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这是唐代张祜写栀子花的诗,用来形容端午正好恰当。
栀子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恰好芒种边,端午节将至,乡下插秧前后。
栀子有家养和野生两种,家养栀子为重瓣,花大,莹绿的花茎托着月白色的花冠,衬在油碧的绿叶里,花苞开与不开,并不令人着急,看叶子也好,叶子肥厚,绿得深,涂过蜜蜡一样透着光泽,像翠玉,分外好看。
晨起去阳台洗衣,不经意间一阵幽香从脚边传到指尖,连洗衣服“哗啦啦”的自来水都染上香气。一时顿住,使劲吸一口气,原来放在墙角的那一大盆栀子花全开了。
栀子花的颜色是纯白,这种白像月光,有清辉的感觉,花的质地偏又是丝绵的触觉,温厚,是遇见良人的喜悦,连这喜悦都是不张扬的。
临江的江北小城,常在某条巷子的拐角,会遇到几个卖小菜的在路边,竹匾摆在地上,三两个妇人,倒也将菜市场最时令的蔬菜都网罗到这个巷口了。其实季节至端午前后,雨水充足,不要说田地里的蔬菜瓜果,所有的植物都是一日胜一日的蓊郁,漫山遍野的无尽绿意。
这几个妇人,闲闲地坐在小马扎上,手里并不曾停歇,剥毛豆的剥毛豆,掐苋菜根的掐苋菜根……售卖的菜品丰富得很,番茄,豆角,辣椒,玉米,葫芦,瓠子……竹匾之外的小腰篮里,一小捆一小捆栀子花,被一根根湿稻草束着,一捆四五朵,有好几捆,单个开着的栀子也散散地摊着,两元钱一捆,一块钱两枝。都是重瓣栀子。腰篮口浅浅地半盖着一小块碎花布。
这几个并不年轻的妇人,每人头上都戴了一朵栀子花。短头发的妇人,便将栀子花掖在耳鬓上方的头发里。
我路过,一定会停下来,买几朵回去,心里羡慕那把栀子花戴在发间的朴素美意。走不远后,莫名有热泪要流下来。人间烟火里,有大美。年年端午在市井处见到戴栀子花的情境,年年动容。再粗粝的生活,也有那细致的手将一朵花别在发间,这是对“活着”彰显万般情意,戴花的人和看花的人都不一样了。
幼年时,老外婆不仅在她挽的花白发髻上插一朵栀子花,还会用一个粗瓷的大口碗,接一碗清水来养一碗的栀子花苞,大碗通常搁在家中中堂画下的花几上。
傍晚,外婆照例要给我们几个女娃洗头发。我们仰面躺在外婆的膝上,一小桶温热水在长辫子下,长辫子松散开……外婆用一种叫“海鸥”的洗发膏轻轻揉搓我们的长发……洗完后,奇怪的是那一大碗栀子花不知啥时候到了外婆脚边,她会将开着的栀子花,拿两三朵在手中,沾点碗中芬芳的清水,在我们洗干净的头发上,散上几滴,这散栀子花水的习惯在栀子花开的季节,几乎一直遵循。我最受不了仰面洗头这一漫长过程,天空除了一坨永远不会移动的灰色云层,和一串爬上屋檐的南瓜花和它的大绿叶,就没有任何变化。有一次在被强迫的洗头中,我把外婆的腿掐出许多红印子来。
栀子花是乡野之花。很少见到城里时尚的姑娘戴栀子花。
王安忆对女性审美,非常独到。她说,其实一个女性最动人的风情,就是保有那么一点点天然的乡气,原生态的。
我居住的小区,绿化带里植了许多小叶栀子,大约六瓣的白花。在小区来来回回进出,将车停在背阴处的停车位上,坐在车上,单闻那幽幽的香气,有时会发一会呆。
记得以前住在莲湖边时,福利院里有一棵栀子树,很有年头,那花开得可真轰轰烈烈,又大又密,在翠绿和纯白之间……我以前从来没有写过诗,就是在一场雨中,这棵栀子树给了我想表达的欲望。至高无上的纯白啊,伸手可触,既感到无限接近,但又似乎怅然若失。
有关栀子花的诗,还有一句——“但将身上衣,染成栀子色。”这诚挚的情意,谦卑的话语,捧着一颗素心的风致,无法不令人心折。
时间变成一朵栀子花。
只要一想到乌发之间的那一朵白栀子,我的眼前就会不由自去地叠加出少女、农妇、母亲、小贩,以及年华老去的人……在她们的手指将那朵栀子花掖在发间时,我料想,她们的额头上一定有雨水充沛的溪流和舒缓流淌的音乐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