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老爹

涂老爹是我儿子的爷爷，我的公公。

 老爹躺在病床上，面容枯槁，形销骨立，覆盖身体的棉被只能被撑起小小的波伏，他已不能从容地夹起一支烟，已咽不下一生不离的酒，他一口口吐出带着泡沫的血，破溃的肿瘤正张着森人的嘴一点点吞噬着他的生命。

 八十七岁的老爹一生都是睿智坚强的，此时的他，虚弱的身体已再经不起风吹草动，死神与他相望。老爹在我的呼唤声里努力地寻找生的希望和出口，他努力地说出我的名字，他相信我的宽慰。当他又一次从混沌中醒来，脸上竟活泛起来，他伸手按摩起自己的眉骨眼角，他还示意着用笔写下端正的字：把鱼洗干净，喝鱼汤。在老爹确诊肿瘤后，我经常做鱼汤给老爹喝，以增加营养，随着病情加重，食道渐渐阻塞，汤水逐渐不进，但老爹为了体谅子女呈现的孝心，总是喝得多一些。鱼汤给了老爹体己的温暖，那纸上写下的鱼汤是生命混沌之时“回光返照”的追忆，那热腾腾的鱼汤他终是没有来得及喝。当晚他终于疲惫，昏迷，但仍有残存的意识，我伏在他的耳边告诉他我们的决定：“爹爹，我们回家了”，他动了动手指，他明了我们的意思——他不得不要离开爱他的亲人，离开这个辛苦坎坷纠缠他一生的世界，无奈不甘和遗憾终是化作眼角湿润的泪。。。

 老爹十五岁从偏僻的淮安古庄牛小村到淮安城里谋生，做过中医馆的学徒，师娘刻薄歹毒，为了求得生存的技艺，他勤劳隐忍，劈柴做饭庭厨洒扫，端痰盂倒“马子”，还得偷学揣摩师傅的疗医处方。他聪慧好学，终于几经辗转，进得医院的检验科工作，即我工作的医院的前身——一担挑医院，是我院建立之初为数不多的几名重要元老之一。

 老爹因为做检验这份工作，结交了很多各个阶层的朋友，在淮安城渐渐站稳脚跟。他重情意，多少家乡人的求医因他而来，落后闭塞的古庄牛小村里的村民淳朴穷困，公公为他们奔波劳苦，贴钱贴物，不求回报，村里人大都受过老爹的恩惠，以至于我们节假日陪着年迈的公公去古庄牛转转时，一进村就被一波又一波的村民不断问候，争相邀请，那份浓烈的感情使我们做小辈的忍不住赞叹羡慕。老爹一生受人敬重，不信鬼神佛教，却厚德予人，善果自成！

 说到回古庄牛老家，不得不提的是老爹的“帅”。老爹平素朴素节俭，但衣着干净，体态潇洒，他年迈的二姐和我们聊起家常时起句总是，“我弟弟是个帅哥啊。。。”。老爹年老后稍有邋遢，但只要听说我们带他出去转转，他必定是要去门口的“清水池”浴室泡上一个钟头，换上白衬衫休闲西服或者平整的中山装，头发还是乌的(这点常令我惊奇），搽上某种发膏，梳上几梳，条缕有型，牛皮鞋肯定是亮滑滑的，一切收拾停当就含蓄地坐在自己房间里看电视，只待我们喊一声“老爹，出发了哇！”他即大踏步往外走。每次到老家，老爹的风采自是同龄的村里人不可比及的，加上大家的感恩敬重之情洋溢，我们眼里的老爹果真是“帅”的！

 老爹和同样做医生的婆婆是不一样的。老爹善于总结，常反省，喜欢用毛笔静静的写字，静静的思考。他常说起过往的的人生经历中自己哪些事处理欠缺，对哪些相帮的亲戚恨铁难成，处人共事要多多给予等等，可笑的是他还有自己的一些“雕虫小技”，并且在小酒微醺后传授给我的儿子，譬如，喝酒心得：勤端杯子少喝酒，既表了情意又不伤身体。老爹一生助人，同时又感恩于相助于自己的人，所以家中宾客亲朋往来不断，喝些小酒热情款待，自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老爹四十多岁做过胃大部切除手术，饮酒实属禁忌，活至八十七岁的高寿应属奇迹，足见，他的饮酒心得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

 老爹和婆婆共养育了四个子女，双方农村的兄弟姐妹需要帮扶，人情事务的往来需要应对，再加上老爹对乡人的怜悯体恤，时不时的慷慨解囊，生活的种种是令人忧愁的，但老爹生性自有对人生承重的底气，在看似负重的生活罅隙里他却填满希望的基石，把苦的汁液蒸腾起世俗的烟火气息，于是“涂氏肉丸”在那样的岁月里应运而生。自我嫁到涂家，吃了老爹制作的肉丸（当然肉丸的质量已有了改进)，在外吃请宴席上的肉丸，我是不动筷子的，多少年来，我经常一边吃着老爹精心制作的肉丸，一边虚应着向老爹讨要手艺，老爹明知我是“吃人嘴软”的客套，但仍一次次向我们详述制作的要点过程。今天我才做郑重的记录，老爹的叙述如下：选上好的黑猪后腿肉，切成细丝小块，用棒子拴成肉糜后与香菇泥马蹄泥混合加葱姜细末淀粉和盐，用筷子使巧力顺时针或者逆时针搅合三百下（注意，一定是同一朝向，筷子可以用到三根，同样的力气增加受力面积)后放冰箱“醒”十二小时，再同方向搅合三百下，筋道已上来，可油炸可氽汤，口感嫩滑，筋道爽口。当然贫穷岁月里的‘涂氏肉丸’肉是很少的,不太值钱的香菇马蹄倒是占了大份，经济又实惠的肉丸是涂家困顿难熬的岁月里的上好美味，是珍藏在孩子们心间最温暖深情的记忆。老爹病重，最后一次被扶到桌前吃饭，已口不能言的老爹还用筷子多次示意我，让我多吃肉丸，看着这个仁爱慈祥的老人，就那么突然地，我一边大嚼肉丸，一边却泪水成河...

 写到这，不知道是否还可以继续写下去，当我们怀念或者记录一个人，必然的，希望血肉丰满。如此，我还得把事关老爹幸福与否最息息相关的婚姻写上很长很长的一段，那段落里老爹和婆婆的恩恩怨怨，我这个小辈的不便多言，思量再思量，回望自己，半生已过，每个人在世间不过孤旅一程，;每个人自有其沉浮，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忍受属于自己的一份悲伤；每个人都有写也写不完的一生，由此，我只需与和我们相伴一程的老爹的恩德继续同行，世间的温情和美好已款款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