小圈子,比其它栋的小孩人多、热闹。邻近门洞一楼,有户人家姓唐,唐家有个二小子叫小琳。这厮儿时好丹青,表现出超然的绘画天赋,工笔墨、多才艺。有一次,这唐家小琳下军棋之余,别出心裁,弄了几张破纸条,象入朝志愿军胸徽一样,上边写着军长师长营长连长等等称号,颁发小伙伴。使个大头针,别在胸前。前边好几张,小伢们都领走了。轮到我时,也领到一张,上边二个字:排长。彼时幼稚,不知究竟排长大还是旅长大?雄纠纠戴回家哥姐前炫耀。二哥见了甚是好奇,丢下书,凑近了把字条一瞄,排长。心里一百个不满意,一问一答,跑去楼下找小琳。

小琳从窗子里探出脑壳,笑嘻嘻模样、脸褶着。二哥问,你怎么给我弟弟才搞个排长?小琳听了,知道这回事。好说,好说、么样搞?二哥说,改个团长唦!

好说。

把写着排长的纸片收回去,又拿一张纸,鬼画狐封了个团长,递出来。

转个眼,官升几极。

二哥笑回来,工工整整给俺戴上。然后,同学那里借的破吉它蓬蓬乱弹。

二哥心情好,每如此。

我与大哥有张合影,那吉它,就是二哥同学借的。

我念小学,还揪着二姐头发抢汽水喝的时候,二哥已跨入高中了。

二哥前有姐哥护庇,后有妹弟加持,兄弟姐妹一个不少,如此排行天下几人?

二哥兴趣广泛好体育,放学回、常四仰八叉歪床上读书。他读书神情专注,也是我们兄弟姐妹唯一一个戴眼镜的斯文人。二哥看书笑点低,看着看着,不知是何情节,常独自乐起来。听上去,那笑声象自行车轮胎滋滋漏气。他跑出去打球玩耍回家来,有时候心情好了,也帮母亲干点小活。捅炉子打酱油啦,洗个白菜什么的,但是率尔粗心。二姐见识过他洗小白菜,厨房水笼头哗啦啦响,那洗菜动作真叫溜唰,叶子都不摘一篼篼浸水里。搓衣服一样揉涮几下,水淋淋捞出。

二姐看不过眼。几十年后,逢节日家人团聚,便讲他笑话。

二哥不象大哥,我大哥魏豪杰言语短、诚实勤谨,大哥还会在魏伯伯的锅炉房蒸馒头,一锅喧腾腾,抱回家来。父母见了,相顾而欢喜,此子成人也。二哥不同,二哥人懒、脑子快。年岁渐长,他与大哥身材相差不大,穿脏的衣服,乘大哥不察觉,偷偷摸摸混入他泡衣服的木脚盆里。大哥不知背后搞鬼,洗干净了往阳台外衣架上一晾。衣服干了,二哥偷偷收回来,又穿上。

大哥终于察觉,不依。

记得大哥有首歌谣,嘲骂他,唱作:老三老三,吃萝卜干;拉黄屎,冒黄烟。

二哥成年之后,最不乐意的事情,就是父亲给他和大哥理头。

理发工具极简陋,一推子、一剪子、一梳子,再就是一个白围巾。我父亲不知从哪里学的手艺,就上手给儿子们理发。理的发平不拉塌,没个形状,走出去在同学面前伤自尊。那时候,国家没有实行双休日,只有礼拜天。后来不让叫礼拜天了,因为礼拜天是资本主义国家才兴的东西,休息日做叫星期天。理发常在星期天,父亲休息的日子进行。父亲拿起理发工具,把他俩一召呼,唉、那感觉真象是官府过堂。哥俩就自动端个红色的方凳子,不情不愿下楼去。坐楼底下景妈妈家窗子外边,脖子一围、老老实实叫低头就低头。有时推子夹头发,咧着嘴。

父亲把推子拿手上瞅一眼,噗噗吹二口气,继续。

一九七四年,我大哥当知青下放荆门农村时候,父母汇齐全家,到照相馆合了张影。大哥身上穿一件洋气的帆布工装,这件衣服二哥接没接代?不清楚了。看照片,二哥与父亲一样,都是一件老旧中山装。我那时候一懵懂少年,生涩青瓜迷糊蛋。

有一天,也是中午放学。

洋园铁路子弟小学与高中相距不远,都是共一个大门进出。校门口人流汹涌,我无意中在人群中瞥见二哥,心里咯登一下——二哥一只手臂吊着白色绷带,底下还垫块小木板。看情形,象电影里伤兵模样。完了、二哥这手,早上出门前还好好的,突然成了这样子!一惊,非同小可。二哥也不解释,神色自若。我跟在他后边默默走着,心情沉重,想一想父母见他这个狼狈形状,会如何难过?走到家门口,他回头一笑、三下五除二,将绷带和木板都拆了,塞进书包——原来是闹着玩的。唉、这恶作剧,要是被爸爸看见,少不了一顿喝骂。

二哥没事,我心里也敞亮。

二哥高中时候,有个要好的同学,叫作杨建设,绰号虱子。这虱子没见甚大本事,却抚得一口好笛。上手一曲《扬鞭催马送粮忙》,云烟变灭、闻者皆惊。

那是个美好的夜晚,清风徐来、月色清荧。我在家学弄笛,二哥在一边闲观。彼时我已粗通几首了,电影《红雨》主题曲赤脚医生,《东方红》等等。因从未拜过师,我拿笛子与正常拿笛子动作恰相反,人家笛子横在右边,我却钭在左边。

我家十九栋与楼后十七栋之间,隔着几棵老杨树与一排水杉树。对面三楼有个少年叫杰子,与我同届。他家一个姐,与我二哥下放在同一知青点。那晚,杰子弄笛,我也在弄笛。于是,他一曲,我一曲。中场之间,彼此叫骂、汹汹不已。

其实水平一般般,聒噪不堪闻。

二哥韶华时代,会刷两下吉它,不弄笛。二哥那时候常常对我进行艺术启蒙,学着听歌,欣赏音乐。他教我听的曲子,有些是同学在课本上手抄的,有歌词,有曲谱,视之平章风月、疏影横钭。这些歌有外国的《红河谷》、中国的《送你一枝玫瑰花》,还有一个歌,叫《克拉玛依》,都好听。

那晚,二哥怂恿我吹笛,卯起吹、非要拍熄他!

那一天蛮巧,停了电,家家都点腊烛。正好虱子悠闲,来了、闲了到家找我二哥玩。听见我与对面楼上少年斗笛,虱子欣然技痒,拿过笛子对我说:“这鸡巴水平还好意思吹?叫他听到!”

虱子拿个幅子,把吹口一拭,换了一张笛膜,朝我使个眼色。

我就朝对面楼上学舌,张有杰、你跟老子听到!

虱子乍横笛,林烟一派、云水流肆。

对面的杰子安静了。我与二哥都在听虱子,虱子凝了神,呜呜咽咽一吹,悲笳微呤、凉蝉咽露。一管竹笛,演绎出金石之韵,仿佛古代著名笛手独孤生再生。

一阙罢,烛光摇曳。

二哥就说,问他、服不服!

我又学舌,个板妈的,杰子你服不服!

杰子回骂,就不服、有狠再吹一个!于是,虱子又吹个,这回是笛子名曲《扬鞭催马送粮忙》。虹霓吞吐,峰峦奄霭。吹罢,二哥笑起来,问他,这回服不服?

于是又骂阵。

喊几遍,那边却不见人应答。

二哥眼朝对面楼上一瞄,笑起来。杰子跑了,跑了。那晚斗笛,真是快活三!

二哥少年时代,父亲家教谨严、品格优良。没想到学校闹出一事,阖家震动。

记忆中大略是如下情形。

那年期末考试,大概是担心有道题答案做的不对,涉及将来招工应试。于是考试结束当天晚上,二哥与二名男同学,竟然乘黑夜翻进老师办公室,修篡答案。天网恢恢兮,此事东窗事发。我父亲在中铁四院保卫部门工作,一生光风霁月、家风肃然。老三做出如此出格之举,父亲自然压力山大。这件事情,我母亲知道后,心里为老三深深担忧。依着父亲那一点就着火暴脾气,这件事、绝不会轻饶。

魏氏门庭清肃、德誉乡邦,家风不可败。

那一段时间,我们全家都被一种不安的情绪笼罩着。我上学放学,亦事事小心,惟恐城门失火,秧及池鱼。依小的经验判断,二哥这一次凶多吉少,一顿暴打是少不了的。我无数次想象二哥被殴场面,父亲的皮带挟着一股寒风。二哥一边挨打,一边左右躲闪,一边发出凄绝惨叫。说不定,象《红楼梦》宝玉那样的情节,被他爹贾政几棍子悠得半月下不来床哩?我那个时候情绪极其复杂,处于一种两难的矛盾中。想起二哥过年时候抢俺的小钱,就巴不得他好好被打一顿出口气。转念想起二哥平时对俺的好,又希望父亲高高扬起的皮带,能轻轻落下来。

打,还是不打?

二哥犯事那段时间,异常安静驯顺。他扲一个篮子,攥一把日本三八刺刀,到楼下梧桐树底下帮家里劈柴禾。这种事情,一般是父亲,或大哥二哥们干,我长到少年后,也接过这把三八刺刀,在楼下景妈妈家院子里劈柴时候,竟然将刀劈断了,这是后话。我当时趴窗台上默默观看二哥干这件事,二哥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想到,他身后另一棵梧桐树下,走过一个年青混混,看那人喇叭口裤脚就能断定。我意识到这个混混,他相中二哥手中那把刺刀了,拿出去打架一定八面威风。我害怕二哥不提防,故意楼上咳了一下。那混混朝上翻了我一眼,走掉了。

那几天,二哥二个同学来找过他,声音小、在梧桐树下不知絮子罗嗦什么事。其中一个我认识,那人绰号老烫。烫、当时武汉小青年语系,有畏葸、怯懦之意。

说某人屁,是小气、吝啬;说某人烫得很,是怂、没胆量。

老烫那二个,晃一晃闪了。

那一段时间,俺娘下班回来了,在厨房进进出出,眉头紧锁,替老三揪着心。

终于终于,决定二哥命运的时刻到了,结果却出人意料。

记得那天上午,父亲面色凝重将二哥唤进大房间——我家一东一西两间卧室,东大西小。完了!大地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二哥皮肉之苦,无论如何逃不掉。我很想知道二哥过堂,究竟怎样一番情形?或许父亲早已把行刑的家伙式准备好了,皮带?锹把?搓板?或干脆就是我家擀面那个粗硬结实的果木擀面杖?人一紧张,空气里都能捏出水来。我就把耳朵贴在大房间的门上,屏着气偷听。

室内反锁,心里怦怦的。

结果,听半天,里边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空山万古、一无人喧。二姐也很紧张,她不时朝我望望,蹑手蹑脚、也把耳朵贴在上边听。然后,踮着脚尖走开。

怎么还不开打?我心里竟然失望,是不是二哥吓晕?咦!

奶奶过世了,母亲胆子小,无人搭救!

大约过了半小时样子,门上“咣啷”一响。二哥先出来了,除了面色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居然毫发无损。接着父亲也出来了,神色庄重肃然、不怒而威。

这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过去了。

太阳照常升起,波澜不惊。

这件事此后多年,一家人,心照不宣谁都不提起。有些事,忘了就忘了。

我大哥下农村当知青之后,二哥高中也快毕业了。若无其它合适的就业方式,就剩下当知青一条出路。我父亲近知天命之年,一芥草民、苦难是生活的本质。一生操劳五个孩子的命运前程,额头上早早烙印了五道深深的抬头纹。有一次,与我父亲一生交往最铁的老同事白法恒来家,两人喝酒。我父亲心情好,说、我架子车上拉五个孩子,等他们都从车上下来,就好了。

我知道父亲就好了的意思,父母之爱重于山、泽被子女,多少人生艰辛不易。

二哥人长树大渐渐成年,父亲就开始谋划老三就业的事情。

我父亲的三哥魏海传,我们叫三大爷的,在北方老家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别看他,区区火车站上一个摇旗旗的信号员,能量却不容小觑。一张铁嘴喷天下,开口闭口一马平川。三大爷混社会社交能力极强、路子野,在亲族中人五人六的。他隔三差五光临个酒场啥的,与人推杯换盏、称兄道弟,问对方身份?地委书记。

看看这格局!

我父亲就想通过三大爷的人脉,将二哥弄到北方煤矿,谋一个国营职工身份。

于是,二哥独自北上了。

吃住三大爷家中,日日听消息。

一等二等,好消息似乎永远都是中国梦,却遇到一系列风云诡谲、人间烟火。

三大爷手眼通天、三教九流,场合多了,渐渐就嫌弃家中的黄脸婆。我三大娘勤劳一生,育二子五女。小小个子车站扛麻包,一上肩就是二百斤。人一操劳,面貌形容就苍老得迅速,当然不如外边野花来得莹润。于是、阴影笼罩了这个家。

三大爷彼时,小四十多光景。下班来家,本来铁路职工车站摇旗旗站一天,腰酸腿麻的,因为情爱的滋润,毫不倦怠、格外精神。洗罢澡,悠闲地对着镜子,头发一左一右梳得光溜溜,苍蝇飞上去都得拄个拐杖,否则闪了腰。更衣罢,我三大娘辛苦操持,热气腾腾一桌饭菜,连看也不看一眼,潇潇然抬脚要出门。

三大娘拦着,不叫走。

魏氏众妯娌给三大娘起了一绰号,唤作小钢炮。小钢炮不发威,你当是病猫?

“将将下班,老胳臂老腿不使闲,又上哪走?”

三大爷一表人物、半世豪横,历来不是个怂角。吊起脸,眼一瞪,喝道:“腿长我脚上哩,我想上哪上哪,你还能管住我了?”

长辈斗嘴,二哥一旁束手,劝谁都不是。

踅摸一圈,事主扬长而去。

三大娘气得抖。

又一回,三大爷弄清爽,潇潇洒洒抬脚出门了。他前脚走,三大娘悄悄朝我二哥呶嘴使眼色。二哥脑子灵光会来事、心领神会,应一声,手脚溜爽贴近目标。

走一半,嗯?

发现被人盯梢。

三大爷回头大骂,小金、你这熊孩子、你没事跟着我弄啥?

二哥不答话,陪笑。三大爷多精明狡黠一个,他当然知道金,是谁支派来的。

明知这尾巴轻易是甩不掉,三大爷走不多远,忽然心生一计,踅进路边一厕。

二哥不入。臭、就外边等。

一等二等,高低不见人。唉、明明没见人出来呀?莫非老汉眼花,掉茅坑了?二哥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入厕察看。一看,傻了眼、里边哪里有咱三大爷的影子?

观察地形,厕所一端有半堵矮墙,一定是从那里走了韩信。

转来,一一汇报。

三大娘闻言,对隔壁陈妈一声太息:妹子,都是命!

这件事情,二哥回武汉对父母一学,都捧腹。

父亲笑过之后,对风流倜傥的三哥,深恶痛绝皱起眉头。家风不正,咋整哩?

我二哥去煤矿的事,也黄了。

二哥的身份证年龄是个未经证实的虚日子。因为他上小学报名,因月份未满,我父亲就随口给他报了个六月十二,这日子二哥自己也深觉面目可疑,似乎是秋冬季生日才对。我母亲五十四岁上溘然长逝,二哥失去了证明的机会。因此,他回老家时候,特意留心找三大娘、五婶子、二姈子等老辈求证,结果都说记不清!

月份成疑,遗憾。

我母亲常说,有苗不愁长。光阴徂迈、岁月匆匆,我二哥老家人说的小低个儿,身高一年年往上冲。转眼到了一九七五年,十八岁的二哥竟然冲到一米八三。俊朗阳刚、气度昂藏,是一个洒脱帅气的大小伙子了。背着书包走街上或学校里,很有样子,因此常常引起女孩子们的注意。

一九七五年八月,河南驻马店遭遇一次旷世天灾——坂桥水库遭台风暴雨坍坝、死伤惨重。这年八月,二哥高中毕业,紧随大哥步伐,下放农村当知青去了。

二哥的知青生涯,至一九七八年八月结束,整整三年。

其实他当年八月,并未正式下乡,这期间主要的任务是打前站。盖知青点的房子,解决住宿。二哥其实一天都没有去管,就是在黄土坡农场招待所悠闲岁月。那时候,中铁四院企业派出管理知青点的,有个带队干部姓石。石领队到了,二哥才陪同他一同往知青点察看一下。二哥正式下农村具有知青身份,始于十月。

二哥下放地点离大哥知青点不远,都在湖北荆门农村,但兄弟俩下放时候从未见过面。那信封上的地名有点怪怪的,我总分不清,叫荆门雷场还是林场?后来,二哥考学返城,我无意中见他下放时候写过一则知青笔记。凭心而论,二哥的钢笔字,破锋杀纸、勾斫瘦硬,透着即将走上社会的一只小公鸡的成熟与阳刚。

笔记记录的是一场荆门山区冬雪。开首几句,虽然知青点与武汉相隔数百公里,依然能感觉到那场大雪降临的气势,乱琼碎玉、峰谷轩邈。可惜寥寥数行,后边的文字渐渐褪去了起初的神彩。我读得血热,也读得有些遗憾,要是有更多大雪的描绘就好。文字清汤寡水、不耐咀嚼,这当然不能怪二哥,红色年代知青,受激烈的政治运动反复冲击,腹中无文字。除《毛选》外,两眼一抹黑。那年代,中国四大名著,或世界文学名著,皆属禁书之列。骂世或叹世之文,罕见一睹。农村下放之地,精神层面荒芜。至今记得,二哥使用的那个笔记本是红色塑料封面,烫金文字、印着铁道部第四工程局某届工代会纪念字样。彼时,铁四院与铁四局局院尚未分家。笔记本或是父亲开会时候发的,二哥下乡时候,带去了农村。

二哥从乡下学回一句荆门土话,日白、骗人说谎之意。

大哥二哥广阔天地炼红心这段时间,田间劳作、胼手胝足。特别是夏日双抢季节,肩膀上磨去一层皮,收工回来,饭菜没油水。女知青每饭,能拍一斤白大米。有一次二哥从乡下回武汉,无意中与母亲炫耀时说过一件事,我在旁边听了,惊心悼胆:乡下没吃的,饿绿了!一窝狗崽子,生下还没睁眼睛,都打着吃了!

我母亲心地善良,闻之悲悯,拉长声调“咦”了一声。

在农村逢春节,乡下贫下中农家家提心吊胆。因为知青什么都偷,鸡呀狗的,能搞到手,都摸回武汉过年。乡人不堪忍受,怒之骂之哭之,咬牙切齿无可奈何。队长看不过眼,忴恤父老乡亲们,就劝说知青行善事,不要偷鸡摸狗拨蒜苗,害人。知青响应伟大领袖闹革命来,谁敢不支持?竟然跑队长门上,贴张纸条,曰:

被偷的你莫叫,没偷的你莫笑;不是不偷,时候未到。

乡人视之,要哭不得嘴瘪。

水深火热,岁月熬煎。父母心痛骨肉儿女,便想办法改善他们的乡村生活。逢武汉知青回城探亲休假,同一个知青点的人到家来,说好返乡的具体时间,我母亲就牢牢记住那个日子。格外要忙碌一阵子,忙什么?照着信上来,给儿子们备东西,主要是吃食。革命运动年代,哪有什么吃的?到洋园菜场,花几角钱,买大半盆豆瓣酱回来。平时一家人舍不得吃的猪肉,割上半斤五花,案板上肉丁子切得精细整饬,上锅炒熟之后,掺入豆瓣酱里。炒香了,厨房一股浓浓的酱香味道,找二个不知哪里求来的空罐头瓶子,严严实实封了口,托人捎去知青点上。

豆瓣酱颠簸至乡下,知青们到口,真是莫大幸福。

曾风闻知青点,常常打群架。山中岁月,二哥与大哥一天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有一年春节,我父亲的单位中铁四院派出车辆,接子弟们回武汉过年了。落车那个地点,在洋园铁四院灯光球场。这一带是家属区相对集中的中心地带,分住武昌和平大道两侧,建设与电力小区的人也相对集中。那是个不同寻常的黄昏,是一个幸福的时刻,整个洋园都沉浸在骨肉团聚的期盼之中。有孩子下农村的家庭,家家户户欢天喜地,小孩子一群群涌向灯光球场,迎接他们的哥哥姐姐们回城。我亲眼见过那个场面,——知青回城消息,早早传出来了。天还没黑透,行管处的管理人员,就将灯光球场的大灯,齐刷刷开得锃亮。象夏天赛球时候一样,整个球场到处明晃晃,看一眼,就令人心里快乐得紧。八点多,往荆门乡下接知青们的卡车,风尘仆仆开到了。一辆又一辆,每当一车来,球场上黑压压的人们,子呼娘唤迎上前骚动一番。大人小孩,都乱着寻找自家人上前掮行李。有的人看见亲人了,兴奋地招手呼唤,人头黑压压却挤不进去。那狂欢的亲情场面,如今回忆,仍悲壮感人。父亲那晚如何动作?如今想不起来了。记得二哥高中的同学,那些曾经的熟悉面孔又晃荡在洋园灯光球场上。我记得那个晚上,二哥的同学有魏伯伯家的黑蛋、大名魏建堂;一个叫小岳、黄岳谊;还有一个绰号叫毛叫的同学。毛叫姓朱,可惜不知大名。毛叫戴一顶那年月很玩味的旧军帽,披一件浅蓝色旧大衣,大衣后襟上破了一个口,一绺筷子长的烂布条从大衣上垂落下来,寒风吹动,猗那旋舞。混乱的人群,许多眼熟的人在晃动,人人笑脸。不知哪个知青带回一只煤油灯罩子,从包里轱辘出来,滚将车底下。一个小孩眼尖,顺走了。

那个温暖的冬夜,二哥从乡下究竟带回来了什么?全然失忆。估计没什么好吃的,否则一定会记住。四十余年后,据二哥回忆:我的口粮生产队会计发错了,整整一百三十多斤米。我天天都是吃糯米饭,直到有一天生产队房东说要和我换米做米酒用,我才知道是糯米!正好回武汉过年,我将剩下的糯米,大概八十斤左右全部背回来了。二哥还在农村里买鸡蛋,六分钱一个,买了一百个带回家。

那年月标语口号多,吃食少。

鸡蛋,当时在城市属鱼禽肉蛋四大天王系列,身价高。必凭票、拿钱买不着。

一九七八年二哥考到湖北电影学校上学,鸡蛋已涨到八分钱一只。

俺少年时代一青瓜蛋儿,脾性乖戾兮、又蠢又恶。与二哥起了衅,干过一架。

事情是这样的。

那年夏天,二哥不知因何事,从知青点回汉了。我那时候成绩乌拉稀,父亲一出差,便天马行空地游荡,受用人生快活岁月。母亲管不住我,她说话,懒理。父亲睡觉都朝我睁一只眼,郑重嘱咐二哥:“金、招呼住!勤再考不及格,当心!”

父亲每念咒,脑壳痛。

二哥闻言,遵父训认真忠于职守。于是,他就开始辅导俺这个不成气的兄弟。彼时对读书写字,深恶痛绝二五了。每开卷则神昏,课本当安眠药,药效奇佳。

彼时、心里琢磨的,是父亲刚刚出差,好不容易迎来牛栏关猫的喜庆日子。二哥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候回?淹滞一隅,天天书本罩着头,煞风景第一!

心里不喜。炎天暑月季节,人一抑郁吧,则特别地垂头丧气,有一天终于暴发。平心而论,俺打小学起,好读《水浒传》,入厕登东,手中犹不肯释卷,文科还马虎。理科一行,特别是解数学方程式,则匝地昏黄、天方夜谭。二哥辅导的,恰恰是平时最恼火的理科。当晚,方程式成了俺哥俩战争导火索。

那晚,七月流火。饭罢。

母亲与二姐收拾了桌子。二哥在西头小房间,那个黑油漆书桌旁,又开始履职辅导功课了。他耐心地将方程式又解释一通,俺听得晕乎,天热、也懒得接话。

彼时,武汉市条件不好,连个电扇也没得。半夜三更,有时候硬生生热醒来。

二哥问,毛老五、听明白没有?

二哥唤俺,总是毛老五毛老的,连老家金荣嫂子高兴了,也来一句,毛老五。

烦、懒理。

二哥又解了一遍,最后说道、打开书再看看,想一想。

我杵在那里,死木疙瘩臭咸鱼、不动。

二哥手里攥把旧扇子,摇起来哗哗响的旧蒲扇,桃型的。二哥就扇,一扇一扇,把我面前的课本扇动了。一页,又一页风乱翻,我沉闷。也不答话,也不睬。

任他扇子扇。

二哥既惊且怒,扬扇子劈头盖脸照俺刷了几下。其实,并不痛,羞辱成份多。

本来刷几下,俺理亏、忍了也就算了。

二哥瞠眉怒目,不依不饶。越说越上火,可能他心里也委屈着。本来大热天,静下心自己看看书弹个吉它不好?非要来辅导你。说半天呛个二苕一样,不肯动。

二哥骂完,又刷几下。

我后来才明白,什么叫压死骆驼那最后一根稻草。

血一上头,我突然就毛了,心里一股无名火,瞬间暴发。我开始不计后果了,我站起来反噬二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阵子,打到哪里算哪里,硬杠胡来!

就乱了一阵。

其实以二哥实力,暴发起来真下狠手,俺不是个儿。

那晚兄弟之战,记不得是如何平息下去的。

二天,在家看见二哥一只眼。记不清是左眼还是右眼了,明显地肿胀起来了,充着血。觑见二哥这付模样,心里咯登一下。黯然后怕着,心里也暗暗替他难过。

毛老五,竟然跟你二哥动手了?

二哥情谊,难道忘了吗?有一次,二哥在后院景妈妈家院子里劈柴禾。猛听楼上“噗嗵”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母亲一阵惊叫。二哥丢了家伙一阵风冲上楼来,——原来是俺歪在竹躺椅上复习功课,站起来的时候忽然一个后仰倒撞于地板上。

之后到部队学医,才知人蹲坐时候,若突然立起,脑部会暂时缺氧造成晕厥。

不是你二哥出手,你还躺地上!

唉、说来惭愧。那几天对二哥,始终处于一种精神高度紧张的戒备状态。我认定二哥一定报复,于是作好心理准备,操起家伙保家卫国。那几天,恍惚记得二哥的铁杆同学,魏伯伯家黑蛋,雄飞、水泡都来了,好象还有其他同学。黑蛋来家,翘着小胡子,鼻腔哼一首小曲,至今记得歌词,有些民间小调范儿:

看她鼻孔朝天

她的架子可不小……

哎哟,二哥薅人来了,这顿好打没跑!说不定,黑蛋故意分散俺的注意力,然后一伙突然发力,七手八脚将兄弟干翻在地?但是看黑蛋神情又不象。细思极恐时,竟然将俺娘缝纫的剪刀,挑了把大的,悄悄别在腰间,随时做好自卫反击。

黑蛋等同学来家,晃一圈朝我笑笑,走了。奇怪,西线无战事?晚上躺床上心绪悲凉,反复研判,对方不象冲俺来的?又过好几天,家中的黎明始终静悄悄。

有一天,我母亲踅进踅出,在枣红色五斗柜抽屉里,到处寻她的剪子。其实一开始,我就清楚俺娘在寻找什么。母亲第三遍踌躇的时候,我把藏起的剪刀找出来递过去。母亲不知家中酝酿的这一起未遂凶案,还以为是她自己放错了地方。

我那时候糙子伢,武汉话叫作:糊。

二哥天性仁慈、菩萨心肠,由此之后,再没有凶过俺毛老五一下。

这事,云淡风轻,隐入岁月尘烟。

有件事,几十年来,一直没有交流与二哥。

洋园北面靠长江一带,棉纺厂附近有个土塘。这土塘曾经与武昌四美塘相联,当年的面积,少说也得有二三个足球场那么大,一水泓然、鱼潜鳞翔。也不知道,土塘到底属于哪个人民公社生产队?某年夏天,土塘突然被百十名热情洋溢的市民们包围了。不知哪里来的消息,要清塘!土塘鱼极多,人人钢叉鱼网跃跃欲试。

这消息,俺早已提前获悉。

头晚跑去土塘边看热闹,塘边燃着气灯,明晃晃有鱼老泡拿电筒巡守,戒备森严。武昌居民对看守鱼塘之人,有一个古老称谓,唤作:鱼老泡。

此名古色氤氲、包浆厚润,不知其来历。

当晚,鱼老泡们严防死守,没见动静。翌日,我上学了,人坐在教室里,心在鱼塘边。老师讲的一个字没进耳朵,心心念念幻想着放学第一件事,土塘捉鱼。

心里一阵阵翻腾着,捉鱼时的热闹场面,仿佛醺风吹来鱼塘醉人的泥腥味。

结果。

那天放学刚刚到家,听见二哥说几句话,顿时泻了气。

二哥说,上午看到好多人拎着鱼,从铁路边走过。他们在哪里,捉那么多鱼?

心一沉,完了完了!不死心,午后专门跑土塘看一次,泥迹横钭、野水寥落。

鱼捉光了,土塘安安静静,只看见白色渔鹰翩翩然,岸边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一声叹息,颓然而返。

俺娘,烧得一手好鱼!

如今想来,清塘消息早早透露与二哥。二哥身手向来敏速,那段时间又在家里闲得孵出小鸡来。他带了鱼具前往,家里肯定有得鱼吃,合作双赢、岂不美哉?

但那时候,憋二哥气。就不告诉,谁要他打自己的亲兄弟来着?

现如今,想想当年食物短缺年代红烧鱼的滋味,悔不当初!

二哥有个漆着板栗色油漆的小木箱子,前主人是我大哥。

这个箱子,宽约八十公分,高约六十公分。它的盖子,很特别。前端三分之一是固定的,后边一端箱盖顶部,前部有二块榫子,榫在前端木板下侧。每回开箱子,不是直接朝上掀,而是抽开榫子朝外拉。锁扣在箱盖上,锁眼在箱体上,挂一把小铁锁。大哥下乡之后,归了二哥,在里边放衣服鞋袜,一年四季的衣服。

有一天,我在箱子里,发现一个秘密。

我少年时候,放学回来,书包朝床上一扔。常肚子饿,就喜欢在家翻找吃食。我家朝东的大房间,靠阳台一侧有个三层壁橱。最底下一层,是陈放粮食的地方,二口水缸,一大一小。一个贮大米,一个放面粉。上面二层,也是以贮藏食品为主,粉条啦、玉米面啦、豆类什么的。有一次,搬梯子上到高处,发现老家美华姐姐,她从广西柳州部队带过来的花篮子里存的花生米,被虫吃得只剩下一层皮。

我母亲见了,深深惋惜。

彼时,花生米多金贵!家里不来客,一直舍不得动,结果放在那里生了虫。我家这种事情很多,过年时的腊肉,舍不得吃,报纸包着挂墙角,生了蛆才发现。我父亲得知此事,说、肉生了蛆,从前是地主老财大户人家才能吃到,叫肉芽!

另一次,我大姐从武昌带回家的红烧面筋,放桌子下层阁子里,也放得发霉。

那天放学来家,腹中辘辘。家中也没人,无意中看到二哥的小箱子,突然心生一念,——有甚好吃的没?万一藏了呢!打开一翻,翻到箱子底。箱子底下垫一层报纸,似乎是元旦社论什么的。无意之中,手指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微微凸起。心里一阵小激动,肯定藏着什么狠东西,说不定是什么吃食也不一定?打开一看,心中失望。那是个薄薄的作业本,用蓝黑墨水留下许多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一眼标题,瞬间怔住了!这个就是七十年代年青人中神秘流传的手抄本,大名鼎鼎的《少女之心》!这个作业本经历不凡,被许多热切双手摩裟得褶皱如腌菜。

手抄本,似乎还有一个名字,叫作《曼丽回忆录》,准色情文字、惊世骇俗。

人愣在那里!

我不知上一个读到它的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即将读到它的人又会是谁。整整一代年青人,多少双热切的眼睛,偷偷摸摸浏览着蓝黑墨水留下的烈火一般烧灼的文字。一代人的青春、蓬勃的欲望、两性间的热烈向往,全部被压在这只红色的箱子底里,干瘪猥琐而灰暗!那一刻,略去百万言的震撼,悄无声息放回去!

青春呵青春!

二哥一笔好字,勾斫点划、中规中矩。下放农村三年之后,大约是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了。二哥看罢父亲语重心长的家信,发奋努力、勤学不辍。每天收工回来,在乡下小屋点着一盏煤油灯,黑着两只鼻孔默默奋斗。没想到,天遂人愿,鲤鱼跳龙门考上了湖北省电影学校,离开了荆门农村。至今记得学校寄出的那一份录取通知书,平和雅正、毛笔正楷。那书法,看上去功力甚深。我父亲下班回家,看见这个录取通知书,郑重其事戴上他的老花镜,一行一行默然良久,脸上渐渐浮出欣慰喜色。我知道母亲患病手术之后,父亲终于笑出来了。刚开始,我以为湖北电影学校,是不是当演员上银幕?却不是,是专门在影院放电影的。

我那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是可以跟着二哥蹭电影看了。

结果,从来没有看过一场。

二哥返城上学,技校在武昌卓刀泉一带。我那时候已高中了,有一回从洋园坐十六路到汉阳门转车,跑去学校。想亲眼看看二哥读书环境是何模样,大老远转车跑去,结果没能找到,沮丧而返。二哥电影技校的同学,男男女女,有一回星期天结伙来过家里。他们同学都以湖北籍贯为主,听见好几名女生,一口天沔方言、乡里乡气。看见那些女生没个容貌出众的,便不以为意。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二哥入学不久,有一天午后,我掼着书包下楼上学去。漫不经心走到楼下,见一名妙女子,正在那里逡巡张望。那女子一张白皙瓜子脸,天姿粹美、芳兰气质,甚是美貌。她瞅见俺,小犹豫片刻,便问:请问魏豪金,是不是住这里?

豪金俺二哥,不住这住哪里?

遗憾,那天正好二哥不在家。

欣然前导,引领上楼。

我父亲,彼时正在东侧大房间午休。问答之下,知道女子寻自家老三。三言二语罢了,寻个笔、拿张信纸。请女子留言,有啥事上边说。

那女子低着头在桌上写,从背后看,罗衫纤丽、乌发如云。写的什么文字,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手钢笔字,敲金戛玉、秀气得紧。

纸条上留下一个名字:江娟。

一面之缘。从此,再没见过这人。

二哥在湖北电影技校学习了二年,毕业后,分配到汉口某企业职工俱乐部放电影去了。一九八0年冬,我入伍兰州军区八四八0八部队。忽焉数载,二姐家信到凉州新城部队上,告诉二哥谈女朋友了;转眼又一年,父亲家信,说二哥准备结婚了。二哥结婚那年,我从师军人服务社寄回武昌五十元。彼时人年青,也忘记核实二哥收到这份祝福没有?往后的岁月,二哥也没提及此事。之后、在企业从事放电影的职业日渐衰萎,二哥去了企业工会。

这一段时间,我大姐生了个宝贝儿子。一家人都喜欢那个小东西,二哥从汉口回来,见罢父母之后,与二姐商量:“我出钱,你把大姐的儿子抱回来玩玩?”

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家接连遭遇二件大事,母亲过世;父亲中风。

那个时候,二哥成家立业,已为人父。二哥事父母至孝,父亲中风六年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逢星期天或节假日,便骑着他那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带着他的宝贝女儿,从汉口粤汉码头坐轮渡到武昌徐家棚码头。再骑车过武昌三八,到洋园探望父亲。二哥来家,最喜欢给父亲带的点心叫龙须酥,我每每看见这个点心,便想起父亲与二哥的往事。二哥回来,有时候我们兄弟三人轮换将父亲送到单位浴室洗澡。有一次,二哥建议,将父亲放在那辆改装过的旧自行车上——有个边斗、类似轮椅,螺丝联结车后部,可骑行。载着父亲到东湖边游玩了一次。

这是我父亲中风之后,过世之前,仅有的一次出游。

二哥来武昌看望父亲,常常带着他家四爷。

四爷何许人也?他的宝贝女。那时候有个大清电视剧,就四爷四爷的叫上了。四爷是二哥心肝尖尖、掌上明珠。真是抱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二哥对他家小四爷从来笑嘻嘻一张脸,从不对其恼脸动火,从小儿起没说过一句重话。

二哥每来家,饭时就寻他的碗、青花粗瓷,放在一个固定位置,专用。那个碗,在魏家用了多少年了?二哥细心保留着。从汉口过武昌,找出来过细洗一遍。

有一件事,至今回忆,惭恨交加、无地自容。

那一次,二哥没象往常那样,带上他家的四爷。他独自一人骑自行车从汉口航空路过轮渡到武昌洋园来的。那天傍晚,因为父亲吃东西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噎呛了一下,可能是将饭食弄到了衣服上。我长年照顾,心内泼烦,就在父亲额头上拍了一下。其实说良心话,也没多重。二哥见状,惊怒悲愤、伤恸不已,当即泪下,就数落着,埋怨我不该对父亲那样。其实,平心而论,我很少对父亲这样,那一天可能心里烦了,没能忍住。二哥骂我的话,如今沉雷聒耳、焱焱不绝。二哥悲愤地宣言,谁敢打老子的父亲,就跟他拼命!俺那时候生瓜蛋子,既蠢且恶,多年照顾卧床病人,也是满腹委屈与郁闷。就当着父亲的面,狠狠怼二哥,你不烦?你今天就接走!现在就接走!二哥一家三口蜗居汉口,一室一厅小房子,摆了家具床铺、大柜小柜,人转个身都困难,如何弄得一个卧床之人在家照顾?

自母亲过世,第二次见二哥哭成那样!

那一天黄昏时分,天低云垂、瞑色四阖,凄厉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绝望的二哥坐在那个黄色的皮革沙发上默默地抽泣。那个旧沙发是他从汉口家里淘汰的,送过武昌来。二哥坐在那里哭了许久许久,我听得出他心底的无奈与悲凉,对父亲的爱莫能助,对傻兄弟的失望,对冷酷现实的悲哀。或许他还想起早逝的母亲,还有曾经多么温暖的一个大家庭。其实我心里也心痛二哥,我知道他也很难。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安慰他,他坐在那里悲伤地哭了很久。二哥鼻炎,擤起来轰轰神。那天晚上,已经都很晚了,可能怕赶不上徐家棚最后一班轮渡,二哥还是默默离开了。走廊没有灯,黑漆漆一片。二哥没说一句话,拉开门下楼溶进黑暗中。我知道二哥走了,窝着火不理他。听见他开锁,听见他车支架弹起来,咔嚓一响。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我站在窗前,梧桐树凄凉如鬼影。细细听,北风的呼啸声,高一阵、低一阵。

可怜的父亲始终沉默于沙发上,因中风失语,他清楚刚才的争吵,并无一言。

我将父亲弄到床上安顿好,疲惫地躺在床上。心里一直为二哥担着心,——这会儿,二哥走到哪里了,赶上最后一班轮渡没有?要是赶不上轮渡,就得骑着他的凤凰自行车,绕武汉长江大桥回汉口了。若是那样,得绕多大一个弯子到家!

父亲中风失语之后,我唯一一次听懂父亲说清的一句话,就是骂二哥:懒家伙!我知道父亲这句话,是有意骂给我听的,我知道父亲中风之后,对拖累子女的沮丧与深深歉意。父亲是心痛子女的,一九八五年父亲率全家人回老家,特意背了半袋大米。就是考虑二哥肾结石动手术不久,怕他饿了吃不习惯面食,馋米。

父亲卧床最后一天,二哥从汉口过武昌,侍弄了一日,晚上早早返回了。半夜时分,父亲不行了。我大哥公安处同事大康,骑辆三轮摩托,过大桥接他过来。

……所有的风涛险恶,俱成往事。

武昌洋园的老房子,我们家是一九六四年搬进去的。彼时三代同堂,奶奶和姥爷都在,门前一条铁路专用线,一口之后被填平的大水塘。其实,认真算来,二哥在这老房子只住了十几年。二0二二年前后,老房子拆成一片瓦砾场。

老房子拆迁,由二哥出面交涉代理。

二哥过六十生日时候,我写了几句话给他。二哥一生,似乎除了麻将,没见什么其它嗜好。年青时候不沾酒,抽烟、后来烟也戒了。学生时代的吉它,已弃置多年。此外,也没见他象年青时那样喜读书,读着读着笑起来。二哥,参加工作以后嫌姓名“豪”字繁琐,将中间一字改成个“浩”。如今浩金已是两个外孙女的姥爷了,老夫妻俩天天相帮着女儿四爷引外孙。小日子依流平进、波澜不惊。

我大姐也喜麻将。约了二哥,常常半天不到。大姐便急了,她叫我二哥,发音从不叫金,叫静。对二姐抱怨:“三缺一、静紧裹紧裹还不来?打电话催哈子!”

电话刚刚打通,门上一响,二哥笑嘻嘻踏着铃声到了。

上桌之前,揪张纸擤鼻子,还象年青时候那样,轰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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