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出生于盐城市建湖县的一个水乡人,“水音”是我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里的“颜色”,有一定的辨识度,虽在淮安工作生活二十余年,但很容易被淮安人识别出我水乡人的身份。随着年龄增长,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水一景愈发真切起来,而水腔水韵的淮剧,则是水乡的背景和基调。流水的清新欢悦,以及阳光下的跃动,和淮剧的咿呀婉约,顾盼有姿,凝成一幅画、一首诗收藏于心中。
时值深秋,但阳光和暖,午时的太阳尤透出热情,正如淮安人邀你入席,享用热气腾腾的淮扬美食时的盛情。就是这个秋天的周末,淮安著名的淮剧表演家许杰山先生,邀请我这个淮剧爱者参加了淮安名角齐聚的“苏北腔”饭店的聚餐演唱会,餐厅的名字叫“盐城厅”。我们在这里开怀畅谈,并欣赏到了在坐的淮剧名家的表演,形式简易朴素,但名家的唱功做派,一招一式,毫不含糊,有滋有味。
淮剧朴素优美,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又土而不俗,韵味绵长,解放前简称江淮戏,流行于苏北盐阜、清淮宝一带,就是现在的盐城、淮安、扬州地区的广大农村。从“门弹调”、“香火调”和“哩哩调”慢慢发展起来。它的唱腔旋律,是地方语言的夸张和延伸,既是语言的音乐化,又是音乐的语言化。新一代的淮剧表演艺术家,在老一辈高亢悲凉的淮腔基础上不断改革创新,逐步形成独有的婉约特色,如以陈澄为代表的“澄腔”等各个流派。
澄腔是我钟情的腔调,我的建湖方言,唱淮剧具有得天独厚的语言条件,淮剧的发源地就是我的家乡建湖,名角戴建明是我的家乡人。在那个物质和精神匮乏的年代,戏剧是最高雅的精神食粮。我痴迷于戏台上长辫子垂腰、白脸红腮、裙袂飘飘、水袖伸展的仙女一样的美人。锣鼓铿锵激越之时,美人从幕后碎步移出,陡一驻足,鼓锣骤收,于幽深处传来二胡的苍凉凄切之声,美人哀情欲诉,目垂泪出,泣语而唱,观众心随景转,揪心聆听,声声柔美朴素的方言带着水韵,犹如深秋的月色,在乡人的心弦上流淌。
记忆中淮剧的舞台,是空旷的泥地广场上现搭起来的。在农闲之时,那些早得了消息的乡民奔走相告,一波一波人群涌过来,开场时间未到,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嚣声鼎沸,高涨的热情炙热了广场的温度,仿佛刚揭揭开的运足了汽的蒸屉,热气腾腾。年幼瘦弱的我早已在全场奔跑逡巡一周,突破一堵堵人墙,找得一处视野开阔的容身之地,我的娇小瘦弱的身子,终于赢得幕后演员对我的垂怜,让我坐在舞台边上上下台的台阶上,绻缩成一团,不影响演员上下场,身体肯定是不舒服的,但淮剧的锣鼓一响,咿呀长腔一开,我很快就进入淮剧的曲折故事情节里去,而不知身在何处了!
那年,戴建明要到我们乡巡演,过得枯燥乏味的日子,被即将到来的演出日期照亮,我们扳着手指头计算时间,犹如期盼穿新衣吃大肉的春节。父亲是乡中心小学的校长,因着我的请求,竟私事公办,演出当日,全校师生停课半天,下午集聚出发,前往看戏。那天,父亲还做了一件私心的事,他和剧组的头儿协商,在剧目开始前,先让小学生表演一两个节目“暖暖场”,这个表演者当然是我了,我穿着剧组里提供的我梦寐以求的仙女小裙子,唱了一首《小曲好唱口难开》,这压根和淮剧不沾边,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我虽小,却不怯场,唱的字正腔圆,台下掌声、喝彩声,让站在舞台边上的父亲眉开眼笑,得意洋洋。多年后,母亲说起此事:她匆匆赶来,透过乌鸦鸦的人群,听到我唱的有声有色,大人们欢笑拍手,母亲说,她自豪的不得了,咳,这小人儿啊!她每说到这,我禁不住泪雾蒙眼,我曾因母亲在我年少时,对我的忽视而心怀芥蒂,而这一次淮剧巡演,插进我的演唱片段,成为了我对母亲有所释怀的一次转机,哦,母亲微不足道的些许赞许和自豪,在我郁结、孤独的心灵里,犹如久涸的河流注入清泉…我的记忆深处里,永远有一段难以割舍的淮剧的旋律,那是有关于家乡和爱的旋律。
盐城厅里的聚会的氛围,热烈而真挚,你方唱罢我登场。我选唱了《孔雀东南飞》的选段,唱腔属于革新后的澄腔,曲调优美,细腻温情(当然我的演绎是稚嫩的,我可以用仅仅是个爱好者开脱)。而旧式淮剧的长腔悲调,可以理解为劳苦大众对苦难生活的陈述,自有它的魅力和存在的意义。而澄腔优美的《孔雀东南飞》、《梁祝》、《赵五娘》等,实为人民生活条件改善后对生活充满希冀、精神层面上也有质的跃升,感情上的刚毅与苍凉,渐渐渗透了温情与柔软的陽光。
终有曲终人散之时,月华如水,秋意深浓,淮剧的神韵依然缭绕不绝。淮剧是有声的,穿透时光,道尽人间心酸愁肠;淮剧是有记忆的,无声无息地萦绕在异乡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