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津河静静地流,流不尽光阴的故事;百合花淡淡的香,香薰那沉重的岁月。
又一次,他走进茫茫夜色,伫立在弯弯的河畔,摘几支待放的百合,三百六十度天际遥望,遥望失落的故乡。
多年以来,时光致以最刻骨的馈赠,莫过于那点朦朦胧胧的记忆罢了。他记得,山坳里,有一套土木结构的院子,院子里满是失守的童年;家门口,有一条泥泞不堪的小道,道路上遗落破败的青春。他还记得,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车,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就在一个陌生人家,度过了不该属于自己的童年,慢慢地、慢慢地成家立业了,悄悄地、悄悄地步入中年了。
其实,从上小学开始,他就天天听惯了玩伴的流言,渐渐读懂了周围的目光。所以,他开始变了,变得怯懦、不安,甚至越来越害怕照镜子了,每当对着镜子的时候,就有种惶惑惶惑的感觉,甚至越来越觉得,家园不像家园,自己不是自己。
“我是谁,多大了,家在哪儿?”在他的行囊里,总有这样一个心结被死死凝结,总是这样一句疑问被苦苦追问。背负着被偷换的人生,夜晚,他孤孤单单地徘徊在龙津河畔,默默祈祷,祈祷那汪清水能够承载百合花的心事,带着它们停泊在心灵归宿的远方。
他很想知道,远方究竟是何方,远方到底有多远?
那一夜,他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梦见有人闯进了他的世界,掠走了他的童年,从此以后,他穿梭于黯淡的时光,流落在陌生的世界。
梦醒时分,窗外晓月钩沉,烟云紧缩春秋,他更加惶惶不安了:“土木结构的院子里,还有没有两个相依为命的老人,整天盯着门前那条泥泞不堪的小道,掐算着儿子的归期?”
终于,他鼓起勇气,希望在有生之年找回童年的乐园,更希望回到父母的怀抱,一起拥抱彼此的有生之年。即便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到他们的坟前,祭奠。
那个夜晚,他找到一个要好的朋友,几乎烂醉之后,第一次向这个世界吐露了难以启齿的心事。
其实,也只有真的醉了,他才真的不那么蹑手蹑脚了。
“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是‘宝贝回家’志愿者,也许还能帮忙想点办法。”“向警方求助,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朋友非常同情地告诉他。
后来,他终于认识了这位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把所有心事倾诉一空,然后,在他们的陪同下求助警方并采血入库。
从警局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彻夜难眠:“今天之后的明天,是不是就能不再茫然地遥望了?明天之后的明天,是不是就能解开生命的追问呢?”
至少现在,或许永远,没人能够给他想要的答案。
花开了,花又谢了;天亮了,天又黑了。又过了一年,南方的冬天如期而至,百合花已经凋落得不见踪影,龙津河还是那条龙津河。他依然孤独地徘徊、茫然地遥望,他不停埋怨,现在的冬天怎么越来越萧瑟了呢?
精神的枷锁,生命的镣铐,似乎已经压得喘不顾气了。走着,走着,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了夜空的寂寥,他万万没有想到,竟是有生之年第一次来自远方的告白,电话那头,一位操着四川话的刘警官告诉他,在多方努力下,终于帮他找到了远在四川南充的生身父母。
那一刻,他觉得整个冬天简直沸腾了。那个夜晚,他站在生活了不知多少年的龙津河畔,久久凝望着千里之外的巴蜀大地。这一次,遥望总算有了方向。他这才明白,横亘其间的漫漫长路,正像维系生命的那根脐带,这头连着自己,那头来自妈妈。
几天后,他登上了飞往远方的航班,回到了魂牵梦萦的远方。当踏上故乡的那一刻,他和年迈的父母紧紧相拥而泣,而对于这片多情而陌生的土地,他的内心充满无尽的酸楚和恍惚。
一场跨越时空的拥抱,他终于明白,远方究竟是何方,远方到底有多远。一次追问心灵归宿的远行,他百感交集,浮生总算落地了。
四岁时失踪的儿子就要回家了,金子山村全村炸开了锅。一时间,好消息传遍十里八里,乡亲们都在翘首以盼。走在村口,父母紧紧拉住儿子的双手,他们真的紧张,已经失散一回,怕再失去一次。
硬化公路,独幢小楼,山水田园·····面对眼前的一切,他无法说服自己,这就是儿时的乐园?土木结构的院子,还有泥泞不堪的小道,都去了哪儿呢?父亲告诉他,随着时代变化,这些早已不存在了,现在,村子里建了合作社,乡亲们有了钱袋子,两年前,全县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现在的农村已经是新农村了。
而在他的心里,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那失守的童年,还有破败的青春,必为一生入骨的歌谣。
阔别故土多年,早已物是人非,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他傻傻地看着这个新鲜的世界。一路上,父母还是拉紧儿子的双手,说东家,聊西家,最后谈起儿子出生时的老家。那时,一家三口住在族家老院子,虽然不算好过,却也其乐融融。就在儿子四岁的时候,一场突入其来的变故彻底改变了一家人的生活,那天,父亲带着儿子到镇上赶集,却万万没有想到,儿子竟意外失散了。而后多年,父母、警方苦苦寻找,但始终杳无音信,这一晃就是三十八年。
记忆中的老院子,是必须要看的,那里有一段金色的童年,
而当谈起院子的时候,父亲多了几分感慨。他说,失散几年后,因为老院子年久失修,只好拆旧房、建新房,当时的院子早已长满杂草,变成废墟了。父亲接着说,当时老院子的一副中梁没有拆完,它经受了三十多年风吹雨打,但一直挺立不倒,那是儿子出生和住过的老家,每当看到中梁,就像见到儿子,所以,他宁愿相信,总有那么一天,儿子会回来的。
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家成了废墟,童年已作中年,他久久伫立在废墟面前,苍凉之感,思绪万千。最后,他擎着满眼泪花:“家,没了;人,还在!”
无奈出走半生,归来不再少年。而今的他,仍是生身父母的孩子,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他的印象中,从没吃过母亲下厨的饭菜,从未闻过妈妈身体的奶香,那一天,母亲绞尽脑汁为儿子张罗了一桌好饭,他吃得好香、好香。
作为一个被改名换姓、偷换人生的离散儿童,他对生日没有概念,感觉庆生非常飘渺,甚至没有勇气参加别人的生日聚会。母亲说,三十八年后儿子回家来了,就像四十二年前儿子出生一样,就是全家的再生之日。于是,父母为儿子操办起酒席,买回了蛋糕,弥补儿子半生以来的生命缺憾。母亲用颤抖的双手切下一块块生日蛋糕,就像抚养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地喂食已然中年的儿子,儿子哭了,母亲哭了,父亲哭了,大家紧紧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
故土的夜,安宁而静谧,却总有时而拂起的微风,在生命的港湾泛起片片涟漪。吃过晚饭后,他第一次坐在炉子旁,听父亲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是三十八年前家庭失散以后,难以忍受亲人离散的极度折磨,母亲曾经几年精神失常,无论遇见谁家的孩子,都说是自己失散的儿子,麻烦事儿惹了不少,痛苦的事多了不少。
一边要继续寻找儿子,一边还要四处求医问药,那些年头,父亲走过了一生中最为暗殇的日子。那一年,父亲看到一则寻亲启事,当即与对方取得联系,他越来越觉得这就是失散多年的儿子。可是,让他再次遭受重大打击的是,警方排除了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他仍然无尽地遥望,遥望远方。
对于儿子来说,曾经,他总是告诉自己,自己不是自己;而今,他只有安慰自己,自己还是自己。只是,令他仍然难以承受的是,两个无牵无挂的姓名,一段难解难分的人生。至于儿子是怎么流落到天涯海角的,他们期待时间给出想要的答案。
都说,故乡能拴住一颗心,却难留一个人。于他而言,故乡,既是杂草丛生的废墟,也是母亲喂食的蛋糕;故乡,既是漫山幽香的百合,更是源自生命的追问。在故乡,他是父母的儿子,也是土地的血脉;在远方,他是儿子的父亲,也是爱人的爱人,他不得不在故乡和远方之间做出最无奈的抉择。
几天后,他只好告别等待了三十八年的亲人,登上了返程航班。他好想好想知道,今日一别,算是远行,还是归宿?年迈的父母久久伫立在茫茫夜色,朝着儿子远去的方向,他们好想好想知道,此次一去,是翱翔,还是流浪?
花儿谢了,花儿开了;冬天去了,春天到了。龙津河静静地流,倾诉着光阴的故事;百合花淡淡的香,沉醉那悠悠的岁月。又一次,他挽着爱人、拉上儿子,伫立在龙津河畔,看漫山绽放的百合,朝着远方尽情地遥望,遥望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