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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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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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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孩子或母亲

更准确的说,这是一封信。

写给孩子或写给母亲。

当我二十二岁年轻的身躯里已孕育了一个近五个月的小生命时,既没有孕妇常有的迎接新生命的欢悦,也没有对即将而来的对产检的繁琐以及分娩之痛的担忧。我的心若止水或许源于自身的职业——助产士,对女人的身体和孕育分娩的路径早已熟稔于心,并有着职业者的故意麻木。我这个年龄的女孩或女人总是有意或无意的保持对身体的神秘感,因而应该在孕育期的不同阶段有各种心绪,心绪粗重了,还需要医学的干预。

1998年冬腊月,骑着“小电驴”的我疾驶在乡间唯一通往我工作的卫生院的乡间道路上。农村的经济似乎刚在沉睡中苏醒,露出萌动态势。一辆辆大卡车带着旋风和我的“小电驴”插肩而过或和我并肩赛跑,旋风使我的“小电驴”晃荡漂移,这种藐视死神的鲁莽和勇气在一个刚毕业的年轻的妇产科医生身上,该做怎样的解释才算通情达理?何况子宫里还孕育一个拥有蓬勃生命特征的胎儿呢!

我不知道是否爱他——这个胎儿的父亲。但他符合我密而不言的“条件”。今天的女孩尽可以大方的承认寻找伴侣的要求:物质经济,情绪价值,潜力发展,财产公正等,一切公然堂皇,无可避之——倒是爽气!

而我却把当时一个小知识分子的骄傲和矜持放在首位,并想迫切的有个地方安放自己。我只能用有限的无人点拨的认知去审视和观察这个男人和他家庭生活的种种痕迹,做出判断,作出决策。

当小食品店开业的花篮上挂着的一朵尚还没有被空气完全吸干水分的小花,被他摘掉摇摇欲坠的败叶,颇有氛围的送到我手上;在我突然到访,一阵锅勺碰撞,呲里啪啦,稍时,四菜一汤齐齐升腾起蒙蒙雾气;找个开录像厅的熟人,免费带我看录像;买西瓜时和小贩叙叙乡情省几毛钱;炎炎烈日穿上白衬衫西装裤约我大排档见;抽烟喝酒;和他强势的母亲,势利的姐姐腻在一起,家长里短,甘之如饴;逢朋友聚会必:…大哥新加坡博士…二哥深圳某公司总经理…,如此种种时,我的结论是:这是一个大我六岁,普通居家胸无大志的的医务工作者。

此后,我的触觉和深沉会在无尽的夜里把沉没在暗礁的生活打捞上来,扳开揉碎,洒向天空,拼织成云锦,我站在云锦之上瞭望,瞭望家乡的海,大海露出神秘的笑。我的未来一览无余。

决定嫁给他,我为人师表的父母慌做一团。我的一句:我要结婚了,就省略了乡人从相亲至结婚的所有繁文缛节。父亲大发雷霆,母亲委屈悲愤,事实上,我还没有把已怀孕的事和盘托出。

自小,吃着泥螺,小蟹的我有对海的向往,家乡是有海的,父母从未带我们去过,纵是有机会,母亲恐怕也不会带上我的。家前屋后有倒影着蓝天白云的澄澈的大河湖塘,游泳嬉戏捞鱼摸虾尽在其中。更多的是母亲为弟弟做“油炸米锅巴”或拉着口袋里装着甜甜小饼干的弟弟到邻居家做布鞋,打毛衣时,这方水天一色是属于我整个世界的。大海的大,得拥有我的这片河湖多少的总和呢?我嘴里衔着剥了管芯的蒲管吹一声又一声的呜---呜---。

我一直不敢确定母亲的感情,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在这冬日午后的阳光里,窗前的树把枯叶一瓣一瓣轻轻摇落,把岁月的时光沉静下来,我依然忧伤。我和家人联系紧密,可她们对我并无太多了解,我的前半生都是在某种“不确定”的判决和决不妥协的自我证明中一路走来。

如果是传统陋俗的枷锁让母亲重男轻女,依当时的大环境,算是有几分情理,但母亲似乎有刻意为之的嫌弃,并积极鼓动父亲用严苛待我的标准来掩饰她欲盖弥彰的鄙夷。

我在父亲教学的学校上小学,每周六回家,门口的桃树都会有新的呈现。有花苞啦妈妈!开花啦妈妈!结小毛桃啦妈妈!桃子快熟了,下周六回来我就可以吃桃了,妈妈——我一次次欢呼雀跃!周六,桃子呢,妈?吃光了,母亲答。一树的桃子不知所踪,我以为八岁的我会呜哇的哭起来,而不是若无其事的走开。

乡人红白喜事,不忘给儿女双全又有文化的父母送来馒头粽子,我拿了馒头,弟弟要馒头,我拿粽子,弟弟要粽子,我只能把馒头粽子在双手摊开,任和我一般高的弟弟选择,他犹疑着选了一个,随即狼吞虎咽,我则将剩下的另一个放入抽屉——已找不到更隐秘的地点了,我会在妈妈带弟弟去别处时,没有母亲孔融让梨引导的目光,我才有可能悄悄地吃完一个完整的馒头或粽子。

我脚上生了个“鸡眼”,十岁,痛而不发,忍痛行走,母亲发现端倪,我说,我需要十元钱,母亲立即拿了二十元,但没有陪我到五里地之距的卫生院,要陪弟弟。或许我生来对痛有一定的耐受力,也或许是身体里潜藏某种比痛更有力量的东西,以至于身体之痛已不显然。技艺不熟的小外科医生,在今天从医的我看来,是一塌糊涂,无知无畏。一弯盘的鲜红的血,他用厚厚的纱布压迫血流如注的创口,手止不住的颤抖,我的眼前渐渐浮现倒影着湛蓝天空云朵悠悠的海。。。父亲匆匆赶来,把我抱到自行车的前杠上,我本能的躲让,前杠是属于弟弟的,他的头抵在父亲的胸前,父亲下巴坚硬的胡须随着高高低低的路面和叮叮当当的铃铛有节奏地磕在弟弟的小脑门上。母亲见了趴在前杠的我,对父亲说:不要惯着她。

十五岁的我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我快活地背起行囊,母亲则泪水涟涟。多少年来,我每每想起母亲都不能定性,是百般滋味。满满一桃树的桃子都分给了她教学的小学生,与我何干呢。但似乎总有某种无法表达的今天看来叫做“宿命”的东西在心下盘旋:我母亲待我的一切将如印章刻印在我的骨血里,无论我如何修改挣扎都难逃我将成为我母亲的宿命——我恐怕已不能够成为一个女儿美好的母亲。

我骑着“小电驴”没有径直开到工作的地点,又弯了个方向去了另一个小诊所式的卫生院,有相熟悉的人帮我做了b超,并暗示性的道喜:哇,你好福气!我知道,我肚子里是个男孩,大松了口气,上天答应了我的祈愿。。。

有的人,似乎一生都难以成为真正成熟的人,譬如我丈夫。我孤独而又忙碌。直至临产,对门的县医院妇产科主任在我躺在产床上时执拗地不采纳我妇产科医生本人的意见,我的年轻撑不起她对我的信任,非要试产不可,丈夫和婆婆一家子一哄而上的拥护这个女邻居的意见。一通折腾:气囊引产,人工剥离胎盘,催产素,然后是胎儿宫内窘迫,快导尿,快送手术室,剖宫产。麻醉后,知觉在慢慢消失,我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会不会死,我见识过麻醉意外而死,我见到过剥离胎盘,羊水挤压入破口进入血循环,产妇瞬息突变,生死一线。父亲和母亲最早也得乘明天的头班车才能赶过来,妈妈呀。。。我越来越轻,飘上了云朵,看到了海,飘啊,近了河湖边,一个吹蒲管的小女孩呜——呜——,变了变了,是个敦实的小男孩咧嘴在调皮的笑。

母亲在我婚后才知道我已有孕的事实,她痛恨我败坏家风的同时专门饲养了七只母鸡,且备好她精工细织的孩子的各式衣裤鞋袜。手术后的我元气大伤,喉咙发不出声音,创口针刺般疼痛,不停不歇,我看不见但可以想见我的状态。匆匆赶到的母亲没有像父亲那样边去看小车里的婴儿,边问我如何,始终没有走过来,只默默地杵在门边抽泣,空气突然不流动了,觉得很窒息,我如泉的泪水忽然涌出来,手不得不压迫住痛的伤口。

七只鸡子大都进了丈夫姐姐一家的肚子里。丈夫对强势掌控家庭的婆婆和刁钻势利的姐姐表现出与生俱来的服从,母亲观察到了,为此,母亲的脸色很难看,她看得出我的生存境况,我知道她的难过。而我在婚前对丈夫早有论断,所以他和身边大多数平常的丈夫一样,有许多的陋习,早有所料又早已无所期望。

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完成超负荷的工作,不断学习,育儿,源源不断的的家务。处理过许许多多无法面对的问题,我基本没有能让我传达困难信息的任何人。甚至,我还主动的帮助一心为大家庭无私奉献的丈夫遇到的各种父母生老病死的种种难题。

我是同情丈夫的,从婆婆阴沉的眼睛里不时闪出的狡黠里,我知道愚憨的丈夫有一天一定会被自己的母亲上上一堂人生大课。当她的母亲把丈夫牛马一样的使唤完毕后,把所有的房产全悄悄地给了她偏爱的女儿,丈夫才似有所悟,回看过往,竟然是精心布局,环环相扣——事实有时候很残酷。我知道,他一直生活在耀眼的哥哥们的阴影里,他无力自己的平庸,试图取悦母亲寻求母亲的肯定,一直没有真正的长大。

生活中,多少人一生都在寻求庇护,岂不知漂泊无依才是人生常态。我们孤零零的来,孤独的行走,没有谁可以成为真正的依附,尤其是人的情感。有几人能真正弄明白人类的情感世界里的复杂,有几人能够真正了解自己,并对自己的行为有明确的预知和准确的判断——包括为人母的所有母亲。大多数人都是被人性里的各种欲念自然驾驭而神魔共存。而早过不惑之年的丈夫才刚刚打开这本人性之书,并暗暗庆幸妻子的慧悟宽容和家庭境况的丰隆。

当河塘边吹蒲管的那个女孩在海边和在读研究生的儿子开朗的大笑时;和她为一个问题争执的面红脖子粗时;相互赞叹对方的智慧时;在约会女生掐断她的电话时,她默默感谢上天许了她的祈愿:一个阳光,独立,开朗的儿子(此处可以改成“孩子”)!她也终将没有成为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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