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潮记

太史 · 魏

钱塘江，曾著名于《山海经》。古曰罗刹江，江心横亘礁岩，故称罗刹石。风涛诡谲，毁船无数。至五代，礁石为潮沙漂没，遂不知所踪。考中华潮史，观潮之俗历三千余祀，远溯可至春秋。观潮一说，始盛于山东青州，汉魏六朝复盛于广陵。唐宋以降，河谷陵迁，地气自北而南，观潮遂大盛于浙江。杭潮雏形，其渊源肇始日月之引力，发轫于杭湾喇叭口。唐宋时代、以凤凰山、江干一带为最佳处。至南宋，逢八月十八阅水师。是谓钱塘涛澜怒，四海果承平？江山凌替，迤逦数百年。至明朝、海宁盐官镇遂为江南观潮之首选。岁逢农历八月十八前后，天河激涌兮，地机翕张。官绅鸣锣喝道，庶民倾城而出；骑舆杂遝，袨服盈堤。狂飙大至兮，百里雷震；潮差十米兮，猛浪烛天。万头攒动，只看金秋雪。

浙江潮，并列亚马逊、印度恒河，鼎峙世界著名三大潮之一。

人观潮，则心胆开张兮、神骛八极。予神往其伟观，遂辞曰：

八百里江来，浪叠千顷；数十丈潮起，亘然一线。肇启混沌兮，源出于莲花尖；应天顺时兮，皈依于大东海。浩浩乎若九天悬河，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万马腾骧，而不知其所终。恣纵百川之浑漭，彰显三吴之慨慷；刳其万仞以为壑，富润三省以衍邦。大禹三顾兮，滋熙吾浙；始皇系缆兮，雄廓海江。勾践卧薪以成霸，吴王误国耻为觞；钱王弯弓而澜平，子胥蒙冤詈天罡。

水能墙立，断吴越而分野，烟波江上壮声英慨；潮可回头，穷山海之奇观，冥观万相同体自然。一线潮起，雪激玉撞，江上之锣鼓皆鸣；十字潮分，覆银泼汞，庙堂之千瓣莲生；回头潮至，砥柱安澜，海门中沸琼淬冰。龙王宣威兮，钱鏐射潮，伏尸千里之怒，鼋鼍风闻而震恐；子胥嗟怨兮，神鬼不宁，诅天咒地之恨，鲸鲵奔走而惊骇。一望沵迤，烟涛四阖，狂澜逶迤而远；日光潜翳，卷甲而溃，怒水凌迟而高。观钱塘大潮兮，识天数盈虚；览上古遗风兮，知世道轮回。一线中分兮，或宽或窄；巨蛟潜形兮，时束时张。夫钱塘潮，炜熠天下，朝野知名，曰浩浩荡荡，曰鱼鱼雅雅，曰生生化化，曰漭漭泱泱。

尔其一空大白，恍惚矍塘崔嵬，衍众水朝东情形；疑似壶口风景，涵风鬃雾鬣景相。恣肆汪洋，穷东海之瑰丽；浩荡喧豗，极造化之雄强。一潮三看，惊涛巆然聚雷，河床动摇；万众翘首，混元浊浪排空，山岳崩颓。天河激涌，日出海而冲击，山为涌而涛随；地机翕张，水随月而盈虚，月周天而应潮。元气嘘吸，天随气而涨敛；溟渤往来，潮随天而进退。随日应月兮，盈于溯望，依阴而附阳；虚于两弦兮，消于胐月，应律而息涨。气有翕张，上应于天时；潮有落涨，下尽于物理。月经于上，一晦一明而再潮再汐；水纬于下，一朔一望而再虚再盈。进退消长焉，历数可期；天地至信也，古今不易。潮循江势，一线中分而响震云霓；云踪澜影，二水双流而惊涛振雪。匝地雷吼兮意夺神骇，潆回溶潏兮心折骨惊。吴越大观，流电掣空，穷阴阳之变；钱塘盛名，喧阗哤聒，昭五德之精。羲和为御兮扣弦而歌，知山水而识人文；六龙驾日兮击尊以和，察阴阳而知进退。江驱虎豹，席掩龙宫汉阙；潮御貔貅，摧陷东海幽溟。塘开玉境，演绎海门高峻；塔擎宝刹，引证众流疏狂。古镇烟升，开示江南毓秀神韵；罗刹潮起，传承炎黄磅礴脉相。噫吁嘻！古来多少英雄，后浪前浪为猿为鹤；迄今一众豪杰，凝烟落霞为虫为沙。江山易帜于转瞬，棋局定鼎于刹那。月盈，是知潮流不可逆；月虚，乃证天道不可罔。人固失言，潮而有信。顺潮者生，逆流者亡。古今大事，莫过如此。

嗟乎，伊昔康王仓惶南渡，冷殿之中闻江流卷天澎湃，竟至失色悼胆，是为亡国之相。

壮哉，彼钱塘潮！

江上清风，能安抚仆仆风尘；潮头烟霞，可洗濯匆匆行色。凝思千岩，坐对一派。世事潮起潮落，惟求此心安然。观澜涛而气定，内心无喘，所遇四体通泰；觑潮涌而神闲，诸念皆非，是为六神安阖。自古文士笔锋，武士剑锋，辩士舌锋，钱塘江激湍如箭，其锋势万夫莫遏也。回眸吴越风貌，川渟岳峙；顾眄神州兴亡，与水沉浮。荡胸拭目，不免豪情万斛；血气激涌，难抑明月疏狂。万叠银山兮，千挝鼍鼓；水潮浩荡兮，浮巍乾坤。书生观潮，则青云有志，翰彩勃发、敢为；军士观潮，则血脉贲张、雷霆绰厉，敢做；老僧观潮，则恒河沙数，如是我闻，敢言。

噫兮！吾浙人文富赡，书香賡续而脉相沉厚。河姆渡始祖肇基，胼手胝足，衍华族之文明；会稽山大禹治水，三过不入，为后世之垂范；天一阁线装书卷，金石谐律，感时空之流转；兰亭序破锋杀纸，神采秀彻，慕书风之霭然。然则，忆昔宁海忠烈方孝孺，诛十族而风骨凛然，青史铿锵。钱塘何幸，海宁何幸，江南何幸，熙熙天下儒生，一人而已！

嗟乎！一线潮，禀天地之夐远，纳乾坤之繁富；十字潮，研世间之义理，证古今之轮回；回头潮，贯子史之源起，掇典籍之孑遗。弄棹青江，风飑电激兮抱天而流；横棹白浪，骋怀八表兮风雷激荡。感钱塘而洪涛沛然，羡吴越之英胄慨慷。凭高流眄兮，风月入怀；炳焕涛澜兮，声彻九弦。中秋观潮，天下瞩目，乃七月流火快哉事也。日月星辰，乾坤其表；炎黄脉相，中华正纲。遵道循经，偕潮而舒啸东南；顺天应人，乘势而驰突八荒。观潮也，披襟散发，白日放歌；游远卜居，雄壮魂魄；六根收摄，一念修德。目因之邈远，情为之顿挫；意因之豪宕，神、为之安和。

荡胸吴越，摩砺钱塘、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