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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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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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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印


2018年8月9日,我起了个大早,可以说是神清气爽,因为盛世融城小区销售人员告诉我,可以去银行交契税和住房维修基金了。只要交了这两样东西,盛世融城开发商就可以把购房合同原本给我。我只有拿到购房合同原本,才可以到我工作的单位退住房公积金。啊!房子,公积金,我为你可忙碌了大半年,苦恼了大半年,我为你欠下很多人情,我为你按下太多的手印。以至于,我一想到买房,我的大拇指就会不由自主地打颤儿,伸不直。是啊,这半年来,我按了太多的手印。

另一个令我高兴的事,是媳妇小舅答应借我2万块钱,早早的就打来电话叫我去拿。有了这2万块钱,我才可以交契税和住房维修基金。买房已经花完我所有的积蓄。这年头,能借2万块钱,对于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儿。说起借钱,我至今还心有余悸。2012年,我自建房向银行借了6万,也是千般照相,万般按手印。对银行的每一个工作人员,我还要点头哈腰,屈衷本意,强颜欢笑。时隔两年,还款期限到,银行天天打电话催款,搞得我焦头烂额。若过了还款期限,银行将把我拉入黑名单,以后就别想再跟任何一家银行贷款。为了凑够这6万块钱,我跟亲人,朋友,同事借钱,我像一个到处讨人欢心的小狗。当我在银行给的最后一天期限的晚上,敲开庆丰镇农村信用社信贷主任的门时,我假意说是借高利贷来还这6万块钱时,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感慨地说:“伙子!你还算是个汉子,别怕,就冲你这份诚意,你明天先来把这6万块钱还上,紧接着我们又贷给你6万,贷两年。”

听到这一句话时,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儿,我感到身子就要飞起来。我立马冲出信用社,花了一千块钱卖了一条香烟。当我返回信用社时,信用社的大门已关了起来,整个信用社的院子里漆黑一片。我又到买烟处要求店老板给我退烟,好说歹说,店老板只退给我九百块钱,才半小时的时间,店老板就赚了我一百块钱。

第二天,我同样又按了很多手印,从银行借贷出6万块钱出来。

我刚启动好汽车,岳母站在副驾驶室旁,焦急地说:“你三老表(三表哥)打来电话说,你爸爸被厂里的烟子呛昏了,现在人还没醒过来。你先去你小舅家拿钱,等你折转回来,我们两个去看看你爸爸。救护车已经把他拉走了,要送去宁安市新人医院,我先帮他收拾点东西。”

我高涨的情绪,顿时凉了一半。“唉!契税又交不成了,”我脑子一片茫然,往更坏的结果想去。尽管后来岳母多次催我去交契税,尽管岳父所在的天丰化工厂答应全额支付岳父的医药费,我没再去交契税,我愿意把路想得长远一些。

去往宁安市新人医院的路上,我抱怨,责怪岳母。我大声地责问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你们不听,瞧瞧看,现在人躺在医院里了。我大姨妈,二姨夫,还躺在医院里。现在,我爸爸又送进去了。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自从今年清明节上坟以后,这一大家子人就不太平,真是祸不单行。太邪门了,你们不信,我叫你们去好好的找个风水先生看看,是不是因为今年清明上坟的时候,你们安碑安坟没安好。你到好,随便找个司娘婆来跳假神,说家里平平安安的。”岳母瞅我一眼,骂道:“闭着你的嘴,好好开你的车。这次安你外公外婆的碑,你小舅花掉3万多块钱,你还在这儿咕噜哧咕噜哧,牢骚满嘴。”我顶撞道:“本来就是,这些年,这一大家子人,从来就没听说,那家出过点什么事。”“闭嘴!”岳母大声责怪的叫道,我不再讲话,心里怅然若失,很是郁闷。

路上,岳母接了个电话,是岳母的亲侄儿打来的——这个在天丰化工厂管理着九十多个像我岳父一样的农民工的民工头子,号称无冕之王的张总,我叫三老表的人告诉岳母,我岳父苏醒过来了。我和岳母不知症状,听说人苏醒过来,就高兴起来。岳母挂了电话,眉头舒展愉悦地说:“好了,好了,只要人苏醒过来就好了,我还怕你爸爸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这生人咋个过。”我也无知地帮腔附和着说:“只要人苏醒过来,人就没事了,顶多打两天针就好了。”我的心情又舒畅起来,我把车开得平稳轻快,我可以放心地去交契税和住房维修基金了。

我和岳母找到新人医院。刚跨进岳父的病房,岳父看见我和岳母,便一大声骂起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只吼出了一声我们听不懂的话。岳父带着氧气罩,又声嘶力竭的吼叫了几声,我和岳母还是一句都听不懂。这时,我俩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岳父双眼潮红,显然是刚刚哭过。岳母也哭了,她挨近岳父,询问了几遍,岳父急促,粗重地呼吸着,含糊不清,绝望地说:“我……我……不会动!……”最后一个“动”字,吼得悲天悯人。

“那样!你不会动!”

岳母一声惊愕,伤心的眼泪掉了下来,掉在白色的被子上。她哭嚎着,急忙掀开岳父的被子,颤抖着双手,去摸索岳父的手,去掐岳父的手,捏岳父的手掌。一连声哭喊着:“给疼?给疼?”岳父流出悲怆而绝望的眼泪,摇了摇头。这时在旁的医生,我和我三老表,还有天丰化工厂主管安全和环保的陈部长,急忙把我岳母拉开。也是在这个时候,我那八个月大的女儿,从岳母的背脊上醒来,呜哇呜哇的哭闹着。

宁安市新人医院的医生把我叫进办公室,诚恳地说:“病人的症状很严重,看症状不像是二氧化硫中毒引发的,我们这儿无法做出准确的诊断……”

“不是二氧化硫中毒引起的。”

岳母的亲侄子和安全环保部的陈部长,态度坚定,打断医生的话。医生笑了笑,说道:“是不是二氧化硫中毒引发的,现在还很难定论。”医生把目光转向我,问道:“病人情况危及,你们要不要转院?你们要转那家医院?”这下难到我了,转院是肯定的,但我不知道要转那家医院好。医院又不是商场,说实话,我从没进过什么大医院。经过一番商讨,我们决定把岳父送去省第一人民医院。随后,医生拿出十几张纸,跟本来不及看,只是照着医生的指点,在每一张纸的空白处,签上我的名,写上“同意”两字。这一切填好后,医生拿来印泥,说:“按手印,按在你的名字上。”

在我按手印时,那个号称无冕之王的张总,岳母的亲侄儿在过道里大声骂起来:“日你的娘!这次厂里再招人进来,先跟老子送去医院好好的体检体检,不要什么病都找到厂里来。”还有另外一个工人和我岳父一起送进医院里来。那个工人后来的诊断结果是二氧化硫中毒引发胃粘膜出血。

为转院,转那家医院,我们折腾了近一个小时。医生让我本人亲自打电话联系我们所要转的医院的急诊科。医生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这时,我又像一个到处讨人欢心的小狗,低声下气的跟对方医生打电话。对方医生,让我描述病人的症状,我说得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最后,医生失去耐性,说了一句,我还有其他病人,你们转到其他医院吧,这里没有病床。

又折腾了一个小时,我们才把岳父送进省第一人民医院。宁安市新人医院,到省第一人民医院,也就二十多公里。我那号称无冕之王的三老表还在新人医院就走了,只留下安全环保部张部长,岳母和我。好在还在新人医院的时候,我媳妇就来把娃娃接走。

我们从救护车上,把岳父推到省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门口的过道上,还好宁安市新人医院的两个医生陪同着,要不然,我们真是吃斋摸不着庙门。

在整个省第一人民医院的院区内,人头攒动,医务人员,病人,病人家属形成黑压压的人群,像一场暴雨过后的山洪,摧枯拉朽,正在冲走一些陈旧腐朽的东西;更像一条繁华的商业步行街,同样在花大把的钞票,只是不同的是,商业步行街上的人群在疯狂的买物,他们可以随性随意地玩弄上帝的手指——顾客就是上帝,可在医院这条繁华的步行街,他们就只能乖乖的掏出钱来,疯狂的买命。

第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过来问我岳父,拿着一个小本子。问一句,记下一句。

“你那里不舒服?”

“难喘气,”岳父艰难,含糊不清的答道。

“噢!难喘气,”年轻的女医生记上。

“把嘴张开,胸口痛不痛?”

“不痛。”

“把嘴张开,伸舌头。”

岳父吃力的把嘴张开,伸出舌头。

“这是几个指头?”

“一个”

“几个?”

“一个”

岳父仰靠在我身上,要喘几口气,才能讲出一个囫囵字来。年轻的女医生掏出一把小手电,把岳父的眼皮掰开,照了照走了。这时,岳父咆哮地叫了一句,我要撒尿。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我脱下外衣,遮挡着岳父,遮挡着他的尿壶。岳父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上半身整个靠在我上,我已大汗淋漓。一个医生过来,建议我们赶快换一个氧气袋。医院的氧气袋不出钱,但要预付一百块钱的押金。陈总去门诊交钱,还没回来,我掏出一百块钱出来,交给医院,领到一个蓝色的像枕头一样的氧气袋。岳父见我掏钱,冲岳母粗重断续的怒吼道:“不要交。”岳母俯下身,安慰道:“钱可以退回来呢。”岳父还是责备我,一个劲嚷道:“不要交。”事后,我和岳母说,都到这个份上了,还不准我交钱,换做我,几千也得赶紧交,不然小命不保,真是要钱不要命。岳母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你爸是心疼那点钱,但他在你头上,哪怕是花几万块钱,他也不含糊。”

十多分钟后,又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还是像第一个女医生一样,拿着一个小本本,问一句,记一句,反复的又圈又画,像是在做排除法。这个年轻的女医生问得更细。她问我的岳父几岁结婚,生了几个孩子,孩子有多大,是男是女。我岳父像要被她问断气。我对女医生生气地说:“这跟他现在这个症状,有多大的关系?”女医生不高兴,转过脸问岳母。后来我就一直没见过这两个年轻的女医生,我估计是实习医生。

“病人那儿不舒服?”

“……”

岳母急的一句话也答不出。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废话这么多,再给你这么折腾,人就要没了。”年轻的女医生又换一种口吻说:“他怎么了?”岳母说:“被厂里的烟子呛着。”

“什么烟子?”

“……”

“二氧化硫中毒。”

岳母又急急巴巴答不上来,我替她回答。

“中毒多长时间?”

“不知道。”

“什么时候中毒的?”

“……”

“大概是早上9点。”

岳母又答不上来,我又替她回答。

“他以前生过什么病?”

“他从来没生过什么病,连个感冒病都没有。”岳母撒谎,岳父几年前生过一场病,还住过大医院。

“他血压高不高?”

“不高,”岳母犹豫一下,又一次撒谎,其实岳父的血压很高,高了很多年。

“到底高不高?”见岳母犹豫,年轻的女医生又问。

“以前不高,这两年有点偏高,但是他爬高下低,从来都不怕。”

岳母在撒谎,我知道她为什么撒谎,她怕岳父是旧疾复发,她怕岳父的病是高血压引起的。这样的话,天丰化工厂就会推脱责任,这也是天丰化工厂多么希望看到的结果。在宁安市新人医院的时候,岳母的亲侄儿和安全环保部的陈部长,就异口同声,否认不是他们厂的二氧化硫泄漏引起的。

安全环保部的陈部长,忙上忙下,跑里跑外,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折腾了一个小时,才把6万元的医疗费缴清楚。医生安排我们把病人推到重症监护室,紧接着就做CT,核磁共振检查,输液。

晚上22时06分,我在重症监护室里,在30多张纸上签上我的名字,填上“同意或同意以上”的字样,然后按完30多个手印的最后一个手印时,一个30岁左右的男医生告诉我,你可以走了。病人现在交给我们处理,你在这儿已起不到什么作用,家属每天下午以后可以来探视。于是乎,几双无助,担忧,悲戚的眼光聚拢在一起,如同一道穿透城市的强光,照着我们疲惫不堪的步伐,步入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的省城。

在省城的某一小区里的某一三室两厅的居室里,我和三个年青人和两个中老年人围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各种忧郁,恐慌,猜测,围绕着我们。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的一生,绝对不会是平平坦坦,无病无灾的,这我相信,但也太邪门了。自从4月5号开始,短短的4个月,先是大姨妈出车祸,5月10号是二姨父的脚踝被天丰化工厂的矿渣砸断,大姨妈和二姨父人都还没出院,四姨父和我爸爸又被送进医院,并且每个人都还伤得不轻,”我的声音,在每个人的心里来回震荡着,让他们惶恐不安和忧虑。

“现在!老姊妹五家,就只有小舅家了,”在省城当医生的表妹夫说着,又一次引发大家心里的震动和惶恐。

“太恐怖了。咩咩!真的,才4个月的时间,阿才!我这次一定支持你,不要再到天丰化工厂上班了。以前你不好好的上班,我还批评你。咩咩!太害怕了,爸爸!我们支持阿才,不要再让他到天丰化工厂上班了,太危险了,”在省城某小学当教师的小芝表妹说。

被小芝表妹称呼为阿才的青年是她的亲弟,她的爸爸,我称之为四姨父,剩下的这个中年妇女就是我的岳母。

岳母的心像被掏空一样,她的心被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岳父揪着——岳父咒她,骂她,吼她,她的心哭了,但她还得强忍着,欢笑安慰——你要好好修养,听医生的话,放宽心,过几天就好了。岳父僵硬的手臂,不能动弹的手臂,像一把剜心的刀,伸进她的体内,摸索着她的要害下手。她满脸的焦虑和凄楚,仿佛让我看到,一场山火过后,一只被山火烟熏火燎过的山鸡。在它奄奄一息的最后时刻,在它攒出最后一丝力气,欲拍翅起飞时,几只待孵化的蛋从它的身下滚落出来。无力挽救的恐慌和失落,让它发出悲天悯人的最后一声哀鸣,然后死去。

坐在沙发上的四姨父,一直沉默。他做心膜修复手术刚康复出院,听到表妹诚恳的说辞,他欲言又止,更加的沉默,像沉默进一块铁里。沉默的思绪,把他的额头拧成一根粗绳。比四姨父沉默的是阿才。这个血性男儿,整天晚上,始终没讲一句话出来。只是偶尔抽一只烟,然后把烟子四散吹开。他不再是那个半年前一切都无所谓的青年;也不再是那个吃喝玩乐,两个月就花了家里3万块钱的农家子弟,他的突然成熟和沉默,反而让人看了心痛。

“阿才!睡去吧,夜深了。”

“唉!……”

小芝表妹说,阿才表弟长叹一声,没动。

“小芝和小飞,你两个也去睡,小飞明天要上班,你要去办理你爸爸的出院手续。”

“唉!……”

岳母让小芝表妹,小飞表妹夫去睡,小芝表妹又叹息了一声。小飞表妹夫抽支烟递给我,说:“我们两个,都是才刚刚买了房,都是经济最紧张的时候,家里出现了这些情况。”

继续沉默,沉默到午夜,继续抽烟,把所有的沉默燃烧在午夜。

“我想不通,他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早上8点钟去上班,9点多钟就打电话来告诉我,说人昏迷不醒,现在人躺在医院里,半边身子不会动,你让我咋个心甘;我嫁给他30年了,从来没见他吃过一天的药,打过一天的针,现在,人就直挺挺的睡在医院里了,你让我,咋个想得通?”

岳母打破沉默,她像在跟大法官陈述自己的冤屈一样。

夜真的很深了,如一汪清水,从夜空中倾倒下来。沙发上,只剩下我和四姨父了。四姨父从茶几上抽出一支烟递给我,他自己抽出一支。

“四姨父,你别抽了,你刚做了手术,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我劝说着,把烟点着火,其实,我也戒烟戒了几年。

“没事,没事,我抽一支,我也很想不通,这四个月以来,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接二连三的出事。阿才这个背时鬼,又不听话,只有这半把年来,他才算是个人。这些年,他只晓得天天往家里拿钱,今年以来,他才不敢乱花钱呢,晓得小锅是铁铸的了。我这些年干建筑,帮人家盖了多少栋房子,苦下的钱,全部被这个挽鬼挽走。有好些时候,我恨不得,好好的捶他一回,唉!这个挽鬼。刚才小芝说的,让阿才不要再去天丰化工厂上班,怎么可能。这些年,家里的钱都被这个挽鬼败了。我这次手术,回去重活也干不了,很难再像以前一样苦钱,这个挽鬼,不去上班,怎行?不行,只能靠他自己处处留心,只能看他的命了。”

我的烟火和四姨父的烟火,一明一暗的交替着,宛如两只伤感怀旧的眼睛。

三室两厅的居室终于沉寂下来,我又抽出一支烟来,点燃,吸了一口,医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你岳父做了CT和核磁共振,检查的结果是脑梗塞和肺炎,进一步恶化可能会引起肺水肿,这两样病,都是由于二氧化硫中毒引起的并发症。”

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感到夜更黑了。我的烟火,在漆黑的客厅里微不足道,尽管它试图想把客厅照亮出一片亮光。

“天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CT和核磁共振检查的结果,医生终于说出了真相。岳父的脑梗是由于二氧化硫中毒引发的并发症。这下,天丰化工厂就没法抵赖了。我岳母的侄儿,还有主管安全环保的张部长,是多么希望我的岳父不是由于二氧化硫中毒引起的,他们甚至还想欲盖弥彰,否认他们厂的二氧化硫泄露。

黑夜里,我伸出大拇指,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按了一个又一个的假手印。

第二天早上,还是在那个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小区上空阴云密布,天有雨意。岳母的脸仿佛小区上空那朵铅色的黑云,流向不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下下雨来。我知道黑云深处,暗流涌动着,它们正扑向一座深林,与深林深处的一条河汇合,然后,它们就会告诉我,内涝啊!抢险啊!

岳母接了几个电话,都是打来询问岳父的。其中一个是媳妇的二姨妈打来的,她询问岳父的病好点没有。二姨妈说,她们要去告天丰化工厂。岳母说,人还在医院里医着,人家厂里还出着钱医,怎么那么心急。二姨妈说,我们就是要去告,我在医院护理了十多天,这些杂种,才给我两百块钱的生活费,两百块钱是够我吃还是够我喝,医院里的护工是两百块钱一天。我后悔死了,早知道,我就不来护理,让这些杂种自己出钱去请护工。岳母说,算了,只要厂里出钱把人医好,自己出点钱没事。二姨妈霸气地说,算不成。

岳母挂了二姨妈的电话,我说:“任何一起安全事故,都不是由单一的一方面造成的,都是由几个方面的不安全因素造成的。在我们铁路,每天有上百万的人,几十万个作业班组在作业,不是没出过事故,但出事故的概率太低了。为什么,就是因为铁路有严格的管理,每个铁路职工有铁的纪律,有很好的安全意识。不像这样的厂,几百人的厂,才建厂三年多点时间,就发生装载机把人压死,两个电工,有本事,一个还在接着电线,另一个人就把电闸和了,这种低级的错误都会出现,这些人安全意识就是低,真是害人害己……”

我话还没说完,天空中那朵黑云丢下了雨滴。岳母强忍着眼泪,大声斥责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是希望你爸爸瘫痪一辈子!”遭遇毫无由头的指责,我顿时气愤地回击道:“你脑子进水,他瘫痪一辈子对我有什么好处,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是呢!是呢,我脑子进水,”岳母的眼泪流了出来。

这时,医院打来电话,通知我,岳父下午要做B超,让家属下午两点赶到。岳母一下就来了精神,几乎就要从沙发上蹦起来。

我说不要急,下午的事。岳母这时才说:“你二姨妈,我恨死了,一心掉在钱眼里,人还在医院里医着,就急忙八慌的要跟人家打官司。”我说如果厂里要求家属护理,要咋办。岳母不悦地说:“我不在这儿护理,让他们去请护工。我心甘情愿自己出几千块钱,每隔两天来看看你爸爸。我在这里护理,以后我怕在医药费上扯皮,倒把我拴进去。”

岳母的想法,我表示赞同。

下午2点,我们准时把病人送到做B超的候诊大厅。大厅里的人可真多,5间B超诊室,像流水生产线一样的运转着,岳父的叫号排在397号。我们坐在候诊大厅等着叫号。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她在自己的身上比划着手指,始终没讲一个字,连咿咿呀呀都没讲出半个字。小女孩比划完后,蹲下身子,递给我一个小本子,本子上有一支笔。我瞟了一眼,本子上写着什么什么慈善协会。这时我才搞懂,小女孩的来意。我看见本子上写着,某某捐500元,某某捐200元,某某捐50元等等,他们的名字上有的按着红红的手印,有的没按。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搞蒙了,我没想到拒绝,而是动了恻隐之心,多可爱的小女孩啊。真是奇怪,要是在大街上,我会不屑一顾,我会鄙视这样的行为。

我很诚恳,指指躺在病床上的岳父,小声礼貌,还有点怕伤害到小女孩的自尊。歉疚地说:“不好意思,我们是来看病的,我只能给你20元钱。”这时,我的岳父挣扎起来,茫然地看着我俩。我怕岳父阻止,解释道:“买个平安,没事,就20块钱。”小女孩镇定自若,把钱装好,捏拢两个手指,在头顶上比划了一下,打了一个响指,人群中又钻出个小女孩,也是拿着一个小本子。此刻,我不在乎她们是真聋哑还是假聋哑,真慈善还是假慈善。在这特殊的环境里,20块钱真不是钱,就是买个心安也好。事后,我问坐在我旁边的护工,她们是不是真聋哑。护工没有正面回答我,他说:“她们每天可以要到一二千块钱,比我们的工资高出几个倍。”

晚上,我们回到家,岳母建议去看看在车祸中差点失去双腿的大姨妈。媳妇的大姨妈,一共做了10次手术,才勉强保住双腿,4个多月的医院生活,还不能走路。

我们的到来,大姨父颤颤巍巍的从房间里走出来。这个瘦瘦的,70多岁的老头,兴奋使他的血管暴突。大姨父得意地摇换着几张纸,纸上的手印宛如几颗晃动的头颅。大姨父提高嗓门,像发号施令一样。我和岳母看着他,大姨妈看着他,他的三个儿子看着他。

“明天就要开庭了。哼哼!你们看看,这些手印,他家还想抵赖。本来是肇事这家人的全责。从今年7月份开始,电动车要求挂牌照,所以我家就整成个负次要责任。唉!要不是我家先拿出30万来先垫着,你大姨妈的坟头早就长草了。”

大姨妈的三儿子,那个号称无冕之王的张总,笑眯着眼,露出两颗大金牙。

大姨父接着说:“老姊妹五家,接二连三出事,现在就还差他小舅家咯……”

“你这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讲出屎话出来。”

“嘿嘿!”

大姨妈骂了一句,大姨父呵呵地笑着,笑出的皱纹,像一条干枯的河床。他俩的三儿子接着笑道,那两颗大金牙很是渗人。

“呵呵,这一次,不管是谁他妈的进厂来,老子要先叫他给我按个手印,才准上岗,嘿嘿......”

从大姨妈家回来,我走得有些疲软无力,我多想走得铿锵有力,走得掷地有声啊。可一想起我按的这些手印,我就感到自己弱不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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