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八香

进入这片丘陵，路窄了很多，双向两车道几乎成了一条车道，导航上显示这段路叫“无名路”。车里六声道软绵绵地流淌着有些伤感的甜歌：

窗外更深露重

今夜落花成冢

春来春去俱无踪

徒留一帘幽梦

前行已经不再是水泥或者柏油的硬化路面，砂石在轮胎碾压过发出沙沙的声音，路噪有些干扰车内的歌声了。

虽然是SUV，但在弯道上只能以20到30公里的速度蜿蜒前行。前行的路又窄了些，一边是沟坎，下面虽然也就6、7米深，但要是滑下去，那也不容易上来；一边是圪塄，缓坡向上散种着些松槐榆柏，直到小山顶部。

听着琼瑶的歌，感觉似乎回到了年轻时代。琼瑶现在被称为奶奶了，被叫做阿姨曾经席卷中学校园的时代一去不返了。那时候，几乎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对她的作品耳熟能详：《窗外》、《几度夕阳红》、《在水一方》、《心有千千结》、《一帘幽梦》……而同期在少男中流行的却是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梦：《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七剑下天山》、《白发魔女传》、《楚留香》、《绝代双骄》……歌曲一首首放下去，或柔情或激荡，伴随车窗外风过山林的阵阵松涛，不知不觉在山间已经走出去20多分钟，终于，来到了路的尽头。

导航好像失去了信号，地图上看不到这个地方的任何信息。驻车，开门，下去向上观察，路的尽头突出在山崖下，一条细麻绳一样的小路沿着山脊向上，隐没在树林中了。

车内音乐却突然一变，一首西北风飘荡出来：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

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哟

噢 哇哇听得那个声

白脖子儿那个哈巴哟哦

朝南得的那个咬

哎呀赶牲灵的那人儿哟

噢 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妹妹儿哟哦

招一招的那个手

哎呀你不是我的妹妹哟

噢 走你得的那个路

哎呀你不是我的妹妹哟

噢 走你得的那个路

山上没有哥哥，山下也没有妹纸，我仔细观察一遍周边情况，想着怎么把车头掉回去，毕竟，这山路几乎没有给车的掉头留出太多空间。太阳早在进入这片丘陵的时候就落在西边的山后了，走了这许久，天色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车头的大灯感应到了天色变暗，让车前亮了起来。

恰在这时，一阵山风吹过，一缕若有若无的奇异香味伴着风从身边一滑而过，让人不由有些心旌飘荡，但等我凝神静气再去寻找那种香味时，却又杳然不可闻了。我以为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幻觉，一切都是幻觉吧！

倏地，那股香味又飘了过来，这次，我确认不是自己的嗅觉出现了幻觉，那的的确确是一种香味，一种前所未遇的香味，令人神清气爽，体轻欲飘。

什么味道这么香？是还道村神厨里宋江遇到的九天玄女？还是可卿房间里梦游太虚幻境时的警幻仙子？难道是雨润红姿娇的杏仙？要不就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甄宓……

黄昏的山间不宜老鹿蹒跚，我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原路返回也得赶五六十公里的夜路才能到达此行的目的地，现在这里是歧途啊，误入歧途，非同小可！

返回车上，小心翼翼地一把一把地倒着车，把车头掉了回去，还没踩油门，那股奇香却又从窗外扑鼻而来，这次香得那么真切，那么透骨。

我略一思索，希望上帝不要发笑，拉好手刹，熄了火，下车来再四处观瞧。

山弯的后边，透出了几点灯光，仿佛有人家，刚才天亮，隐在树林里没看到，现在树枝摇曳，那灯光竟有些闪烁，吸引了我的注意。只是，这荒山野地，谁会在这山里修仙？不成真的有狐仙？

沿着山石小路拾级而上，很快就来到了山林深处的这个庭院门口，显然，那个香味就是从院子里飘出的。从不到一人高的院墙外望去，院子里也就是三五间房屋，院子里有两盏灯，和常见的那种太阳能的路灯差不多，灯杆的顶部各张着一块太阳能电池板，为院子里提供里基本照明；两间房间亮着灯，好像有人的声音。来到门前，正准备敲门，门却打开了，灯光下，一个个子不高瘦瘦的神情有些木讷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口，带着疑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略带歉意地说是路过，天色向晚，前面却没路了，被这里香味所吸引，就上来瞧瞧。那个男人朝着我停车的方向望了望，说早就听到我车上的音乐，还听到我车发动机突突了半天，然后略侧了侧身子，说可以到里面来说话。

进到院子，那种香味反倒没有那么强烈了，代之而来的是野草和松树的清香，混杂着炊烟和煮熟了的米饭的香味。那种饭香一下子让我感觉到了饥饿，出来了大半天，到了晚饭时间，生物钟也开始闹腾胃口了。

西边那间亮灯的房间显然是厨房，里面有人在做饭炒菜。那个男人把我让到院子中间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倒了一杯水过来。

坐下来细聊，原来是兄妹俩在这里育种种树，这附近的山头都是他们俩的“地盘”。兄妹俩姓曹，从新疆到这里种树，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厨房里的妹妹端出饭菜来，30多岁，也是瘦削的村妇模样。

边吃边聊，对于曹小妹做饭的手艺，我不禁大为赞叹，上次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还是二表嫂做的春季八扯。

聊到刚才闻到的异香，那个汉子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然后缓缓说道：“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比如花香，就是花朵中具有引导作用的大分子离散在空气中做布朗运动，部分大分子有机会触及到人鼻腔中的味觉细胞，细胞受大分子撞击后，将撞击的能量进行转换形成信号编码，这组编码通过神经元一直传递到大脑相关区域，该区域的神经细胞对信息编码进行解读，并与大脑中原来存储的海量数据进行比对，确认该信号属于哪种类型的味道，于是在人的感知系统里便形成了花香的‘意识’。说白了，这也是物质转化为意识的一种形式。有的人对香味敏感，说明味觉细胞具有高度辨析能力，传感系统在信号传递中衰竭度低，大脑皮层信息解析度高，最重要的，大脑中存储的可比对基础数据量大，且具有高检索性。比如你，能在那么远的距离就感受到小妹酿制的香味，除了今天空气流动对你所处的方位有利外，你的味觉系统超于常人也是关键要素。这个，也是我请你进来一叙的原因。”

他讲了这么一大通，眼睛却不怎么看我，有些自顾自话的意思，却又全是对我讲的。我竟然有些懵，看着他黢黑的皮肤，深深的抬头纹，我好奇心大起：一个种树的农民，居然还有这样的道道，难道他是隐于山中的大神？

曹大哥，我内心暗叫道，他不是那个汉子，是大哥啊！

曹大哥好像并不太关注我的反应，继续慢慢说了下去：“香的分类方式很多，有天然香，有人造香，有冷香，有暖香，你今天闻到的，是曹小妹培育的冷香香苗，当然，还缺最后一道酿制工序，今夜应该可以完成了。”

还没完成酿制就香得如此奇异，那完成后该香成啥样啊？我不由有些神往，接着他的话问道：“您这冷香是人造香？能给我看看是什么东西吗？”

他看着桌子上的一个茶碗，顿了顿说，那是曹小妹弄的，他不好说。旁边的曹小妹淡淡地笑了笑说道：“那要等到后半夜咯。”

“后半夜？”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思路？

看到我疑惑的样子，曹小妹又说了下去：“今年立夏是明晨丑时，北京时间3点零3分，在立夏时刻酿制才能制出最好的冷香，就怕你熬不得夜呢。”曹小妹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了桌子上被我吃空了的盘碗。

看着曹小妹泡上了一壶茶，我琢磨着这冷香和立夏有关系，想着这兄妹俩到底什么来路？忽悠我是什么目的？

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曹大哥“嘿嘿”一笑，去东面侧房里取了一样物事出来。

那个物事长条状，有二尺来长，被一个兰花花的包布包着。打开包布，露出一个黑紫色的木匣来。木匣呈抽屉状，一头开口，曹大哥揪住抽屉顶端的小柄，缓缓地将抽屉拉开，里面是两排整整齐齐的格子，每个格子里有一个精致的瓷瓶，有的是粉彩，有的是兰花，图案却看不分明。拉开抽屉的一瞬间，我感觉似乎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力量震动起来，内心不由地有些颤栗。稍稍定了定神，才发现那是抽屉里散发出来的香味，一波一波地冲击到我的嗅觉系统，不可言说的幸福感伴随着香味环绕着我，那一刻，我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想动，只想这样一直待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曹大哥仿佛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任由我痴痴地盯着那匣子发呆。曹小妹却把砌好的茶端给我，提醒了我不能太失态。端起茶杯，茶香掩盖了刚才匣子里冲出的香味，我呷了一口，陈年普洱所特有的滞涩从舌尖向口腔两侧滑向嗓子，然后是慢慢的回甘，这茶，把我唤回到了现实！这匣子，不是普通的匣子，它就是潘多拉的魔盒啊！

匣子被缓缓合上了，曹大哥的脸上仍然是一副有些木讷的神态，给我杯里续了茶，又端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茶水，才慢慢说道：

“咱们日常接触的暖香很多，饭香，肉香，茶香，酒香，都是暖香，是意识层面低层次刺激产生的，对应人们基本的生理需求；冷香却需要有很多程序的加工才能得到。比如现在流行的各种精油，都是工业化的产物，但让人得到更高层次的享受。玫瑰鲜花在清晨摘下后24小时内提取出玫瑰精油，其中对香气起重要作用的成分很少，主要是槲皮素、β-突厥酮、玫瑰醚、a-白苏烯、矢车菊双甙等，大约两吨重的花朵只能提炼不到一公斤的玫瑰油，所以是全世界最贵的精油之一，黄金都没法比。这个香气，可以抚平情绪，当人感到沮丧、哀伤、妒忌和憎恶的时候，冷香能使人精神舒适、愉悦、惬意，缓解焦虑、抑郁，提振心情，舒缓神经紧张和压力。精神层面的享受，应该是马斯洛需求理论中介于第三到第四层级的价值实现吧。”

我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汉子似乎是想卖精油给我，但侧眼观瞧，又看不出他有这样的动机。只见他依旧低垂了眼帘，继续说道：

“小妹今晚酿制的冷香，和他们那些用机器生产的东西不同，说起来也算是我们家传的手艺了。”

“您是新疆人？西域的香料和制香工艺的确很有些历史的。”我终于可以插上一句话了。

曹大哥的嘴角稍稍向下撇了撇：“祖上是应天府的，后来移居京城，上世纪60年代家父支边去了新疆，我和小妹都在那里出生，说起籍贯，还算是帝都的吧。这些酿制香料的手艺，和西域关系不太大，大多出自宫廷，只是现在散轶在民间，不为人所知。我和小妹根据祖上著述，花了这十几年的功夫，总算小有所成。”

“刚才您给我看的都是冷香？是哪种类型的？”我喝着茶，循着曹大哥的话问道。

“刚才匣子里的，有花椒、荳茵、薇馨、智狐、甜茅、晶冬等品种，都是这几年酿制的，和玫瑰精油一样，每样香料都需要流量支持，汲取大量的枝裳才能觅得。不过，小妹酿制的冷香，却是博采众香之长，经八道手工程序，耗时数年才可制得。”

“这冷香都需要什么原料？”我看了一眼小妹问道。

小妹的虽然年龄不算太大，但在野外风吹日晒的，也是皮肤黝黑，双手皲裂。听到我的问话，她淡然一笑，露出了几枚编贝细齿：“大哥就是喜欢吹牛，其实这香也没他说的那么神奇。这冷香的原料主要是四样：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花蕊是基本材料，但要有四时之花，也得数年才能集齐；冰鲛之縠，原本是传说中南海鲛人织成的纱绡，明洁如冰，夏天用之可以解暑降热，循先祖本意，我们用的是江南之桑养出的春蚕丝，只取中段，由少女手工织纱，作为滤清之用；沁芳之泉，正是这燕山之中独有的水脉，西通玉泉山，出自香山卧佛寺前琉璃塔下，是当年皇室用水所在；枫露之茗，却是去年秋天的枫丹白露，地下窖藏至今，今夜立夏之时和合斗牛之光，净得天地灵气，自然香味无可比拟。”

“哪八道手工工序又是如何完成？”我知道这样打探人家的祖传秘密不是很合适，但好奇心却驱使我还是问了出来。

小妹又笑了笑，嘴角流露出一丝狡黠，看了一眼曹大哥，说道：“你还真是有点唐僧的劲头啊。”我用目光表示不解，小妹有些嗔怪：“不得真经不返东土呗！”

我只好讪笑着表示抱歉，小妹却没再说话，示意我跟她一起去东侧屋去看看。

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小妹开了照明灯，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原来这东侧屋依山而建，后边接着山体，进去开了一个大大的山洞，入深在三四十米，宽有六七米，洞壁上一溜照明灯，把山洞照得通体透亮，洞中分列两排操作台，和工厂里的生产车间相仿。一边的操作台上摆放着车床、工具和各种瓶瓶罐罐的实验装置，另一边却全是电脑，一水儿的一体机，屏幕闪烁。这哪里是种树育苗的场所，分明把科学院植物所分析室搬了进来。

虽然有些咂舌，但因为在外面经受了他们兄妹俩高论的“洗礼”，我倒是很快适应了眼前的场景。

小妹给我一张台一张台地介绍过去。第一张台上标了三个隶书大字：占春魁，小妹笑着说这个是除去杂质的首道程序，因为各种花蕊采回，难免混入一些鸟粪虫卵，所以需要除杂，即只要花蕊，独占春魁；第二张台上的字是“清平乐”，却是进行进一步清洗操作的；第三张台是切割用的，叫“玉竹斩”；第四张台是“菩萨蛮”，对原料进行压榨；第五张台叫“点绛唇”，是进行烘烤的；第六张台上的大字写着“纱窗怨”，对材料进行浸泡处理；第七张台用到了“冰鲛之縠”过滤提纯，取名叫“浣溪纱”；最后一张台的名字叫“蝶恋花”，却是最后晾晒收藏。

旁边的电脑是对时间、程序和温湿度等指标精准控制使用，我以为她使用程控，破了手工工序的戒，她呵呵一笑却并不以为意：“都是后信息时代了，我总不能还用沙漏计时结绳记事吧？”她说的好像好有道理，我无法反驳。

从东侧屋出来，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一丝倦意袭了上来，虽然我很想看看那立夏之时枫丹白露和合斗牛之光的情景，但还要熬三个多小时才行，于是和大哥小妹商量，说我去小睡一会儿，3点钟叫我起来可否。大哥小妹相视一笑，算是准了我的请求。

我打着哈欠向客房走去，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回头看他们兄妹俩还在院子中间，便问道：“这冷香制成之后叫什么名字？”

院子里一下格外寂静，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等了十几秒没有回应，我转身准备进屋了。

“夏季八香。”身后传来了小妹淡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