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电车最边沿的一角里,电车转弯时咔嚓咔嚓的,轨道与车身纠缠,眼睛早已在飞驰的景物里显得酸胀,紧着眨巴几下,恐生累意的双目最易显出女人的疲态的,何况已是中年的哲慧呢?电车内的人群忽上忽下,阵阵喧腾及其后的安静都不在她的眼目里,穿梭变化的窗景始终占据一幕青色的天空,电车行进,青色逐渐迷蒙,有了迷离刺目的金色,城市的灯火渐次延展。
到了约定的站点,她没有迟疑张望,说好不用他来接的。她实在是不善于八面玲珑的周情客套,也曾试过心口不一的寒暄,节制有度的笑容,之后,除了愧悔,只能生出莫名的荒凉来。她终于以不惑的年龄为借口,找到了成熟女人最沉静的雅韵——尽可能的独立行事,依心而为。
晚风里独行,空气和暖,洗涤了几水的棉质直筒长裙和这风气相吻合,齐肩的黑发有层次的铺洒在肩背上,随着风度翩翩的行进节律起飞飘拂,一缕发丝拂过面颊,竟毫无防备地勾起一抹柔情来,她一阵羞惭,又一阵愠恼——如此的不经世面。她深悉自己的胆怯拘谨,慌张起来的窘态是不合乎一个成熟女人的平和雅致的。今日的穿着,也是经过一番思量的,本意是给自己一个宽松自在,洒脱自然的暗示,现在平和尽失,这迷醉的甜瞬间挑战了她的精心忖度,好在人也是经历过岁月腌制的,几番挣扎打压,稍微开解了些,小羊皮质的松底软鞋重又轻松落地,无声无息,似乎想隐藏身形,偏偏由发由脚生出的飘逸美感又不甘于孤守沉寂,如花蔓,悄悄然伸出头张望世界。
刚刚,手术室,哲慧一如往常地走下手术台,脱手套、洗手、更衣,熟练的漫不经心。一离开被手术台、病人、无影灯锻打出的迅即投入崇高使命的反射弧,松懈的肌骨逐渐渗出倦怠,流水的哗哗声里隐约一声叮呤,荡的晃了一下她的心,这信息的铃声彷佛是特意为他调制的,当然她是绝不会承认的。她小巧的手机功能已被削减到仅限于接个老公的“今天吃什么,下雨了带伞了吗”的单调重复的问询,一遍遍一天天,无它,生活是驴拉的磨盘,转了一圈再来一圈,复烦单一如是。
那个即将而来的约会,她和他。她少有应酬,病人的谢酒,同事的邀约若情非得已,总是难得碰上她。这个他是一次极偶然的遇见,兴许某个神情或某种态度,触动了她的某根弦,后来,他们又极偶然地坐到了一起,中年异性间的好感由”缘分”这个词来诠释亦已足够,无需深究。若想在尘世里续写属于自己的故事,那么心门自然得适时敞开,放一个人进来。
何花,走过来娉娉婷婷,一身绿的手术长衫,有荷花花茎的高爽婀娜,脸盘与花盘不可比拟,似饱整的面团被一拳砸过,鼻翼凹陷,下颌配合前凸,下排牙天然保护了上排牙,不由自主地,令人担心啃西瓜的操作是否顺利,好在皮肤紧白瓷实,细长的眼睛笑起来咪咪有态,加之业务娴熟干练,魅力风头仍是势不可挡的。面对哲慧的云淡风轻,业务上的技高一筹,她都可以轻蔑一哼,难言的隐痛是哲慧所谓的内敛含蓄释放出来的高傲不屑令她气息难平,这个哲慧在用别样的风骚嘲笑着她略有缺陷的美。以何花的聪敏不难捕捉到这个对手似有若无的平淡凛然里混杂的野心。科主任空缺,这个位置恰好可以填埋荷花的缺失——被爱被抛弃,生活的暗流里,她沉浮已久。事业上的成功需要现实职位的承托,职位是空乏的,那有形无形的经济收入,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更敞阔的上升前景是落在实地的的好处,万籁俱寂时,一个声音总在耳旁絮叨,抓住它,抓住它!
哲慧化在脸上的笑意不可能没有被何花捕捉。一向清汤挂面式的清白脸上的笑是可疑的。她们平素寡言淡语,距离适度,手术台上两人却刀光剪影,配合默契,常在处理突发病情时,哲慧沉着简明的口头医嘱,何花操作精准的配合,像皮夹克的拉链哗地拉起衣襟的两瓣,严丝合缝,无影灯下的光影里分明地叙写一首有关于生命的赞美诗,她们惺惺相惜又相互较量。何花凝视这清冷孤独的背影,感叹她高龄还不能有个孩子。自己的自卑缺失因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慨竟堂而皇之的登了明面上来自怨自艾一番。
哲慧如约进了咖啡店。男人已在包间静等,松软的一侧椅子留给了她,鹅黄的灯泡包裹在桔色的灯罩里,灯影里的人被光线塑造出柔和的线条来,他面庞清瘦,眼睛大而无辜,真是令人稳妥又放心,不忍做违心的事,唯有袒露真诚。她忽地疲惫起来,暖暖的舒适放松后的疲惫。两人喁喁而谈,有承有接,如清风徐来。他轻笑起来,世界很静,窗外树上的落叶温柔落地,那么意外,孩子般纯净,她欲伸手触摸,她欲收揽于怀,窗外的世界灯火绵延,岁月静好。
一个财大气粗的病人家属请了省城的专家和哲慧同台手术,何花是一助,手术过程流畅无阻,专家对哲慧多了一些赞美,何花深长的睫毛垂下落寞的阴影。新上任的院长是海归的专家,尚未就任,在这虚度空晃群龙无首的日子里,院长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何花对这个未曾谋面,却决定她人生理想的上司寄予了更多的期盼,多么渺茫的期盼啊!在人生的这门功课上,她卯足了劲要得一个好分数,而寒门学子,爱而不得,事业上不能逐浪杨帆的苦痛渐渐凝成一块石子,坠在她脆弱的胸腔里,隐约地窒闷了呼吸,终至提不起气来。 哲慧完成这台复杂手术后的成功愉悦终是说服了矜持,她拿起手机和约会的男人轻描淡写的陈述了手术案例。她们是同行,却在袒露心声时并不细问相互的底细,学术上的讨论是怡然的,那种溪水潺潺,自然流淌的交流是她日渐荒漠一样的的精神世界上最美的诗情了。成年人的世界里,特别是在对待人的情感上总是不自觉地有所保留,正如一个居家主妇报账时总截留一些碎银压在箱底,或者如一个汉子纵是在炎热汗著的夏夜,也不敢一丝不挂。这枯寂如死水的中年啊,人生之舟早已停摆,只见岁月荒芜,它终是敌不过白发和皱纹,敌不过怠惰,敌不过世事沧桑莫测呵!
这天,坐在桌前的何花穿了墨绿的高领衫,在细长的脖颈和白色工作服的陪衬下,苍白的脸静默端庄,释放出鹅卵石被大雨洗刷后透彻清凉的光泽,被哲慧一眼掠过,她的样子美的惊人,在医生的敏感里还有一种隐约的病态,却惹人羡,惹人怜。哲慧感叹心惊,加上一种酸酸妒妒的东西串上来,混杂成一种难言的复杂,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汁液循环入机体血液里,隐秘的内心之河泛起忧虑的陈沙。
何花的心灵风暴是在ct室张主任渐渐凝重的脸上开启的。她偶有咳嗽,ct显示肺结节,略大,经验丰富的张主任欲言又止的表情充分说明情况的不容乐观。何花躲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回忆了并不算长的一生,把医学心理学中生与死的教育回顾了一遍,她理性地把一个肿瘤病人的心理演变过程运用专业知识压缩成最后阶段的“接受”,她用肆忌的泪水祭奠了自己并不平顺的一生。今天,她穿上这件墨绿的高领衫,送她这件衣衫的男友早已负她而去,但今生爱的味道和余韵只有它聊可寄托了。她查了房后即安静的坐到桌前郑重地写下了辞职函。
今天,是新任院长来院报道的第一天,这个讯息对于有心人来说,是尤为值得关注的。何花的高领衫,何花的静默离开,使哲慧有了隐约的预感。她很容易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信步至行政楼的会议室,远远斜对着的院长室是敞开并且一览无余的,上午和煦的阳光被宽大的百叶窗切出格状的七彩色,那么巧的烘托出何花晶莹剔透的肤色,可以想见她脸上细致的绒毛在阳光里的娇柔,细长的眼睛里该输送着怎样的秋波!而正对面的那个男人,新到任的院长却是“他”,哲慧惊诧得目瞪口呆,这惊惶的一瞥里,恰好这个温和的男人的笑容里竟隐约有丝丝缕缕的温情被收入她的眼帘,给予的对象是何花。瞬间的七里八杂的凌乱,致使哲慧的大脑空蒙,她吁了口气,正视了那并不虚幻的漂浮着的七色阳光,天!生活竟然也可以如此魔幻。
哲慧按时的下了班,去菜场购买了时令菜蔬,回家笨手笨脚的炖汤做菜,下班回来的丈夫倚在厨房门口意味深长地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丈夫过来轻拥她入怀,哲慧在丈夫的怀里流了泪。
何花给院长递上辞职函时心如止水,但这个诚恳的男人真心诚意的挽留,希望她在病理报告有了准确的结果后,再作决定,何花冰冷的心在这个男人柔和的目光里,在这暖意融融的时光中,多日里坠在胸间的石块竟悄悄融化,她很抱歉地,不管不顾地,在这个陌生却又亲切的男人面前一吐为快。终于,卸下,放下,泪水倾泻如雨。
不几天,哲慧的主任任命下达的同一天,何花的病理报告出来了,只是肺部结节而已,没有性质的改变。这两个女人一同经历了心海沉浮潮起潮落的一天。哲慧面对何花的祝贺,只有失败者的羞惭和自责,也就是刚刚,她才得知何花经历的健康风暴,两个情不易露的女人终于相拥而泣。
生活里常有一只无情的手,把在尘世里倔强的小小的我摔在悬崖边,生活里总有一只幸运的手,紧拽着我,不放手。何花在来年,花摇树摆荷花满塘的夏季披上了婚纱,新郎是她的院长上司,幸运的手终是把一个忙于奋斗的温柔的“单身狗”留给了她!那天,哲慧笑眯眯的,一手托腰,腆着高耸的肚子在丈夫小心翼翼的呵护下,参加了那个动人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